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21 05:29黄孝阳
山花 2009年21期

黄孝阳

1

树站在那里,是法国梧桐。光线与深绿的颜色覆盖其上,犹如一只绿斑蝴蝶不断颤栗的翅翼。你知道,在未来的一个黄昏,你将经过树下,抵达那里。那里,一个奇异的空间,可能是球形,也可能是被砍下的头颅形状。它或许能帮助你摆脱时间的困扰。摆脱政治、宗教、历史以及废弃的河流、童年的阴影、妇人之胴体、一小片金属所带来的尖利的疼痛。

你停下脚步,望着那棵注定要改变你命运的树。你不知道是谁在何年何日栽种了它,也不知它在何年何日何时将被砍伐,甚至连根掘起——这两者皆如黑暗的深渊。你改变前进的方向,绕过一个污水横溢的巷子。现在它在你身后。它的影子被阳光扔在你脚下。你努力地踩着,试图把它踩进土里,这令你的脚步显得滞重。你不无尴尬地挤出笑容,舌头在口腔中迟缓地转着圈。你耐心分辨着舌尖的滋味,希望最好是能有一点儿酸甜,你还是失望了。你的那个给你带来了太多麻烦的胃,并不是一个可被信徒们赞叹为神迹的西红柿。你加快步伐,虽然每一步都比刚才迈出的那一步来得更吃力。你觉得自己都成了被炮火击中的纳粹豹式坦克。你都不敢抬头去看路两边的窗户。它们与塔罗牌一样,所隐藏的永远比所显现的要多得多。于是,你忍不住转过身,去看那棵沉默的树。树叶跟水的细浪一样在不停拍打枝桠。这令原本粗糙的树枝看上去已接近完美,而在你的经验里,球形才是最接近完美的存在。水的细浪中又隐匿着十几只形态各异的老虎,或捕食,或咆哮,或行走,或拖着舌头舔着自己皮毛上的花纹。这些货真价实的老虎像火焰一样明亮。它们的存在让绿这种色彩变得极为丰富,就好像“绿”才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所谓的红黄蓝。它们服从了你的眼睛,并为这种神秘的服从而栩栩如生。

你是虎年出生的。你为眼前的幻觉惊讶莫名。你观察着这些老虎的形态。这是一个宏观肉眼可见的世界,应该不存在“薛定谔的猫”之类的问题,你还是幻想起两只乃至十几只老虎叠加在一块的样子——那就不应该是虎了,是树。你为自己无聊的“观察”叹气。一只老虎朝你扑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只一模一样的老虎。所有的老虎都是同一只老虎,脸庞丰满,鼻子湿软,它们都是你的性格,不具备任何真正的危险,反而因为自身的名字,要被迅速捕杀剥皮剔骨,其硕大的生殖器只会成为女人的意淫之物,成为他人悬挂于墙壁上的装饰品。你忧心忡忡地望向自己的胯间,裤子的拉链下方有一小滩湿痕。你是披着虎皮的食草动物。你清楚草的美味,但总不能真正搞明白——你的腿部肌肉,若烹饪得法就是食肉动物嘴里的美味。在你这四十七年的光阴里(大约18亿5千万次心跳),你始终无法理解,同一种形状里是如何同时包含着食草与食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属性。你开口说道:

活着的人啊,我是慧能、杨过、曾子。

我是你们的标本,是雕塑,是上帝行的神迹……

在通往生命、道路与真理的途中,我是你胸脯上那两个光芒四射的半球体。

你哑然失笑,为自己不可救药的愚蠢。无聊加上愚蠢会有什么的结果?一辆卡车驶过来,辗倒了树,顺理成章地辗倒了你。

2

你在病床上。医院朝你伸出手掌。脸颊冰凉,好像被鬼魂抚过。你注视着死,它们在门外碎步移动。门楣宛若活物,细小的斑点洒在门楣上,勾勒出一把灰色的镰刀。如果人是稻禾,那么被镰刀收割是幸福的。你朝死挥挥手,表示欢迎。你笨拙的手势牵动输液器导管。管壁附有一些小气泡。空气一旦进入静脉,就可能造成栓塞,导致人体死亡。但你知道你不必害怕,这并不是那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式橡皮输液器,由于气体表面张力作用,气泡并不会随液体下移。可你还是害怕。你为这些没有道理的害怕烦躁不安。你转动头颅。颈椎发出金属齿轮相互咬合时的脆响。穿灰蓝上衣的护工在门外看了你一眼,目光突然不由自主的凝固。这是一个乡下妇人。是陌生人。有一张特别大的向日葵一样的脸。因为她的注视,你发觉疼痛猛地覆盖了你,就像一辆坦克辗过了你。你倒吸一口凉气。心满意足地伸长腿,你还不是她手中推出的四轮担架上的尸体,意志清醒,还有权处置把“你”装起来的这个肉体。你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你顺着她的目光看见窗台上有点变形的铝合金框架,以及上面趴着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在回头看你,也许是在看你身后。他身上有青草和烂泥交混的味道。他慢慢地松开双手。然后,掉下去。上了年纪的护工的脸变歪了,她宽阔的下腭快要掉到胸脯上。你吁出一口气,望着屋内多出来的阳光。它们水波一样荡漾。你不知道这个男孩的故事。也不想知道。你的目光随着一个冲进屋内的女人的脚步迅速跳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加快频率,再来一次。你嚅动唇,唇上胶水状的感觉被某种奇异的物质稀释。你觉得有了一点快活。女人看看你,看看你左面那个浅浅的盛了一个“凹”字的病床,看看宛若摆放在798区的装置艺术的铝合金窗架,眼珠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似乎要在这三者之间找出什么联系,终于尖叫起来,眼睛里全是恐惧,就好像是你把那个男孩扔出窗外。

屋子里顿时塞满了各种滑稽的脸庞。输液管架被碰倒,你透不过气来。缠绕于手背的塑料导管一截截变红,那是你的血。嘈杂的音浪敲起锣鼓。是豫西锣、齐宝鼓。你心情激荡,豪气陡增,蓦然间即已抵达一种拔地而起、豁然开朗的艺术境界。然后,耳朵变成海螺,呜呜响。你觉得自己身处大海,正在一艘逐渐倾斜的船的甲板上。你嗅到福尔马林、鸦片香水、死亡、血,粪尿的味道。你为自己如此灵敏的嗅觉深感恼怒,还有一丝莫明其妙的羞耻。

后脑勺好像被棍棒敲了一下。你说:

是什么在日复一日敲打心脏。

马从腹下奔过

带来剧烈的疼痛

没有人听见这个声音,包括你自己。你又重复了一次。你悲哀地发现大脑根本无法指挥喉部肌肉。你被几只大手扔进四轮担架。你再次看见那张向日葵一样的大脸。你的愤懑随着它的光芒四射变得怒不可遏。当车轮拐弯的时候,你伸出尚能活动的右手死死地抓住门楣。门楣吐出桔黄色的牙齿。你的手背上跳出根根青筋。担架停止行驶。你看见担架旁边长发覆肩的她。她在叫你的名字。你觉得你的名字被她叫脏了。你说,不要用舔过别的男人那玩意儿的嘴叫你的名字。你不敢确信她是否听见了你的呻吟。她脸上有几十种痉挛蠕动着的颜色。这些颜色跟饥饿的老鼠一样,钻进你的体内疯狂啮咬。你下意识地松开手,手指垂落。

你与她的距离迅速从一寸变成十寸,然后是十尺、百尺。

咫尺便是天涯,百尺应该是在银河系两端。门在你眼前,门在你身后。万物在虚空中滑行。一根金属异物刺入腰部骨椎处。你缓缓闭上眼睛。疼痛消失。耳边有人说话。这些话语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原木,也像是小时候大人摇扇纳凉时从天空中坠下的星辰。你爬上木头,努力保持着平衡。这是一个梦。比你曾去过的所有梦境加起来还要不可思议。你在梦中注视着自己的足迹。以及与之相应的形象。一颗星星划过山的那边,落在你脚边,一小团,比书本小,比火柴盒小,比

针头小,比肉眼不可见的病毒还要小,但你还是看到(并非是感觉到)这个无限小的存在。这是世界的奇点么——时间与空间在此处开始,也在此处结束?为什么是此处这种空间概念——时间只是对空间的另一种描述?那个“逝者如斯夫”的时间并不是确实的存在?那个循环往复跟随着“星期一”、“星期二”……敲响你房门的时间也不存在?

