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干
1
小潭湾地处湖荡,四面环水,是座孤岛,被人戏称为“小台湾”。
我家就住在孤岛上,一家四口子:奶奶、爸爸、妈妈和我,家里一度曾硝烟弥漫。
村里有座烧砖瓦的土窑,我爸在窑上挑砖,把砖坯装进窑膛,每块砖给两分工钱,忙起来就在窑上吃住。
我嘛,已经读初中了,虽不是家里的焦点人物,但和奶奶时有摩擦,战火当然是奶奶挑起的,属于单方面战争。
我妈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女人,就像地里的庄稼,一天也没离开过田地。农村女人起名字,离不开英啊秀啊凤的,我妈叫凤英,但她并不是一只美丽的凤凰,还不到五十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但她善良、贤惠,没人说她丑。我妈和我爸成家时,住的是两扁担长的丁头舍子。我爸三十岁还没有成家,倒不是因为穷,而是有个难以对付的奶奶,没人愿意嫁到这个家里来。我妈头一次见到我爸,我爸老实得就差钻老鼠洞,头揣在怀里伏在桌上不敢抬。我妈看中的就是我爸老实,并没有在乎我奶奶:妈说两好合一好,没有焐不热的心。
这也是一种选择。
我奶奶有姓无名,她娘家姓朱,我爷爷姓刘,嫁过来就叫朱刘氏。发选民证时队干部要给她起个名,奶奶不要。奶奶说女人两个姓加起来就是姓名。自古如此。
小潭湾人生活在水荡里,船就是车,水就是路。可我奶奶晕船,乘一次船就等于生一场大病,所以从未出过远门,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村头上,对外边的世界一无所知。
奶奶是个怪人,怪得让人难以接受,古板得不像现代人,仿佛刚从汉墓里走出来,陈旧得上了一层霉斑。奶奶年轻时很能生孩子,年头一个,年尾一个,接连生了八个,却没一个带把儿的男孩,爷爷因断了香火而烦恼不已。解放前就去上海谋生的叔爷,便把他的小儿子过继到爷爷的门下。人生道路的这一步,使年幼无知的我爸,从繁华的大上海,住进了湖荡水乡两扁担长的丁头舍子。因为不是亲生,奶奶把我爸当成皮外肉,管得直腿直脚,连粗气都不敢喘,因此成了会说话的哑巴。
我妈和我爸结婚时,爷爷要拆掉丁头舍子,砌几间高堂大屋,可我奶奶头摇得就差扭断脖子。奶奶说钱留着养老。要盖新房他们自己去苦。爷爷出不了奶奶的范围,只能俯首帖耳由着她。我妈人没进门,奶奶就给她颜色看。
农村人成家后,老人怕和媳妇处不好,一般都让儿子另立门户单独过,奶奶却把我妈当成面团,紧紧地捏在手里。奶奶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大权独揽,吃干喝稀都得由她说,她把每顿饭的米量好放在灶台上,我妈往锅里多加一粒米,就说妈眼里没有她,非要闹个鸡飞狗跳。煮一锅粥,她捞干的吃,我妈喝稀汤。我妈忙得蛇缠住腿都没手抓,她却和相邻的几个老人,团在一起摸纸牌,吃饭时还要三请四邀,没个三五遍叫不回来。
奶奶有只黑陶罐,罐肚又圆又大,罐口却很小,恰好能把手伸进去。陶罐用熟土制成坯,放在土窑里烧透,不经任何粉饰,冷却后就能使用。因为制作简单而又粗糙,现在市场上已不多见。这陶罐是我爷爷做民工挖黄河刨到的,有人说是古物,能卖大价钱。县博物馆来人看过,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后来又请识古董的人看,也连连摇头。奶奶却说得很神,夏天拿这陶罐盛水,喝在嘴里阴凉。拿它装食品,人吃了不会生病。我早想把它扔了,奶奶却把它当成宝贝。
奶奶就是这样的人。
