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如
1
现在想来,那天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些不一样的。他来了,终于来了。而发生在她那天里所有蹊跷的琐事乃至情绪,都该是他正向她走来的暗示吧?可她呢?她怎么可能浑然不觉?竟然一直到了后来,到后来,和他当头撞上。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晨,自己睡魇住了。侧卧床上,朝向窗口,眼睁睁地看着风像一只只鬼头鬼脑的大鸟,不断地、争先恐后地停落到她面前的窗台上来。那些雪白的大鸟偏着头,鼓着眼睛,对她和她的家略一张望,就纷纷铺展开硕大的羽翼,肆意地满屋子俯降或仰冲,到处撒欢儿,一只又一只,一阵又一阵……她又怕又冷,想伸手拉被子,却怎么也动弹不得,一发现不能动弹,更深的恐惧立马攫住了她的心,是想到了女儿。是的。女儿,她迷迷糊糊地记得女儿露露刚才已起床了。露露是个省心的孩子,星期天经常比妈妈起床早,轻手轻脚地从妈妈身上跨过去,就一个人跑到客厅里去玩儿。可今天是怎么回事呢?露露在哪儿?她才六岁啊,这可是三楼,天,难道,她的小露露已自己爬上窗台,打开窗子,把早春彻骨的寒风放进来了么?
妈妈,我饿了,你起来吧,起来,好不好?
是女儿软软的声音拉她逃出了噩梦。拼尽全力喊不出的声音还干干地哽在喉头,她终于能睁开眼睛了。先是看见了她那散乱着长发,套着小睡袍的女儿,又看见她们刚搬进不久的家:窗子关得好好的,北方的三月,暖气还没停,屋子里的气息燥热、沉闷,眯起眼睛,甚至都能看见灰尘暖烘烘的光柱子。她一把就把女儿拖进了自己的被窝,女儿的小手小脚都冰凉冰凉的,惊得她一激灵,手却丝毫也不肯放松,更没如平日一样数落女儿怎么总不长记性,总光着脚满地跑。
就那么闭着眼睛死死地搂紧女儿,她一动也不动。女儿早已习惯她的神经质了吧?那个冰凉的小人儿乖乖地伏在她的怀里,也一动不动,嘴里却还念经般固执地坚持着:妈妈,妈妈,饿,起来吧,好不好啊?
她起来了。清醒之后,脸就拉下来了。一边动作利落地给露露换衣服,一边发布命令:两件事情:一、最后一次提醒你,不许再光着脚在地板上乱跑。二、今晚又要去上钢琴课了。赶紧去把新学的曲子再复习一下。妈妈一个小时以后要出门,你要在妈妈出门前把上节课学的两首曲子再各弹十遍,弹错了不算,错一遍。罚三遍!
跳下床,她迅速进入状态,一边有条不紊地洗漱、热早餐、收拾房间、准备出门的行头。一边留神听露露弹琴。露露学琴两年多了,每周日带她去钢琴老师家上一次课,回来练时,开始几天,她还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陪女儿练,差不多到周三吧,女儿就能弹出调儿来,她就可以边忙活家务边听了。但其实,无论怎么听,她都是在装模作样,因为即便坐在一旁盯着谱子看,露露弹错了节奏她还能反应过来,音符对错她就不能挨个儿跟上了。小时候,她倒也是学过琴的。是自己选的大提琴,可惜那时她母亲心太软,没逼她,一来二去,给学夹生了,就没坚持下来。她现在自己做妈妈,立志不再重蹈母亲覆辙,她得狠下心来。发布命令不解释,执行命令不含糊。当然这不仅仅是针对学琴。她还希望这种方式能帮露露养成合适的思考、解决问题的习惯,早点儿体会到理解和消化别人建议的好处,不能凡事由着自己的性子,太固执,一个固执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能有什么好?像她自己,不就是前车之鉴?
后来,她忙完了,露露还没结束呢。她就坐下来等。看着女儿煞有介事地挺胸、松弛肩膀,紧紧抿起小嘴巴,瞪着大眼睛,一会儿键盘,一会儿琴谱地抬头、低头,两个小手指关节弓起,小燕子试飞一样,抬起、落下,交替有致,起起落落。她不由得有些恍惚,好像只是眨眼之间啊,她的小露露就六岁了,今年夏天就该上小学了,这些年,她都是怎么过来的啊!她想起自己还在月子里时,母亲就确诊了癌症。那段时间母亲总念叨,你就是命苦啊,要是个男孩儿还好些。你一个人带个女孩儿,这辈子可怎么办啊?
她那时到底是年轻,犟得很,对将来虽和母亲一样心虚,嘴上却是一句也没有的。但后来,母亲去世后,那番话她却常常想起来,尤其是这两年,露露越长越大,越大越乖……
尽管她自己也是单亲家庭,但她却不得不承认,露露的性格和她小时候一点儿都不像。自己小时候妈妈太娇惯,所以才这么倔强、固执,这毫无疑问是不好的。那么现在,她对露露这么严厉,让露露显得这么怯、这么乖,就好么?性格这东西到底有多少是来自后天的教育,多少来自天性呢?她想不明白,却本能地明白自己不喜欢露露这么乖。她常想,要是露露能像男孩子一样粗拉点儿,直率点儿就好了,露露太乖,反倒让她更心疼,更操心,也更让她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和当年的母亲一样,变得琐碎、犹疑,患得患失起来了。
2
那天她是几点出的门了?对了,想起来了。应该是十点左右。她还记得自己看着闹钟,打电话时的情形。那天她接了两场婚礼,十一点十八一场、十二点五十八一场。所以她和来打工的女学生约定的时间是十点。
她在十点准时给女学生打电话,压制住自己的火气,高声报出北京时间,然后问,你在哪儿?结果她听见话筒里传来女学生无比温和的音调:我在你家楼下,大姐,开下门吧,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家的楼宇对讲坏了。
没提前,也没迟到。可当女学生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到她的面前时,她们双方都有些尴尬,尤其是她,对自己刚才乱发火,脸上有些挂不住。
站在那里,她看那女学生匆匆忙忙地换鞋,本来打算说点儿什么的,可嘴巴张开,才想起自己连女学生的姓名都没记住。于是她就什么也没说,只在临关门要出去前,到底过意不去,没话找话儿地轻声交待了一句:我三点前一定回来。
结果,她竟听见身后传来女学生平静的应答,知道了。大姐。你放心吧。
她一惊,回过头,看见女学生已换好拖鞋,挺直身子,站在那儿看着她,表情平平淡淡。下了楼,开车走了好远,她都还觉得自己没回过劲儿来,觉得那女学生的目光依然热辣辣地贴在自己的后背上,真是难受极了。
想一想,有两年了吧?有多少女学生曾在她家里进进出出啊。这两年,她搬了三次家,都没离开过这片住宅区,图的就是这儿挨高校近,找学生帮着带孩子方便。露露的幼儿园周六、周日都放假,可她是专职做婚礼司仪的,就周六和周日最忙,当然这种忙不过是一阵子,通常也就是一个中午的时间,最晚下午三点前就回来了。旺季的时候,偶尔还有晚上举行结婚庆典的,但九点前她也肯定能回来,需要找帮工的时间短,事情也少,不需要打扫卫生,更不需要帮忙做饭,无非就是陪孩子玩儿一会儿。这种工。去找家政或托管。人家根本就不屑于接,她也是后来才发现可以去高校找学生来做的。
那些女学生,有活泼好动的,有内向文静的,都是看了她贴到学校里去的小广告来和她联系的。一个单身母亲需要找个喜欢孩子的女生周末帮忙照顾上幼儿园的女儿。她这广告对许多女学生有吸引力,女学生们先后兴冲冲地给她打电话,兴冲冲地找上门来。坐在她的小客厅里,俨然小大人儿似的来见她
的工。虽然女学生们的讲话风格各异,但基本上都在表达两层意思。一是自己喜欢小孩子。二是打工属于社会实践,可以为将来走向社会积累些经验。并且,她们还都如出一辙地对她提到的工钱,表露出根本不上心的姿态。或者直说无所谓,或者抿嘴一笑,就算作同意。
她于是懂得,那些真正需要工钱的学生,可能早就爽爽利利去打麦当劳、肯德基之类的小时工了,而对她需要的这种每周末拿出两、三个小时陪孩子玩儿的工作有兴趣的学生,经济条件都不会太差,至少无需为自己的生计操心,她们不是对打工的收入有兴趣,而是对打工这个足以标志自己已长大成人的花头儿有兴趣。这念头一起,再面对那些学生,她就情不自禁地总会想起当年的自己了。是啊,多年以前,在学校里读书时的自己,和这些女学生,还有什么区别么?
是不是因为这种类比,导致了她容易和这些学生产生矛盾,她说不清楚。但很显然,后来再面对她们,她常常有控制不住的怨气,根本就不把她们看成是还在读书的学生,而是觉得,你们既然来打工,就得对得起我支付给你的工钱。
最初,她辞掉女学生的原因是因为工作时间。或者早,或者晚,她都无法容忍。一次,竟然有个女学生还好意思说,反正按小时计费,我早来或早走,你把那个时间的钱不给我就是了,我又不多要你的钱!她当时就火了,一个毛孩子还在我面前充清高!冷笑一声,她反手就多甩给那女学生五十元钱,让她赶紧走人!后来再有学生来,她干脆就直接说,不要早来,因为我得睡觉。也不能早走,因为我的工作得守时。
可是,那些学生怎么那么不懂事?来早了,在楼下等一等不行么?一周就打两次工,为什么不能提前安排好?为什么总会临时有事,在她还在睡,或在婚礼现场忙碌时,接到那些学生十万火急的电话,说不能来了,或得提前走。再不就是头一天打电话通知她,说本周要找个同学来替次工?
