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秀丽
父亲,你就这样走了么?你已经穿上远行的衣衫,躺在老家阴冷的房子里,一张白色的帷幕将你与生活的世界隔开。但你仍然是温热的,我想你的脑子也一定仍然清醒,你一定知道我们为你穿衣,为你净身,对你哭,对你喊,但你已经不能向我们表达什么,你正在走向另一个世界的途中。我们兄妹坐在帷幕里面陪着你,一时黯然,尚未从刚才的紧张和震惊中清醒过来。我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如果真有灵魂,父亲你一定高高在上,慈爱地注视着我们这群手足无措的儿女,也注视着那具已与你毫无关系的躯壳,终于摆脱了病痛折磨的你,应该是平安喜乐的。我仰头,看到年久失修的老屋瓦顶透过一线月光,父亲,那是你的目光吗?泪水如雨水般纷然滚落。
不知道是不是有前世的约定,想不出还有比我们更为投缘的父女。在我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的童年岁月里,父亲是经常缺席的。作为乡村中少有的青年知识分子,在50年代初期的如火岁月里,你的忙正在情理之中。1949年,你19岁,在省城杭州大同工读学校读书,享受免费待遇。正如你自己所说,在你不长的学生岁月中,你从来没有考过第二名,你所有的老师都对你有极高的期许。你在中年之后,因为得不到公正的对待,常常悔恨那一年的抉择。你觉得自己本可以成为一个专家学者或艺术家,那将是最符合你的本性的选择。但在那年冬天,你在回家暂住时被选为村农会秘书,接着又因农会会长犯事被捕而成为其后任。此后,你仍然有过几次诸如进福建“革人”、进绍兴地区“文训队”这样更符合你本性的选择,但每次都“服从需要”留下了。因此,从那年冬天起,你就彻底告别了你的学校生活,也告别了你一辈子的梦想。次年,你被选为村里的第一任村长。1951年土改时兼任乡土改委常委。土改结束,民主建政,你被选为乡农协主任。此后一直在基层政权服务。在当时,一个乡干部有太多的会要开,有太多的话要谈,有太多的山要爬,有太多的事要做,孩子们是难得见到父亲的面的。而在我出生的前一个月,你“带职下放”于本村,以“加强领导”,虽然仍是副乡长,却得以与亲人们朝夕相处了。新出生的我,独一无二地享受了父亲温暖的怀抱。
江南人家的小女儿,大致能获得父母家人超乎寻常的爱怜,所谓“最小偏怜女”,所谓“掌上明珠”,在我,确是切身体验。你将一个父亲最最温情、最最慈爱的一面给了我。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你的慈爱更多地表现在为我提供各类吃食上。我最早的记忆,便是你从丽水地区缙云县“搞四清”回家,带来了我未曾见过的金橘。我还清楚地记得3岁的自己坐在客堂和灶头隔断下的一张藤躺椅上,在扶手的搁手孔里放着一只绿白相间的“洋铁碗”,里面是黄澄澄的金橘。你虽然回了农村,但你仍长期担任乡(公社)的职务,因此各类出差的机会仍多,你每一次回家,都是我期盼已久的节日,我的第一个动作必定是翻你的提包。而你出席各类婚丧宴席时,我长期是你的“小尾巴”。甚至在你下地的时候,也总是给我带回山珍野果:一串用正在灌浆的青麦穗穿起的覆盆子,你所选择的必定是最艳丽的,最完美的,一个虫眼都不会有。你用艺术的心灵,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排列,就像一串硕大的红宝石项链。秋天,番薯即将收获的时候,有一种野果叫“天泡”,样子与北京市场上的“东北姑娘”一模一样,只是小得多,也好吃得多。