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鹰
从小城的制高点往下看,民政局的大楼坐落在解放路和人民路的交汇口。这座上世纪五十年代由苏联专家设计建造的大楼,曾经一度作为小城的标志性建筑。大楼外墙遍布丛生的碧绿青苔和赭黄的爬山虎,昭示它见证了这个城市并不久远的历史。现在,在周边各种造型别致外观靓丽的西式大厦的排挤下,它开始显露出不合时宜的落魄和老态。尽管如此,每年这个城市的许多男女青年,都会选择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去这座大楼三楼的婚姻登记处,从此开始漫长的婚姻生活。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结婚的青年可以在日渐陈旧的结婚证中找到婚姻登记员杨柳的名字,笔墨清晰,字迹娟秀,名字上方的发证机关处加盖了猩红的印章。很少有人知道杨柳本人以及有关她的一切,但由她签发的结婚证却使人们的婚姻获得了法律上的效力,并至今得以维持。
杨柳是大学毕业直接分配到婚姻登记处的。上班的第一天,杨柳发现办公人员只有寥寥三五个人,这多少让她有点意外。不过大家对杨柳的到来还是报以很大的热情,局里负责人事的老王同志简单作了一下介绍之后,语重心长地对杨柳说,小杨啊,你别看我们登记处只有几张桌椅,一台老式的海鸥牌照相机,这责任可不轻,你要跟着老同志好好学习,学习他们脚踏实地、认真工作的革命作风,把本职工作做好。个人问题嘛,不要着急,要是哪天找好了对象,你叫过来,咱们单位,别的不方便,可登记结婚嘛,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老王的话引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徐萍过来作势要扯老王的嘴,瞧你这破嘴,今天非撕烂不可了,咱们小杨还是大姑娘呢。又转身对杨柳说,小杨你也别往心里去,这个老王人蛮不错的,就是这张破嘴,什么粪都往外喷。
婚姻登记处的工作其实琐屑而无聊,除过早晚打扫卫生,几乎没有别的事情。有一天杨柳把一本小说往抽屉里放的时候,给眼尖的徐萍看见了。杨柳有些不自然地朝她看了一下,徐萍过来伸出一只手把杨柳的手摁住了,什么东西这么神秘?杨柳只好把封面翻过来。是琼瑶的小说。徐萍说,你也看这些书啊。杨柳说,也没什么事,随便翻翻。徐萍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也就你这个年纪的小青年看看这些东西了,其实什么爱情的,不过都是些狗屁。
杨柳对徐萍的话不置一词,她对这个女人莫名其妙的论断感到好笑,但她不便发作。徐萍的丈夫是民政局的副局长,她就仗着这点旁若无人地在办公室打毛衣,剩下的时间就在自己的座位上修剪指甲。徐萍修剪指甲的方式很特殊,先是用牙齿在指甲边上咬出一点缺口,然后慢慢地剥,最后在墙上轻轻地磨,就是不用剪刀。杨柳最受不了指甲在坚硬的墙壁上摩擦的声音,那种声音细微而持久,好像钢针一样不断扎着她的耳膜,令她忍不住毛骨悚然。
南方雨水丰沛的秋季降临了,北向的房间更为阴郁逼仄。杨柳觉得自己在这种湿冷的天气里变得散漫而烦躁。她坐立不安,站起来眺望三楼窗户外的街道,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和地面上横流的污水,胡乱丢弃的塑料袋在冷风里飘飞。这时,从对面文广局宿舍里传来越剧团女演员们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杨柳听了一会,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心烦意乱。徐萍机械地打着毛衣,她也听到了这种声音,突然说,这帮骚货,让人耳根子清净一会都不行。要是没这些人,咱们楼上的离婚调解室,可就清闲多了。
婚姻登记处楼上的办公室就是离婚调解室。杨柳觉得这种布局充满了某种宿命的意味,也许更像是暗合了现实生活的诡异,她不由得联想到有时候从楼上传来凌厉的吵架声。这时候门开了,一个男人有些慌乱地撞进来,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头发滴着水珠,杨柳看见这个男人滑稽的样子就忍俊不禁了。徐萍问,你有什么事情?那个男人怯生生地问,请问离婚调解室在这里吗?徐萍不耐烦地说,你走错了,在楼上。