是自己太苛刻么?她不止一次平心静气地审视自己,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她觉得自己必须这样。
她是专职做婚礼司仪的,是要打算长期吃这口饭的,没福气偶尔玩个票,串个场儿什么的。所以建立起良好的声誉至关重要!每一场婚礼,每一个细节都将是她声誉的组成部分。首先,守时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而其次,更重要的还有,她还必须得给人家主持好,赢得好口碑。虽然婚礼庆典中的主角永远是新郎新娘,司仪的所有努力不过是要把新郎新娘以及他们之间感情的美好挖掘出来,但婚礼司仪也是现场的灵魂人物,因为结婚当天的新人多少都是有些紧张的,羞怯的,司仪的状态非常重要,你自信,新人才自信,你光彩照人,新人才熠熠生辉。
生活中,她话不多,不是活泼外向的人。第一次出场做司仪,不仅周围认识她的人,就连她自己,都暗自吃惊。后来,她再接再厉,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总结经验,终于开始知晓,并不自信的她,能有信心站到大庭广众之下去讨生活,她的底气,其实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自己的声音。
每一次,当她来到婚礼现场,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台上,没人理会她,她往下看去,看见下面的人都在忙活,酒店服务人员在东跑西颠找喜主询问开席事宜。喜主在东跑西颠地张罗客人妥帖就座,客人在东跑西颠地呼朋唤友、寒暄客套,都忙活得稀里哗啦的。可她,需要必须要尽量不受下面稀里哗啦的干扰,把话筒举起来,她挺胸抬头,提一口气上来,开始讲话:各位嘉宾,各位朋友,大家中午好!这第一句话,她每每如此,因熟练无比,都抽离开了实际内容,成了单纯的发语词,用以清场,把大家的注意力向她聚拢,同时。也是给自己壮壮声势,帮自己尽快调整好状态。
她是有过失败的主持经历的,后来想想,发现败就败在了开始这第一句上。她这一嗓子发语词喊出去,干涩、轻飘,喊过之后,下面的人根本没反应,她就晓得自己今天算完了,头儿没开好,信心陡然没了支点,下面客人稀里哗啦的忙乱变得声声入耳,她也紧跟着忙乱起来,口吃、笨嘴拙舌、表情虚伪。她自己都感觉到了,难过死了,恨不得马上就能结束,好马上就能逃走。
而有些时候呢?当她把这第一句喊出去,看见台下的客人纷纷向她转过脸来,听见自己的声音通过话筒,在杂乱的嗡嗡嘤嘤中凸显出来,那么清亮,结实、中气充沛,她自己都为自己陶醉,含着笑,她一路把祝辞说下去,声音一句又一句地如愿响起,即兴的好点子一个又一个地不经意冒出来,她都忘了自己是这对新人、这户人家花钱请来的司仪,是和他们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了,只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全场的灵魂,不断为大家引介嘉宾,不断制造高潮,掀起欢声笑语不断。往下看去,她发现下面每个人的面目都变得模糊不清,但张张笑脸都仰起来,朝向她,盈盈绽放。还有笑脸周围的大红地毯、喜榜、喜联,以及喷洒得到处都是的细碎的小亮纸片,也都晃着光在令人眼晕地闪闪烁烁。她于是也跟着动起来,信步在舞台上走来走去,觉得真正的自己正在消失,慢慢消融进了婚礼现场。变成和这儿浑然一体的一个小摆设儿,被装点着喜气洋洋,安置的堂堂皇皇,所不同的无非就是地位稍惹眼些,还能持续地发出讨人欢喜的声响……
那么,这声响,这个给她信心,她借以讨生活的本钱,在什么情况下才属于她呢?她偶然一次发现,自己睡得足些声音情况会好很多。不久这发现就通过她咨询一位偶遇的老话剧演员得到了证实。
能长时间发出饱满、结实的声音,是和你的身体状况有关的。休息得好,你的气息、共鸣自然会好一些,声音自然就好。每个人其实都这样,只是你更明显些。可能是你身子骨儿太弱了,才使得睡个好觉,都能感觉出声音的不同来……
她是聪明人,话剧演员的话还没讲完,她就明白了。她妈妈是唱地方戏的,小时候她就在后台长大,只是那时候许多事情不上心,才视而不见。那天一听人家这么讲,小时候的记忆全都清晰鲜亮地活泛起来,许多细节也被迅速过滤,对她呈现出了意义。她满脑子都是小时候母亲边上妆,边咿咿呀呀吊嗓子时的情形,还有下乡演出时,听那些阿姨们说的什么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睡补一类的话儿来。她都快三十了,通过运动来增强下肺活量,显然她无法接受,但用声前自己有意识地养精蓄锐,长长地睡个大懒觉,却完全可以成为她周末意义重大的必修课。当然,她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和别人谈自己,所以,这一点,那些来打工的女学生。她们哪儿懂得呢!
她就这么渐渐在女学生中出了名,成了苛刻的雇主代表。但也还依然有女学生找上门来,她也就依然不断地辞。这样的人好找,她渐渐发现了这一点,当然,与此同时还发现了女学生们让她不满意的原因也在越来越多,除了时间,她还因为她们的多嘴辞过几个。这一条其实是更让她难以容忍的!这些小毛孩子,哪儿学的阴奉阳违?当她的面唯唯诺诺,她一出门,就会套露露的话儿,什么你妈妈是做什么的啊?什么怎么没见过你爸爸啊?她的露露是个心事重的孩子,凡事喜欢在心里绕来绕去,而绕来绕去的最后结果无非是一字不漏地向她汇报。她被这汇报气炸了,辞了女学生不说,还落下了后遗症,以后再稍有些风吹草动,
她就怀疑是女学生又化身了侦察兵,对她以及她的家展开了刨根儿问底儿的行动。
可是。那天早晨,那个她记不清姓名的女学生却冷不丁地将了她一军,那么多到她家来的女学生不是没心没肝一副傻大姐的模样,要不就是自作聪明一脸讨好人的谄媚相,面对她的指责,女学生们辩解、耍小性子、哭鼻子抹眼泪,什么样子的都有,可如那女孩儿般沉稳冷静的,她倒是第一次见。这个女孩子小小年纪,怎么那么能沉住气呢?
3
那天,开着车,她一路都非常顺利。到达酒店的时间比较早,一般情况下,她都尽可能地早去,熟悉下酒店环境,和酒店服务人员以及现场的乐队、婚庆公司人员。提前沟通下庆典细节什么的。干这一行,她转眼都三年多了,虽然目前为止还在跑单帮,但人头儿已很熟,那天无论是酒店还是婚庆的人员她都极熟悉,没什么需要她费心的。
转了一圈儿,她想,该去找找新人家属聊聊,看看有没有什么信息可以捕捉些,一会儿可以作为素材,在仪式现场即兴生发成个小亮点。
她记得当初接活儿的时候和这户人家见过面,是见的男方的父亲,知道这是户经济上较有实力的人家,双方都是土生土长的青岛人,都亲戚朋友众多。今天一到现场看,果然如此,男女双方家的客人在一起招待,婚宴摆了六十多桌,离婚宴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客人就来了不少,场面上显得有些忙乱。
过去和男方的父亲打招呼,她发现那父亲一时都记不得她是谁了,就赶紧自报家门。那父亲这才仰头向后,大着嗓门。哦哦哦了好几声,就一把抓过她的手,拉她去了人少些的地方,压着嗓子说,来了这么多客人,一会儿现场气氛你一定要给调动好,我得提前跟你说声儿,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你不知道,我这个儿媳妇啊,真是个孩子,从今天一大早接进门儿,就一直阴着个脸儿,哭哭啼啼的……
她略显惊讶,去看那父亲。然而那父亲脸上的急切表情已骤然散尽,冷冷地慢慢泛出戒备来,扶了扶眼镜,父亲淡淡地说,当然,其实是没什么。他们现在去海边儿拍照了,也可能情绪已好了。她被父亲大起大合的骤然变脸搞得有些尴尬,只能笑着点头。可是突然她看见父亲也笑了,也在点头,且那笑和点头的幅度都比她要大得多,接着她的手再次被父亲拖过去,我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特意请来的婚礼司仪,很有名的哦,吴樱吴小姐。吴小姐,这一位呢,就是我们的亲家母喽。呵呵。
她于是看见了那个身材高挑的美丽妇人,四、五十岁的样子,衣着得体,脸上丝丝缕缕地满是岁月爬过的痕迹,却依旧白皙洁亮、姣好周正。妇人朝她微微一笑,向她伸过来手,于是,她的手被妇人热热地拉住,仰起脸,她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妇人温婉的美丽笼罩。
那一天,在那场婚礼开始前,她一直和那个妇人在一起。听妇人絮絮地念叨对自己要出嫁女儿的担心。那一天,因为和这个妇人的邂逅,她是那么想念她已去世多年的母亲。
普天下所有的母亲是不是都会有类似的举止和心态?或者,这一切的机缘巧合,原本就是自己母亲安排的,是母亲放心不下她,到底化身成那个美丽的妇人,再一次。回到了她的身旁?
原来,这家的女儿要嫁的是个二婚的男人,比她年长八岁,还有个三岁的男孩子。人家都说,男孩儿要放着养,女孩儿要惯着养。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三十岁才生的,从小到大,我和她爸爸为她费了多少心啊,太娇惯了怕不独立,太独立了怕长大后吃苦头。从她上了小学开始,我就辞了工作,全身心扑到她身上了。可她选择这样的婚姻,我和她爸爸又能怎么样?心里有委屈也不能和她讲啊!已经这样了,哪能再给孩子压力啊?可你知道,我们这做父母的,多担心啊。我们的女儿,才二十四岁,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可嫁过去,一进门就得带个三岁的小孩子……我们没那么狭隘,不觉得人家离了婚,就人不好,我们是担心我们自己的女儿啊,男方是结婚五年后才离的,现在人家孩子妈妈都还没结婚,每周都要来接孩子回去一次呢,从前的亲戚朋友各种关系更是千丝万缕,那么复杂,我们的女儿,你说,她能行么……
那天,她原想只和妇人聊几句,不想那妇人仿佛找到了知音一般,拉着她的手就不放,直到后来,拉她去了酒店的一个标准间,妇人说自己头晕,进了房间就一头栽在床上,却也一刻没休息,瞪着汪满一池秋水的大眼睛,一直不停地和她念叨。
坐在床边,她听着妇人说话,陪着一起发愁、感叹,甚至掉眼泪,而事实上,她其实一直在走神儿,她已深陷到自己的往事里去了,妈妈的形象正从那些往事里浮现出来,让她那么难过。那么自责,她恨死自己了,自己怎么那么不懂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怎么才懂得去体会妈妈当年的心情?妈妈当年的难过一定不亚于这个妇人啊。因为当年的她,还不如今天这个新娘,好歹人家还有场婚礼,而她连婚礼都没有。而妈妈呢,妈妈更艰难,这个美丽的妇人可以和自己的丈夫说声不舒服,就扔下一屋子的客人不管,躲到这儿来舔噬伤口,而当年她的妈妈呢?当年,她的妈妈,是独自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一切。
那一年夏天,她二十一岁,在南京一所大学读大三,妈妈乘四个多小时的火车跑去学校找她。大夏天的,妈妈中暑了一般,面色苍白,虚弱得很,可把正在参加期末考试的她从教室里找到宿舍,妈妈却是上前就给了她一巴掌,没多疼,却是从小到大,妈妈第一次打她。站在那儿,她梗着脖子,一动也不动,眼泪流出来也不擦,咬着牙一声也不出。妈妈却疼了,上前把她抱在怀里,哭着埋怨她,傻孩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去上课?