我妈憋着一股劲,自己挖泥,自己做砖坯,自己装窑烧砖,盖起三间堂屋两间锅屋,可以说新房是我爸妈用汗珠子叠起来的。可我爷爷没福,先一年住进新房,第二年就去世了。奶奶哭得死去活来,把积存在体内的泪水一次性地全部倒出来了。没早没晚地哭,白天黑夜地哭,在家里哭,到爷爷坟上哭,把本就生有眼疾的双眼哭瞎了……这一切,都发生在我出生前,我是后来听村里人说的。我总想问个清楚,妈却守口如瓶。妈知道我对奶奶反感,让我知道会火上浇油。我说我都听说了。妈就吓唬我说,背后说长辈的闲话,会咬破舌头。
一次,我吃炒蚕豆时,上牙和下牙一磕碰,真的把舌头咬破了,再不敢多问。但,有件事我不能不说……
2
我曾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哥,叫牛牛。他到这个世界来,只活到两岁,听村里人说,他的死与我奶奶有关。
,十六年前,夏天的一个午后,天气异常地热,阳光像火焰一样燃烧,似乎要把地上所有的水分吸干,把一切都化成灰烬。尽管烈日当空,我妈也不歇着,秧田等着她去除草。我妈每次下地干活,都把牛牛带到田头,边做活边照看着他。奶奶在家里呆不住,吃过饭就拄着竹竿,到左邻右舍去串门,念我妈的歪嘴经。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但邻近几家的门槛高低,她都摸得透熟。妈怕强烈的阳光把牛牛晒出病来,便和奶奶商量把他留在家里,让奶奶照看着。奶奶一口回得绝绝的,肉磙子她抱不动。牛牛确实长得很结实,肉滚滚的脸,肉滚滚的身子,肉滚滚的小手,谁见了谁喜欢,都要抱一抱他。在他肉乎乎的脸上亲一下。
妈说:“他自己会玩,不要你抱。”
奶奶说:“他会玩,你就带着。”
牛牛扑进奶奶的怀里,说:“地里晒人,我不跟妈去。”
奶奶直推:“死开去。”
妈看了看门外,炽热的阳光望一下都烫眼,便把锅屋门取下来挡在门口,外边用凳子抵牢,告诉奶奶把牛牛留在家里了。
奶奶摇着扇子,没再说什么。先几天妈去外公家,她每次外出回来都要给奶奶买些零食,这次走得太急忘了带钱,没给她买吃的,奶奶一直把气闷在心里。
妈下地后,奶奶便把牛牛撂在家里,拄着竹竿从屋里摸出来,到相邻的一户人家玩去了。
竹竿是奶奶的眼睛,用它能探出哪是平地,哪有洼坑。
傍晚,妈带着一身汗水回来,家里没有人,奶奶不在屋里,牛牛也不见了,开始以为奶奶把他带去了。
妈到邻居家找到奶奶,问牛牛呢。
奶奶直摇头。
我妈心里发慌,牛牛到底哪去了?
奶奶不回上下。
我妈左邻右舍去找,没找到牛牛。
妈见人就问,都说没见着。
我妈害怕了,颤栗了,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回到家里,来到屋后小河边,只见牛牛两只脚搁在河滩边,身子半沉半浮地飘在水里,手里拿着搪瓷碗。很显然,牛牛口渴难忍,水缸太高舀不到水,便翻过挡在门口的门板,到河边舀水喝,悲剧就这样简单不过地发生了。
我妈抱起牛牛,只见牛牛的肚子里已经灌满了水,鼓胀得像面鼓。妈疯了,抱着牛牛满田遍野地狂奔,想让他把肚里的水回出来。妈呼天喊地地哭,呼天喊地地叫。可是牛牛那圆圆的小嘴再没有张开,再不会奶声奶气地叫妈了。妈哭得晕了过去,牛牛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能不伤心。
两年后,我在这个家里降生了。我落地的那一刻,奶奶听说我是个女娃,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她把爷爷的死,她双目失明,牛牛落水而亡,接着又生女孩,全都怪罪到我妈的头上,说我妈是丧门星,是妖魔鬼怪投的胎。馒饭馊粥能吃馊话难听,我妈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她气过,也流过泪,也想回几句嘴,但一想到跟奶奶斗嘴,就会把我爸打在夹板墙里。我爸在窑上挑砖,肩上压着两百多斤的担子,桑树扁担弯得像把弓,一步一喘气,登山似的往窑顶爬,一天下
来腰都伸不直。我妈舍不得我爸,宁愿自己忍着,也不想叫我爸跟着受气。
我长大后,想得最多的就是帮妈出口气,奶奶太欺侮我妈了!
