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新
兄妹多多,做老大的凡事都要吃苦在前,享乐其后,真的不容易。小兄妹如能理解还算好,不理解就冤了。我在4位兄妹中排行老大,自没少吃苦头,他们能否理解我,现尚不清楚。但两个妹子对我定能理解,因为她们都在另一个世界托梦给我,说是爸爸前几年过世后,跟她们住。现今长子为大,多谢哥哥带领全家过日脚,照顾老母,谁叫你是老大呢!受她们表扬了一番。
一梦醒来,心中激荡。毕竟兄妹情深,在世界的这一边和那一边都有人顾念,企盼我等好好地活着。
本来放学回家就天色已晚,照例背起篮子准备去樵草,那是给兔子羊儿必备的过夜草。正要出门,被娘喊住,说是家里没细糠了,快挑一担稻草去轧糠。我说知道了。事不宜迟,去柴堆抽了几十把稻秆,捆成两大梱,挑了就走。
离家最近的轧糠地方是叶家桥电站,往北四五里路,正路过一大片荒野之地,又要穿过一块乱葬坟,幸亏太阳还没落山,不怕。但还是看见一堆新坟,烧化的余烟还怪怪地在坟墓上方转悠,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这猪猡猡虽然并不挑食,好服侍,但如果都吃豆饼、麸皮和山芋藤之类精饲料,还真的是吃不起,必须弄点稻草糠搭配着吃,这是粗饲料。那轧糠的机器别处是没有的,只有水电站才有,一把把稻草进去,像进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很长的布袋子。待稻草全部放进机器,就关机,布袋里倒出来的便是稻草的粉末。在装袋的时候,细糠与里面的空气一齐喷出来,必定弄得头发、眉毛等浑身是糠,吸进肺里的就看不见了。付了钱,挑着两个麻袋赶紧打道回府,脑子里不时想到那个荒坟滩。
不料越怕越想,越想越怕,不知不觉又快到那条必经之路了,飞不过,闷头走!月亮出来了,照射在夜色茫茫的田野。索性没有月亮还好一点,什么也看不见,凭感觉急行军就是了。现在倒好,青色的月光照在路边的坟地上,隐约看见那里冒着烟雾爆出火星,发出噼啪的怪声,在夜空中回荡。
那年我十四五岁,正读初一。老师从小学里就讲过了,世界上是没有鬼的,我相信老师的话,但还是很害怕,害怕极了。那担子,也是越挑越重,我稚嫩的腰杆仿佛已经被折断。
在离家还有1里多的地方,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后面有人跟着我。我想把扁担麻袋扔了就跑,但不行,猪猡猡还等着吃晚饭呢。我越走越快,不敢回头看一眼。这时,我的体内突然产生一股巨大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了突发性加速,一口气跑回了家。急促的敲门声,我大喊妈妈。母亲惊呆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我可以回头看了,重负和恐惧终于扔掉。这时,我开始理解什么叫如释重负。我累倒了两天,几乎不省人事。
年少时,在我太多太多劳作的重负中,最刻骨铭心的是挑担。从小学到高中到在农村务农,艰辛的悠悠岁月都是由扁担挑起来的。在家里,挑水浇菜、挑粪施肥、水缸加水、挑干土、挑草皮、挑水草、挑山芋藤、挑谷子磨粉碾米、挑稻草做糠、挑猪粪羊灰兔屎堊田,以及在过年前挑黄豆做豆腐百叶;在队里,挑河泥、挑猪灰、挑青草、挑干灰、挑粪桶、挑秧苗、挑稻秆麦秸、挑稻谷麦子、挑砖头、挑绿萍、挑石子、挑田青、挑氨水、挑化肥,不胜枚举,反正生产队里130余亩的每一块地里,都留下了我挑担的身影和足迹。在生产队挑河泥,那活儿是真家伙,先用钉耙把河泥从草塘里钩出来,装进土笪里。土笪是竹篾编制的盛土器具,如果装满了,要超过150斤。因我身体单薄,队长叫我少挑点,但那重量也往往超过了我的体重,并且要担过去好几块田,远的有一二里之遥。