杨柳后来没有想到她第一次见到老孟是在这样一种场合。她还是主动领着老孟上了楼。在楼梯的拐角处,老孟突然说,也许你们应该把离婚调解室设到楼下的大厅里,这样,想要离婚的人也许就不会因为找不到地方而更加忧心忡忡了,那才符合你们为人民服务的办事宗旨。杨柳扑哧一下笑出来,她说,你这人真有意思,那你不离婚不就成了,倒也省了麻烦。老孟没有说话,杨柳朝他看了一眼,老孟的眼睛里有种虚无的空洞,老孟说,你说得对,但我不是不该离婚,而是不该结婚。
老孟说话的语气有一种洞穿世事的睿智,更多的是无奈。几天以后,杨柳伏在办公桌上看书的时候突然想到老孟的样子,冷不丁笑出声来。徐萍问,怎么了?什么事情有这么好笑。杨柳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要是有一天我自己结婚了,那么婚姻登记员的名字,是不是自己签着就行。徐萍想了一会,没有回答。她是一个结婚多年的女人,显然她也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徐萍说,管它呢,反正总得有人签名,要是哪天你结婚了,我给你签就是了。杨柳笑了一下。徐萍突然放下手里的毛线针,走到杨柳身边轻声问,小杨,你是不是找到对象了?
杨柳摆手说,没有,没有。哪有那么快。徐萍笑了一下,她眯着眼睛端详了杨柳的脸,杨柳其实是个皮肤白净、面容清秀的女孩子。徐萍严肃地说,你长得那么漂亮,又是机关事业单位的正式工,追的人是多,可挑男人这事,可得想清楚,得筛米似的选,找个能干的丈夫,自己一辈子都落得清闲。
杨柳听出徐萍的话其实是在说她自己,徐萍的话里多少有种自负的满足感,杨柳知道她之所以有打不完的毛线,就是因为丈夫的关系,每次听到徐萍故作惊讶地感叹市面上羊绒毛线的价格,杨柳从心里鄙夷这个女人的庸俗,她不知道徐萍这样绕着圈子炫耀自己的丈夫有什么意思。
杨柳和徐萍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多数时候杨柳都只顾自己看小说,而徐萍则若无其事地埋头织毛衣。因为两张桌子是面对面摆放的,杨柳偶尔发觉徐萍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逗留,一旦杨柳抬头,徐萍就飞快地把目光移开了。杨柳觉得奇怪,她暗地里猜想徐萍有意无意的窥探,是否暗含了某种目的,但这种猜测很快被她推翻了,自己不过是新进的工作人员,平日的相处中也已经十分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绪,能有什么冲突。她把这当成是徐萍的习惯。
有一天徐萍神秘兮兮地对杨柳说,小杨,你站起来一下,我有好东西给你看。杨柳有些惊诧地问,是什么东西?徐萍笑着说,你站起来就是。说着她从身后拿出一只袋子,掏出一件米黄色的毛衣。徐萍把杨柳的胳膊抬起来,然后把毛衣对着杨柳的身段比画了一下。啧啧啧。徐萍的嘴里发出感叹,人靠衣服马靠鞍,穿上这毛衣,才像是八十年代的新青年。就是袖口稍微窄了点,改改就行。杨柳看见毛衣的胸口部分有色彩鲜艳的米老鼠的图案,俏皮而可爱。徐萍说,多好的衣服。我照着《上海服饰》上介绍的方法打了两个多月才完成的。徐萍指着毛衣的胸口处说,喏,这些地方,不能用平针和上落针,要不就打不出这种花式了。
杨柳不知道什么是平针和上落针,她对徐萍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束手无策。徐萍看着杨柳说,你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杨柳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说,这不大合适吧,我怎么能收这么重的礼。徐萍把脸一沉,那你是嫌弃了?杨柳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大好。徐萍拉着杨柳的手,故意生气地说,那你就留着穿好了,不就一件毛衣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办公室的,都把我当什么人了,真是的。