有“此处”,就该有“彼岸”。

3

每天醒来,你都像来到梦中,脑子里被凶猛的非洲象群踏过,有几十个巨大的凹坑。坑里蓄满绿水。水面飘浮着蚯蚓、甲虫的尸体。一只只色泽艳丽的尖喙鸟不停地俯冲下来。那张光碟就是其中一只特别凶悍的鸟类。它在脑海里反复俯冲盘旋,用坚硬的喙啄击你面门,啄得鲜血淋漓。你无法摁下stop,又或者是暂停键,只能一遍遍观看。应该是针孔摄像机所拍,镜头固定。

是一间宾馆房间。屋里有两个人。男人趴在床上。长发覆肩的女人趴在他身上。

他们光着身子,像两块码起来的五花肉。下面那块肥一点,大一点,颜色晦暗,有不少紫色的痂瘢,感觉是病猪肉;上面的白一点,小一点,很漂亮,像喝矿泉水长大的猪的肉。这是一具接近完美的女性人体形态,但也确确实实只是一块肉,若有谁愿意把它剔成3375份,你会很愉快。

裸体要怎样呈现才叫人体艺术?显然,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干,否则也不可能睡得这般艺术。这个女人脸上有一块迷幻幽艳的阴影。你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娶了她,现在她三十二岁,你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这种表情。你咬着手指,口中溢出酸水,如同怀孕之妇人。妻子,熟悉的陌生人。你看着她没有瑕疵的胴体。这是一件精心保养的工艺品。你几乎能背诵所有有关于她的数字,生日、身高、体重、三围等等,你还是不了解她,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也不明白究竟是谁,又出于什么原因,拍摄了这张光碟,并把它寄给你。快递信封里只有这张意味深长的光碟。信封上所填写字迹潦草不清。你照寄件人的电话号码拨过去。是空号,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么,又是什么不是理所当然的?所谓婚姻只是对交媾的惩罚。你十指交叉相扣,体温逐渐变凉,体内卷起阵阵词语的暴风雪。哪里能有御寒的毛毯?你都想钻到泥土里面,哪怕是变成一只丑陋的蚯蚓也在所不惜。你把光碟揣进口袋,出门朝着一个没有她气味的地方走去。你走得很快,快到你以为自己是走在一个没有时间与空间的地方。你现在在哪里?

你惊醒过来。

4

你坐于桌前。桌前是窗,窗前是树,是三球悬铃木。又名鸠摩罗什树、净土树、祛汗树。词语命名了它,使它成为它们。“它们”包含的信息是无穷的,只要你愿意,且有足够供你挥霍的时间,你可以把沿着它们的枝丫,把所有曾在书籍上出现的词语铺开成一个与星穹同样恢宏博大的文本。但,这句话在逻辑上虽然成立。可逻辑这种链条上的任何一环,都可能随时脱落,变成蚂蚁、野蜂、瓢虫与飞蛾。这是常识。你的目光回到灰褐色的桌上。桌上是一台键盘上涂着银白字母的电脑,字母上方是你被烟熏黄的手指。手指的斜下方摊着一本书,二百多页,32开,白色封面。封面上印着几个美术字,《诉讼笔录》。昨天,你遇到它,随手翻看了几行。又看了几页,头发根竖起来。这应该是一本你现在写的书,但你还没有开始写,它就出现了,并且是由一个二十三岁的法国人在1964年前就写了出来。是什么在三十年前爬入他的体内,又在十几个时辰前钻入你的身体?

