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平
梅安庆差不多算遗腹子,从小没见过父亲的梅安庆常仰着脸问母亲,爹长什么模样呢?
母亲姓窦,出嫁前也算小家碧玉。这一问,母亲梅氏的泪便扑簌簌落下来。梅氏抹一把泪说,跟你叔叔差不多吧。
梅安庆还没出生,父亲梅一品就不知去向了。听叔叔梅二品说他去外面闯荡了,可梅安庆已经七八岁了,父亲的一丁点消息也没有。死了还是活着?每当想到这些,梅氏的心便刀剜似的疼。
梅安庆去问叔叔,梅二品却黑着脸朝门口卧着的黄狗一指说,就那样。
梅安庆糊涂了,父亲明明是人,怎么能跟狗那样呢?梅安庆就说,不,娘说爹跟你差不多。
跟我差不多?他要能有我一半人品也好啊。叔叔说着眼里便含了泪,要哭的样子。
梅安庆不敢再问了,再问叔叔肯定跟他急。这已经不是梅安庆第一次问叔叔了,叔叔总是这样先哭后急,问急了就突然从嗓子里吼出一个字:滚!
父亲终是梅安庆心里的一个谜。
梅安庆十岁那年,父亲终于有了消息,在奉天。那天邮差送来一封信,很陌生的一个地址。梅氏把信交给小叔子,梅二品只扫了一眼便扔过来,说,你家男人的,让别人给你读去吧。
梅二品不说哥哥,而说你家男人的,而且一点兴奋的表情也没有。梅氏不明白其中的疙瘩,只得惴惴地让老先生读给她听。
梅家巷旁边有一邮局,老先生靠替人写信为生。老先生先默念了一遍,呵呵地笑,好好,梅先生健在。然后再一字一句地读信的内容。梅氏这才知道梅一品在奉天,在家药铺当伙计。
赶紧啊,赶紧写信让他回来。梅氏十年没了男人的消息,激动地语无伦次。
老先生呵呵地笑着帮梅氏回信,又一字一句地念给梅氏听,直到梅氏满意了再封口寄出。
梅安庆缠着娘问,奉天在哪里?梅氏羞红了脸说,我一个没出过门的小脚女人,咋知道奉天在哪?去问你叔叔。
奉天在哪里?梅安庆问叔叔。梅二品朝茅房一指说,在那里。
茅房是屙屎撒尿的地方,父亲怎么会在那里呢?见叔叔又黑了脸,梅安庆不敢多问,回去对娘说,爹肯定不像二叔。梅氏问为啥,梅安庆说,叔叔凶,人品不好,像个无赖。
梅二品的确凶,不但对梅氏母子没好脸色,对自己的女人也常拳脚相加。梅二品对自己的儿子梅平庆也好不到哪去,常常横眉竖眼。梅氏去劝,梅二品便吼,管你屁事!
梅安庆天天盼爹回信,更盼爹早点回家,信是盼来了,梅安庆却凉了心。父亲说,不方便。自己的家有啥不方便回的?梅氏再求老先生复信,苦口婆心让男人回来,梅氏说,儿子都十岁了,看看再走也中啊。可梅一品仍回信说,不方便,奉天沦陷了。
即便那样也总有办法回来。梅氏一封接一封地去信,梅一品仍说不方便。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年,梅一品的信却越来越少了。再后来送信回来的不是邮差,而是老先生了。一个寡女,一个鳏夫,总是不方便,梅氏就说,信就放在你这里,有空了我过来。
零零星星寄来些银两,但信的内容却越来越让人寒心。梅一品说,别指望他回来了,如果有合适人家,带孩子嫁了吧。
这就不明白了,到底啥原因吗?梅一品回信不说原因,梅氏心里的疙瘩就越系越大,越系越粗。老先生也劝,既然梅先生不说原因,肯定有难言之隐,我看还是按他说的办吧。
不,非让他说个明白不可。梅氏赌气要去奉天,可是一个小脚女人谈何容易,何况奉天在日本人手里。
梅氏去求小叔子,梅二品说,不去,死了才好。柔弱的梅氏终于发火了,这是你说的话?他可是你哥哥啊。
梅二品说,他不配当我哥。梅氏见梅二品这般没心没肺,只好抹泪出门。
梅安庆十四岁了,说他去找爹。梅氏哪忍心,男人没有了,不能再丢了儿子。可是梅安庆在一个下午失踪了。梅氏哭天喊地,憔悴得弱不禁风。
半年后梅安庆回来了,把情况一讲,母子俩抱头痛哭。梅安庆说,爹一年前就去世了。梅氏不信,半年前还来信呢,怎么就没了?
去问老先生,老先生垂下了头,说后来的信都是他假冒的。
你怎么能这样?梅氏捶胸顿足,责问老先生。老先生說,不这样还能怎样?梅先生还能死而复生?
知道哥哥死了,梅二品这才扑通跪在梅氏面前哭,都怪我啊,不该逼他走绝路。梅二品哭诉原因,也怪他不是人,多少女人不去惹,为啥偏偏去招惹我的女人?
梅氏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梅二品。梅二品哭嚷着说,你知道我为啥常喝酒,常打女人,对梅平庆也没好脸色吗?我是个废男人,平庆也是他的孩子。
梅氏反而平静了,捋了捋头发,重重地吐出三个字,他该死。
那以后梅二品再不饮酒,再不打女人,对梅安庆和梅平庆也和颜悦色了。
不过已经晚了,梅二品的女人已受了太多惊吓,痴痴呆呆的,有些微疯。
夕阳将尽,红霞满天时分,梅氏常微笑着把梅二品的女人喊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胸前,一根一根梳理她蓬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