阎欣宁
我们去单位上找王建国时,老王正在办理退休手续。男六十、女五十五,他可不是正好踩到了退休的年龄线上嘛。干部处长是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性,她说王老,人家办退休手续都是掐着点,过了生日才来办,早一天就跟吃了大亏似的,哪有你这样超前的?老王说,国庆小长假,一放三四天,过了节再来办,不是晚了?干部处长笑了,她没说老王死心眼,却说,王老,人家电视台的人来找你,你还是先去接待客人。办退休手续急啥,又不是买卖股票、基金。
老王嘟嘟囔囔的,好像真的吃了亏。他带我们退到走廊,老大不情愿地问我们,电视台找他干什么?
建国六十周年的国庆节,台里朱副台长策划了一个直播节目,寻找名为“建国”的共和国同龄人,作现场访谈。在公安局户籍管理的电脑中,我们搜索到全市名为“建国”的共有八百六十三人,出生于一九四九年的大多是十月之后的三个月,共有三十多人。在这三十多人中,我们发现了生于十月一日的王建国。
生于十月一日,与共和国同年同月同日生。
这还不算,朱副台长还告诉我们,那个王建国的父亲是解放军某部团长,在解放这座城市时牺牲了。朱台的父亲是位老将军,朱台对这座城市的解放史熟悉得就像他的工资表,他告诉了我们王建国所在的单位。特殊的生辰,特殊的出身,几乎具备了我们访谈节目中所有需要的元素,你说,这不是天意嘛!
谁料,听我们说完来意,王建国一口回绝了。建国六十周年,你们应当去找这座城市的解放者做节目,那才有意义。这座城市解放的时候,我还是个吃奶的孩子,我有什么资格在六十年后的今天抛头露面,说三道四?他说。
我们面面相觑,没想到老王这么不配合,这倒是朱台不曾提醒过我们的。不过,我们还就认准了老王,谁让他生于十月一日呢?谁让他是解放这座城市的烈士遗孤呢?我们从走廊跟到老王的办公室,又从他办公室跟到了他家,却始终未能将他“拿下”。
磨叽到吃饭时间,我们不好不走了。这时,有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男人从外面走进来。他长相酷似老王,都有着带棱带角的眉锋骨,黑黑的眉毛,弯弯的眼角,还有刮得发青的脸颊,一望便知是那种青出于蓝的父子关系。果然,老王简单地为我们介绍说,我儿子。然后他就起身,摆出送客出门的架式。而那个小王呢,也不多看我们几眼,不咸不淡地朝我们点点头,就别过脸去,看那样子,他对我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找他父亲根本不感兴趣。
我们灰溜溜地站在路旁,等出租车。
明天就是国庆节了,城市一片节前的躁动,鲜艳的国旗、彩旗和各种庆祝标语、横幅铺天盖地,和遍地鲜花交相辉映。我们这座江南城市是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北京举行了“开国大典”之后,进军江南的解放大军才攻克的。因此,每年的国庆节总是和城市的解放日放在一起庆祝,因而显出双份的喜庆和热闹。可惜呀,王建国如此不配合,让我们空手而归,怎么和朱台汇报呢?
这时,有人向我们打招呼。回过头来,原来是老王的儿子追了上来。
对不起,你们是电视台的吧?……哦,我是王建国的儿子,我叫王卫东,认识你们很高兴。
小王像路边发小广告的流浪孩儿,一人朝我们手上塞了一张名片。白纸黑字,表明他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一串串数字是电话、QQ号,一组组字码是电子信箱,全是当代社会体面人必不可少的基本信息,传递给我们的信号却是:一个小老板,或者说民营企业家。
对不起,请别介意我家老爷子的态度,明天就是他的花甲大寿,也是他退休的钟点,老爷子心里不大痛快,这些日子吃不香、睡不着,常发无名火,瞧,有话我都不敢在家里说……前面有个茶馆,我请各位老师去坐坐?
我们交流了一下眼神,答应了。兴许峰回路转,事情有了转机呢。
进茶馆,落了座,王卫东熟门熟路地点了一壶绿茶,又张罗着要了几样点心。茶叶还在开水里翻滚舒展,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我们,来找他家老爷子,是不是和国庆六十周年做节目有关?如果不是老王和他交了底,而是他猜出来的话,那我们得说,王卫东天生就是当老板的料儿,精明而善抓时机。见我们惊愕的样子,他笑了笑,抓起茶壶为我们斟茶。
老爷子生于建国那年的十月一日,到了这会,不是个金不换的招牌嘛,他说。
我们算是捉弄语言的职业工作者了,可还是不习惯他一口一个“老爷子”的叫法,这叫法用在牺牲的王团长身上,也就是王卫东的爷爷身上,似乎更合适。
可是,你父亲拒绝了我们的采访,能告诉我们原因吗?