3
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终于爆发了。
我到了读书的年龄,妈要送我去上学,奶奶却百般阻挠,说女娃是丫头骗子,长大是人家的人,即使考个女状元,也是把钱往水里掼,要我像我妈那样学做田务活计,长大找个婆家过日子。奶奶过去就这么做的,八个闺女没一个上过学,扁担长的字都不识。现在她们说起来,仍心生怨恨。
我很气愤:“你也是女人,你也是骗子?”
奶奶大动肝火:“我骗谁了?”
我反问:“那我骗你什么了?”
奶奶满嘴歪理:“丫头家,读书能当饭吃?地不要人种了?”
我反唇相讥:“你要我和你一样,做睁眼瞎子?”
奶奶说我骂了她,直嚷嚷:“反了,反了。”
我妈对她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一切都顺着她,从不说一个不字,我破天荒地跟奶奶吵,这可把奶奶气坏了,说:“我是做奶奶的人。你是黄毛丫头。”
我寸步不让:“正因为我是孩子,所以要上学读书。”
奶奶说不过我,就叫我妈:“凤英呢,你看你养的宝贝丫头,还让不让我活。”
我妈不理她,她就撒泼:“你的手断了。打不死她?”
我妈没理由打我,但不收拾我一顿,奶奶这一关又过不去,进退两难。
我故意气奶奶:“你有手有脚。自己来打啊。”
她眼睛看不见。逮不着我,拿起竹竿一阵乱舞。
我抱起她放在枕边的黑陶罐说:“罐子在我手里。打吧。”
奶奶放下竹竿,对我妈穷叫:“打。不打她都爬上我的头了。”
我妈站着没动。
奶奶头往墙上撞。说我妈和我合起来欺她,她不想活了。
我妈被逼无奈,拾起扫帚把我拉至一旁,但没往我身上打,扫帚柄重重地抽打着米口袋,那啪啪的响声。就像打在我身上一样。
奶奶跟着使劲:“打,打,给我狠狠地打。”她那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妈不把我捶成肉饼她决不罢休。
我想笑,又不好笑出声,故作疼痛地哇哇直叫。
我和妈演了一出双簧,这场战火才戏剧性地平息下来。
妈请来学校的老师,告诉奶奶,不分男孩女孩,都要读九年书,这是国家的规定。
奶奶头一次败下阵来。
我非得让奶奶知道如今女孩不比男孩差,女孩也很厉害,不然还要看不惯我,但明目张胆地跟她闹,爸妈要跟着受气,只有暗暗地整她一下。
奶奶是老鼠嘴,喜欢吃零食。那只黑陶罐现在派上了用场,里边装着饼干软糖一类的小食品。都是我妈给她买的。她夜里睡不着觉,就坐在床上吃零食,老鼠嗅到香甜味,都往她房间里钻,一趟一趟肆无忌惮地奔跑,不仅偷吃陶罐里的东西,还把被子啃了个窟窿。我妈养了一只猫,临睡前把猫关进奶奶的房间里。老鼠闻到猫的气息,就不敢出来兴风作浪了。
我和奶奶同住一个房间,两张床面对面,相隔不到五尺远。奶奶是个小心眼,怕我偷吃她陶罐里的零食,想把我从她的房间里赶走,又不好直说,便无中生有地找岔子,说我睡觉时磨牙,“嘎巴嘎巴”就像锯木头,磨得她心里发慌,通宵睡不着觉。我说我没磨牙,是你自己吃零食嚼出来的声音。过些日子,她又生出话来,说我夜里常说梦话,咿咿啊啊像狗叫,把她吓出一身冷汗。我妈看出来,奶奶不愿和我同住。便把我的床从她房间里搬了出来。
我求之不得,但奶奶无缘无故要撵我走,我怎么也接受不了。一天,我等妈睡熟后,把猫从她房间里抱出来,关到锅屋里。第二天天没亮,又悄悄地把猫放进去。奶奶早晨起来一摸瓦罐里空空的,大呼小叫:“我的吃食呢?”