地里归来的父亲,总是从口袋里掏一把给我,甚至当我上了大学以后还是这样。还有野生的红果,野生的板栗,野生的猕猴桃……现在回想,父亲的这些慈爱,是与你在当地的身份和当时的形象颇不般配的,因为你长期是村里的“大队长”或“革委会主任”,又受到乡邻的普遍尊重,对于村里的公事和别家的私事,常常可以“一言而决”。在别人眼中,你是不苟言笑的,有足够的威严,似乎不应该这么的儿女情长。在老家农村,男人是不理家务的,你直到最后,连煤气灶都不会开关,但在我初中时代穿第一双白球鞋的时候,你却十分仔细地给洗过的鞋面涂上白粉笔,以保持其洁白。而我,则完全不是一个恃宠而娇的女儿,总是十分体贴父母的难处,懂得为你们分忧分劳。炎热的夏天,劳动归来的你总是汗流浃背,我会久久地为你打扇。知道你爱整洁,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会给你浆洗衣衫,并缝上整整齐齐的补丁。
我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爱整洁的男人。你的衣衫,穿上去总是有棱有角;你从事田间劳动,哪怕溅上一个泥点子,必定要洗刷干净;你使用的工具,都每次擦洗得干干净净;你的头发永远是整整齐齐的;你骑的自行车,在骑过了十来年之后,仍然簇新如刚出厂一样,并且保养得比新车还好用,以至于有人愿意用原价购买。在我上初中以后,兄姐们已经陆续长大离家,我们父女经常在雨天你不下地的时候一起整理房间。老屋的楼上不可避免地堆着一些木板、旧箱子以及瓶瓶钵钵,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挪动这些东西的位置,以保持各个地方的整齐和干净。
父亲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在你的经历中,你不曾遇到能力超过你的人,这使你骄傲,也不可避免地让你脆弱。你是一个十分有艺术气质的人,直到晚年,一朵春天早开的花儿,一只不速而栖的白鸽,都令你欣喜并付诸笔墨。你写得一手十分漂亮的书法,在你生活过的地方,到处是你的遗墨。村里的各类建筑,墙上各个时期的标语,各家各户的各种用具,都留有你的墨迹。邻近村庄婚丧嫁娶、过年过节的对联,也多出自你的手笔。你还很能画。我的小学时代,你曾被请到我的课堂上讲授农业科技,你随手几笔,就能画出栩栩如生的昆虫和农作物,令我的同学大为倾倒。我的女儿大概继承了你的天赋,也十分爱画并善画。在你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带她去看望你,这给了你无限的欢乐。你们爷孙俩对着远山,合作了一幅图画,你画了几棵树,题写了“外公天天合作”。这是你病后半年仅有的笔迹,也是你的绝笔。你写得一手好文章。你走后,我读你的日记,你思想的深邃,文笔的流畅优美,与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相比毫不逊色,而你只是断断续续地读完了小学,只上过几个月的初中,而且长期生活在缺少文化产品的农村。你对你的文字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自爱。有一件事我印象至深。我高中毕业那年,你主持村里的河流改道工程,并负责宣传报道。刚刚高考完的我闲来无事帮你抄写稿子,自作聪明地改动了一个词,你马上发现,而且显然有点不高兴。你还做过乡里的会计辅导员,做过乡办农场的会计,爱好文艺的你难得同时精于经济之道。你做过乡农科站的站长,在“文革”的岁月里埋头搞农业科技实验,留下大量的实验数据。在我小时候,你还不时从外面背回优良农作物种子并加以试验,我能记得名字的尚有“赤蓬三号”番薯,薯肉带有浅紫色,令我欢喜,但好像至今未曾推广。还有马铃薯秋种,新玉米种子等等。