后来,徐萍会有意无意地找杨柳说话,看见杨柳在搞卫生,她会扔下手中的活把扫把夺过去,然后暗有所指地说,办公室又不只有你一个人,凭什么天天要你搞卫生。杨柳知道徐萍的话其实是说给其他几个同事听的,但大家都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徐萍喜怒无常的古怪脾气。这让杨柳感到尴尬。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只剩下两个人,徐萍问杨柳,明天有什么打算吗?杨柳说,也没什么,就在宿舍看看书什么的。徐萍说,看书多没意思,不如带你去城市公园逛逛。杨柳说,城市公园有什么好逛的,都去了多少回了。徐萍的嘴角一咧,露出诡异的笑容说,去了不就知道了。
杨柳其实从内心害怕徐萍对她的亲近,但归根结底她的性格在本质上是怯懦的,徐萍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会让杨柳在多数时候都无法拒绝她的要求。那天傍晚杨柳一个人去了城市公园约定的地方,她等了很久却没有看到徐萍的影子。只有角亭附近的计生宣传画下,有一个转悠的人影,杨柳注意到那是个理着平头的男青年,背着手来回踱步,不时朝这边张望。
杨柳想徐萍大概不会来了,她刚想回去,那个影子蹑手蹑脚地跟着过来了。杨柳故意加快了脚步,那影子却尾随其后,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快走到街上的时候,杨柳看着来往的行人逐渐多起来,她的胆子就慢慢地大起来了。她突然转身,身后的男青年来不及躲闪,就给杨柳盯住了。你干吗老跟着我?杨柳正色说。那个男青年冷不防被杨柳这么一问,显得局促起来。他摸着自己的小平头说,你就是婚姻登记处的杨柳同志吧?杨柳说,是又怎么样,你干吗鬼鬼祟祟地跟着我。男青年把手放在大腿上来回擦,吞吞吐吐地说,我是你们单位徐萍的外甥,她是我爸爸的姐姐,本来今天她约好和你见面的,结果有点事情过不来了,叫我和你说一声。杨柳这才看见这个青年的样子,他穿了一件卡叽布料的土西装,和一条面料崭新却式样过时的喇叭裤,手里还捏着一份报纸。杨柳哦了一声,然后看了他一眼,说了声谢谢就走。这时候,那个男青年连忙上前拦住了她,杨柳说,你想干吗。那个男青年触电似的缩回手,说,我姑姑对我说叫我送送你。杨柳对这个男青年的心慌意乱的失态感到滑稽,她本来想说,我自己会走的。杨柳现在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约会,她从内心鄙夷徐萍的自以为是,另外,她也看不起眼前这个男人的畏缩和怯懦,但她心里突然冒出叛逆的想法,走走就走走,看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两个人沿着护城河一前一后地走着,傍晚的冷风里夹带了零星的雨滴,杨柳把双手插进衣袋里,低头漫无目的地踢着一个小石子。那个男青年跟在身后,什么话也没说。杨柳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徐大勇。杨柳笑出声来。徐大勇也傻呵呵地笑了,他说,我虽然叫大勇,可是你也看得出来,其实我一点也不勇。连跟女同志说话都会脸红。杨柳问,那你干吗还叫这个名字呢。大勇说,你不知道,解放前穷人家的孩子都叫生财、福贵什么的,名字就是这样,缺啥取啥。
后来两个人在河岸的石凳上坐下来,徐大勇赶忙把报纸都摊在杨柳的那一边,杨柳说,你的新裤子会湿的。大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晒晒就行。我在红旗绢纺厂做机修工,平时也不穿这么讲究的衣裤。然后两个人一直就这么坐着,天色暗淡下来,暮色渐渐笼罩着静谧的公园,远处传来打桩机在城市上空巨大的回响。有人从身边经过的时候,大勇会很不自然地咳嗽一下,谁也没说话,只有在起身的时候,杨柳听到大勇轻轻地说,我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对象。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徐萍看见杨柳一个人坐在窗户旁吃饭,就端了饭菜过来坐下,她对杨柳说,真不好意思,昨天有点事情。杨柳淡淡地说,没事。徐萍朝两边看了看,用肘子碰了一下杨柳说,你觉得怎么样。杨柳故意说,什么怎么样。徐萍朝她眨了眨眼睛,我那外甥大勇啊。杨柳哦了一声,人蛮老实的。徐萍叹了口气,她若有所思地说,人是太老实了点,不过红旗绢纺厂是国有企业,铁饭碗。这几年的效益那么好,又不用打听。现在他虽然只是个车间的副主任,以后保不定是要做副厂长的。徐萍的话还没有说完,杨柳站起来说,我吃完了,你慢慢吃吧。说着径自就走了,徐萍的鼻子里轻轻地发出哼的一声,还是给杨柳听到了。