“可被测量的时间是人为的一个概念,这概念的构成乃是由于空间这个观念的侵犯。”你对自己说了一句话,又想了半天,还是弄不清楚这句话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脑袋里各种念头像冰凉的雨滴,都是黑色的,都有拳头大,它们从天而降,纠结于一处,形若深海乌贼。你开口说道,“我是抹香鲸。”你哈哈大笑。你说:

上帝的脸面早就荡然无存

所有的困惑已让位于纵横交错的鞭痕

你我皆匍匐于脊背之下

你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你拨了一个手机号码。电话那头是你的大学女同学。几年前,因为一次无聊的学术会议上的邂逅,你们开始保持联系。你们不讨论车子、房子、票子、位子、爱人与孩子,尽说些无聊的事,比如:世界是一个原因,还是一种结果,抑或是所有因果的总和?又或者说,世界与因果没关系,是一连串没有意义的偶然与错误,只不过这偶然与错误刚好具有人的形状?你说了一个故事。一对夫妻。妻子厌倦了平淡无奇的生活。有了外遇。丈夫没有抱怨妻子的外遇。只是请求妻子不要离开。妻子告诉他,除非今天晚上老天下雨。那是星光灿烂的晚上。丈夫听了后,端着脸盆爬到屋脊上,往妻子的窗前浇水,浇了整整一晚。妻子在天亮了发现后,就没有再走。

你问,为什么这个男人不抱怨?

你的大学女同学回答道,外遇是对婚姻的有益补充。几个世纪前的意大利贵族还把妻子有权拥有其他男人作为条款写在婚约中。要保持婚姻这种形式,又要解决婚姻中的乏味与不和谐,包括性冷淡,外遇是最科学的,是最经济的。

你继续问,那妻子以后还给不给丈夫戴绿帽子?

你的大学女同学再次回答道,婚姻的起源即是对财产的保护,是把女人视作一种可供交换的财产。女人不过是父母待价而沽的商品。若发现某个女人有婚前性行为,这意识着财产的被损坏,男人有权向女方家庭索回聘礼或是要求赔偿又或干脆把女人休回家,而女人则会遭到来自于父母兄弟姐妹们的羞辱,认为坏了门风,得投河自尽。为保护财产不被损坏,男人发明了贞操带、守宫砂……

你异常难受。心脏不是被猫抓了,是被小刀剐过,横着剐了一千零一刀。竖着又剐了二千三百七十四刀。每一刀剐下来的肉皆米粒大小,还会在刃尖跳。你挂断手机。你想你这辈子都不会再与这个拥有机器人嗓门的女同学说一个字。一秒钟后,女同学回拨电话。你没接,把手机调整为飞行模式,再摸起座机打自己的手机。手机不再瞎叫唤了。这款三星S8000C手机机身超薄圆润,配备了有500万像素的数码相机。你胡乱地给自己拍了几张照片,下意识地按下机身下方中央那颗独特的水晶立体按键。你在虚无中。看着时间这条锁链,突然发现“那刚逝去的一秒”脱离出这个一环扣一环的范畴,赫然是一只嚯嚯叫着的蟋蟀。而时间整个链条依然存在,但连接在链条上的,却只是原来“那一秒”的影子。你毛骨悚然,小声说道,“若不结婚,这世上哪有通奸?若没有通奸,哪来的文学?”你还是不可救药地想起一部只有两句话的科幻小说:

“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突然传来敲门声。”

5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帘,在墙壁上嵌出一幅几何抽象画。艺术要从客观物象中解放出来。人同样也要从日常生活中解放出来。你的手指被她的嘴唇包裹。她唇上细微的皱褶与向日葵一样。你失了神,小声地说,“我的爱人,你是神赐予我的礼物。没有你,我就没有意义。”你几乎要哽咽出声,“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啊!只要想起你的名字,我就要流出眼泪。”你喃喃说道,“我

愿意死在你的子宫里。”风荡起来,大大小小的风。女人的细腰是一根在风中飘动的羽毛。你骑在羽毛上,挥舞长刃,想像着宇宙的尽头。宇宙的尽头是什么?是一面镜子?一头抽象牛?一间小餐馆?还是门被人一脚踹开?

