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别为我哭泣

2009-11-26 09:17沈冬果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09年11期
关键词:外甥女父母亲兄妹

沈冬果

二姐夫出殡那天,父亲还在医院里接受心脏监控治疗。我们兄妹几个强压悲痛扮出笑脸,轮流去医院,想把二姐夫出车祸的噩耗对年迈的父母瞒天过海。

或许是一种亲情感应,父亲坐卧不安,本来已经有所好转的心绞痛却忽然频繁发作。一向敏感的母亲,总是盯着我眼睛问:松怎么没来?松,是二姐的乳名,母亲只有在情急时候才会喊我们姐妹的乳名。无论我怎样搪塞,母亲的眼睛里总是充溢着疑惑和不安。

老父老母做梦都不会想到,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们一向爱如亲子的二女婿正全身插满着管子躺在他们所住的病房大楼顶层抢救室,要依赖于呼吸机强行拉动他本是强健的心肺,才能够维持那一点可怜的生命迹象。大姐召开了家庭会议,特意叮嘱我们兄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父母知道这件事,否则父亲的心脏将不堪重负,后果可想而知。

几天来,我们兄妹几个在痛苦、焦虑与惶恐中煎熬着。外地上大学的外甥和外甥女儿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看着病床上躺着的面部已浮肿变形了的他们亲爱的老爸,外甥女一下子昏死过去,外甥儿双手抱头跪拜在床前……本该享受阳光般快乐生活的孩子们怎么能承受得了?这汹涌而至的悲伤会冲垮他们的。

无论医生和亲人们做出怎样的努力,死神最终还是把忠厚善良的二姐夫给带走了。

我诅咒着恶魔般的车祸。

一个人的死,从物种自然交替必然规律上来说,或许并不意味着是悲哀,但悲哀分配给了自己的亲人,它足以把许多颗心刺痛。亲人的消失,我们的世界的某一重要的部分也跟着消失了,感觉那一部分空荡荡的。

暮春的雨泪水般地洒落在家乡大平原滚动的麦浪上,那流动的绿色像无边的时光,正向遥远的天边漫延,时隐时现的坟茔在溽热的光阴中让人鼻子发酸。

我紧紧地拥抱着外甥女颤栗着的瘦弱身体,用我的脸抚爱着她的脸,竭尽全力不让她再次昏厥。送葬的队伍缓缓前行,女宾们按规矩被截留在离开家园的第一个岔路口处。雨下得很细很密,它在把人间的离别愁绪浸透在这个春天的尽头。二姐夫同族的姐妹们在雨水里哭天跄地,善良的围观人都在怜惜地抹眼泪。

只有我拥着外甥女呆呆地站着。外甥女一直没有眼泪,她年轻的脸毫无表情,眼睛紧盯着缓缓远去的棺木,所有哭声汇成的洪流都没有使她动容,她出奇地平静让我感到害怕。

或许外甥女真正地第一次看懂了死亡,明白了生存的意义?不然在送葬队伍最终消失在纸片漫天飞舞的那一刻,她怎么会突然坚定地转过身来,挽着我的胳膊说:“小姨,我没事了,咱们回去劝劝我妈妈吧!”

在料理完二姐夫的后事,宾客们都散尽了的时候,二姐忽然无所顾及地大哭起来,哭得很凄惨、很无助,谁也劝止不了。哭完之后,她就开始变得目光呆滞,神情恍惚,高声大笑。

我明白二姐心中的悲凉,她在爱人忽然消失的世界里感到了孤立无援,知道了从今以后独自看护自己是多么地困难。我们没有打扰二姐,哥哥说,都别担心,她压抑这么多天了,想怎么释放就让她怎么释放吧。

二姐很坚强,她终于把沉重卸载在对生活的责任和信念之上了。在孩子们面前,她收敛了自己。在给医院里的父母亲打电话时,她流着泪笑着说话。

这是怎样的一种让人倍受折磨的欺骗啊。

在二姐夫死后的一个礼拜,父母亲终于知道了这件事情,是同乡的大伯去医院看望父亲时不经意间说出来的,当时我们兄妹几个都不在旁边。大伯走后,母亲就偷偷地哭着,挨个给我们打电话。在第一时间里,我们兄妹六个很快聚到了医院里,聚在父母亲的身边。接下来,却是父亲的可怕沉默。他躺在病床上,面向墙壁,蜷缩着苍老身躯,一句话都不跟我们说。母亲在旁边无声地流着眼泪。二姐紧紧抱着母亲的肩膀,轻轻抚着母亲的白发,替她擦着脸颊上的泪水……

一缕阳光穿过窗外那棵香樟树茂盛的枝叶,透过窗玻璃直射到父亲的病床上,本来阴冷的病房内豁然明朗温暖起来。这时父亲慢慢坐起身,平静而慈爱地看着我们说:“把窗户打开吧!”

窗外,那棵春天的橡樟树绿叶青枝,阳光稀释了它昨夜风雨落叶时的痛楚,新叶间一簇簇细碎的花朵彼此支撑着,在阳光下努力地开出灿然,开出生机,虔诚地开出对生命的尊重和对健康平安的渴望,温柔而繁盛。

春天,别为我哭泣,这一切都比想象中的要好。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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