后来,她和妈妈一起回了家。那个暑假,她做了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这决定几乎要把妈妈逼疯了,从你怎么能这么傻啊,到你不能一时赌气。又到了你明白后果么,难道要把自己的一生毁掉么?
妈妈对她决定的阻拦持续不断,有时候是正吃着饭,有时候她已睡了,却被妈妈推醒,妈妈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也都说到了,说得激烈的时候,妈妈的话题甚至还脱离开事情本身,变成了无休无止的抱怨,对命运,对自己,甚至对早已不在了的丈夫。可她只是听着,听着,什么也不说。妈妈所说的一切到了她那儿,都没了意义,没回声,更没行动。她虽偶尔也流泪,也烦躁,但却始终一声不吭,不和妈妈辩论,也不解释自己的心思。
是啊,她怎么就那么狠,那么不可理喻呢?当年的她为什么就不替自己的妈妈想想?那时候,她晕了头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占据她脑海的,全是别人。是的。是他,还有他的妈妈。
确定自己已怀孕的消息,她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他。她自己当然是怕的。可他呢,他怕得似乎比她还厉害,世界末日来临了一般,傻在那儿,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先被事情本身吓住,紧接着又被她对他反应的不满吓住,吓得只会小声嘀咕,哭丧着脸,六神无主。
两天后,他终于有了主见。约她出来商量。他比她高一届,那时已临近毕业,不常去学校。可他们间的恋爱关系在周围同学中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了啊,但那次专程来找她时,他却如做贼,鬼鬼祟祟。他告诉她,
他的妈妈能帮他们,下周一,他妈妈会在校门口儿等她,带她去医院,解决问题。
她被他的说法激怒了,解决问题?什么问题?你们的问题或许能解决。我的呢?我的问题怎么办?冷冷地朝他摇头。她告诉他,自己哪儿也不去。
当天晚上。她见到了他的妈妈。多年以后,她都无法忘记那个女人:灰色的西装套裙、秀琅眼镜,坐在校外的小茶馆,关起门来冷静严肃的表情,还有讲起话来极慢的语速。从头到尾,女人其实说的话很少,大多是在打量着她,听她说话。
可那天,她糟透了。她自己其实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但心里满满的全是委屈,还有恨。不过想来想去,除了自己,她还能恨谁?这想法加剧了她的委屈,并越来越发现自己其实很难独自硬生生地把所有的委屈全都吞咽下去。她和他的妈妈说着话,情绪几度失控,大夏天的,穿着长衫长裤,却还一个劲儿哆嗦,说话像打机关枪,哆哆嗦嗦的,沉默上一阵子。噼里啪啦一梭子打出去,又愣一阵子,再打一梭子,她都不记得自己说什么了,前言不搭后语,乱七八糟的,除了宣泄情绪,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开始,女人还试图和颜悦色地劝慰她,慢慢地,女人的眉头开始锁成了个疙瘩,并且直到后来,那疙瘩也没再打开。
那天,她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女人扬起脸,朝她冷笑着说,你犯不上这样。要知道,到现在,你怀的这孩子到底和我的儿子有没有关系,在我这儿还都是未知数呢!
她被女人的话搞糊涂了,傻在那儿,没了声响。小小茶室,门关得严严的,服务员早已知趣地不再进来。只有她和他的妈妈,两个人。两盏茶,四目相对,躲也躲不开的女人冰冷的目光,和直戳到她心口来的刀子一般的言语。没有人能帮她,她躲也躲不过去,所有的疼痛、屈辱,她是躲也躲不过去了……她在那一刻突然发现自己不再哆嗦,也不再思路混乱、口不择言了。抹了抹自己早已干了几次,这会儿又不争气地溢出来满脸的泪,她也学着女人扬起脸的样子,冷笑。挑衅般地看着女人,她慢慢地说:阿姨,都二十一世纪了,鉴定这种事儿还困难么?等孩子生下来,所有这一切不就都真相大白了么?
和他妈妈见面的事,她从来也没和自己的妈妈讲过。那一年,妈妈大老远跑去学校找她,心疼她,疼得急三火四的,只等了她一天,迁就她考完试,就带她回家了。可到家后,尤其是怎么劝,她也偏要把孩子生下来后,妈妈最后只向她提了一个条件,想见见他,还有他的家长。但她死活不依,甚至妈妈威胁她,说要回学校问老师同学,她都没松口。
是的,她不想再见到他,以及他的妈妈。她那时只是一个心思,在没拿到能证明孩子血缘的证据前,自己绝不会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可是,对自己的妈妈呢?她怎么就那么自信,怎么从未担心,妈妈会真的跑到学校去找她的老师、同学,或者,去找他和他的家长?
酒店的小套间里。面对着那个女儿即将出嫁的美丽妇人,在自己的往事里翻江倒海的她,终于看清了自己当年的丑恶嘴脸。
是啊,她现在明白了,自己当年就是吃准了妈妈不可能去学校的!她知道,妈妈一直像呵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呵护自己的女儿,女儿的身体、声誉,所有的一切,无论如何,妈妈是绝对不可能去学校问的,虽然妈妈自己一定也很难接受女儿要做未婚妈妈这个事实,但她更得顾及女儿的明天……而她自己,就是吃准了妈妈的这一弱点!当年的自己,怎么可以那么自私,那么狠毒,那么为所欲为地欺负自己可怜的妈妈,欺负妈妈对自己一厢情愿的爱呢?
后来,在她的劝说下,她和妇人一起来到了婚庆现场。她看见了妇人的女儿,也就是本场婚礼的新娘。一个娇小白皙的女孩儿,除了眉宇间的神情,其实五官、身材长得都不大像她的妈妈。女孩儿早不哭了,整个庆典现场,一直甜丝丝地,娇羞地笑着一直挽着自己高大健壮的新郎的臂膀。
那天的主持,她在情绪上有些失控。尤其是在证婚人证婚后和嘉宾发言后那两个单元,她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饶舌,明显的煽情和控制不住的引申、发挥。和她曾观摩过的其他婚礼司仪不同的是,她不喜欢在婚礼现场使用爱情这个词儿,她更多地把主持的重点放在新家庭的组建上,以父母亲友之间、同窗同事好友之间的互动来营造现场温馨感人、轻松活泼、或神圣庄严等不同的调子。一般来讲,这调子是在婚礼前她对现场气氛有个大致了解后,确定出来的。但那天,她并没刻意,却把整场婚礼营造的温馨感人,甚至略显煽情。站在台上,她看见许多嘉宾的眼里有盈盈的泪光在闪烁。
新郎的父亲在典礼结束后特意跑来向她敬酒,很夸张地对她那一桌的嘉宾们再次隆重介绍了她,怎么样,怎么样,吴樱小姐名不虚传吧?名司仪就是名司仪!末了,还轻轻拍她的肩膀,摇着头,朝她感慨:吴小姐,你知道么?你今天说的许多话,都说到了我的心坎上啊。你的这些话,真是给在座的那些年轻孩子上了很好的一堂课啊……
因为还要赶去下一场婚礼,她没吃多一会儿,就起身去找新郎的父亲打招呼,告辞离开了。路过新娘母亲那一桌时,她看见妇人正坐在一群长辈中间,在忙活着照顾他们就餐。她没过去打扰她,心想,用不了多久这个美丽的妇人就会忘记她的。而且最好,她们今后别再有机会碰到。因为她明白今天的情形特殊,若时过境迁,让妇人再去面对一个曾对之忘情诉说过隐痛的人。妇人一定会尴尬的。当然,她自己也同样如此。
要到门口时,她特意扭头在人群中找了找新娘子。看见那个年轻的女孩儿正被围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在表演什么节目。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面庞潮红,依然在甜甜地笑着。她想起,整场典礼,女孩儿一直都是这种表情,包括双方父母被请到台上来,新人给父母行拜礼的时候,她在一旁大肆煽情,煽得双方父母都泪眼婆娑时,女孩子也是如此娇羞的表情。
她因此而在心里泛起阵阵的悲凉。是啊,她想,都是这样的啊,那些爱,那些来自你亲人的爱,当你还年轻,当它伸手可及,多得足以把你淹没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子的啊,这样的无知无觉、这样的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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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小时以后,她出现在了位于市郊的一家星级酒店。这是家国际连锁酒店,毗邻大海,建筑是一群欧式风格的低矮小楼,远远近近地,散落在片片茵茵绿草当中。她在离音乐喷泉不远的一处草坪上,找到了正在人群中忙碌的本场婚礼的新郎。
戴着眼镜,穿一套黑西装的新郎显得有些急躁,正眉头紧锁地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可无论走到哪儿,人家都不让他插手,搞得他心神不宁,这会儿抬头发现了她。眼神儿一亮。陡然来了精神。大姐,扶了扶眼镜,他的眉头迅速展开,一只手横叉腰间,另一只手则如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一样,从下向上,顺势在空中挥舞出了个半弧形,粗声大气地说。你给看看,你给看看,怎么样?这效果……
她当然不比新郎大,新郎不该称她为大姐。之前她见过新郎,也聊过,知道些背景信息。这对新人其实一个78年,一个79年,都比她大。但这称呼也正常,她的年龄已不止一次地被人搞错了。尽管总极力回避和周围人谈自己,但她清楚,在别人眼中的她,有人知道的
多些,有人知道的少些,大致的特征该包括:从业三年多的职业婚礼司仪,家在江苏已来青岛五年多的外来打工者以及一个六岁女孩儿的母亲。对于如新郎这般顺水顺风的年轻人来说,她的这些特征,尤其是最后一条,是足以担当得起姐姐这个称呼的。更何况还有讲话办事时的气度呢,内心的经历会被一点一点地写到每个人的脸上去,她早就意识到自己和同龄人不同了,立场、出发点、音容笑貌,你可以说是老成,也可以说是迂腐,反正明显不一样。当然,也正是这不一样,才让她总能波澜不惊地忽视别人的错误称呼,就好像在今天,在这会儿,她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顺着新郎的手势,含笑点头,欣然四顾。
三、四十个白色的塑料靠背椅,被散乱摆放在草地上,大致摆放出了个圆型,共同朝向一个白色的巨大遮阳伞。正午的阳光正毒,草坪上,椅子上。还有不远处的音乐喷泉都在明晃晃地晃动着灼人的光,一跳一跳地让人不敢直视。放眼向远看去,几个年轻人正嘻嘻哈哈忙活着往草坪上铺设条状的红地毯。近处则有群人在用气球和新鲜的白玫瑰装点遮阳伞。一阵喧响声中,又有几个人抬着调音台向遮阳伞走过来,她用目光追随着他们,知道那该是她一会儿的位置,就跟着走了过去,不想,新郎还是跟着她。又恢复了刚才的急躁,一路说个不停,大姐,你们这家婚庆公司不行,怎么开始要求都答应,可事到临头,又摆出那么多理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呢?