最吃紧的是挑粪桶河泥,一个男性壮劳力都不敢挑满桶,因为那样就有将近三百斤。大人们挑大半桶,我只能挑小半桶,即使这样,也已经大大超过我身体的总重量,我总是干得上气不接下气,中间要断气。
家里常年养了两三头猪,精饲料不够吃,于是我要不远10余里,到外婆家去挑山芋藤、米糠、麸皮、北瓜和豆饼之类东西。外婆家有1亩多自留地,山芋藤种得很多,一时来不及吃,就把藤斩碎,放在水缸里腐烂、发酵,产生一种又香又臭的怪味,猪猡猡特别喜欢吃。这就害苦我了,隔三差五要去进行一次长途跋涉,我在途中要歇肩几十次,才能挪到家。妈说,那时你正当是长身体的时候,身条本来完全可以长高的,后来硬是被压短了。这使我的身高与脚的长短大小比例失调。我胞弟就比我高出半个头来,这就是因为他没压过担。爸爸远在上海,谁叫你是长子呢?谁也想不到,我的脚掌比一般人的大了许多,又扁又大。我老大的脚,是老大老大的,是一双在苦水里浸泡大的老大的脚!
闲扯了大足,再说说刀手吧。刀手是谁?我就是!
作为一种劳动工具,我曾经用刀去做了许多事情。我的刀大体上有4种,镰刀、白刀(菜刀)、竹刀和铡刀。
镰刀又有3种,平、薄、长的江南镰刀,这种刀便于收割水稻和小麦;短而厚的江北镰刀,适合樵荒草和紫英英;锯齿镰刀似乎是在70代末才发明的,是割稻的专用镰刀,用这种刀省力、好使。我用菜刀不是切菜,而是用它斩水草、山芋藤之类猪草;竹刀用来砍竹子、砍树枝等硬柴;铡刀被固定在长凳上,把干草和稻秸铡成一二寸长短,在冬天喂牛羊。
这些锋快而明晃晃的刀具我都使用过,且得心应手。从读小学到高中毕业的十三四年里,我割了多少亩稻谷麦子、樵了多少蓝青草、斩了多少担水草山芋藤,砍了多少梱竹木、铡了多少堆干草,现在已经无法统计。我只晓得因过去长期握着刀把,在我不惑之年时,右手仍有厚实的老茧。我还曾经用刀狠狠地杀死过几条伤害我的毒蛇。我的右手,是挥舞战刀久经沙场之手。
我的另一只手因为要握住庄稼等物体,在劳作过程中一不留神就会被砍伤,鲜血淋漓的情景时有发生。那刀伤大约有二三十处,几十年以后的今天,有的已经弥合,遮掩了刀手的历史,但能够依稀辨认的,还有十几处,最大的一个伤疤有5公分长,是在斩猪草时留下的,当时缝了11针,针脚至今清晰可见。,我的左手,是刀瘢纵横满目悲怆的手!
如今,我从一个赤脚光屁股的农家野孩子长成一名写作者,成为另一种刀手。为了我们的民族和人民,在无垠的大地上不屈不挠,“刀耕火种”,虽然难以做到刀刀见血,但我永不言弃。我的老师万剑南因创作长篇《说岳全传》,而在文化大“割命”中深受牢狱之苦,那时,他把手稿藏在一个学生家的阁楼上,但终究未能逃过付之一炬的劫难。前几年,我在当地报纸上点了一个“乡霸”之名,遭遇了一场围剿。
有时,老大的脚与刀手万般默契,能够出奇制胜;有时,勇敢的脚步跨了出去,刀手却不好使,手脚不能完全并用。
我老大的脚只因在苦水里浸泡太久而已经变形,但它总是不知疲倦,在蹉跎岁月中踽踽徘徊,在风雨苍茫中蹒跚前行。刀手征战千里,披荆斩棘;老大的脚走向彼岸,也走向归宿。
清晨的缕缕霞光,透过硕果盎然的庄稼照亮了老大的脚以及累累伤痕的刀手。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