你的才华,让你自傲,甚至于,有些自负,加上你的个性卓尔不群,像你自己所写的,“我自幼年以来,从外表看很软弱,其实我很
倔强,我心里常说: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因此,难免应了那句“皎皎者易污,晓晓者易折”的话。在你担任专职乡社干部的十余年中,曾经三次填党表,却每次由于在紧要关头表达领导不爱听的意见而被搁置。你1962年的“带职下放”,在你是听从组织的安排,下基层加强领导,你所理解的是“带职”二字,而且始终认为可以复职,事实上1964年你仍被选为副乡长。但在你的领导看来,实质性的则是“下放”二字,将你归入当时大批下放的精简人员中,可却始终不曾告诉你实情。你当然只能相信领导的承诺,你当然无法看到自己的档案,因此你的一辈子与这件事纠结不清。在你的遗文中,有26份写给上级组织、领导以及媒体的复职报告和申诉信的草稿,最早的写于1981年,最晚的写于2002年,而据你的记载,你自1965年起,就开始写这样的东西。你的所有吁请,均得不到只字答复和解释。一直到两三年前,我和我的先生出面与地方组织部门交涉,才派人查阅了档案。当然,没有你想看到的东西。你仍不甘心,你觉得冤屈,你相信当年的同事不会骗你,你也相信党的英明伟大不会让一个忠诚的干部委屈。这成为你至死未能解开的一个心结。父亲,你太执着,你不能“破执”,这造成了你的不幸,而你本来是可以更加幸福一些的。我知道,你争的绝不是待遇名位,你在争一口气,你真不像一个当了一辈子干部的人,也不像一个农民(如你后半辈子的身份),你完全是一个书呆子。父亲,在你远行之后,我读了你的遗文,才明白这件事对你伤害之深,而我竟未能帮助你破执,我是多么的内疚!我知道,对于你大半生郁积而成的块垒,以我的能力,是难以破解的,我觉得我是唯一可以一试的人。而在你的生前,我虽明白你的不平,你的不懈的努力,但竟不知道这件事对你重要如斯,不知道你心中的委屈有这样深厚。甚至在地方组织部门给了你正式的答复之后,我也只是劝你“算了”,而没有与你深谈,帮你彻底摆脱此事的阴影,我是多么的无情!在你病重的时候,我们有了时间交谈,虽然你说话已很费力,但你的头脑一直到最后时刻仍然清醒无比,我与你说了许多,说到历史的无情,说到个人的局限。父亲,我有幸走得比你远些,我知道我们所能左右所能改变的东西实在太有限,而生命太短暂,我们必须放得开。我也知道许多如你这样的人的命运并不因为没有“下放”而比你好,像你这样的秉性,如果当时果真进入了另一番天地,可能会更糟糕。父亲,我发现你能听得进我的意见,只可惜我说得太迟了。
父亲,我觉得可能正是由于你的回家,才让你一辈子可以清贫自守,清白自许,因为农村毕竟是一个比较单纯的环境。你的遗文,大量的是围绕一个“清”字展开。如你的《六十自题》写道:“两袖清风三十载,甘守清贫度残年。烟酒麻将我无缘,劳动之余书作伴。”《六五自题》更引申道:“两袖清风三十载,不贪不淫不屈威。有机不取勿义财,甘守清贫度残年。劳动之余书作伴,留得清白在人间。”你自号“梅溪老人”,摘抄了大量立意高古的诗句,并写成条幅,如陆游的“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屈原的“举世皆浊吾独清,众人皆醉吾独醒”,清人集宋之问白居易句楹帖“松间明月常如此,身外浮云何足论”之类。父亲,你高洁的灵魂,是我永远的骄傲和榜样,我何其幸运,有你这样一位不同流俗的父亲!