又错了!她可不是这家婚庆公司的,她只是接了这家婚庆公司的单而已。当然,喜事过后,新人需要把费用支付给婚庆公司,然后,她再去婚庆公司那儿领取属于她的那一份。这可能就是新郎误会她是婚庆公司人员的原因了。她当然不会点破他,而是继续波澜不惊地忽视新郎的错误,安静地问上了一句,都什么项目不行?
太多了,太多了啊,新郎站定身姿,垂下乌云密布的脸,沉痛地摊开手,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数落。这个一直在忙碌的人群中无所事事穿梭的新郎,终于在开始抱怨时,找到了融入现场紧张气氛的感觉,他开了个头儿,越说越有感觉,兴奋起来了,刹不住闸了,抱怨也因此变得铺天盖地、义愤填膺:太多能出彩儿的项目都不得不取消了!比如说新人出场时花童要向新人身上抛的花瓣儿、小亮片儿什么的,不让用。典礼进行当中新人要共同点亮的烛台,燃放的冷焰火,都不让用。当然还有最重要,就是简餐会啊。我们是打算先在户外开个简餐会的,餐也在外面提前预订好了,结果呢?今天早晨才知道酒店根本就不允许在草坪上聚餐
你确定自己和婚庆公司把这些想法说清了?在户外举行婚礼,大多酒店都不允许搞这些项目的。婚庆公司不是第一次承办户外婚礼,都该知道,怎么可能会答应你!她的回答冲口而出,语速极快,音量偏高,强硬生冷、乒乒乓乓几下子直射过去,就打断了新郎的絮絮叨叨,把他正肆意流淌的抱怨硬生生地堵回了喉咙口,噎得干瞪眼儿瞠目结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这个人骨子里就犟,就是个急火火的暴烈脾气啊。而成长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就是在自己偶尔露峥嵘后,会迅速地泛滥开自责和后怕?这几年,她发现自己常常如此,越来越多,越来越迅速。今天,她的自责和后怕就在看到白面的新郎把脸涨成猪肝色之后,轰然来临。
现在不是相互指责,划清由谁来负责任的时候,她尽量淡淡地说,现在主要还是尽可能解决好问题,把今天的婚礼办好。你可千万别忘了,你是新郎啊,你的状态是最重要的,那些所谓出彩儿的项目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烘托现场的气氛么?要是你自己的状态都不好,现场怎么可能会有好气氛?
就是,就是,我看这位大姐说的很有道理。问题不都解决了么?不让撤花瓣儿,婚庆公司不是给提供了个吹泡泡儿的机器了么?不让在草地上聚餐有什么,反正典礼结束后,室内还有正式的喜筵呢。更何况。酒店也赠送了大冰淇淋蛋糕么?一会儿典礼的时候,你们两个切蛋糕分给嘉宾,咱们把简餐会变成冷餐会!那不更浪漫?
一个正在忙活调试音响的人过来插嘴,说得新郎也不好意思起来,不是,不是,新郎赶紧解释,咳,我们这些家在外地的,结婚就是累。都忙糊涂了,咳,大姐你不知道,我们的结婚典礼啊,已经举行过两次了,上个月开始,到我老家一次,又到我媳妇儿老家一次,这是最后一场了,我媳妇说了,结婚就是一场公众秀,父母亲戚我们都提前答对完了,这最后一场,来的几乎全是我们的朋友,用她的话说,就是要办一场纯粹给自己圆梦的婚礼,圆梦啊,你听听,我的责任多重大啊!
新郎的勇于自嘲惹得大家哄然大笑,他就趁势继续变本加厉,我们和我媳妇儿,是大学同班同学,她可是我们班的班长啊,一直都在领导我。考察我,她还说呢,结婚那天的气氛如何,反应出来的问题可大了,你的人缘儿,你的组织能力、应变能力……
站在忙碌的人群里,她也抿着嘴,朝向新郎微笑。心里却是在掂量自己一会儿的主持重点。圆梦。这个词儿真是奢侈,站在这些奢侈的,和自己大致同龄的年轻人中间,她觉得,自己既苍老,又寒酸。
5
那天的第二场婚礼,她主持得非常差,不用别人评价。还没有从台上下来时她自己就知道了。
可是,问题出在哪儿呢?是因为话筒的音量么?举着每每能帮她建立起信心的话筒,却感觉它形同虚设,因为在户外,总有风,话筒音量又偏低,她听不清自己声音的回响。是因为她紧张么?在这群欢呼雀跃的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中问,她怯了场,不由自主地缩手缩脚、底气不足、不知道自己说话的出发点该在哪里。跟个干巴巴的报幕员一样,她自己眉飞色舞、一惊一乍的,观众却是心平气和的,只是机械地配合着、捧场、鼓掌……
曾经,有那么多次,她举着话筒站在众人面前,忘了自己。她那其实是在表演一个人啊!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呢?大方、自信、见多识广、礼数周全,偶尔还能煽煽情或幽上一默。可今天,这一次,她站在那儿,作为道具的话筒也拿在了手上,自己却还是自己,还是那个怯懦、敏感、却不得不勉为其难硬撑着要去冒充别人的自己,无法进入自己希望自己进入的角色里去。
她沮丧极了。在宣布典礼结束的那一刻,放弃了最后的努力,心事重重地跟大家一起去了室内。其实她根本没什么心情去吃什么喜筵的。心里只想赶紧离开,却又担心给婚庆公司的人觉察出什么,怕将来和他们结算费用时,会有麻烦。
她真没想到自己会在喜筵上耽搁那么久。当然,这主要还是因为她遇见了那个嗜酒的记者。
吴樱?用樱花的樱字取名字的人可不多!不过要说起来,咱青岛的樱花就是挺漂亮的。我们每年都去中山公园看樱花。不过,大姐你,好像不是青岛人吧?
那记者是个清瘦的年轻男子,讲话语速偏低、偏慢。坐在主陪的位子上,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晚报的记者,被新郎安排来照顾这一桌儿客人的。可她们这一桌儿,除了她,不过是一些婚庆公司的人,那些人一天到晚凑在一块儿吃喜筵。加上喜筵进行当中,还需要去表演些歌舞、魔术什么的,所以都频繁地进进出出,没安静多一会儿,只有她,被聒噪的记者捉住,成了谈
话的对象。她礼貌性地和记者交换了名片。结果,记者拿起她的名片就开始了信口开河。那么。你是哪儿人呢?武汉?武汉的樱花也挺有名气的哈。
她不喜欢谈自己,尤其是和陌生人。然而就如同到处抛撒名片一样,刨根问底也同样是记者的职业习惯。那记者在她含笑不答后继续借题发挥,其实用花儿的名字来作女孩子的名字挺常见的,但樱花不同。樱花七日。樱花树下埋死人。好像和樱花相关的说法儿都没什么吉利的。这可能是因为人的骨子里都不喜欢这种花期太短,盛极而衰的花儿吧?不过,我知道许多婚庆主持人都不用自己本名,你是不是也这样?再或者,你是在用这个字来暗喻婚礼么?这样刻意策划的一场盛大的公众秀,到头来还不是得要一点点地落脚到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里去?再或者呢,还可以推衍下去,那所谓的神圣的爱情,难道不也如此?突如其来、势不可挡地就来了,可是,又能存留多久呢?本来花期就短,再遇上个风啊雨啊什么的,谢幕谢得就更快了……你可别笑我哈,大姐,你是专业做婚庆的。是明眼人,这其中的故事,你一定看了不少吧?
