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佐香
丝桐琴韵
梧桐是一种通灵嘉木,它那丰腴的胸间藏着一张古琴。虽然最终有幸做琴的只是少数,但这并不影响每一株梧桐的心灵中都蕴藏着音乐的精魂。
梧桐外表粗枝大叶,内里雅致灵秀。天赋的音韵质地和容纳万籁的情怀,造就了制琴的奇才。春风起了,梧桐忙着萌新的茅,吐绿的叶,忙了整整一个春天。夏天,梧桐长得枝繁叶茂,荫翳交叠,亭亭如盖。在这个日益浮躁、物欲横流的时代,对生命的热爱,对生活的热情,对理想的执着追求,似乎已被一些年轻人所不屑。明眸皓齿的青年人,心灵早已粗糙苍老。而历经沧桑的梧桐年年岁岁昂首挺立,那种披翠挂绿的壮观,那份无言的高贵,无法与人言说。梧桐在世道沧桑中沉潜磨砺,长得气象峥嵘。缘此,才具有做琴的品格,才能弹奏出气势磅礴的作品。梧桐的枝条矫健,叶柄弹挺,叶片宽阔而又富有质感。劲风袭来,一树的叶子骤然款起缓落,如庭中歌舞。这是梧桐丰姿最为卓绝的时候。清风徐来,婀娜摇曳,枝枝叶叶含有万般柔情。柔缓则清幽,强劲则昂扬,这正是音乐的韵律。
梧桐营造了古诗词的意境。它那宽阔的叶子似乎是为雨水而生。春雨如千丝银线,悄悄落下,给状如绒伞的树冠罩上了一层轻纱,朦胧静美,婉约轻柔。夏雨如万串珠子,哗哗泻落,像珍珠撒在了绿盘子里,叶隙间进溅出嗒嗒声,激烈豪放。秋雨嘀嘀嗒嗒,沉郁缠绵。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写的就是此番景致。千般妙韵,万种音响,熏陶了梧桐的音乐素养。
我发觉月下的梧桐最美。一镜皓月,悬在梧桐凌空的枝丫上方,月华如水般泻在枝叶上,闪着幽幽的绿光。这时的梧桐酷似广寒宫里的景物。簌簌的风拂过枝叶,此起彼伏吱吱的虫吟,啁啁啾啾的鸟鸣……各种声音糅合在一起,像一个细眼儿的筛子,筛掉了尘嚣嘈杂,更滃染了梧桐清幽的梦境。《高山流水》的音韵,应该就是在这样的梦境中孕育而出的吧。俞伯牙端坐抚琴,琴声如水般从十指间流淌出来,高昂而激越。钟子期闭目倾听,赞曰:“巍巍然如泰山,妙哉!”伯牙琴声一转,柔和悠扬。子期复曰:“妙哉!洋洋然如江河。”两个身份迥然不同的人在琴声中不期而遇。生在不同的屋檐下,却活在同样的境界中,这就叫做知音。高山有梧桐,流水无知音。琴碎,音绝。那琴年轻时,便是一株梧桐树呀!当人的十指弹拨如雨,琴音如潺潺的流水清澈地舔舐耳膜时,那是树的另一种生命形式呀。人和树竟然如此相通!