杨柳后来都有意地回避了同徐萍的正面接触,有几次她看到徐萍对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都连忙转过身去。碰到的几次,甚至连招呼也没有打。杨柳心里明白大勇其实是个外表忠厚而内心纤细的男人,只是不善于表达。但她对大勇说不上好感,更谈不上喜欢。另外,现在讨论个人问题,她自己也觉得早了点。杨柳其实是个耽于幻想的女孩子。上班的时间里,她就看琼瑶的《一帘幽梦》,这本小说她已经不知道翻了多少遍了,不少细节早已烂熟于胸,但当读到紫菱在上海街头见到费云帆落魄潦倒,他极力掩饰着隐没在暗巷中的那个章节,杨柳还是会流下眼泪,她不知道是为紫菱,为费云帆还是为自己。
几天以后杨柳在百货大楼的门口再次遇到了老孟,是老孟先认出了她。杨柳看到老孟依旧是第一次见到时的样子,头发略显凌乱,下巴和腮边是黑青色的胡茬,西服的扣子没有扣上。老孟说,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杨柳说,是啊。两个人怔了一下,好像无话可说,这时候杨柳问,你离婚了吗?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有些不合适。老孟的脸上有种不可言说的落寞,他淡淡地对杨柳说,你问候的方式比较特别。
八十年代末期,这个城市的很多男人都在作离婚的打算,老孟是其中之一。老孟是个忧郁的男人,这种忧郁也许与生俱来,也许来自于他不尽如人意的近况。这使他看上去显得落落寡欢。杨柳和老孟并排走着,杨柳说,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婚吗?
老孟说,其实离婚和吃饭一样,都只是一个日常的事件而已,两者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它们的频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吃饭吗?杨柳被老孟的回答逗乐了,因为我不吃饭就会死的。老孟叹了口气,我也一样,也许不离婚就会死掉。
杨柳听出来老孟说这个话的时候并没有开玩笑,但她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老孟接着说,婚姻在本质上是一种社会性的需要,它跟人的情感和内心无关,也许跟生理需求有关。鲁迅说,婚姻不过是性交的幌子。杨柳的脸红了一下,但她觉得老孟的话耐人寻味,她想,也许每一个想离婚的人都是一个哲学家。
老孟习惯把话说透了,他对现实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悲观,杨柳看着老孟消瘦的脸庞上两只眼窝深深地凹陷了,她从心里浮现出对这个男人的怜悯。
两天以后,杨柳在办公室里看书,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徐萍接的电话,她朝杨柳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徐萍故意大声地说,是个男的。杨柳接过电话,那头传来老孟熟悉的声音,你惊讶吗?杨柳说,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老孟说,问查询台的。杨柳说,你在哪里?老孟说,我在人生旅途的中央,一个歧路交错的地方。杨柳说,你现在在哪里给我打电话?老孟说,你听。说着他把电话移开了。杨柳对着话筒认真地听了一会,电话那头轻盈的音乐像潮水一样漫起来,她觉得熟悉,却记不起是什么。老孟说,你听明白了吗?杨柳说,是什么?老孟用一种不能自己的口气说,听,多么圣洁的音乐。
这个下午,杨柳一直心绪不宁,她耳畔不断回响着刚才的音乐,后来她突然回忆起那是《圣母颂》,她在大学的音乐欣赏课上听过,所以有点印象。但老孟为什么会给她听这个呢,也许情绪低落的人总会像神经病一样,行为反常,可是老孟的口气,又不像那么回事,他似乎还有些不同于平时的兴奋,杨柳的思绪无法从这些琐碎的问题中拔出来,最后她索性把书朝桌子上一扔。
杨柳下班路过这座位于解放路南端的教堂时,在门口放慢了脚步,犹豫了片刻,她决定进去看看。教堂的门虚掩着,杨柳试探着推了一下,门轴的转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秋天傍晚斜长的阳光从门口照进了空旷而寂静的礼堂,杨柳看见布满长椅的礼堂中只有一个背影,他斜斜地靠着椅子的后背,把双臂张开了置放在长椅的靠背上,那个背影没有转过身来,一个声音说,我知道你会来这里的。