她被说愣了。开始只觉得记者聒噪,后来又厌烦他自作聪明。她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渐渐地被他的话题吸引住,记者说的没错,她是明眼人,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能够猜到这个在喜筵上一直不停讲话,不停自斟自饮的记者,和今天举行婚礼的这对新人的关系了。
你和新郎他们也是同学吧?她试探着问。
同班同学!记者又去开啤酒,低头用倒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低声说,别笑我啊,大姐,我是新娘的……前男友。
果不其然!她被记者的直言搞得有些尴尬。也低头端啤酒来喝。这有什么好笑的。她抬起头,苦笑着朝向记者说。
而在心底呢,她却是五味杂陈。樱花,樱花,这酣畅淋漓、悲壮惨烈的花朵,这个在她很小的时候,她老家的窗前就年年盛开的花朵,当她注意到它,都已经是二十二岁了!如果说生命是一场旅行,那么,二十二岁之前的她,她的生命,就该是一列迅疾前行的列车吧?率性、张扬,呜呜呜地鸣着汽笛飞驰而来,把一切尽收眼底,又飞快抛向身后,什么都看到了。却什么也没往心里去。是啊,老家窗前的那棵樱花树,她还在上初中,父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就有了,可从前她每天从它身旁路过,走来走去,根本就没印象。是的,在她二十二岁之前,在那时自己的眼底心中,她都能看到什么?注意到什么?容得下什么?
在她二十二岁那一年的春天,每天枯坐家中,面壁一般,她面对着那棵被窗框一格一格割裂开来的樱花树。那时候,她的心每天都在昏天暗地里起伏挣扎,那棵樱花树是自己面前难得一见的明媚亮色。她第一次如此细致、完整地观瞻了那棵樱花树在那个春天里的,整个一场花事:它早早地,就如云似霞地盛开了。它在风中叹息,飘洒起阵阵樱花雨,然后,转眼之间,别的花正姹紫嫣红,开得热闹,它就已繁华散尽。要怆然退场……
那时候,她已怀胎九月,即将临盆。当最初下决心要生下孩子时,她其实真的并没有认真想过,生孩子,对她来说都意味着什么。
可现在,那个小生命就要来了,因了它的到来,她自己的身体竟不知不觉间变得连她自己都不认识了。那时,她总忍不住想洗澡,总觉得自己身上脏,却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她的汗腺开始发达,开始有厚重的体味儿、头皮屑、分泌物;激素调节,身上白皙的皮肤开始泛黑,脸上颧骨两侧也长出黑褐色的对称的蝴蝶斑;本来个子就不高,可从前她是娇小玲珑的,现在却越发矮了,矮得粗笨墩实。肩膀、胸前,也吹着气儿般浑圆起来,显出身板增厚,虎背熊腰。仰起脸,她还发现自己的脖子竟然都可以变短,可以出现层层的赘肉,一轮一轮的,随着头颅的扭动,还会干瘪地隐隐颤动。靠近喉结的左下方,不知何时竟聚集起那么多令人恶心的小疙瘩,妈妈解释说,那很正常,因为她现在免疫力低下,那是一堆丛生的皮肤疣……她这个人,曾很文艺腔儿的,她曾在许多文学作品中看到有人用鼎盛时烂漫的花朵来形容孕期的女子,可现在她觉得,那纯粹就是胡说八道!她恨恨地想,这时候的女人其实最容易让人想起来的还是动物,用身体来做房子,用精血来做食粮的哺乳动物!
当然,与这些变化一同来临的还有恐惧,深深的恐惧:流血、撕裂、大汗淋漓、绝望的尖叫……影视剧中那些特写镜头常常在午夜时分闯入她的梦境。但她依然硬撑着。本能地掩饰着自己的恐惧,怕那恐惧会被妈妈察觉。
可现在回头来看,妈妈那时候其实是心知肚明的。因为那个时候,一切竟全反过来了,曾极力阻挠她生育的妈妈的态度,竟表现得比她当初下决心要生下孩子时的态度,还要沉稳,还要坚决。
妈,要是我生个女孩,我就叫她樱樱,就是樱花的樱字。一个午后,和妈妈闲坐窗前,说起窗前的那棵樱花树。她突发奇想。
然而妈妈却没当她是随便一说。竟一下子警觉了起来,严肃起来,我觉得不好,我不喜欢这个字。妈妈把话说得直截了当,皱着眉,不给她什么好脸色看,有必要这样么?妈妈说,这孩子姓要姓你的姓,名字,难道还要和你同音?你以为她只是你自己的孩子?你想对她怎么样,就可以对她怎么样?!
妈。说的什么呀?你又想多了!我不过是随便取个名字。算了,算了,算我没说!她让妈妈的表情给唬住了,气急败坏地开始辩解,可妈妈根本就不听她说,只一根筋地由着自己的思路来,妈妈说:那是一条命,一条生命啊,你知道么?你生她,就要养她,既然决定了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必须要对她负责任……
类似这样的话,后来妈妈常常说起。
一早起来,发现自己已见红,吓得直哆嗦,牵着妈妈的手,赶赴医院去的路上;从医院回到家后,孩子睡觉晨昏颠倒,闹得她一夜一夜无法闭眼,气得自己跟孩子一起哇哇大哭的夜里……或者是陪着她一起掉眼泪,絮絮叨叨的,或者呢,是大光其火、声色俱下。这样的话,妈妈一遍一遍地说起,一直说到了最后。最后,她还没出月子呢,妈妈就要走了,妈妈是不放心她啊,一个人,拉扯着一个还没满月的孩子,她能行么?那个午后,在肿瘤医院,手术后的妈妈突然看起来不那么虚弱了,气色也看上去好多了,招呼她挨近自己坐过来,妈妈苦笑着扯住了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摩挲来,摩挲去,泪眼汪汪地看她,千万万语地看着她,过了好久,才好不容易说出话来,然而。妈妈说出来的,竟然还是这些……
妈妈得的是食道癌。其实,很早就有症状了,最明显的是常常吃不下饭,吞咽食物困难。每次看着妈妈举着碗皱着眉头,她就劝妈妈去医院看看,怕是什么不好的病。可妈却说,看什么看,排队挂号的,忙活半天,不过就是和医生说上几句话,开上几瓶药。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我这是职业病,年轻时用嗓子过度。我可没什么病,看现在这情形,等我老了,估计能得的病,无非就是失声。可妈妈还没老啊,那一年妈妈才四十五岁,还没正式从剧团退休呢。本来她们已打算好,等她出了月子,妈妈内退的审批也该下来了,她们就打算离开老家,到青岛去。她们一直住在妈妈剧
团的宿舍楼里,住了快二十年了,到处都是老邻居,从她打算生下孩子,妈妈就想着要离开那儿。青岛是妈妈的老家,虽然妈妈十几岁就读戏校离开了那儿,虽然那儿已没什么亲人了,但一想到要离开,第一个能想到的,依然还是那儿。
可是,一次单位的体检报告却把妈妈的计划全打乱了。妈没瞒她,直接就和她讲了,并说自己决定做手术,理由是退之前做单位还能多补贴点儿。可她知道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医生来找过她,和她说,她妈妈癌变的位置不好,手术危险性很大,可妈妈坚持要做。她也没反对,因为她清楚妈妈这样硬撑着,全是为了她,妈妈是不放心她,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争取一下。
手术那天,妈妈躺在手术车上,她和护士一起把妈妈往手术室里推,妈妈探起头来,朝向她微笑,她也忍着泪,朝向妈妈微笑。那一刻,她才清楚,原来自己和妈妈是一样的,也是在求生,在拼着命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因为那时,她想都不敢想,要是妈妈真的就这样撒手去了,她该怎么办?她还要活下去么?
后来,妈妈的手术成功了。前三天都挺好的。可到了第四天,突然就出现了昏迷,急急忙忙地推去手术室,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大姐,你怎么了?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推她。抬起头,她看见记者那张因喝了酒而越发显得清瘦、惨白的脸。
没怎么。她把自己的脸向后仰去,我们刚才在说什么?
说取名字啊。记者说,吴樱是你本人的名字?
不是的。她笑了。我的名字叫吴莺。是夜莺的莺字。是我妈妈取的。我妈妈就是青岛人,小时候考戏校去了江苏,是唱锡剧的,一直都很在乎嗓子。可是据说我刚出生时特别闹人,一天到晚扯着嗓门儿总是哭,所以我妈妈就给我取了个小鸟儿的名字,是怕我哭坏了嗓子。
是么。记者显露出了兴趣。可你还是给自己另外取了个名字哈。
瞎取呗。她继续回避记者对樱花这个意象的探讨。我还给我女儿取过名字呢。我女儿叫露露。你知道为什么么?是因为我女儿和我一样,小时候也闹人,也爱哭,不过我这个当妈妈的可没我自己的妈妈那么好,那么有耐心,我给她起名字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她长大后会怎样,我那时不过是盼着她能呼呼噜噜长睡不醒……
她说不下去了,鼻子一酸,声音哽在了嗓子眼儿里,往事又铺天盖地地来了。她向后仰头,想抑制住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然而,就在抬起头的那一瞬,她发现,记者的眼中竟然也是泪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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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谁也没跟说,大姐。我就要离开青岛了。酒看来是个引子,把记者的情绪调动起来了。然而那记者显然还是个有自控力的人,说到最动情处不过也就是目光闪亮而已。给她的感觉,那记者的眼底有一片正企图冒逸的水源,而记者自己是知情的,他那天不住嘴地说话,其实不是为了和她交流,因为他根本就不待听话者反馈,就又话语再起。他讲话的目的显然是在做努力,努力对自己眼底的那片水源进行拦截、封堵。偶尔不幸,局面失控,他的眼中就会莹润饱满地汪出一层水雾来,但不待得第二层水再顺势冒出,他就采取举措了,举措屡屡得力,局面频频受控,没见得汪出眼眶一滴来,淤积在眼中的水却也转眼消失不见。这一切恰似记者讲话时的风格,放放收收,起伏不定。偶尔会有那么一阵子,他是在很动情地泛着酸气儿,但大多时候,记者是在扮演一个睿智通达的哲人,在冷静梳理一场已逝的恋情,对之进行总结性发言。
所谓的爱情就是如此吧?生于约束。死于自由。我们两个,要是当初她妈一直嫌弃我是农村孩子。家里穷,或许是不会分手的。我们这场从一见钟情到始乱终弃的爱情,所有的乱,都乱在了我们自己身上。开始反对我们的她的妈妈,后来暗道里杀出来的今天这位新郎,我都不埋怨他们。因为从根本上说,这一切,都和他们无关。
当然,这样的结果是幸还是不幸,现在总结还为时尚早。不是都说么?娶个初恋情人做老婆是件恐怖的事儿。因为有些美好仅适合冷藏,你若偏强求,偏要她活生生到你身边,和你相伴终生,你将会看到的是美好如何在生活的常温中腐烂、变质,面目全非。那是上天对你贪心的惩罚,是你自己自讨苦吃。
我喜欢就这样离开,不告诉她,让她过了很久才知道。不过,我想,我可能还会回来吧?或许那时,我还会创造机会去找她?或许那时我会发现,她其实不过就是个极其寻常的女孩儿,和满大街上走来走去的所有女孩儿,都没什么两样?
