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洲 刘 芳
我1949年秋出生于汕头郊区一个小商贩家庭。父母做些小本买卖,兄弟姐妹五人,四男一女,但二哥在抗战时期卖给别人养活,此后再也寻不见了。
印象中,父亲爱好艺术,他会给我们在纸上画大轮船,或者拿吃剩的鱼骨头摆动物给我们看。60年代初大饥荒时,父亲过世了。
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我从小也爱画画。潮汕地区虽然穷,但文化氛围很好,能书会画的人很多。记得那时候有个写字好的,经常晚上在村里的晒谷场拿木炭写字画画,我常去看,也跟着学。时间长了,有人围观,有人叫好,自己越发来劲,就这么一步步学下来。
慢慢地,我在那一带小有名气,13岁就被人民公社选去,作为郊区唯一的代表,参加了汕头工人文化宫的青少年美术班。我的儿童画作品还被《汕头日报》登过。
上中学后不久,学校就因“文革”爆发而停课。那时我还在郊区的扫盲耕读小学做过教师,教语文和美术。学生里有人比我年纪还大,但因为我会说普通话,认字多,还会画画,都来听我上课。
在当地,我成了比较活跃的人。1967年部队来招兵,我顺理成章被推荐上去。当年下半年,我开始新兵训练,之后到团部做电影放映员。我所在的部队那时受到高层领导的重视,提干名额很多,只要出身贫寒家庭、积极表现的,几乎都有机会。我在一年之后成为电影组组长,相当于排级干部,一个月有50多元工资。
部队里第一次发工资是发两个月的钱,一下子拿到106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现在想起来就要流眼泪。那时候家里很穷,全靠母亲和哥哥支撑,我拿到钱就赶紧寄了几十元回去。
1968年底,我获得了到湖南师范学院艺术系学习的机会。那时全国的大学教育已经中断,但是湖南省革委会为了提高宣传工作的水平,牵头搞了一个美术班,名为“敬绘毛主席光辉形象学习班”——我们那时候政治任务很重,要画许多毛主席的形象,描述他的光辉历史等等,组织上也希望我们美术水平能有所提高。
班上老师都是湖南美术名家,如聂南溪、陈白一等。那时他们都是“牛鬼蛇神”,上课前还要向工人代表汇报。
在那个年代,我能在大学里上课,觉得十分幸运。这几个月的课程也给我的美术创作打下了扎实的基础。此后我又调到师部做宣传干事,到军政治部做美术工作,一切都很顺利。
70年代中期,部队从湖南转移到了陕西临潼。1978年,我被调到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工作,一待就是十年,专职搞美术,负责宣传、创作。当时陕西的美术活动很多,我因此认识了西安电影制片厂等单位的同行,包括我后来的岳父。我老婆,那时在西安南门外最大的庆丰食品店做小领导。
成了家有了孩子,我却不想一辈子待在北方。1987年,恰逢部队精简,我们这种职务都要转为文职,不再属于部队编制。我借机提出转业,希望回广东去。
当时我的领导并不赞同,对我说:“广东改革开放没多久,你这样性格的人估计回去也搞不出什么名堂,还是安安稳稳在这里画画吧。”我老婆家里也不赞成,孩子到了上学年龄,需要转学。但我还是在两头都做了工作,转业到了佛山。
我分到了佛山民间艺术研究社,专业很对口,由于此前是营级干部,过来就做副主任(后升为正主任),主要负责工艺品制作设计、艺术工程策划、监管等。单位主要做剪纸、彩灯、工艺壁画、木刻、狮头等民间手工艺,在全国很有名。以前有句话说,“北有北京琉璃厂,南有民间艺术社”,就是说我们这里。研究社名字是郭沫若题写的,不少国家政要都来视察过。
我们做过很多有名的工程,许多都以空前的高度、长度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香港回归的时候,整个维多利亚港的彩灯都是我们做的;建国50周年时,天安门广场上的几百头舞狮,狮头都由我们制作;千禧年,我们在香港做了两个足球场大的一条长龙彩灯;2005年文化部在佛山举办亚洲艺术节,我们搞了大型的彩灯艺术展,4个月参观人数超过400万人次。
一般来说,我们的产品在南方更受欢迎,包括港澳台、东南亚,合作很多年。其实这些民间传统本来是中原文化的发展继承,但在南方得到了更大的发扬。而且我们一直在创新,比如迪士尼也请我们做过。
最近几年,社里有些不景气。虽然订货额比较大,一个工程听起来有几十万、上百万,但由于是手工行业,往往需要好几个月来完成,收益并不大。而且我们目前是按企业范畴征税,负担很重。
我们单位是国家文化产业示范基地、国家5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单位。去年我们交了100多万元税款。现在文化人都让政府养着,我们非但不要政府的钱,还每年交那么多。现在我们正请求政府减免税收,将我们视作文化单位,而非单纯企业,给一些支持和优惠。
去年佛山市的月平均工资水平是2000多元,但我们的收入低于这个水平。佛山市陶瓷行业全国领先,一块瓷砖就两三块钱。我们都说,生产瓷砖就像是拿机器在印人民币。我们做更复杂的手工艺,过的却是穷书生的生活。做了一辈子,也不太可能改行。好在大家都在职称和称号上有个精神安慰,或者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或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
创作了一辈子,肯定到死也要继续做工艺美术和画画。我的孩子们没有跟我学画,还好没学,学了更穷。老一辈人可以在艺术发展中得到满足,但年轻一代难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