杨柳听出这是老孟的声音,但她还是有些惊慌,她说,我只是过来看下,又不知道你在这里。说着转身要走。老孟转过身说,你不要走,坐一会再走吧。杨柳想拒绝,但她的腿还是不由自主地朝老孟身边迈了过去。
老孟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杨柳一眼,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杨柳猜测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老孟淡淡地说,我们都是需要拯救的人。杨柳好奇地问,为什么?老孟说,因为我们有罪。杨柳问,我们是指谁?老孟说,我们就是你和我,也包括其他人。杨柳又问,也包括刚刚出生的婴儿吗?老孟迟疑了一下,他换了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有没有只是时间问题。
杨柳不知道老孟为什么要跟她谈这些,她只是对老孟的一切感到好奇。她说,可是,这个和你离婚有什么关系?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你离婚的真正理由。老孟说,离婚需要理由吗?如果需要,婚姻本身就是最大的理由。婚姻其实是一场没有结尾的骗局,是一堆谎言的堆砌,它让我感到厌恶。杨柳说,也许你现在已经厌倦了她,或者你从来没有爱过她,所以找出这么多的所谓的理由。老孟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说,我爱过她。我只是没有想到婚姻可以让一个纯洁的女孩子变得那么琐碎庸俗,我受够了她可以为了一毛钱在菜市场和菜贩子不顾别人的围观骂上一个小时厌恶她用脚踩住别人掉在地上的钱等到没有人的时候偷偷捡起回家趾高气扬地向我炫耀她有多么聪明厌恶她当着我的面无所顾忌地坐在马桶上的扭曲了脸厌恶她放了响屁却得意地大笑的表情厌恶她所有聪敏的卑劣的自以为是的打着维护婚姻的名义的一切形而下的生存技巧。老孟的脸上抽搐起来,他说,难道这还不够吗?
杨柳怔在那里,老孟的问题让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孟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用眼睛静静看着教堂前方耶稣受难的十字架,老孟说,可是现在,我知道有一个神,这个神可以把我从庸常无序的世俗中,拯救。
在老孟陷入离婚持久战的日子里,他会时不时地给杨柳打电话。接电话的徐萍怀着厌恶的表情把电话一扔,这让杨柳有一种不无刻毒的兴奋,她每每在接电话的时候转过身去,凭感觉,她知道徐萍在一旁装作若无其事地偷听,杨柳故意发出夸张的窃笑。徐萍说,小张怎么还不把窗户关起来,我怎么就闻到一股骚味。
老孟和杨柳的约会日渐频繁。他总是不断变换约会的地点。起初杨柳以为老孟是有所顾忌怕遇见熟人,后来她觉得自己对老孟揣测未免太小人之心,老孟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也许他只是不适合生存。另外,杨柳对自己和老孟的关系怀了深深的困惑,她不知道她同老孟的交往是否仅仅只是探讨生存、婚姻、哲学以及所有空泛的形而上的话题,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有一次老孟把约会的地点设在了人民医院的妇产科门口,另一次则是城东的火葬场,也许他觉得那种地方才更适合他们谈论的氛围。他们并排在草坪上蜷起腿席地而坐。老孟出神地望着深秋幽深而湛蓝的天空,保持了长时间的缄默。杨柳突然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这样无止境地讨论生和死的话题。老孟摇头说,不,生和死只是存在的表象,我们关注的是爱。只有爱,才是人类唯一获得拯救的途径。老孟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在低声地抽泣,他转身看见身边的杨柳已经泪流满面,老孟惊慌地看着杨柳,过了一会,杨柳用手背轻轻地抹掉了泪痕,她淡淡地说,你跟我约会这么久了,为什么你从来没有给我送过玫瑰,哪怕只是一朵。