原因很简单,你们设计的那个栏目不对老爷子胃口。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带了策划案子来吧?能跟我透露一点案子吗?
我们迟疑地交换了一下目光。这个王卫东,看来是劫持走了他家“老爷子”身上的聪明。正如他猜的那样,我们事先当然准备了策划案,可犯得着给他看吗?他算什么?充其量他不过是我们拟邀请嘉宾的儿子,与我们也就是一壶绿茶、几块点心的交情。
其实,你们不说我也猜出八九不离十了,无非是请老爷子到演播室去,做个访谈,先发个提纲给嘉宾、也就是老爷子熟悉熟悉,出镜的时候主持人装嫩,一个个提些人所共知的问题,套老爷子的话,一问一答……我没说错吧?
唉,干我们这行的,就怕遇上“大明白”,他什么都明白,还要你电视人干什么?
先不说老爷子,就说我吧,我就顶烦你们电视中的访谈节目,弄个人坐那,人五人六的,卖弄嘴皮子,哇啦哇啦的,不贫的事也让你们说贫了……
那你有何高见,王先生?我们都忍住了心里的不快,毕竟今天的茶和点心,王卫东埋单。
给你们个建议,走出演播室,把老爷子请到外边去做这个节目。
请到什么地方呢?
什么地方?烈士陵园,我爷爷的墓地那儿,现场采访,不能现场直播的话,就录播。
王团长的烈士墓?我们浑身一震,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那是种成熟的工作团队相互之间再熟悉不过的默契了。
这个王卫东,距离成精成怪大概只有三站路了。
烈士陵园坐落在一座山脚下,避开了闹市,清静典雅。初秋时节,苍松翠柏,分外娇绿。
王团长的墓原先在市郊,那是他在攻城战斗中牺牲的地方,后来才迁到烈士陵园来的。军人们有个习惯,生前轧堆图热闹,死后相依永为伴。人成队,队成军,军队就是由无数军人组合而成。王团长墓茔的迁移,有着归队的性质。
王建国走进陵园的时候,神情就起了变化。一个生于十月一日、与共和国同龄、满了花甲的老人,原本就一脸沉静,是那种风也经过、雨也经过的岁月沧桑,如今更变得格外凝重、肃穆,那是种对已故岁月的崇敬。
我们再度造访王建国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对我们去而复归并不感到意外,但也多少有点不耐烦。我们当然不能提到他的儿子王卫东,我们只是说,想约他在明天国庆节的上午,共同到烈士陵园祭扫一下革命烈士的陵墓,这当然包括了他父亲王团长。老王当时神情有些愕然,他嘀咕道:国庆节,扫墓?这、这是你们的……安排?
回过神来,他很痛快地答应了,答应他将在第二天准时赶到陵园,陪我们一起“走一走”。
实际上,他到的比我们还早。
我们有意放缓脚步,落后于半个身位,跟在老王后面,这也是一种分寸。
老王引领着我们,停在了王团长的墓前。
王团长的墓迁来陵园时,单独安排在陵园中心位置,墓地周围留足了空地,建起了花坛,就连墓碑都特别高大,镌刻了烈士生平和牺牲经过。解放我们这座城市的战斗中,他是牺牲烈士中职务最高的,因此,受到特别的礼遇也表明了活着的后人某种心迹。我们还记得,前些年要迁墓时,民政部门对新墓地的设计比较简陋,据说当时王团长的后人出面,表示愿意出资提高墓地修葺的规格。这事经平面媒体披露后,曾令民政部门和市政当局感到尴尬。最后究竟是谁出的资,我们不得而知,反正王团长的墓地有了今天的壮观。并非清明季节,可墓地周遭寸草未生,十分整洁,碑前还残留着一束鲜花,只是红色的花朵有些枯萎了。我们在一旁摆上带来的花篮,还打开一瓶纯净水,洒了些水珠在花篮上。一种生命的蓬勃立时在碑前闪烁着光点。
老王,听说你出生后仅见过王团长一面?