我妈看了看说:“被老鼠吃了。”
奶奶问:“猫呢,猫死到哪去了?”
妈说:“猫也有打盹的时候,你就没听到一点动静?”
奶奶说:“准是猫老了,不管事了,赶紧换只猫。”
我不能让猫蒙受不白之冤,连忙说:“这猫才养了两年,是你自己老了。”
奶奶自哀自叹:“连老鼠也管不住,我当真老了。”
我捂着嘴巴偷偷地笑。
妈知道是我使的坏,怕惹奶奶生气,当时没说什么。一天下大雨,电闪雷鸣,隆隆声就像扔炸弹。我从小就怕雷声,一听到雷声就往妈怀里钻。妈搂住我的脖子问,奶奶吃的食品也是钱买的,让老鼠吃了,你就不心疼?
我默不作声。
妈说:“家不和被邻欺,一个屋里住,一个锅里吃,鸡吵鸭斗的过不上安宁日子,谁的心里都不舒坦。”
雷声轰鸣,我一声不吭。
妈说:“晚辈不能记上辈人的仇,不孝顺的儿孙会遭雷劈。”
我怕冷似的颤了一下,但我不相信被雷劈死的都是忤逆子。隔壁大贵哥就是被雷打死的。那天,下起瓢泼大雨。雷声接二连三地在头顶上爆炸,大贵哥想到在河边吃草的母牛刚产下一头小牛,不能遭雨淋,便冒雨向河边跑去,刚走到一棵大树下,天上划过一道紫色的闪电,紧接着“格巴”一个炸雷,把大树劈成几瓣,大贵哥再没回来……我说大贵哥是个孝子,雷咋就劈他呢?妈说信不信由你,反正对上人要孝顺,如果你再作弄奶奶,真的要拿扫帚柄抽你的屁股。
气死人的奶奶,不整她我咽不下这口气!
4
奶奶就像黄在田里的麦子,说枯就枯,转眼就瘫倒了。
那根探路用的竹竿,再也无法帮她走出家门,白天黑夜离不开那张床,不坐就躺,床上吃床上睡,床是她的天地,床是她的世界。
奶奶自不量力,有一天,又要摸索着去邻居家玩。我说你眼睛看不见,不要再往外跑。她不但不听,反说我心眼坏,想把她留在家里困死。我拦着不让她出去,她膀子一甩把我推开,用竹竿敲打着路面,气鼓鼓地走了。到了这个年纪的人,即使眼睛看得见,也是脚底下没根。我怕她跌出病来,妈会跟着受罪,要搀她到邻居家去。她不要,还抽了我一竹竿。哪知她没走多远就跌倒了。滚进路边水沟里,幸好我妈从地里回来,才没有酿成大祸。村里人知道奶奶和我妈结下的恩怨,都说奶奶的福享到头了。
是的,要报复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如同到水缸里舀一瓢水去树上摘一片树叶。奶奶的一切都得靠我妈料理,妈一把不动,奶奶一天也活不下去。然而,我妈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趁此报复奶奶。她仿佛把过去的一切全都忘了,尽心尽意地侍候着奶奶,给她洗脸,给她梳头,给她擦身子,给她洗衣服。有时妈妈要下地做活,有些事就让我去做,我心不愿意不愿,头一昂:“不,她怎么待你的?”
妈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我说:“牛牛是咋死的,你也忘了?”