老孟在很长一段里时间里失去了踪迹,杨柳在经历漫长的等待之后,才发现她对老孟的一切其实一无所知,甚至他的电话号码。杨柳不无幽怨地猜测也许老孟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其实是一个怕负责任的男人,或者,她对老孟那种情感只是出于对失败者的怜悯,没有此外的任何意义。她的生活彻底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杨柳故作轻松地想,一切只是某种幻觉,仅此而已。
杨柳想不到几天之后老孟会烂醉如泥地出现在婚姻登记处。杨柳看见老孟的脸上有带着血痂的淤青,衣衫不整,连先前穿的西服都不见了,那样子像是从地狱潜逃出来的幽魂。杨柳把手托在老孟的腋下,但老孟现在就像尸体一样沉重。一旁的徐萍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徐萍说,太不像话了。这是谁啊,这么烂醉如泥。我们这儿可是婚姻登记处,不是救助站。杨柳不想跟徐萍解释,更不想作无意义的争论。她现在只想着找一个地方把老孟安顿下来。杨柳对愣在一旁的同事小张说,你别光顾着看,快来帮一把啊。
杨柳把老孟放到一个旅馆的小房间的床上后,已经累得躺倒在地,不能动弹了。旅馆是她唯一想到可以安顿老孟的地方。老孟的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杨柳从老孟的嘴里听出两个字,窄门。老孟反复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连窄门,也是谎言?
凌晨两点多,杨柳在混沌的黑暗中迷迷糊糊地感到两只胳膊刺骨的酸痛,她从地上起身,借着窗户外漏进的光线,看见老孟像一具雕塑一样坐在床上。杨柳说,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老孟没有说话。杨柳提了提暖壶,是空的。她想起上来的时候看见走廊的尽头有热水的水龙头。老孟抓住了她的手,不要走。老孟说。杨柳坐到床沿上,她说,我不走。杨柳感觉到老孟冰冷干枯的手指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她看见老孟的脸上冰凉而绝望的表情。老孟说,为什么活着作恶多端的人可以凭着死前刹那的忏悔获得救赎,而心怀大善却因为不信奉上帝的好人注定要下地狱?为什么所有生在耶稣之前的人都要在地狱没有希望地生活在希望当中?杨柳感到手腕被老孟钳子一样的手指捏疼了,她看着老孟说,你把我弄疼了,我怕。老孟慢慢松开了她的手,他用一种悲凉的语气说,鬼话,都是骗人的鬼话。从来就没有什么天堂,只有地狱。
黑暗中,这个男人开始低声地啜泣。杨柳看见老孟的脸因为过度的痛苦而扭曲了。杨柳动了恻隐之心,她从后面抱住老孟的肩膀,把头深深地靠在老孟的后背。杨柳说,你不要哭。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拯救你的人,只有我。
老孟赤裸干瘦的躯体在黑暗中泛起幽暗的蓝光,他把头深深埋在杨柳的胸前,流着眼泪亲吻啮咬杨柳的乳房。杨柳把头转向一边,疼痛像一条粗粝的麻绳,把装满情欲的身体紧紧捆绑起来。老孟粗重地喘息着分开了她的大腿,在靠近的一瞬,杨柳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她感到身体内部许多鲜艳的菡萏在无边的黑暗中猛烈绽放。杨柳的眼泪很快下来了,她听见从远处传来的火车轰鸣声割裂了空旷的夜幕,杨柳不由自主地想,那么晚了,那些人,他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第二天,杨柳看见镜子里涣散的目光和凌乱的头发,她意识到空荡荡的身体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但她没有心情关注这些,她只是猜测去单位的时候,徐萍他们会在背后怎样地指指点点。杨柳走到民政局的大楼下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矮小精悍的女人朝她走了过来。杨柳极力地在脑海里搜索这张脸,却一无所获。那个女人到了她跟前,用一种轻蔑的口气说,你就是杨柳?杨柳说,你想干什么。那个女人冷笑了一下,突然朝杨柳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她悲愤地说,你个拆家精,我叫你勾引男人。女人的举动引起了过往路人的围观,群众用惊讶的表情看看那个女人,又看看杨柳,期待着事件的进一步发展。杨柳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一阵又一阵,她强压着怒火说,你把话说清楚。女人叉着腰,她睥睨了杨柳一眼说,告诉你也无妨,我就是老孟的老婆。