我们知道,现在可以开始了。我们的摄像师,下车伊始就拍了些零星镜头,走进陵园的一路,都在跟踪拍摄。果然如了王卫东的主意,这个节目将不再是枯燥的访谈节目,将会是一部很扎实的现场报导,观众将有一种亲近感,似乎伸手可触。
说我见过父亲一面,还不如说父亲见过我一面呢,王建国苦笑道。那正是十月一日,也就是六十年前的今天,我刚刚出生,一直等在门外的父亲手里抓着马鞭,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的马靴,靴子上的漆皮都被抽光了,他早就等得心急如焚了。听到我的第一声啼哭,他将马鞭掖到皮带上,冲进屋里,那时,我还没睁开眼睛呢……
不知还有谁听到一个花甲老人,谈起自己出生时的情景。我们发现,老王的眼角有些湿润,守着他父亲的遗骸,而他父亲牺牲至今整整六十年了。
令父亲着急的,不是我的出生,我的出生在父亲看来,只是或早或晚的事。就在那年九月,我父亲从前线回后方一趟,他不满地瞪着尚未露面的我,嘟囔说:这小子,还赖着不肯出来,新中国都要成立了,再不出来扛枪当兵,今后哪还有仗给他打?不是坐享其成,等着过社会主义的好日子?
老王渐入佳境,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忽然发现,在谈到生命诞生的话题时,老王闭口不提他的母亲。包括王卫东在内,似乎也不曾提到这个家庭的另一位重要成员。
我父亲着急的是,战斗马上就要打响了……
是解放我们这座城市的战斗吗?
还能是什么战斗呢?老王又笑了笑。新中国都成立了,咱们这座城市靠南,那是我父亲那支部队在解放战争中的最后一仗了。我父亲怎么能不急呢?他是主攻团团长,老婆生孩子这种事搁现在差不多是小家庭的头等大事了,可在那时候……
老王又……不对,这位老人有个习惯,说话的间歇总爱咧咧嘴角,我们以为那是笑意,其实并不全是。
冲进房间的父亲笨手笨脚地抱起我,盯着我,连眼珠都不会转了。现在想起来,父亲看我的那一眼足足有六十年的时间还不止。还有,父亲肯定是盼望我睁开眼来与他对视,哪怕一秒、两秒也好,那是一种生命与生命的交接仪式啊!可惜的是,光顾着啼哭的我根本没有理会父亲热切的目光,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我父亲肯定很失望了,他在我据说是又红又嫩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把我放回到床上,转身抽出腰带上的马鞭,冲出了房间。
王团长随后在攻城作战中不幸中弹牺牲,这是我们这座城市市民所熟知的情节了。
他们父子仅仅见过一面,便生死永隔。
六十年,一个花甲!
陵园里好静啊,没有一点声响,就连风吹树叶都悄无声语,只有摄像机轻微的沙沙声,穿透了风雨六十年岁月。我们至此才理解了老王对“一面之交”的亲生父亲,是种什么样的情感。我们电视人当然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英雄和英雄的后人六十年前上演的一个悲欢离合故事,已经初步打动人了,这是个良好的开端,但还远远不够,我们希望老王能由这个话题说开去,谈谈他的成长,以及缅怀革命先烈之志等等。生于十月一日的王建国,是那拨“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一代人的“元老”,其代表意义和对这座城市的纪念意义,都不言而喻。
不用说,老王,从少年时代起,您每年都要为父亲扫墓吧?
又会是一个不错的开头,我们都这么想。
我一年要祭扫两次,老王更正道。一次清明,一次国庆。我的生日固定要和我父亲在一起过,这也成了我过生日的一个不变的形式。革命军人嘛,生就是死,死就是生。这在我们父子身上,似乎体现得十分完美。我不是在纪念父亲一个人,而是要让子孙后代记住,我们的共和国是如何来的……
老王的眼角又湿润了,却不见泪水滚落。六十年的岁月,泪早已流干,剩下来的,都是沉甸甸的情愫了。
老王同志,王卫东每年扫墓都和您一起来吗?我们问道。
那当然,只要我来,就少不了他……倒是今天,他本来要跟着来的,临时生意上有个什么事,来不了……
王建国对儿子今天的缺位并没有怅然,今天是共和国六十华诞,这个特殊的日子属于他,因为他生于十月一日。
从回放看,拍摄的效果很不错,制片和摄像都很满意。
走出烈士陵园,我们刚和王建国分手,路边就有人叫我们,一看却是王卫东。从他那一脸的笑意和倦意看,他在此守候的时间不短了。他为什么不进去陪陪他父亲,或者说他爷爷呢?难道是有意躲避出镜,把角色完全留给生于十月一日的王建国?