妈叹了口气:“牛牛比你大两岁,如果活着也有十五六岁了。”
我说:“是奶奶的失误他才死的。”
妈却自责地说:“不能全怪奶奶,那天我把他带下地就不会出事了。”
妈从家里忙到地里,手里做着这样,眼睛看着那样,心里盘算着另一样,就像扯足篷的风车,忙得团团转。最难侍候的是奶奶,一脚不到就怨声怨气。我心疼妈,她太劳累了,只好帮着照顾奶奶。一天,妈下地去了,我把煮好的红枣汤端到床头,奶奶喝了一口,说太热了,烫死她了。我用扇子扇了一会儿,再端过去,她又嫌不甜,我
加了几勺糖,她怀疑我没有放,毫无由来地骂我,骂我妈,把祖宗八代都骂上了。
在学校里,我从不让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我和同学相处的准则。一天,同桌女同学跳绳时,借机抽了我一下,而且抽得很重。她先一天向我借铅笔,我只剩一支就没借,她便借跳绳欺侮我。我当时没说什么,但记在心里。下课后她急着上厕所,我腿一伸把她绊倒,啃了一嘴泥,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很平静地告诉她:你用绳子抽我一下,我让你摔个跟头,谁也不欠谁的,扯平了。她无话可说。只好捏住鼻子喝水。
我好心好意地侍候奶奶,她却鸡蛋里挑骨头,恶语伤人,骂我几句不要紧,不痛不痒,骂不死人,可我外公也是几十岁的人,为什么让她骂?我把碗里的红枣汤倒了,加了一碗冷水,放进几勺盐,热的变成冷的,甜的变成咸的,看你吃不吃。
奶奶吃是吃了,没一会儿直叫渴,我不停地给她倒水,她整整喝了三大碗。
我妈知道后,把我叫到锅屋里,用扫帚柄重重地抽打我的屁股。这回不是假打,是真打,抽得我屁股发麻,我用手去推挡,手背也被打肿了。从我记事起,妈没用手指弹过我一下,这次却打得那么狠。
我哭:“你真的想把我打死了?”
妈说:“不收拾你一顿,长不了记性。”
我问:“你这么疼奶奶,图的什么?”
妈说:“啥也不图,因为她是上人。”
我又问:“她有做奶奶的样子?”
妈说:“奶奶就是奶奶,没啥像不像。她年纪大了,即使做得不对,当晚辈的也要宽容。”
我暗自叫苦:妈啊,你也太死心眼了,真窝囊!
5
妈一如既往侍候着瘫痪的瞎奶奶,几乎把心血都耗干了。
奶奶想吃什么,妈就给她买什么。隔三差五地给她买零食,放在枕边的那只黑陶罐里,陶罐没有空着的时候。家里养几只鸡,下的蛋不再卖钱,都留给奶奶吃。炖蛋五香蛋水煮蛋油煎蛋,不断变换花样调她的胃口。买斤肉烧好都盛给奶奶,吃了上顿留下顿,妈自己从不伸筷子。我也只能跟着啃肉骨头。
我说,凭啥让我啃骨头。
妈说,奶奶过一天算一天,你年纪还小,往后吃肉的日子长着呢。
妈总有扳不倒的理。
奶奶嘴里只剩下数得出的几颗牙,还挑瘦肉吃,嚼不动就怪煨得不烂,如果把肉煨成肉汁,她又不爱喝汤。妈要我把肉块撕成一丝一丝的,像肉松一样让她吃。我不愿意。妈问我:如果我老了,你也这样不愿意?我无话可说,只能按妈的意思去做。奶奶特别喜欢吃鱼,一顿没有鱼就吃不下饭。她眼睛看不见,牙齿又残缺不全,鱼肉鱼骨头一起往肚里吞,时不时被鱼卡住,她又怪我妈舍不得花钱,净挑小鱼买。买回一条大鱼,她又说大鱼没有小鱼鲜。我妈不但不生气,还望着奶奶呵呵地笑,叫我把鱼肉从骨头上剔下来给奶奶吃,我每剔下一块鱼肉,她就吃一口。我一点不敢大意,生怕她被鱼刺卡住了。
我当起奶奶的小保姆。
天气渐渐转冷,人一老,身上就少热量,最怕的就是冬天。奶奶说她睡到半夜,被窝里还是冰凉的,身上没一点暖气。妈叫我和奶奶同睡一个被窝,给她焐脚。我嫌奶奶有老人味,不愿和她同睡。可是妈说了,我又不得不这样做,幸好只睡了两个晚上,奶奶就说我蹬脚抻脚让她睡不好,不要我给她焐暖了。妈要给奶奶买只热水袋,我说橡皮热水袋要十几元,盐水瓶灌上热水一样用。妈说盐水瓶是玻璃的,放在被窝里有危险,这钱不能省。买回橡皮热水袋,生怕奶奶被烫着,便用毛巾包起来。夜里还要起来去换几次热水,妈妈自己却冻得瑟瑟地抖,钻进被窝就像一块冰,常把我冻醒。
一天深夜,我被奶奶的喊叫声惊醒,妈连忙跑了过来。奶奶夜里睡不着觉,搬过陶罐拿零食吃,没想到手被罐口卡住,怎么也缩不回来。
奶奶说:“这陶罐真神,也会咬人。”
我说:“陶罐不会咬你,是被卡住了。”
奶奶不信:“罐口咋会变小呢?”
