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钻进墙旮旯(外一篇)

2009-12-01 02:43宋长征
文学与人生 2009年10期
关键词:马儿庄稼村子

宋长征

阳光并不是哗啦一下子跳下来的。

开始,夜很静,星星眨着惺忪的眼睛,露水挂在草尖上,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时光。一点磷火,在南岗子上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赶进了坟堆里。一株狗尾草,在某个坟头上招摇,不是诉说,也不是依恋,只为默默等待一缕霞光的出现,以期证明——阳光永在,生命永恒。

若世间真有金光大道,那必是朝阳的霞光铺就。金色的,动感的,流溢的,歌唱着上路。从遥远的东方一直蔓延,蔓延,蔓延至这个平原腹地一座不知名的小村庄。睡在树上的鸡叫了,是一轮红日流淌的金色清泉,叮咚着上路,打破了长长的梦境。在梦里,鸡们单调地活着,不肯睁眼,怕在高高的枝桠上如临崖般眩晕;不肯放松筋骨,怕过路的夜风如魅般将身体坠落——坠落于无边的长夜。

醒就醒了,谁还不引吭高歌?

大片大片的阳光跌落在村子里,开始四处游走,或诡异地散开。阳光爬进牛圈里,忽闪一下老牛的睫毛,又抚摸一下小牛的嘴唇。母女两个对视一下,支着前腿站起,昨夜的青草还在,免不了打个响鼻,吃几口暂时充饥。阳光跨进羊栅栏,六奶三更天刚接生的那只雪白的卷毛小羊羔,已经踉跄着脚步躲进母亲的身子底下,跪着,啧啧有声地吮奶。别的羊有的躺着,有的在相互亲昵,任阳光爬满全身,安静地体味着记忆中那感恩的一幕。也有不安分的,是黑五家的小花狗,阳光刚刚爬到狗窝前,就吵着闹着站起来,踩着老狗的身子,最后从母亲头上跌下,跑到对面鸭圈里,招惹得几只鸭婆吹胡子瞪眼,摇摇摆摆,叽叽嘎嘎,把小花狗撵出来。

——阳光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六爷系着大裤腰吱呀打开了屋门,等候在门外的阳光早已急不可待。悄悄,悄悄,向屋子里探头探脑,除了老箱老柜发出的陈年气息,并没有什么新奇。于是,猫着腰,爬过了门槛,再不肯往里去。

其实阳光的脚步并不是画着直线走进村里的。村东的那口老塘最先听见阳光一缕一缕潜进水里的声音,在一尾鲫鱼的鳞片上闪光,在一片尚未擎出水面的荷的卷叶里躲藏,最后折射出水面,平展地铺开,化成几颗晶莹的水珠,滚过去,滚过来,就是不肯再跌落水里。另一些阳光排着并不整齐的队伍,说着笑着,沿着村前那条弯弯的小路,来到老井旁。有踊跃的,朝着黑咕隆咚的井里跳下去,被村里辫子最长的小妮二丫打进水桶里,跟着吱吱呀呀的辘轳响,又爬上来,摇着扭着跟着二丫回了家。又有一大群阳光走着走着迷了路——也不知为什么,有时年年月月日日常走的路,为何走着走着就有些恍惚。拐过一条街,再爬过一堵有了缺口的老墙,阳光来到三官叔家总是沉默不语。

三官叔,性痴傻,一手好字,不是颜体也不是柳体,却水一样流畅,东家西家写好了,贴在大年初一的大门口,阳光读了也敬畏。三官叔的父亲做过很大很大的官,至于大到什么程度,也就村里年纪最大的木匠六爷知道。说三官父亲家里的钱能换半壁江山。那一年,三官发了病,读过一屋子书的三官娘急得泪眼汪汪。有心带着三官去京城看病,又怕看见那个负心郎,寸断肝肠;不去吧,乡下日子穷光光,眼看着三官口吐白沫,抽匣里再也摸不出一个子儿。狠狠心,三官娘说还是六爷领着官儿进城吧,咱不要金不要银只求把一个好好的官儿带回家。

