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年
作家行走于旅途上,并不关注于风景,他关注的是:足迹所至的地理文化现象;如此,马星辉使他的行走文学从一般意义上的旅游文学所关注、表达的自然意义上的审美,大幅度提升到文化与思想的层面。
《人在旅途》(马星辉著,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9年5月出版)没有花费大量的笔墨去描摹瑰丽奇异的异域风光:无论是在夏威夷,还是在旧金山、巴黎、意大利,或者是德国和阿拉伯,作家虽然饱览了奇异的美景,然而,始终如一的是,作家的视野略过风光的旖旎浪漫,而是把目光对准那片遥远土地与民族的文化内核与精神内核。
如关于佛罗伦萨的《傲慢的城市》一文,作家关注的是佛罗伦萨历史文化地位的原因:作家直截了当地向当地本职是艺术家点华裔导游发问:佛罗伦萨类似于闽北,远离海洋,属于比较封闭的山区,为什么意大利文艺复兴却能够发生在这里?这个问题深刻得令人这位导游也大为惊叹:发问者肯定不仅仅是一位新闻记者(果然,这恰恰是一位关注文化、着眼于行走与文学观察、思考与写作的作家)!这样的发现与感悟,显然不是从哪怕是再精美的旅游风光片,或者是哪怕再厚如砖头的旅行读物所能够表达与容纳的。还是在这篇作品里,作家观察分析了这座城市的“傲慢”与之所以“傲慢”;作家理解了这样的傲慢;恰恰在这篇作品写作之后的两年,发生了宁波回赠佛罗伦萨的两座位雕塑遭遇“无家可归”的尴尬的新闻——这篇新闻作为这篇随笔的解读,人们对于佛罗伦萨,与佛罗伦萨文化的内核,感触尤为深切,并由此深切地触摸到了佛罗伦萨孤独而傲然的灵魂。
作为新闻单位的老总,星辉美国之行的主要任务之一是考察美国报业的广告。在《美国广告与中国制造》与《雷神之水》里,作家告诉我们的是这样的文化事实与思辨:美国法律对于虚假广告,不仅仅是重罚,而且重罚之后还要自己掏钱,发布一年关于自己商业广告的更正广告——如此一来,谁还敢在发布虚假广告?严厉的背后,是对于消费者充满人文情怀的深切关怀。同样,作家在夏威夷乘潜水艇游览海底,只是因为潮水影响,能见度由30米降为20米,效果略微受到影响。商家居然主动全额退款,并且免费提供船只作海面游览,公司因此损失一万多美元的收入。
这样的诚信文化,对于人文精神的培养,不能不令人深思;
文化在商业环境里的巨大作用,也可见一斑:这样,《人在旅途》文化价值与魅力,犹如清澈的山泉,从好似山间卵石的字里行间奔涌漫行,明亮晃眼,沁人心肺。
因此,作家以这样的姿态行走,异域迷人的风光在作家的笔下便退却为遥远的风景,而一个民族的文化性格却凸显到人们面前。一种文化力量的深切逼迫,使人们感受到了关于文化的思维的分量。
《人在旅途》的第二个特别凸显的方面是:作家行走的不仅仅是文化观察的足迹与眼光,更是具有强烈批判精神的思想的力量;换言之:与其说《人在旅途》是作家身体行走的记录,不如说是作家思想的行走与思辨。
在《向美国学什么》里,作家看到:在美国,只有社区民众的同意,当地才能建造摩天大楼;而且,美国由于没有数千年历史文化,在建造城市摩天大楼时需要考虑到问题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因此,人家不存在拆迁、强行征地之类的事情。这样,就不仅仅是文化的差异,而是对于人的关怀与重视的根本性问题了。
关于美国强大的原因,作家历数了人们所陈列的移民、扩张等诸多原因之后,却把自己的目光对准美国高高耸立的自由女神像!如果说这还可能会走在人们熟悉的旅途上时,作家已经转而侃侃论及《圣经》里暗示的:耶稣将在以色列复活;以及科学家悲观的预言:美国大陆将在100年后沉没……阅读这样的富于思想活力的笔记,毫无疑问地大幅度扩展读者的阅读视野和思维空间。
甚至,像夏威夷这样的奇异风光之地,作家也持以冷静的思考与批判的眼光:在当年美国太平洋舰队全军覆没的地方,每年600万游客里,日本游客占了300万;而且日本人60%——70%的年轻人选择在夏威夷结婚——-这后面是否有更深刻的原因——夏威夷是美国人历史心脏的病灶,是美国人的痛!如此行走文学,如何不能令人郑重阅读,屏息思考!
帕斯卡说过:人是会思想的芦苇。
星辉如果是一棵思想的芦苇的话,那么,这是一棵满含着深切的痛楚与批判色彩的芦苇:他不是静水深流下的暗礁;更不是重重乌云后月亮或明或暗的思绪;而是带着痛楚的闪电,带着泪水之暴雨的轰然雷鸣!——星辉近年获得福建省政府文艺奖长篇纪实文学作品《最后一滴水是眼泪》,就是关注现实、直面生态,鞭挞人们短视的弊端,为人类的生存空间的披沥呐喊的力作!