我说:“罐口还是原来大,是你手变胖了。”
奶奶问:“这么说手就出不来了?”
我吓唬她:“把手上的肉削掉一块,才能拔出来。”
奶奶怕得发抖:“那不疼死我!”
我笑道:“不然就把罐子砸了。”
奶奶说:“陶罐跟我几十年,这不等于割我身上的肉?”
我问:“这不能,那不能,你说咋办?”
奶奶当然想不出办法,妈也急得直搓手。其实,我早就有了主意,只是跟奶奶开个玩笑。我到锅屋里拿来菜籽油,在罐口抹了一圈。因为油的润滑,手一下子就拔了出来。此后,奶奶再不敢把手伸进去,都是把罐子里的食品倒出来,再摸索着把吃剩的装进去。但陶罐还是没保住。一只胆大的老鼠趁猫不在,大白天溜出来偷吃东西,奶奶挥起竹竿一阵乱舞,老鼠没打着,却把陶罐打成了两瓣,奶奶难过得几天吃不下饭。
奶奶越来越离不开人,我妈难得外出,偶尔去外公家,也是早出晚归,从没留过宿,奶奶把她绑死了。
外公过七十岁生日,我和妈一起去了,亲戚来了一屋子,吹吹打打的很热闹,可我妈吃过寿面,就急着往回赶。
外公生气地说:“那边买不到火柴,你是回来借火的。”
二舅跟着说:“你心里没娘家人,就走吧。”
大姨也没好脸色:“这样子,下次就不用回来了。”
我一肚子的气,心不愿意不愿地跟着妈往回赶。
傍晚,回到家里一看,中午邻居给奶奶做的饭菜,放在床头一口也没吃。妈把饭菜烧热,奶奶全吃了。
我望着奶奶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得不佩服妈,她摸透了奶奶的心!
妈像一面镜子,时刻照着我,即使我对奶奶再有意见,也不会捉弄她了。
奶奶有滋有味地活着,每年都要找个算命先生算算命,她别的不问单问还能活多久。算命先生说能活百岁。奶奶不乐意了,说她要活百二十岁。
奶奶啊,没有我妈你能活下去?她为你付出多少,算命先生能算得出来?
6
奶奶离不开黑陶罐,把零食放在别的容器里,好像少了一种味道。我和妈商量,再给奶奶买一只新的瓷罐,可是奶奶不要,仍然想着那只被打成两瓣的陶罐。
黑陶罐能使奶奶回想起许多往事,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我用强力胶把碎片粘起来,看不出一点破损,奶奶乐得呵呵直笑。接连几天,每当我走进她的房间,就把我叫到床边坐下,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却又说不出口。
一天,我妈不在家,奶奶紧紧拉住我的手,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说我长高了,长结实了,像个小大人了,打碎的陶罐也能粘起来,接着打开枕边的陶罐,摸出鸡蛋大的冰糖,塞给我,说:“冰糖很甜,没吃过吧?”
说真的,我吃过各式各样的水果糖,还真没吃过冰糖,透明的晶体,乍看确实像块冰。
我还给她,说:“妈给你买的,你留着吃。”
奶奶嗔怪地说:“拿着,还生奶奶的气。”
我摇了摇头,忽又想到奶奶眼睛看不见,才说:“没有。”
奶奶不信:“假话,我知道你心里记恨奶奶。”
我说:“妈说了,晚辈不能记上人的仇。”
奶奶悄声问:“你妈真的这样说了?”