四千年前的上古时代,中华民族的虞舜,在渔猎耕种之余,奏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与人们“尔乐乐,我乐乐,尔我同乐乐”。那该是一幅怎样动人的情景啊!舜弹的是最初的五弦琴,周文王、周武王复加二弦,成七弦,造就了中国历史上四大名琴:号钟、绕梁、绿绮、焦尾。因主人不同而命运各异。激越昂扬的号钟为俞伯牙觅得知音,终成齐桓公爱物;余音不绝的绕梁像历史上无数的美女一样无辜,因迷得楚庄王不理朝政而背上祸国之名;浪漫而多情的绿绮促成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美好姻缘,传为千古佳话;焦尾悲壮而又幸运,被人当作一截桐木弃之烈火,即将爆裂恰被同样命运多舛的蔡邕抢救而出,在幸与不幸之中成就了一种琴体生命。
我望梧桐,梧桐望我。蓝天若水,绿叶如鱼。我听见有宫商角徵羽的音响,一阵阵穿越梧桐,奏出丝桐琴韵。
柳是奇女子
柳,这种植物被赋予浓厚的女性色彩。“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柳枝轻柔细长,姿态婆娑动人,使人联想到女子的腰肢。“荚蓉如面柳如眉”,是说女子的眉毛细长秀美,像初生的柳叶。像柳树一样的女子是妩媚的,像女子一样秀美的柳树是迷人的。
柳树的婆娑姿态与轻盈的绿波最为相称。西湖畔有柳,名湖与名柳相得益彰。苏堤白堤柳树列成长阵,静静地立着,透体通散着清新的调子。纤细柔软的绿色枝条,与绿绸缎般的湖面相映成趣。轻风拂来,柳树曼妙飘洒,作出种种身段。如果有来世,我愿做西湖畔的一株柳——自然是垂柳。细长柔软的柳枝婆娑委地,或者轻吻湖面。挽系一只画舫,听一两个长裙曳地的绝色女子吹奏清丽的箫的韵律,追逐江南丝雨的缠绵。湖水里有我的影子,并非顾影自怜,而是抒写自己的心事与心情。湖水荡漾的涟漪是一缕缕湿润的诗行。
并非所有的柳树都有幸与碧波相伴。柳和人一样,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生于逆境,苦难伴随一生,苦难磨砺出了它们不屈不挠的品格。恶劣的自然环境却造就了光辉的生命形态。陕北高原上耸立着沙柳。它们稳稳地扎根于沙砾中,身材粗壮威武,树冠向上。张开的枝丫,宛若伸向高空的利爪,在作无声的呐喊,昭示抗击风沙的意志。仰望它们使人仰慕之心油然而生,头脑中产生高贵、智慧、伟大这些闪光的字眼。在哈密,还有一些幸存下来的百年老柳。它们都挂牌编号,就像别着勋章一样,代表着特殊的美誉。这些柳树是左宗棠栽植的。它们就是大名鼎鼎的“左公柳”。从这些柳树的神态雄姿上,依然能找到左公的神韵,感受到一代大家的风范。
家乡的路口守候着一株柳树。它独立而处,不与其他树木为伍。它体态优美,粗壮的树干匀称秀直,翠绿嫩绿相间的枝叶,繁密可人。只要从它身旁走过,我总要深情地凝视片刻,一股无法言传的清爽气息向我辐射过来,我的思绪立刻如出水芙蓉,清新活泼了起来。我在心底里认它做了朋友。它曾经无数次拽住行人的脚步,与它相识的人总被它那高雅的气质所震慑。走上前去,绕树三匝,人们总会为它秀直的躯干而赞叹,为它婆娑的枝叶而领首。惊叹好一株奇柳!骄阳下它为人们撑起一片绿阴,细雨中它为人们举起一把巨伞。村民们在它的庇护下用餐、休息、聊天……
柳是极富画意与诗情的。柳用自己的人生美化大地上的风景,丰富着人们的情感。柳树是古诗文里绝美的意象。文人墨客赞美柳树报春。唐代诗人元稹云:“春生柳眼中”;李白道:“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谢灵运更是直接明快:“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充满智慧的先辈因“柳”与“留”谐音,便用折柳相送表达真挚的情感。李商隐有诗云:“含烟若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唐代诗人王维的《渭城曲》最是让人断肠销魂:“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多么凝重隽永的笔调,多么真诚炽热的深情,千百年来令人一唱三叹,被人们誉为阳关三叠千古绝唱。