从《最后一滴水是眼泪》到《人在旅途》,星辉坚持拥抱现实、批判思考的文学写作姿态。
《人在旅途》的若干篇作品里,作家都把目光对准国人的毛病。不少媒体报道过,中国游客属于“最不受欢迎”的游客之一;然而,作家告诉我们的,却更加切入国人的灵魂:中国人贪利,吃自助餐时专挑贵的吃个饱,因此,美、英、德等地的中餐馆纷纷贴出这样的告示:“拒绝接待中国人”。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无论国人的浪费与拒客,在当地皆属违法!作家在作品里不仅阐述了自己不同意“随着经济的发展,精神文明也会同步发展”这样的论点的看法,而且对于美国孟菲斯大学一名叫孙隆基的历史系教授,把中国人的不良习惯习惯归咎于中国的传统原因的谬论给以了痛快淋漓的批驳——这位教授把“中国人缺乏公共空间的基本礼貌,肆无忌惮地大声喧哗”的习惯归咎于中国的传统原因——他说:“国人对婴儿排泄的训练太过于随便,在传统时代,一般让孩子穿“开裆裤”,可以随地大小便……”作家痛快淋漓地批评这位教授“牵强附会、狗屁不通:《礼记。曲礼第一》就曰:车上不广亥,不妄指;登城不指,城上不呼”——中国先贤自古以来就不是以大声说话为荣的!如此文章,如饮烈酒,酣畅舒坦;如吃辣椒,痛快淋漓!盖源于作品的批评力度与思想的浓烈。
作家的国内行走,如江西行,在著名的井冈山,作家没有去重复歌咏美丽的井冈杜鹃,也没有去勾画翠绿的井冈翠竹;相反,作家则注意到渴望为作家及同行者提供服务的轿夫——他从中看到今天部分井冈人的贫困生存状况,并且由此而冷峻凝思:本来是我来抬举你的,你却要抬举我;并非花不起这钱,而是想多走走这井冈路(文中引用的诗歌《井冈轿夫》)……即便是作家满怀钦佩地关注、学习与考察江西近年来经济飞速崛起的同时,作家也依然不改本色:严肃地思辨江西与各地竞相“招商引资”的科学性与合理性……
正是由于这种思想的力度与深度,《人在旅途》时刻把自己与一般意义上的游记读物区别开来:而这并非是由于作家的猛然警醒,而是作家本性与本质的使然。
如果说,行走文学是文学的行走的话,那么,行走文学着重于地理文化的厚度;如果说作家是思想的芦苇,批判的芦苇是带刺的芦苇:既有芦苇生命的绿——蓊然翠绿,更具思想观察的冷意逼人锋芒。
不仅仅是《人在旅途》,星辉的文学随笔,口语化写作是他的一个显著特点。
长期以来,星辉在随笔写作上,执着地以口语化作为自己的文学表达基本语言。我说作家的口语化表达,是指在表达中使用语言的基本风格。这种在表达上语言的“冒险”如果算是“冒险”的话,在《人在旅途》里,我觉得颇为成功:与油画的斑斓绚丽相比,口语化就犹如中国画里的水墨,清淡悠远,素雅秀洁,本真无痕。平实的语言里透出思想的深度,口语化的表达中溢满了人文的情怀。
我说“星辉随笔的口语化的冒险”,这也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当今文学史上,诗歌的口语化的危险经历已经并非少见:发生在上世纪末的诗歌界的“盘峰论战”,其中一个重要收获是,“民间写作”持守的“口语化”立场以绝对优势压倒了以“朦胧”、“书面”、“优雅”为主要用语风格的“知识分子写作”。然而,“口语诗派”,最终在众多的刻意模仿下走向了滥套子,使得“口语诗”在流品不齐的写手笔下迅速蜕变为广为诗界诟病的“口水诗”。
尽管星辉文学随笔的“口语化”写作已经成为星辉文学写作的个人特色之一。但是,与上所述的从“口语诗”蜕变为“口水诗”的流向恰恰相反:星辉的写作,尤其是《人在旅途》这部作品里,平实的口语化的表达语言,使思想超拔出字面,作品与读者的心理大为接近,亲切可感,仿佛面对面交流,娓娓而论,倾心而谈,好似寒夜对灯把酒,话语直抵心灵,弥漫开去,绵远而意深。大凡具有触摸心灵力量的文学,每每如此。
文化、思想与口语化文学写作,是《人在旅途》三原色;正是这三原色,构成了这部随笔的醒目特色。
写完这些文字,一抹金色的阳光在我的窗前闪耀:那么鲜明、那么红火。
我忽然觉得,这景色很似星辉对生活、对文学的态度:爱,而且热烈——由爱而行走,因爱而思考,因爱而谢绝书面语言——面对面地用心交流。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