那天,当那记者自顾自又打开了话匣子,她没再吭声,也没再抬头,因为她只是个平常的女人,她没有能力如那哲人般的记者一样去发动行之有效的治水运动。因为眼前这场景实在类似,这类似已不容分说,把她再次拉回从前:二十一岁、大三、校园旁边的那家小茶馆儿、絮絮叨叨、目光闪亮的少年……
林森!我直到今天才真正认清你!
她朝向他喊叫,音量不低,气息却是飘的,自己都觉出心虚来,就气急败坏地用小拳头去敲面前的小茶几。那是她和他妈妈见面后的第二天,他匆匆去学校找她,又是去她和他妈妈见面的那家小茶馆儿,只是上次是南向的那一问,而这次却是阴面,潮暗燠热,正如她暗无天日已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内心。
和他妈妈不同,他那天倒是说了不少话的,可有什么用呢?到这个时候,她最见不得的就是他一副事后诸葛,泪眼汪汪懊恼忏悔的样子。到这个时候。她最不稀罕的就是他仿佛很替她着想一般,替她盘算将来的言辞。他一张口说话,她的火气腾地一下子就上来了,那是恨,恨他怎么这么无聊,说来说去,说的全是费话。可他一闭了嘴呢?她的委屈又来了,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那当然也是恨,恨他怎么可以坐视不管,不发一言呢?她的心被填得满满的,全是咬牙切齿的恨,对他,他妈妈,还有她自己。但这一次,和面对他妈妈不同,她这次一丝体面也不要讲究,她肆意地把压抑在心底的怨恨发泄得满满当当,劈头盖脸全都抛向他,全是些虚无缥缈,即兴生发的关于道德的指控:虚伪、懦弱、自私自利、不能堂堂正正、敢作敢当……
当年的她,是不会知道的,那其实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是的,她是不会知道的,多年以后。她将无数次地回望那个傍晚,并为之而深深困惑。她会问自己,他们之间真正的分离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就是在那个傍晚,因为她肆意的,伤人害己的发泄么?
他们后来当然还是有机会相对的。只是已不再是面对面了。当年她被妈妈匆匆带回家,连接在他们间的纽带是彼此偷偷上网发邮件。是的,是写字。文字会褪去情绪化的不计后果的随意评点,但同时褪去的,是不是还会有那些与你同在的切近和自然?从继续的抱怨,感喟,到不得不艰难地面对将来,这样的邮件,每一个字,被写下,都小心翼翼。被读出,都浮想联翩,这样的文字,这样的读和写,都太过沉重。它注定难以逃脱掉早早夭折的命运。
不过,到后来,他还是出现过两次的,都是在电话里。
一次是露露满月。那时妈妈刚过世,那时她一心想的是:再怎么难,也要熬过这一阵子,熬到孩子满月再抱她出去,做亲子鉴定。可等到快满月了,通过114
查电话,她想打听亲子鉴定的价格,才打听到原来价格并不是最重要的。
这之前,她脑海中曾无数次闪现幻想的画面是:她一个人离开家,去乘火车,跑到南京去,出现在他的家里。(她是知道他家住在哪儿的,虽然从没进去过)她会轻轻地有礼貌地敲开门,面对他和他的家人的震惊眼神,安静地把写有亲子鉴定结果的报告单甩到他母亲脸上去!可是后来情况已变化了,她自己的妈妈现在已不在了,画面中的她,手上还需要抱着个孩子,她可不喜欢这样,好像跑去乞求他们怜悯似的。而现在。更大的变化却又要出现了,接电话的医生告诉她,他们不仅仅需要提取孩子一个人的血。
那,还需要谁的血?她满腹狐疑地问。
你想证明你给谁生了孩子,就找谁要血去!电话里医生的口气很刻薄,说得她心寒,天,难道她期盼了那么久的画面无法实现了么?难道说,她需要提前告知他们,并征得他们的同意,还有配合?
开始。她是想给他写封邮件的。一上网,才发现邮箱因长时间不登录,已被取消了。好在想起一次发邮件他曾告诉她自己工作后的手机号,她记得自己当时抄在了个小木子上。
电话接通时,她听见里面一派嘈杂。但他很快跑动起来,背景稍稍安静后,他告诉她,自己是在施工现场。他是学建筑的,当年是在本地读的大学。他的家,父母都是公务员。可父亲是真正的只操心公务的办事员,家里大事小情都是他妈妈打理,他联系找工作时他们间的变故还没发生,她知道他母亲曾踌躇满志地给他联系过建委、设计院一类的单位,却都无功而返,后来到底签了家效益还算好的建筑公司的协议。是去做现场技术员,一忙起来,人就要住到工地上去。
我妈妈说都这样儿,刚毕业参加工作,单位都得把你当驴子使唤。得好好拉磨,以后才可能有机会。她还记得他曾和她这么讲过。那么,现在,看起来他还是没熬出来。还在给单位当驴子使唤呢。
他对她告知的关于孩子已满月的事儿保持了沉默。却对她说的亲子鉴定的事情反应强烈。什么?吴莺,他气急败坏地朝她嚷嚷:你怎么搞的,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才要把孩子生下来?
她能感觉到支撑自己往前走的信念在他的愤怒中轰然坍塌。对深陷其中,纠缠不清的自己说不要再犹豫,对反复劝说自己的妈妈保守秘密,她那么固执,那么艰难地把这信念坚持了这么久,却原来如此无谓么?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天。他们好像也没说上几句话,印象最深的就是电话的线路还通着。他们却都没了话儿,只听见话筒里传出他那边儿工地上杂沓的人声、施工的声音,好像是在电焊么?那刺刺拉拉的声音叫嚣着,一阵子由远及近地传过来,透过耳膜尖利地直钻进她心里来了,停在那儿,一会儿,刺刺拉拉又是一阵子,又近了,又钻进来了……紧握话筒。靠在墙角,她努力压抑住郁结在喉头的,一浪又一浪冲上来企图绝堤而出的哽咽。呆呆地听了好半天,到底把那电话给摁死了。
两天后。她再次拨通了他的手机。那时她家里已不再只有她自己了。家里从青岛来了个阿姨,说是妈妈小时候的好友,说妈妈手术前曾联系她托她帮忙照顾女儿。谁能想到这么快啊。还不到一周没联系,怎么你妈妈就不在了啊。阿姨看来是知道她情况的,红着眼圈儿。感叹着。只说和妈妈相关的事情,对她和她的孩子,并不多问。只是执意要赶紧带她离开,说自己只请了三天假,来接她去青岛。她不愿意。她并不认识这阿姨,只是听她自己说,知道阿姨是个普通的小学老师,家里还有丈夫孩子,一家子人,两室一厅的房子,她去了。还带个刚满月的孩子,住都不方便住啊。
那么。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打算怎么办?当阿姨这么问她。她哑口无言。只有沉默。执扭着不肯走。到了晚上。她等阿姨和孩子都睡着了,悄悄溜下床来,拨通了他的手机。
很幸运。他在深夜里还开着手机。但不幸的是她自己,她只是急着想打电话给他,却千言万语,不知该说什么好。是的,她能说什么呢?说她不想活下去了?还是说她可能就要去青岛了?或者说她奶水不足,孩子吃不饱,总一宿一宿地闹么?她这个人,从来都不乞求怜悯,更不屑于拿自己目前的困境或生命去要挟别人的,这些话她可是说不出口的。可是,难道不该给他打电话么?要知道,无论是她最终选择离开这个世界,还是和这阿姨一起去青岛,她和他之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结果就是,如果将来她不再主动联系他,他就会再也找不到她了,他们两个,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再照面了……
吴莺,你一定恨我吧?他在深夜长长的死一般的沉寂中,终于开始了轻声的讲话。我能想象得到你有多艰难,因为我也一样的。这一年多了,我一直没能从那个阴影里走出来。老天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我们还都那么小,懵懵懂懂的,就这么惩罚我们?这样的错,已经无法挽回了,我妈妈说得对,就算我去找你,和你一起承担这错,就能好么?也是一样的,你总归还是要一辈子恨我的,因为你这辈子已经被这错误毁掉了,要是我们在一起,还会更不幸,因为要毁掉的,会是我们两个人……
因为从来不曾这样假设、算计过,她被他的逻辑搞得一时糊涂,原来。在他心中,她这一辈子都早已被这错误毁掉了么?她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大脑一片空白,懵懵的,你是说,我这一辈子已被毁掉了,没必要再苟活下去了,是么?她无声地抹去自己的眼泪,喃喃地问。
吴莺!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起来。显然他是清醒的,不过是被她的不清醒激怒了而已。你知道么?发展到了这一步,你是有责任的。你为什么要这么犟?你还嫌我们受的惩罚不够么?为什么偏要把孩子生下来?你替别人想过没有,你说,我怎么对不起你了,你到底让我怎么做才能如你的愿……
他在她眼中,一直都是个内向、腼腆的人。偶尔讲话大声些都会脸红。可那天,在那个夜里,在她深陷生死存亡两难境地,渴望听到他声音的夜里,他却变成了个慷慨激昂、义正词严的斗士。他们两个,走到了这一步,所有的错,全是因为她!她倔犟、固执,不替别人着想,她已把自己这一辈子毁掉了,还想要再去毁别人……
那个林森,他是知道你的电话号码的,是不是?