你爬起身,对着破门而入的威严脸庞,诚恳地说道,“我是嫖客”。你为自己镇定自若的语气感到吃惊。你顺手把毛巾被覆于身后的女体上,低下头,心满意足地打量着腰间一圈圈赘肉。你挨了重重一巴掌。你看见红橙蓝绿黑紫。你用舌头舔去嘴角溢出的血,轻轻笑起来。张大春的小说《城邦暴力团》中有一句是这样的: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拳抱两仪、眼环四象、气吐三分、腰沉七寸,成了个蹲姿。这里也是五楼,你却不是孙小六。

不知道什么缘故,你觉得眼前这张威严的脸庞看起来很舒服。你老老实实地穿好衣裤,伸出双手。威严的脸庞发生奇怪的变化,迟疑地说出一个名字。你点点头,想起来了,他是你的学生,他的毕业论文是从网上抄袭的,一字不改。你把原文扔到他面前,但还是给了他一个及格。你重复了一遍,“我是嫖客。”你都忍不住笑容满脸。门关上了。你双手握拳,怅然若失。蜷缩在毛巾被下不停颤抖的女人,看着你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敬畏与困惑,身体就与夜里从河面上飘过的物体一样,散发出潮湿浓烈的腥味。你举起双手,双手拇指各抵住太阳穴,手指上的戒指深深地嵌在皮肤里,好像是骨头长出来的一部分,惨白。是她在十年前给你戴上的。你冲女人扮了一个鬼脸,说道,“咱们继续?”女人惶恐地分开腿。你一阵恶心,呕出酸水。你想起第一次阅读萨特成名作《恶心》时那种强烈的、无可挣脱的绝望感。你朝着那个“没有胡须的猫”吐出一口唾沫。你为自己的无礼与龌龊感到兴奋。

现在,你确信:

只要人相信自己不会受到惩罚,那他一定是恶的。

你摇摇晃晃出了包厢,把四百块钱搁在空无一人的柜台上。粉红色的钱,深褐色木质纹理的柜台,一瓶墨水侧躺在台灯下,还有一支毛笔,一张裁成8开大的红纸。红纸上有四行字,瘦金体,写得基本不错,运笔飘忽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只是最后一行字,只有一横,这一横也没有收笔带钩。

聘:娱乐公关

待遇:日薪1200元以上,可兼职

要求:18至35岁,青春靓丽,时尚前卫,充满活力、敢于挑战自我的靓女

你缓慢地抓起毛笔,在额头上写了两个字,也是瘦金体,但是反写。你凑身至柜台后面镜子前,你看见镜中自己那个不断模糊的形象,以及那两个结体潇洒的汉字:嫖客。

“我的爱人。你读过辛格写的《傻瓜金佩尔》吗?你一定看过。你知道什么是对背叛的惩罚吗?你一定不清楚。”

你出人和街,进水带巷,拐入菜市口,过了将军墩,来到珠江路。一只蝴蝶始终跟随着你,轻飘飘地飞。它不按直线飞行,是因为它的脑子有问题。所以一些非洲部落的女人想与丈夫离婚时,就会暗中使丈夫吃下掺有这些蝴蝶翅膀的食物。你流下眼泪,尝到眼泪的咸味,你涕泪纵横。你痛恨起你的大脑。如果这块由约140亿个细胞组成的约1400克的豆腐花似的东西,能自始至终保持沉默,尤其是面对那些在经验范围之外的不可言说,那些反复出现的匪夷所思只能定义为童话的日常现实,以及那些被傲慢与偏见用不容置疑之口吻所宣布的真理又或者是普遍规律。你就还能是你,拥有各种意义。

世界是各种声音震动的总和,是临兵斗者皆阵列于前,是唵嘛呢叭咪吽,它没有质量,只有压力;它不是物体,只是一个名称。一把把烧得通红的刀子,不断刺入你喉咙深处。你唱起黄霑的《男儿当自强》,慢慢地挺起脊梁。你站在她必经的路口,站成了树。当光线与深绿的颜色覆盖在你额头上的时候,你发现自己飞了起来,就像一只绿斑燕尾凤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