正堂上,诗书继世长的对子只剩下一半,蛛网,灰尘,布满了曾经辉煌过的老屋。一缕阳光艰难地爬上屋顶,顺着能钻进雨也能刮进风的窟窿探进身,趴在一个多年不再青烟袅袅的香炉上,黯然神伤。

你问阳光快乐不快乐,一不小心溜进村子里的阳光很多时候却感到太多的沉。——即便有鸡鸭牛羊那么多温良的面孔,见多了一样充斥着单调与疑惑。一个村子要总能披一身辉煌的霞光该多好,风光着树,风光着水,风光着土墙老屋。可霞光太匆匆,鸡鸣一声的时候,就注定要把漫天的光彩收回。太阳变了脸——白白的,赤裸裸,若小妖一般的阳光便会簇拥着跨过村前的小桥,涉过一条弯弯的小河,爬满广袤、蓬勃、草长莺飞的田野。

从村庄到田野,阳光的速度快到几乎可以省略。

若离了草,土地太不美妙。高高的蒿子秆,蓬蓬的野苍耳,匍匐,但能牢牢抓住泥土的袼褙草,谁开花,谁不开花,谁开的花儿艳,谁装点的花儿太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阳光喜欢啊,顺着河堤爬到田野里,就是为了倾听草与庄稼的私语。

草说:麦子啊,你住的是我曾经的家。

麦子说:你不还沿着我的身体往上爬?

草说:玉米大哥,你看看我,瘦了,病了,已经奄奄一息。

玉米说:你看啊,村子里的人忙来忙去,都顾不上歇歇脚。

……

阳光笑了:好了,好了,庄稼和草都是我的兄弟,少了你们活着多没意义。

所以,行走在田野上的阳光蹑手蹑脚,轻轻抚摸一下在春天开始松软的土地,一会儿就拱出一两个嫩嫩黄黄的小芽,既像庄稼又像草。——本来嘛,草和庄稼都是自家人,你看它们平时乜斜着对方,懒得谁去搭理谁。可土地就是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算是自家兄弟,还难免磕碰一下呢。阳光不说话,这边顺着一棵在清明有人掐过心的苦艾草枝杈往上爬,一支分成好几支,端午时肯定每个艾梢上都开满粉粉白白的小花。在那边瞅准了一片麦子,“麦子九个头”铆着劲儿要超过苦艾生长的速度。阳光也有骨节呢——你听,下了一场透雨,拔节声多么清脆。地头上长着一棵苦楝树,粉红的花朵开了一树,喜鹊来过,叽叽喳喳,说是自己先发现的一树秋天的苦楝果,等天高了、云淡了,黄黄的果实挂满一树,要携儿带女赶来收获。麻雀们总是那么聒噪,说了还说,说了还说,说自己不是一扑拉翅膀就能飞向南方的家伙,一树苦楝果,可以度过一整个漫长的寒冬。

阳光在田垄上爬,爬着爬着油菜花开了。

阳光在沟渠里爬,爬上爬下,袼褙草、荠菜、刺老牙长高了。

阳光在麦芒上爬,像一个个接通地气的白色幽灵,爬东爬西,爬来爬去布谷鸟飞来了。

谁种的庄稼谁收获,谁先蘸着小河里的阳光磨亮了镰刀,谁就先踏上阳光把麦子熥熟的庄稼地。一下子,阳光粘在了镰刀上,挥舞着,闪耀着,将一粒粒熟透的粮食收回家。

就听见蟋蟀在夜里歌唱了,就听见蛙们在一场夏雨滂沱后欢呼了。忙碌的土地从来没停止过脚步。你看那些白花花的阳光,不知疲倦,不辞劳苦,总是执拗地上路。

青纱帐里密不透风,谁家的小妮跟谁家的小子躲在里面说着悄悄话。阳光忽闪一下长长的玉米叶子不肯出来,就调皮地钻过空隙往里爬——咦!不羞呢,不臊呢,两个火辣辣的嘴唇紧贴着,看样子来年立秋一准生下一个像阳光满地乱爬的小娃娃。

