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 漫
夜色温柔
低矮的铁匠铺内
火焰朵朵,四季不败
低矮的镢头、铁锹、镰刀、锚、镐、锉……
这些面红耳赤丁丁当当激烈争吵的黑孩子
在铁锤的训斥和水的引领下。渐趋沉静、锐利
附近,煤矿深处的挖掘者
回到地面上的黑色
竟继续把镢头挥向夜空!
直到星光灯火突然涌入他含煤含泪的双眼
……迎面而来
一个拣拾垃圾养育五个弃婴的老妇人
她用空布袋似的乳房
轮番接受五张小嘴鸟喙般的吮吸
她在渴望双乳恢复成为两座装满粮食的仓房?
而她身后,紧跟一个手举油灯的瞎子
他在试图找到黑暗内部的漏洞作为大门
他想在大门四周
嵌上雕花的门楣、门框、门槛
小镇。一个明天就要出嫁的穷闺女
在发廊内盘出高贵的发型
乘着羞涩的乡村暮色回到娘家
她的羞涩,加深晚霞
她怕入睡会使头发变乱
就与炕上嫁妆里的红枣、花生、桂皮、莲子
背靠着背,坐了一夜
怀想:她的童年、葬礼……
唢呐、公鸡把窗花外的天色一声一声响亮了
白色槐花抱紧蜂蜜和蜜蜂的大树下
蹲着一个嚎啕大哭的人——
他是被新房期待的新郎
还是被警察追缉的逃犯?
他身体颤抖如同一台痛哭在泥泞小道上的拖拉机
幸福地哭泣与绝望地哭泣多么相似呵
我无法鉴别,尤其是在这天色迷离的凌晨
一个漫游者只是感觉
体内的手风琴含意不明地呜咽
——晨风浩荡
一个摆脱身后夜色和村庄的青年
迈上了通往县城方向的公路
他衣袂飞扬如同鸟翅张扬!
与我擦肩而过
让他拥有无数卡车、火车、轮船、波音767客机吧!
一个背井离乡者的护身符
大约是他脊背上一眼隐隐约约的水井
暗含蛙鸣、炊烟、水桶般七上八下的村姑芳心……
幻象:树
在泰山、伏牛山、华山、嵩山等等山脉脚下
凌晨,一个樵夫开门见山——
减法中的山色
由青,到黄,到苍白
他的右手在日益稀薄的鸟鸣面前
蓦然一松——
斧头,掉进没有游鱼的浑浊溪水
他,开始成为当地第一个上山种树的人
第二个上山种树的人是个木匠
在春雨中伏身掘土
一个土坑种一棵树
种着种着就恍恍惚惚把自己种进树坑里去了!
他的妻子哭泣着来到山上
一棵树又一棵树地辨认
他的儿子从此把漫山遍野的树木
都视为正直的父亲……
第三个上山种树的梦游者
妄图把树种入天空、
种进人字形的雁阵——
那棵树就发出雁叫了!
——醒来,他发现自己手牵山路旁的两行小树、
手牵两行嫩绿的儿女、
两行天天向上的好儿女
疾行,闯入城市里的大街通衢——
第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
所有上山种树的兄弟姐妹们
都将得到树木的荫庇
当我死去,我一生种下并热爱着的树木们
能否保证一个漫游者无愧地躺进
鸟巢做成的骨灰盒
——在群山之上、树枝之间
随风摆动……
奔跑,奔跑
一棵深夜自南岸赤脚下水涉过淮河的橘子树
在淮北晨风中以枳子树的面貌奔跑!
沿着铁路、公路、水路奔
跑路边,积雨云里绵延起伏的丘陵
仿佛野牛群耸动臀部
奔跑一在闪电鞭策下奔跑——
带动所有丘陵奔跑——
带动丘陵上所有植物、人物、动物
奔跑——
是的,九月了
爽风南下。日夜兼程
折扇般渐次打开刺绣着桂树、嫦娥的檀香木月亮
月亮东边的鱼、西边的鱼、
南边的鱼、北边的鱼
游动了这高大莲叶覆盖下的江南——
“江”:用三滴水引发出一条大江,其中
两滴水偏爱着红豆的母腹生出的南国
一滴水安慰着马灯里孕育而成的北方
——马戏团、动物园里的马
焉支马汗血马伊犁马巴里坤马
在欢呼声、镁光灯和游戏中
是否忘却了草原?
南方,某条金融街上
一个腿短、腰长、把马镫改装成领带的旧牧马人
把马蹄铁钉于皮鞋鞋底
试图于周围绅士淑女复沓混沌的足音中
虚构出马蹄、花香……
而盛产绯闻、花边新闻的艺术圈
能否像清风明月里的马圈一样肃穆和谐?
披头散发的歌手学习披头散发的马
即使入睡,骨头、梦境也在站着!
“看,一匹马骑着一个歌手飞过市区天空了呀!
俯身提防道路、文字、异性等等事物之中的
各类陷阱和圈套的人们
蓦然驻足、抬头
——大街上方的蓝天、云朵、马鬃、光!
乡村灯光
佛,没有通信地址和电话号码
——雄居于悬崖之上佛龛里的佛、
幽居于藏经楼中的佛和
隐居于水湄佛手瓜内的佛
很高,很静,很远
但请你们深入到人间烟火中来、深入诗
诗,闹市中心一座古寺左侧的言语——
寺言,与天籁之间的距离
大约类似于从砚台抵达宣纸?
需要一滴墨水作为矮小的马匹,填空,或奔驰?
寺庙右侧,城市寻呼台反复寻呼
早年那个在晨风中脱离乡村的青年
他在距离祖坟越来越远的酒会上彷徨
他腰间的蝈蝈笼子
何时化作了唧唧作响的传呼机?
他脊背上的水井早已变形成自童年星空
遥遥垂入现实的漫长软梯!
——夜深,人静,独自攀缘,他沿着井水
向上、向着故乡的方位
攀缘——
乡村。一个总在担心真、善、美三姐妹迷茫、
迷失于白昼的诗人、农妇
一个父母早亡的乡村女诗人
站在傍晚时分的木格格窗前
手持油灯,呼喊:
“看着灯——看着我—别走丢了——”
她是三姐妹的长姐、小母亲般的长姐
她的呼喊,回声四起
夺眶而出的灯光
让木格格窗以外的世界满面暮色和忧郁
……三姐妹朝着木格格窗前的灯光走来
看!她们身后跟来了挤牛奶的内蒙和少妇、
四只水质的手搓着玉米棒子的四川、
边走边唱的漫游者边走边唱的我、
被一种隐秘的力量反复拉开内心和声带的我——
这终年漫游大地的手风琴
这终年沉迷于乡村灯光和旷野芬芳
以求获得救赎的手指、风吹、琴声
多么卑微、幸福,一个书生的卑微和幸福
小于一,大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