“春无柳色不精神”。绿衣佳丽长袖善舞是江南烟雨之柳的精神;英勇无畏坚韧质朴是陕北沙漠之柳的精神。柳是刚柔相济的奇女子。
梅是一种精神背景
我无法说清我何以如此挚爱梅花。
阳春三月,有关梅的消息触动我的心灵,似乎空气中都弥漫着梅的气息。我连连于梦中置身梅林。
一日,我与友人去游南京梅花山。梅花山上游人如织。梅花品种繁多,花色纷呈,有淡红色的梅花重重叠叠地开满凌空的枝丫;有火红的梅花成簇地挂在低垂的细长的枝梢
上;有些纤细的像垂柳一般的枝条上布满洁白的花儿。它们一朵朵,一团团,一簇簇地怒放着,一株连着一株,不断地怒放着。秀丽的身姿不时地拽住穿行于花树下赏梅的脚步。我屏息凝望着循时序逐渐缤纷的梅苞。火红的花瓣,淡红的花瓣,洁白的花瓣以其充沛的张力盛放着,仿佛将它体内贮藏已久的能量猝然释放出来似的,让人感受到了生命的律动。此刻,我用心灵的耳朵凝神谛听,便是盈耳的花儿争着竞放的瑟瑟声,仿佛我的心里也开满了花。新颖的和风漾过梅花的面颊,它在金色的阳光中临风而舞,湛蓝的天空是它的幕景。鸟儿时而穿过,把畅快的乐曲跌落在梅林之中,能够捡拾到这乐音的,是一颗颗没有被世俗纷扰的纯净的心灵。
梅植根于中国文艺史的沃土里,已有千年。梅是有思想有灵性的,它兼有诗人和哲人的气质。梅斑驳的古干,曲虬的疏枝呈现一种百折不挠的傲气,一种铮骨凌寒的坚贞与豪迈。梅花凛寒缤开时,只有古干疏枝,不着一片绿叶,无需任何杂物的烘托。“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较之其他花树,梅是那样的高洁端庄,那样的神清骨秀,那样的幽雅超逸。它不以姿态媚人,而以气韵清人心,静人气,给人以思想的灵光。
梅的高洁,梅的神韵,梅的坚贞滋养了先哲诸贤的心灵。一生颠沛流离的陆游以“驿外断桥边”的梅自许,宁可“零落成泥碾作尘”,也绝不向权贵卑躬屈膝。那位“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先生则以种梅养鹤为人生乐趣。那横斜的疏枝浮动的幽香,映照出的正是他孤高圣洁的节操,淡泊超逸的情怀。中国革命领袖毛泽东也曾经从“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的梅花中汲取精神力量,从而叱咤风云,扭转乾坤。扬州的梅花岭上有民族英雄史可法的衣冠冢。忠烈曾有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梅花如雪芳香不染,与忠烈亘古相依相伴。我的耳畔响起了左忠毅公在狱中对史可法的铮铮劝导:“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柱者?”这是怎样一种高贵的忧患意识,坦荡如高山流水,圣洁如雪中寒梅。它埋植在古贤人内心并外化为摄人的人格魅力。
站立于梅林中,仰望着云来云去的蓝天,我的心中油生一种虔敬。如同虔敬天体、大地、河流、艺术、先贤圣哲一样,我虔敬每一株梅树每一朵梅花。
梅是一种精神背景,定格在历史和心灵深处。
爱情树
有树的地方就构成风景,我散步时邂逅两棵有特色的树。目光被它粘住,人走过去了,脖子还朝后别着。
一棵是形态别致的松树,像绿色的烛火一样尖尖地伸向湛蓝的天空;一棵是娇小秀美的柳树。松树深情地凝视着柳树。那柳树不胜春风的娇羞,摇曳着枝条,一种青春的淡雅纯情充盈全身。这两棵树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男松刚劲孔武,护家守院;女柳端茶递水,红袖添香。
在星星毕现的一个夜晚,松树借着朦胧的月光婉求柳树嫁给它。它颤抖着松针征询:“你能永永远远陪伴我么?”柳树听了,竟有一种微醺的意态,如同饮过女儿红或花雕什么的。
松树和柳树平心静气地居家过日子,蜂蝶和飞鸟营造些小情小趣。它俩闲闲地餐风饮露,忙忙地耕云种月。更多的时候,它们凝视着彼此的眼睛,浅浅地笑。
责任编辑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