有人收工了,赶着一头忠实的老牛,紧紧跟随的飞虫流蠓透明的翅膀上也沾满了一闪一闪的阳光。古铜色的皮肤,黑红色的脸,风霜刻画的刀痕在这个乡下老人的面颊上深深浅浅。

阳光也有走累的时候,穿过沟沟坎坎,走过坑坑洼洼,在村里村外爬来爬去红彤着脸庞。田野里的庄稼已所剩无几;不管高的、矮的,粗的、细的,草们也都在一阵一阵的风中老去。

——阳光不老。乡下的日子像一坛陈年老酒,喝着喝着有些醉醺醺,一排一排地往西赶。日子呢,到底有多长?村子里那只起得最早的鸡早就飞上了屋顶。眺望一下地平线,根本没找到答案。

一只刺猬进了村,眯着眼,躲在墙旮旯,不声也不响。阳光也钻进墙旮旯,红红的,暖暖的,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明天才知道。

人其实高不过一棵庄稼

人住在村子里,养鸡,喂狗,用铡刀铡碎一捆青草,是为了一头牛青青黄黄的日子。鸡会打鸣,会下蛋,会在村前的小河滩上领着一帮子子女逮蚂蚱。人也想,可是脱不开身呀,村外的田里种着庄稼,村子里整天发生着大大小小的事情。所以,人想活成一只鸡都不成;再说,鸡的下场也不怎么光荣。狗最会看家,看似卧在墙根下,眯着眼,稍有动静,就红了眼,把一个“汪”字重复喊了很多遍。其实,见你一哈腰,便弓了身子,夹起尾巴,钻进一个柴草窠里,再不愿管别人的闲事。人不像狗,要不然,活得多没意义。想要下田,看见谁家的门闩没上锁,叮嘱在门墩上用泥巴盖房子的小屁孩:看好你家的门啊,千万别让生人进来。小屁孩连头也不抬,嗯了一声,继续用手搓了一根泥檩条,小心翼翼地搭在房梁上。

牛呢,我不说你也知道。主人下地了,被拴在村东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日头在东,在西边卧;日头爬上南天门,就靠紧了柳树根。嘴倒嚼着,尾巴甩来甩去,也拍不到一只苍蝇;日头落在屋檐上的时候,牛们大都站起身来,朝着庄稼地的方向,哞——哞——喊了两嗓子,不大会就有人走了过来。天就黑了。

庄稼住在田地里。南岗子,西水洼,起起伏伏,不咋平坦的老河滩上都是庄稼的家。眼下,庄稼做不了自己的主,村子里住的有的是人。别看平常不怎么出来,开春了,动镰了,一个个像从战壕里跃出来的士兵,跟无形的时光拼着抢着,不过是为了果腹,重复上演着祖先继续了很多年的战争。庄稼一开始不大理会这个,好像有了人,日子便再不会像草那么索然无趣。老河滩上的草就没人管,发芽了,开花了,结果了,顶多飞下来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羊呢,比较挑嘴,喜欢的,抿在嘴里,不紧不慢,咀嚼着光阴;不喜欢的,比如刺老牙,就打上个响鼻,告诉自己的子女:那玩意儿碰不得。

至于庄稼到底羡不羡慕草的活法,这个你得问庄稼。反正,乡下有风也有雨,有寂寞的寒冬,也有漫长而火热的盛夏,草能忍受,庄稼也不惧怕——脚下一样是贫瘠或者丰腴的土地,头上是或阴或暗的天,生长时不妨昂首向天,成熟时不妨低头看地。这日子,悠悠远远,不也已经走了很多年?