我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没识透我妈的心。”
奶奶不得不承认:“要不是你妈,我的骨头早就生锈了。”
我问:“你过去对我妈为啥那样凶呢?”
奶奶告诉我:她七岁就到刘家来当童养媳,婆婆拿她不当人,不打就骂,一次她没留神,打破了盛水的瓦罐,婆婆拿起烧红的火叉就往她身上插。她几次逃了出去,我爷爷把她找回来,跪着求她留下。她受了半辈子的气,总得找个出气的地方,因此,我妈就成了她的出气筒。
奶奶撩起衣袖。胳膊上确实有块被火叉烫出来的疤痕。
一个时代留下的烙印。
我说:“现在不是过去了!”
奶奶说:“可奶奶是从过去走过来的人啊。”
我没要奶奶的冰糖,把鸡蛋大的冰糖掰碎,放回陶罐里。糖块太大,奶奶吃不动。奶奶又从陶罐里摸出一小块,硬往我手里塞。
我头一回吃上奶奶给的糖,很甜。
半年后,奶奶突然变了个人,变得糊涂了,我给她把被子拆下来洗,没碰到她的身子,她却大喊大叫,说我打她了。有人问她眼睛是咋瞎的,她说是我用衣服抽她的脸,把好好的眼睛抽瞎了。她双目失明那年,我还没有出生。
奶奶患了痴呆症。
妈把我的床又搬回奶奶的房间里。夜里让我陪伴着她。
奶奶清醒时,芝麻大的事都记得,立夏吃蛋端午裹粽子八月十五看月亮,说得一点不乱。糊涂起来如痴如呆,大吵大闹,大喊大叫。我妈就像哄一个孩子,处处顺着她,依着她。妈说服侍年迈瘫痪的瞎奶奶,这是命运!
奶奶两天是人,三天是鬼。
入冬后,奶奶生了一场大病,高烧持续不退,死了一般躺在床上,抱着那只黑陶罐不松手,仿佛黑陶罐能救她一命。村里人都说九十几岁的人早该老了,快把她的八个闺女叫回来,准备后事吧。妈一时没了主意,问我咋办。我说活到百二十岁也是一条命,快送奶奶上镇医院。
天快黑了,我和妈把奶奶抬上船,拿起竹篙就撑。爸从窑上赶回来要一起去,我说,爸在窑上挑砖,够辛苦的,我和妈去就行了。
风刮得很大,无遮无挡的水荡,激起层层波涛,小船在水面上艰难地行驶,一篙子不得力,船就往后退。我帮妈用桨划着船,波浪拍打着船头,发出“哐里哐啷”的响声,二十多里地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我和妈泡在汗水里,衣服被冷风一吹,像结了冰似的贴在身上,寒气往骨头里钻。
奶奶总算出了一趟远门。
在医院住了十多天,抢救了十多天,但最终也没能把奶奶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奶奶走了,那只黑陶罐成了她的陪葬品……
阅读点睛
一只制作粗糙、貌似古物的黑陶罐被“我奶奶”视作宝贝,成天与她形影不离,晚年更成为她的精神支柱,这是为什么?黑陶罐串联起了整个发生在祖孙三代之间的故事。更是一个隐喻。它是奶奶苦难人生中一道绚丽的光芒。故事里的奶奶是个性格复杂、值得同情的人物,她作为童养媳半辈子受尽婆婆欺凌,身心深受旧时代戕害,丈夫盛年早逝,她眼睛哭瞎,晚年瘫痪卧床。最后还得了痴呆症,经历了人生几乎所有的苦痛,但心中始终没有泯灭的是对丈夫的爱。在她怪异古板而又陈旧的外表下,在她令人可憎的行为中依然有一丝温暖和柔软在感动着我们。“我妈”其实真正是只美丽的凤凰。在她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劳动妇女的传统美德,“晚辈不能记上辈人的仇”,朴素的语言是“我妈”以德报怨、孝顺长辈的传神写照。“孝感天下”,“我妈”最终唤醒了奶奶人性里最美好的东西——亲情。妈成为了“我”的一面镜子,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在逐步健康地成长起来。
整个故事氤氲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与沉重,乡土气息浓郁,细节刻画生动,语言纯净而优美。
(居文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