父亲,在你的心目中,我一定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我自己也一直这么认为。我常对自己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可不能有这样的遗憾,我一定不等“将来”,而在每一个“现在”让你快乐,让你幸福。16岁,上师范的我,不仅不再用家里的钱,而且每次放假回家,都给你和母亲带去礼物,可能只是一块手巾,一盒饼干,但我知道,在你们的心中,这是女儿无比珍贵的心意。19岁大学毕业,从第一次拿工资起,我就开始给你们寄钱。我结婚成家,不但没有让你们花一分钱,而且从未停止给你们提供虽然是有限的物质帮助,而当时自己困难得每到月底都要到抽屉角落里找零钱。我陪你们游览了厦门和北京的风光,这是你十分珍视的经历,我发现你完整地保存着所有的门票。我每周给你们打电话,聊你所关心的国际大事,国家大亨,因为我懂得你的情怀,也知道乡居生活于你这样一个智者的寂寞。我给你寄你所感兴趣的各种书籍杂志,让你始终与外面的世界保持新鲜的接触。这件事我做对了,你曾经有一年时间客居在外,你在日记中写道:“对于我来说没有书看,真难受,只能翻着原先带来的几本旧书,找着未看过的内容,看过了,再看,真没办法。有无书看,和有无饭吃一样。”我知道,我在物质上的贡献是有限的,但我是你精神生活的依赖。如果哪一个周末你接不到我的电话,你一定焦虑万状,非将我找到不可。父亲,我一直认为我不会有遗憾。但当你远行后,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自私,多么的不可原宥!比起你山高水长的恩情,此起我应该做而没有做的,我所做的点滴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得病后,我哀痛欲绝,无数次地滂沱痛哭,以至于吓坏了我的女儿。你手术的第二天,我就飞到了你的身边,陪了你整整7天。但是,返回北京后,知道你恢复得不好,知道你心绪很恶劣,我却直到最后才回去看你。你手术后没有好转,有我的罪过,如果我及时回去陪伴你一段时日,你一定会愉快些,说不定会有一段时间的好转。更不应该的是,夏天我仍然按照既定的计划去了新疆旅游。父亲,你一定不忍心责备我,而在我,又怎能原谅自己!当然,我当时想的是,等你略为好转,接你来北京同住,并确实作好了准备,甚至请好了保姆。我对自己说,今后的一段日子,一定会十分艰难,而且我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先出去一趟再说吧。可是,这一切的理由,在你向我告别以后,都变成了借口,我所面对的,仍然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结果,我痛恨自己的无情,不能给你最后的安慰。
你有一个心愿,是再到北京来小住一段,我们甚至谈过合写一本书的计划,以你的经历为背景,叙述1949年以后一个农村基层干部的命运和中国农村的变迁,我们计划好好谈一谈。我却迟迟未能了却你的这个心愿。城市生活要面临多少羁绊呀,首先是住房不足,为此事,我的心都焦了。等我终于有能力购买足够大的房子,而且有一个花园可供你种花养草,你却病了,让我住在我的新房里永远地心痛。父亲,你知道吗,购买这处房子,很大的因素是考虑你的需要。在两家老人中,其他三位大概都不会喜欢这所房子,因为他们喜欢热闹,这里的生活会太寂寥。只有你,喜欢安静,喜欢看书写字,而这里正是这样一个地方。父亲,你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而我没有能力早点提供这样的机会,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悲痛!今年春节回家,你还完全没有病象,我忙于应酬,只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匆促中与你约定,国庆节前我回家接你和母亲来京小住。看得出,你是多么的高兴,而现在对于我来说,这个未践之约将是我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
在你生命最后的20天里,除了回京3天以外,我每天陪在你的身边,将我的无限爱意,无限悔意,无限留恋,通过我们时常紧握的手,传递给你。父亲,一如既往地,我们的心意是相通的。你仙逝前不久的一天午后,你已经虚弱得睁不开眼睛,我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你的病榻边。父亲,你一定感受到我的伤痛,感觉到我的眼中有泪水溢出,你的眼角慢慢地凝聚起一颗豆大的泪滴。我用手轻轻地擦去你的泪珠,又将你的手放到我潮湿的脸上。父亲,你没有睁开眼睛,但是你拉我的手紧握了一下,我知道,这一刻,我们的心里有了一个默契:这两滴眼泪,将是我们下世相认的印记。
2004年11月8日父亲去世10天
责任编辑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