凝望炊烟,静听流年。

人这一辈子啊,还真是有些复杂。不能像一棵草,也不能像一棵庄稼,在野地里生长。像蚂蚁那样日日辛劳,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个遮风避雨的处所。村子就是一个蚂蚁窝,一个个老去的蜂王靠在土墙根下晒太阳。他们拿不起锄头了,也背不起草筐,眼看着村口那棵刺槐树上的叶子落了一片又一片,老去的脉络里已寻找不到春天的影像。他们却又无限希望着,看咿咿呀呀在土里打滚的娃儿们笑得合不拢嘴——虽然那些坚硬的牙齿已不知去向。也许吧,咀嚼了那么些年的庄稼子孙,此时已风化在泥土,紧紧握住每一条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错过时光,记得在春天上路。

一棵庄稼就是一种温暖——但不一定就是粮食。十月的棉田迎来了收获的季节,那些丝丝绒绒的棉絮,将被村庄里勤劳的妇女采收在贴身的布兜里,在一个个寂寞的夜里,嘤嘤,嘤嘤,纺织着最是平凡的一生。那些棉的温度,从此将披在男人身上,暖在男人的脚上,甚至,远在千里的儿女,从邮局的包裹里,轻轻,轻轻,取出,一种暖意会霎时夺眶而出。远在天涯的你,是否也在牵挂这样一种温暖,那细密的针脚,就是一个母亲用尽一生,写满的爱的叮咛。

一棵庄稼长啊长,分明在汲取天地日月的精华。有一种庄稼叫谷子,细细的茎,狭长的叶子,于夏日的某天,被跛足的父亲一粒粒点进田里。阳光有多热烈,生命就有多少激情。起初,它们和草真的没什么两样,扎根,分蘖,像风一样顶着七月的流火往上蹿。

静止,就是静美——这是在秋天,才能体悟到的一种美丽情愫。满地的谷子啊,穗头比麦子大了好几倍,齐刷刷低下谦卑的头颅。稻草人适时登场,这个陪伴了土地与乡村多少年的神秘人物,就像一尊神的雕像。或者,凝视了乡村很久,像一位普渡众生的圣母,轻轻一拂,母亲的乳房也便因了谷子在这个季节迅速膨胀。鸡蛋,小米加红糖,乡下的母亲执拗地当做吉祥三宝,吃腻了也要吃,喝够了还要喝,只为能给这个贫瘠的家园以最大的希望。让男儿如山,让女儿如花,继续奔跑在乡村或乡村以外的岁月。

学做一棵庄稼不容易。

七奶放下手中的镰刀,向远处张望。她在等谁呢,哪怕一阵风能捎来马儿的消息也好。这样,七奶在乡下寂寞的夜里再不会哭泣,流干了泪,模糊了眼,以至于连梦中儿子的模样,也一天一天不再清晰。

马儿是七奶的长子。小时候,嘬七奶鸡蛋红糖加小米的奶水长大。长大了的马儿是一匹骏逸的小马驹,七奶一天念叨一百遍也不觉得唠叨。

马儿上学了。马儿落榜了。马儿在家门口不怕风吹雨打太阳晒、蚊子咬出浑身红疙瘩,也不肯放弃学习。马儿参军了。马儿考上了军医大学。马儿娶妻了。马儿提干了……马儿却很少再回家。到后来,村里人再也没见过马儿的踪影。

木匠六爷说了:人啊,咋还不如一棵庄稼!

人啊,有时候真的不如一棵庄稼。一棵庄稼离村庄很近,见风就长,绝不辜负乡下母亲期盼的眼神。纺成丝线,不是为了牵绊,是为了寄托一种远在天涯的温暖;熬一碗热粥,不是为了挽留,是为了把积攒一生的祝福装进儿女的兜。想念时,哪怕是梦呓也会叫出最亲最暖的那个字——娘。

玉米又长起来了,蝉的歌声无比嘹亮,村庄在仲夏的氤氲里安详。人还是村子里的人,唤狗的唤狗,撵鸡的撵鸡,把日子过得琐琐碎碎、细细长长。一棵庄稼在田野里,听风,听雨,听蟋蟀柔柔的丝弦,明明知道人其实高不过一棵庄稼,也不炫耀所谓的丰功伟绩。

其实,人知道就好。知道了一颗庄稼的高度,才能仔细审视脚下的土地,无论走多远,不忘却,不迷惘,就会像一棵庄稼,明晰自己的方向。哪怕最后化身为土,也会在来生茁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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