不用猜,我就知道你们的片子拍得挺成功,老爷子很配合吧?
王卫东一脸得色,俨然他是位了不起的策划。我们得承认,知父莫如子,他的确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走,王先生,我们请您吃饭,以表谢意。我们热情相邀。
改天吧,我还有点事,生意上的事,总是那么多、那么急……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们的片子今天能播出吧?一定要刻个盘送给我……
那没问题,你家老爷子说不定一回家就坐在电视机前了,这么大的日子,这么大的事情。我们说。
不,我说的不是老爷子,是我,我要你们送我一个盘……王卫东刻意强调到。
我们愕然。难道他们爷儿俩还有什么区别吗?无论王建国还是王卫东,都是烈士王团长生命的延续,精神的传承者,就像一段段长江水,距离发源地有远有近,作为一脉江水,却是同一水系。
王卫东笑了笑说,你们这些搞上层建筑的,哪知道我们这些搞经济基础的人的苦衷?比如当前的经济危机,你们只会报怨广告收入少了,从台长到记者,可有谁减薪了?我们在经济第一线的,可就苦苦挣扎了。尤其是我们这种民营公司,真是水深火热啊!上头说要保增长、保民生、保稳定,可在我们民营企业来说,就是一个生产自救的理儿。我们只能寻找一切广告元素,为我所用,让人们知道你、了解你、记住你,这是所有商家对客户其实也是对社会的起码要求……
真是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啊!难怪王卫东在这等着我们哪。
老爷子对我的帮助十分有限,可以说差不多山穷水尽了,王卫东说。我要挖掘新的广告元素,可利用资源,你们说,我爷爷是不是一个丰富的矿藏?尤其是建国六十周年的大日子里……
真不愧为军人之后,如此坦率。毕竟,我们和他并不熟络,也就是个“工作关系”。
我们问他,那你为什么来了又不进去呢?我们将你收进镜头岂不更好?祖孙三代,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相聚,有多少深情要对共和国倾述,有多少怀念要对先烈表达……
不,那是你们的思路,可见你们还是不了解或者说忽略了我家老爷子。在我们家,十月一日差不多完全属于他一个人,我爷爷也仅仅属于我父亲一个人……对了,为什么你们从不问起我奶奶呢?是缺乏好奇,还是出于拘谨?
我们想了想说,大概属于后者吧。
我爷爷牺牲后的第五年,我奶奶就改嫁了。那个男人是我爷爷同一个部队的一位副师长,后来,随着他的调动去了北方。临走时,奶奶当然想带走我父亲,可我父亲又踢又咬,死活不肯跟她上车……后来,还是我父亲的搭档赵政委——那时他已经是师政委了——出面做主,说是先把我父亲留在他那抚养,等想通了,再由他负责完璧归赵。我奶奶哭得汽车都熄了火,抱着我父亲不肯撒手,可我父亲连一滴眼泪都没掉。我父亲就这样成了赵爷爷家的养子,再没离开这座城市一步。不管赵爷爷怎样劝,他就是不去北方和我奶奶一起生活,直到我奶奶去世……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朱台倒是没说。
老王对牺牲的父亲的感情,似乎又有了一个注解。
老爷子把我爷爷的那份神圣看得很重,又轻易不肯让旁人染指,更不容许有丝毫亵渎,如果他知道了我拿爷爷的荣耀当成广告元素赚取人气,那还不得活吞了我?
王卫东啊王卫东!这个我们的同龄人,你说他是个商业脑袋嘛,他在内心深处还清醒地保留着对父辈那份情感的尊重,这难道还不够吗?
我们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片子播出后,一定送他一盘。他认为是广告元素也好,用于“生产自救”也罢,关系不大,有更多的人记住了牺牲的烈士们,记住了生于十月一日的共和国,不正是我们创意的初衷吗?
王卫东匆匆和我们告别。现在的人,都很忙啊。他的爷爷和父亲,算是已经忙过了,现在,轮到他了。
国庆节上午,太阳正好。这让我们想到了一个词:如日中天。
责任编辑练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