放下电话,她要回到床上去的时候,躺在床上的阿姨突然安静地开始了讲话。她给唬了一跳,嗫嚅着应了一声。依然向床边走,可还没等她走到床边,听见那阿姨继续说:也就是说,他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可出了事儿后,只是你联系他,他从来也没联系你?
机械地点点头,但她很快就愣在了那儿,她知道这阿姨要说什么了。
阿姨一掀被子,扭身朝向她坐了起来。我告诉你,我可不会像你妈妈那样惯着你!在我看来,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妈妈的纵容害了你!你听着,从明天开始,你就跟着我收拾、变卖东西,处理完后,就抱着孩子跟我回青岛!
诗人啊,我们的校园诗人!抬起头,她看见自己还是在喜宴现场,周围嘈杂、忙乱,盛装的新郎和新娘正端着酒杯向她们这一桌儿走来。新郎喳喳呼呼地,大老远儿就招呼坐在她身旁的记者。
她赶紧端起杯子站起来。记者也踉踉跄跄。跟着站起身来。
大姐,你还不知道吧?我得给你隆重推荐推荐,这
一位,他可不是一般人啊,他大二就在报纸上发表诗歌,是我们这一届同学里最著名的大才子!
胡说什么啊!记者显然喝得有点儿多,耷拉着脑袋,身体向前一晃,用拳头捣了下新郎的肩膀,你大喜的日子,喝酒,喝酒!
喝什么酒,喝酒,就知道喝酒!高个子、浓眉大眼的新娘子果然有团支书的风采,皱着眉,横了一眼新郎,她就抢先把记者的酒杯夺了过去,转身招呼服务员给换上杯白开水来。新郎在一旁直点头,对,对,喝点水,应该喝点儿水,哥们儿,今天你能来,我都够感动的了。还帮我招呼客人,而且,一直陪到这时候……
恭喜你们啊!端起自己的酒杯,她麻利地碰了下新郎、新娘的杯子,我还有事儿,得先走了啊!说完,把杯子中酒一饮而尽,她抓起包,朝新郎、新娘还有记者摆摆手,就跑开了。
是新郎的话提醒了她。她刚才溜了一眼手表,才发现都快三点了。想想家里的露露,紧张得她腿都有些发软。都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婚礼司仪了,她何时在喜筵上耽搁过这么久啊。
7
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小跑着去取车的路上。她的心里乱糟糟的,好在给女学生打了电话,对方告诉她,说家里没事。让她不必担心。
东扭西挪,她折腾半天才把车倒了出来。上了路心才稍稍安定了些。她知道用不上半个小时自己就能到家了。想一想,可真是快,转眼就六年了,这六年来,有多少次自己像今天这样急不可耐地跑在回家的路上啊,每一次,都是胆战心惊的,跑一路,吓唬自己一路。脑子里闪现的画面不是露露丢了,就是受伤了。可现在,谢天谢地,她的露露已一天比一天长大了。
妈妈,将来无论我当什么,都要等你不在了,我再去当!
现在。每每想起女儿。她的脑海中总是涌现出这句话。这话是一次她和露露一起盘算未来时,孩子说的。
选择了让露露学钢琴,是她到处打听、掂量权衡的结果,来自她对职业的体会,她干婚礼司仪,虽然收入在不断水涨船高,却让她无时不在为将来担心,怕这行当是青春饭,嫌弃这行当评价标准五花八门,门槛儿低,从业人员杂乱,竟相压价,抢个业务什么的事情时有发生。所以尽管露露并不太喜欢钢琴,她也在严厉地敦促女儿坚持了下来。因为她认定了人一定得有一技之长,这技艺最好有门槛儿,不便轻易介入,这门槛儿最好还得有点儿童子功,想介入就得早做打算。目前来看,弹钢琴就算个能体面谋生的好技艺。
而露露自己也有许多愿望,只是总变幻不定。比如她喜欢幼儿园的某个老师,回来就说,长大了要当老师;画画受了表扬,又说要当画家。但为何无论当什么都要等妈妈不在了呢?第一次听时。她很奇怪。结果露露解释说,因为妈妈你在的时候,我还得给你当女儿。
这回答令她无比感动,因为这些年来,每每回望从前,她能想的最清楚的就是女儿对自己的意义。
还记得她们最初来青岛,住在阿姨家,她敏感得要命,觉得自己的事禁不起人家打听,一有外人来,她就慌张得手足无措。可渐渐地。露露能认出妈妈了,当着众人,她把所有的荣耀和信任一古脑儿全都抛给了妈妈,当露露咧开嘴哭泣,周围的人向她伸出手来,露露永远是要软软地向妈妈靠过来;若离开一会儿,她发现小露露是那么烦躁,眼睛瞪得圆圆的。东张西望。到处找她,见到她来了,什么也顾不上了,一蹿一蹿地向她啊啊啊地叫着,招呼着,把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而她自己,也是一样的,偶尔出去一会儿没看到孩子,也急得不行,心思不定,放眼看去,什么都一晃而过,满眼全都是小孩子,是露露的小模样……
现在回头再看。她已想不起自己的变化具体开始于何时了,好像这一路,都是露露在赶着她朝前走。
三翻六坐九爬坡,她的小露露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惹人疼,她也一天比一天觉得有了奔头儿,以至于只在阿姨家住了三个来月,阿姨就放心让她们娘俩出来住了。到中介去找房子,认识了住在同一个楼道里的小夫妻,帮他们带孩子。一个羊是赶着。两个羊也是放,有什么呢?她一边带着露露,一边还带着邻居的儿子,赚着托儿费。就这么把露露带到了两岁。送去了幼儿园,她开始了找工作。没什么专业特长,孩子又拖累,是找工作的老大难,可也正因为难,和中介的大姐熟了,她的职业生涯就从中介开始,租、售房屋,招、找工作,直到婚庆服务,渐渐当起了专业婚礼司仪
这么多的机缘巧合、好心相帮,每逢年节,领着露露,带上礼品,回到阿姨家里去做客,说起这六年来的日子,沾沾自喜从心里到眼角泛出来,是想压都压不住的。就更不必说,深潜到日子中去时的那些乐子了:为了庆祝自己找到工作,抱露露出去给自己和女儿都添件新衣服;奖励露露上幼儿园时受到老师嘉奖,带她去吃洋快餐;经济上宽裕些了,也为了自己的业务能有进一步的拓展,带露露到车行去转悠、试驾、和营销代表探讨每款车的性价比……那个时候,走在人前人后的这对母女,她们不仅快乐,快乐得甚至都有些招摇。当然也有那样的时候,她在自己的笑容里愣起神儿来,笑容凝固在了嘴角,目光里开始有阴影浮现……她突然间又想起自己日子里那些绝望无助的夜晚,以及自己曾经的绝决的要赴死的念头,可那不过也就是让她愣了一下神儿而已,日子里总会有那么多细碎的小事、细碎的喜乐悲欢冒出来,这总比过往的那些悲苦要紧迫得多,鲜活得多,由不得她不沉浸进去,而那曾经的阴影也就因此而被轻慢地一隔,往事四分五裂,转眼就过去了,暂且忘记了。
当然,深陷在如今忙碌温暖的日子里,偶尔抬头朝前看时,她也还是烦恼的,最大的烦恼,当然也来自女儿。
妈妈,你说,人是不是这样的: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毕业,找工作,赚钱,找男朋友,当新娘子,生宝宝,养宝宝,然后,老了,病了,死了。是这样的吧?我说的对不对?
自从露露上了幼儿园大班,老师就开始有意识地着手对小朋友进行幼小过渡的意识教育。这教育严重激发了露露的兴趣,从受教育的次序开始,渐渐延伸到了对生命进程的探讨。有一段时间,露露几乎每天都在念念有词、颠三倒四给自己将来的日子排顺序,终于,一天早晨,露露把自己苦心钻研的成果和盘托给了妈妈。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目瞪口呆的样子。错,倒是不错的,露露。空张了张嘴,她急得口吃了起来。不知说什么好。胸中满满地鼓胀着纷乱错杂的冲动,憋闷得让她难以自持,露露,等你长大就知道了,事实是这样的,可也并不那么简单……她后来到底还是退下阵来。开个空头支票先把问题给糊弄过去了。
做一个合格的母亲是要有资格的啊。可她认领了母亲这个身份。都跌爬滚打地折腾了那么久,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合格的母亲。她最怕将来露露要她解释关于爸爸关于她自己的故事,那她该怎么办呢?她的日子在二十一岁那年突然拐了个弯儿,一切都变了,重新开始时。她是因为心里装上了女儿。才从最简单的吃喝拉撒上了路,难道这就是最根本、最坚实的开始么?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开始,她才得以一步一步走过来,得以和自己从前认为绝对无法接受的琐
碎、难堪和仇恨怨尤和解的么?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的小露露真是命苦,生活中许多问题她自己都还想不明白呢。你让她怎么和孩子解释?
再往前二百米,十字路口左转,她就要到家了。午后的海滨路车不多,顶着大太阳停在那儿等红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可交通灯计时器显示的数字依然是九十秒,她于是把车窗摇下来,拄着下巴,去看一旁波光粼粼的大海。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轰隆一下,她只觉得车震颤着向前窜了一下。心怦怦怦一阵狂跳。却也立即反应了过来。这是被迫尾了。她的车技不怎么样,半年前刚追尾过一次,不过那次是她撞了别人。这次却是她被别人撞了。这个人的技术也太初级了吧?这么宽的马路,就停了她这么一辆车啊。
真是越急麻烦事儿越多,气急败坏地下了车,她看见后面一辆银灰色的思域车的引擎盖儿被顶了起来,正垂头丧气地朝她大张着嘴巴。
8
一个戴着墨镜,高个子的青年男子从副驾驶的位置上下来,车都不看一眼,就小跑着绕过去,把车另一侧的门拉开。一个同样也戴着大墨镜,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子,手托着头,软绵绵地靠着男子,做着夸张的慢镜头的动作,也下了车。
都怨你,林森!我都说了,我不想开车!在外地,路况不熟,你干嘛偏要我练!练!练!练什么啊你!女子显然什么事也没有,下了车,动作立马活泛起来,一边不住嘴地高声抱怨,她一边伏下身子到处去看车的受损情况,不断地摇头晃脑、呲牙咧嘴,心疼得要命。
她站在那儿,有些发愣,真的是他?一时间她都有些恍惚,她看见那男子匆匆地朝自己跑了过来,渐渐地,也迟疑了起来,摘下墨镜,他站到了她的面前,却不再抬头,视线在摘去墨镜的一刹那,打了个尖锐的折角,直落到自己的皮鞋尖上去了。她也有些发窘,红了脸,也低下头,听见他轻轻说了句:是你,吴莺,对不起……
她赶紧把头偏过去,去看阳光下的海,刚才还明媚清澈的海突然混沌起来,混沌成墨蓝的一片,上面还点缀着一团团亮黄的圆晕,跳跃着,跳跃着,转眼也跳成昏黄的一片了,那是因为她的泪不争气地出来了,她不行,她撑不下去了,撇下终于站到了自己面前来的他,她扭头钻回车里去。
虽然在决定来青岛前,阿姨关于为什么他从未主动联系过自己的话惊醒了她,她已在心里发誓绝不再去找他。然而,在这城市的六年里,她曾有多少次幻想过他的出现啊!