目击的群众对这一事件疑雾重重的内幕感到浓厚的兴趣,围绕着几个当事人的种种传闻盛极一时。但杨柳对一切置若罔闻。她把自己关在民政局的职工宿舍里,一遍又一遍地用肥皂和清水冲洗面部,几天以后,她依然可以感到老孟妻子的唾液带着口腔的温度,它包含了恶毒的诅咒和愤怒,却怎么也洗不掉。杨柳看着房间窗台上悬挂的风铃,在初冬的冷风里发出凛冽的撞击声,她想到昔日少女时代的气息渐渐洇散在时间的流逝里,禁不住泪流满面。
几天以后,老孟的死讯出现在当地一家报纸的社会新闻栏目里。老孟是在凌晨从教堂的顶部跳楼自尽的。一个清洁工人在拂晓时分发现了老孟的尸体,医生和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他已经死亡几个小时了,所有的抢救显得徒劳。惊魂未定的清洁工人一遍又一遍地向人复述发现的经过,他用惊恐的语气描述了老孟死后的样子,老孟的眼珠因为强烈的撞击,从眼眶震落到了街上, 只有嘴角微微地咧开,仿佛露出诡异的笑容。
杨柳在殡仪馆见到了老孟的最后的遗容。经过化妆师的精心装扮以后,他看上去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老孟的妻子对杨柳的吊唁感到惊讶,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杨柳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怀了深深的敌意,但杨柳已经视一切如行云流水。现在这个男人已经死了,所有的争吵变得毫无意义。杨柳说,其实我早该看出来他有厌世的情绪。老孟的妻子站在杨柳的身后,叹了口气说,他的死和你我都没有关系。杨柳没有说话。老孟的妻子继续说,几年前医生就告诉我,他有深度的抑郁症。你知道什么叫抑郁症吗?老孟的妻子说,抑郁症就是精神病,我怎么可能和一个精神病人离婚。
杨柳从殡仪馆出来以后,直接去了单位。人事科的老王在办公室门口见到杨柳,露出了一脸的热情,老王说,正巧,小杨,我刚想找你。杨柳淡淡地说,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老王难堪的表情从脸上一闪而过,几十年丰富的工作经验很快使他恢复了镇定,老王说,你也知道,自从你来了之后,你在咱们单位的工作表现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老王清了清嗓子说,还要在某些方面注意影响,特别是群众影响。局里一直没有给你评上先进工作者的主要原因,就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算了,杨柳打断了老王的发言,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杨柳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放心,我是不会赖着不走的。
1990年的时候,很多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的正式人员都放弃了编制,投身到商海当中。没有人会对一个婚姻登记员的离职表现出过多的惊讶。新来的大学毕业生小汪很快替代了杨柳的职位。小汪是个性格开朗的女青年。新来的第一天,人事科的老王从小汪的眉宇间看到了一种极为熟悉的表情。老王简单介绍了一下几个同事,最后强调说,个人问题嘛,不要着急,你要记住。小汪认真地点了点头。打扫卫生的时候,小汪翻开办公桌第三层抽屉,从里面涌出一股发霉的味道,小汪捏着鼻子拎出一本琼瑶的小说。小汪厌恶地问,这谁的呀。几个同事都没有说话,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这个时候,对面咬指甲的徐萍突然呸地把指甲吐到地上,她拍了拍桌子说,真是可惜了我那件毛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