露露刚上幼儿园时不适应,天天跟她哭闹。晚上做梦都念叨。妈妈,妈妈,不上幼儿园,不上幼儿园吧;四岁那年,露露生疹子住院了,刚好了,回家没几天,大半夜的,突然又发起烧来。凌晨三点,她不得不抱着烧得脸通红的孩子,走出漆黑的楼道、楼群,出去打车;坐在办公室里给自己鼓了好半天劲儿,她主动去找管事的大姐说,没事,那个司仪来不了就来不了吧,明天那场婚礼,你看我试试行么;她去参加全省的婚礼司仪大赛,她得了二等奖了;阿姨还有单位里的大姐,她们都给她提过亲,她不是不去看,只是看的时候,总不由自主把别人和他做对比……她其实早就对他没什么指望了,可他的影子,她又如何能彻底抹去?可今天,当他就这么出其不意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为什么,她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想逃走?
坐在车里,她通过车一侧的后视镜去看他。六年了,他的变化可不小,最明显的就是胖了,胖得有了成年人的模样,也胖得让她觉出了生分。一个念头突然间冒出来,对啊,都说心宽才体胖,这些年来,他的日子按部就班、名正言顺,哪吃了她这些苦呢?这些年建筑行业一直很不错的,熬到现在,他应该也挺不错吧?这不都带着老婆开车出来旅游了么?
她看见他点头哈腰地哄着老婆,车里车外地来回折腾,这会儿终于安静了下来,拿起手机打开电话来了。一股酸溜溜的气息顿时在她心里迅速弥漫开来,探过头去,她又对着头顶的后视镜审视起自己。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儿。天,她今天怎么能是这副样子?今天第一场婚礼前,她在卫生间匆匆化了个淡妆。现在早残了,最难堪的是眼角处勾划的眼线,被泪水泡过了,估计又被自己胡乱抹过了,留下斜斜的一道黑迹。而且,她穿的也不好,竟然是旗袍!这件暗红色镶缀着亮片儿的法兰绒旗袍,是她特意为主持婚礼买的,站在台上。有灯光还可以,在生活中就显得不伦不类了。本来生活中她从不这么穿的,每次她都是带两套衣服出门的,可今天离开时太匆忙,竟忘了换。还有她的车,比她的旗袍还不体面。她买车还不到一年,当时也就有个QQ的钱,却怕QQ显寒碜,到底买了这辆二手捷达。可她刚考了证就开车了,技术不行,本来这车刚买还是八成新的,到了她手上,今天刮了,明天蹭了,保险保得又少,小毛病都对付着不修……她真是恨死自己了。竟然穿这么件倒霉的旗袍还开着这么辆破车!
大姐,对不起啊。我不好,撞了你的车。我们夫妻俩是从南京到青岛旅游的。我老公刚才给保险公司打电话了,异地出现场麻烦些,可能需要耽误你的时间要长点儿了。对不起呀。
现在,他老婆走过来了,摘下墨镜,哈着腰,来道歉。她一下子又窘迫起来了,哦。哦,没事儿,没事儿,机械地答应着,她下意识地打开车门走了出来。那女子比她高一头,身材也丰腴曼妙得多。被那女子温软的手拉着,她强烈地感受到对方的高个子带给自己的压力,瘦瘦小小的她,被那女子左一把右一把地拉来托去的,像个心怀鬼胎的小孩子,一惊一乍、恍恍惚惚的,耷拉着脑袋,她不由自主地色惭形秽,恨不得能找个地缝儿赶紧钻进去。
然而那女子的解释还在继续,我都仔细看过了,大姐,你的车保险杠掉了,只是掉了,没坏,也没碎,别的地方什么问题都没有。我们刚买不久的新车,保险绝对没问题。你放心。
女子的周到体贴让她不由得抬起头去仰视她的脸,那是张白皙清秀的脸,笑容温婉优雅,被这笑容感染,她也朝向那女子微笑,轻声说,没关系的,我也没事儿,不急,等等吧……可转眼之间,她发现那女子俯视下来的目光竟锐利起来了,清亮的大眼睛也突然瞪圆了,紧接着嘴巴也圆圆地张开了,林森,林森,那女子的眉头扭在了一起,死死地拽着她的肩膀,好像怕她飞了似的,像立了大功一般,女子朝向自己的丈夫呼喊,林森,过来,快过来,咱们不能放她走,不能私了。马上找交警。她喝了酒了……
她顿时从懵懂中清醒过来,刚才还混沌恍惚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尖锐清晰起来。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啊,她的屈辱、怨恨。悲哀无告此刻全都给勾起来了!原来,原来她并没有和那些往事完全和解啊。原来,原来她的心底还是藏着怨恨啊,这怨恨时间也没法子把它抹去,没法子的,他带给她的伤害,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
泪水汹涌着冲出了她的眼眶,但此刻她这泪水中没了一丝一毫的自怨自怜,全都是恨!她勃然大怒了,反手抹了把自己的眼泪,现在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寒碜了,更没了对他们的羡慕,看着他们被撞坏的车,她甚至还有点儿幸灾乐祸。朝向迅速跑过来的他,她捶胸顿足地大喊:还要怎么样?你到底还要怎么样?没
有你这么欺负人的!我告诉你!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
然后。猛地甩开了他老婆的手,她拂袖而去了!她清楚地听见,在自己身后,他在骂他的老婆,你懂个屁啊你!他也在喊,你追尾了,这就是我们的错!我们的全责!
稀里哗啦地,她把车开跑了,拐了个弯儿,呼呼呼又跑了一阵儿,她却不得不靠路边停下来。伏在方向盘上,呜呜呜地她肆意大哭起来。
林森!我直到今天才真正认清你!
这是她和他在小茶馆见最后一次面时,她朝他发火骂他的话。然而,那个时候,她真的认清了他吗?她记得那个晚上,自己对林森的责骂,骂他虚伪、懦弱、自私自利、不能堂堂正正、敢作敢当……排除掉气恼当口儿她对他品质的不负责任的肆意发挥,比照着相恋时,她对他性情的甜美赞赏,(是的,她说过的,不止一次地说过,那些词语包括温和、细致、心肠软、与人为善、本性乐观……)那么,她曾经看清过他么?现在,她看清了他么?那以种种的对品质描述的词语里,哪一个,真正说的是他?
现在。隔着大起大合的艰辛岁月,隔着起起落落的生活变迁和成长代价,她发现,不仅是对他,她对自己,就能说得清么?一个连自己都没有正确认识的人,她能认清谁?她有资格去评价谁?责骂谁呢?
驶进家所在的那条胡同时,她扫了一眼表,都四点多了。女学生没打她的电话,她不会已经走了吧?
下了车,心急火燎地想往家跑,她没想到迎面撞上了也在跑的女学生。我看见你回来了,怕你着急,大姐,就赶紧跑过来。女学生笑着说。
露露呢?她没笑,表情紧张。
在那边儿啊。女学生一转身,伸手向后一指。她这才发现,小区运动器械那儿,有不少孩子。她的露露也在其中,正和一个小女孩儿玩跷跷板呢,这会儿,看见了她,正兴奋地远远朝她晃动着双臂。
今天太阳好,我就带露露多在外面呆会儿。女学生的话里依然含着笑意。她也笑了,朝着女学生,很有些歉意。
大姐。我想告诉你,你得另外找人带露露了,我考研的结果下来了,就要离开青岛去北京读书了。不过不急,女学生又笑了,很亲近地看着她,我可以等到你找到合适的人再辞工。
是么。那要祝贺你啊。她温柔地朝向女学生微笑。心里竟有些不舍。
我觉得,需要和你说一件事儿,大姐。女学生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她,露露这个孩子你得注意点儿,平时多和她聊聊天儿。因为有好几次了,她都和我说,幼儿园的小朋友一说家里的事儿,她就得赶紧走。因为怕别人知道她家没爸爸。别人都有,她没有,这是为什么,她不能问妈妈,因为妈妈会生气的……
她没有想到女学生会跟她说这些。瞪着眼睛,她冷着脸儿去看女学生,看着这个半大不小,愣充小大人儿的毛孩子。
女学生让她看得有些紧张,大姐,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啊。女学生低下头,下了决心般地抿紧嘴巴,终于又抬起头,轻声说,大姐,我其实,真的是,非常能理解小露露。要知道,我其实,也和露露一样,我也从来就没见过我爸爸,是我妈妈自己把我带大的,从小,我就知道。我妈妈,她一个人,真的很不容易。可是,大姐,女孩子满眼是泪,你知道么?我们这些小孩子,一点点地长大。也真的,很不容易……
傻孩子!她哽咽起来,上前一把抓住女学生的手,泪水又不争气地涌出来了,但她此刻根本无暇去顾及自己的泪水。因为要极力抑制住自己想去拥抱女学生的冲动。站在那儿,她只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感觉到自己在死死地攥着女学生的手,隐隐约约地,她听见自己在说:只要长大了就好!真的,你真棒!是好样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