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郁达夫 情绪小说 叙事模式 情绪
摘 要:郁达夫以独具一格的情绪叙事模式向我们讲述着一个个哀婉而又凄迷的动人故事,形成了与传统相悖而又傲然独立于“五四”文坛的小说文体——情绪小说,郁达夫可谓创造新形式的先锋作家。
小说叙述方式经过漫长的发展演变,经过长久的运用,已逐渐形成了几种相对稳定的叙事模式,如情节模式、情绪模式、复调模式、象征模式等。在传统的文学理论当中,情节皆为叙事内容的重要因素之一,高尔基就把情节称为“文学的第三个要素”。然而郁达夫的小说却不注重情节,通常也没有完整突出的事件,充斥于作品里的往往是主人公日常情绪和心境的变化,其小说是以情打动读者,而非事,这与他的文学主张是紧密相关的。郁达夫主张文学的率真和内在倾向性,同时他又特别强调文学的情感因素,他说:“美与情感,对于艺术,犹如灵魂肉体,互相表里,缺一不可的。”①他同意托尔斯泰的看法,“感情的渲染传流,是艺术作品的主要功用之一”②,他甚至认为,文学里若只有情绪要素,也可称为文学,若只有认识要素而没有情绪要素,那就不能叫作文学,只能算是科学。可见郁达夫是特别重视文学的情感要素的,其特异的文艺观加上他本人感伤忧郁而又敏感的诗人气质,诉诸于小说叙述方式当中,便形成了他另类而独具风格的情绪叙事模式。
卡西尔认为“人类的文化越往后发展,这种内向观察就变得越加显著”③,郁达夫小说的审美取向偏于心理世界,其叙事模式超越现实时空而涉入心理时空,情节模式中的因果链被切断、打乱和压缩,表现人物变幻无常的内心活动(意识、潜意识、感觉、印象等)则被提升到了相当的高度。情绪模式的基础是人物的内心冲突及其活动规律,心理活动似乎无规律可循,写起来很随意,正所谓“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实际上也是有规律的。大体有如下几点:第一,心理活动一般要在物质世界刺激触发下产生,并向着与该刺激相似、接近、相反的方向运行。如《迷羊》中的王介成在谢月英去找小月红后内心惴惴不安,老是怀疑月英会出什么事,看到报纸新闻上关于“背夫私逃”等关于男女通奸的记事时,便幻想月英会一去不归。第二,心理活动过程与现实世界秩序相反,往往是由近及远,由现在到过去,由强到弱再到强地发展。如《青烟》描写主人公“我”于寂静的夏夜独坐窗前脑中所涌出的愁丝,先是由眼前的日历所引发的关于目前生存处境的感慨,接着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从前,联想到了自己二十年来一事无成的身世,转而思绪又切换到了对现实环境的不满当中,表达了一种愤世嫉俗的情绪。第三,心理活动通常带有往返跳跃的不确定性。如《过去》里的李白时对老二的回忆与他和老三在当下的交往是交叉进行的,其中老三是主要线索,但时空被思绪分割并推去拉来,给人以世事无常的沧桑感,蕴涵着一种往事不可追的淡淡的哀愁。
郁达夫小说的情绪叙事模式有以下五种具体形态:
一、纯粹的情绪流动与放射
这种叙述方式在郁达夫的小说当中最具代表性。叙述故事时,或现实性情景只是承载、联结情绪变动的支架和纽带,或现实性情景仅仅是心理流程借以展开的触媒,如《沉沦》《茑萝行》《十一月初三》等作品。
《沉沦》描写留日青年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沉沦》之所以感人心魄,就在于它没有宏大叙事却表现了主人公曲折微妙而又复杂的心理变化流程。“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首句便定下了全篇的情感基调:冷寂、感伤、抑郁。身处异国的“他”孤独脆弱而又敏感,只好在大自然的抚慰中触景生情,感怀咏叹;接着写“他”作为弱国学生在校中的尴尬处境与羞愤情绪;插入一节身世的倒叙之后,进而写“他”蛰伏之中爱的空虚和性的苦闷,由此加剧了恐惧与自责心理;在偷窥洗澡与偷听野合以及与长兄断交以后,进一步加重了“他”的性苦闷以及孤寂忧郁和悲苦情绪;紧接着是与世人隔绝后的自怨自忏、自暴自弃情绪,索性走进妓院在悲愤与窘迫之中彻底沉沦;最后写赴海自殉前的自我伤悼与绝望情绪,这也是“他”情绪发展的必然归宿。在主人公的情绪变化当中,我们可以发现它有几个明显的发展阶段:感伤抑郁——自伤自虐——恐惧自责——自羞自惭——自卑自贱——自暴自弃——悲愤自绝,它们层层深入,细致准确而又令人信服地刻画了人物的内心发展变化的轨迹,读来感同身受,哀婉动人。“虽然这个两万多字的中篇并没有任何扣人心弦的情节,但读起来却是一气呵成,气势酣畅,因为作者紧紧地把握了主人公感情的奔流。”④
《茑萝行》写独坐而寂寥的“我”的苦闷和愁绪,“我”对妻儿的忏悔,自哀自怜,愤世嫉俗以及万般无奈的思绪充斥全篇,道尽了“袋里无钱,心头多恨”的零余者的无可言说的苦衷和悲愤,读来深沉感人,如临其境。《十一月初三》写“我”于生日那天自悼自伤的灰色思绪,阴郁而又感怀落寞的氛围也颇具感染力。
二、外表为情节模式,骨子里是情绪结构
《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银灰色的死》《迟桂花》等皆可归为此种叙述方式,这类作品在郁达夫的小说当中数量最多。这种形态注重渲染具有内在统一性的氛围、情绪、色调、意境、情趣乃至理趣,但又未形成心理流程,而是把心理因素注入单纯的故事、场面、细节中。虽然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物质画面,却不产生故事性或戏剧性的吸引力;读者感兴趣的乃是其中凝聚、弥漫和散发着的诗意、情致和哲理。
在为人们公认带有社会主义倾向的《春风沉醉的晚上》中,描写了一位孤苦善良、富有同情心的青年女工陈二妹和一位与之同病相怜、衣食无着的寒士“我”。作品成功塑造了一位女工的动人艺术形象的同时,更刻画了“我”的性格变化和情绪感受。陈二妹纯洁善良的精神美是作者要表现的,但是作者并不在“她”的性格深度和厚度上下功夫,他的出发点主要还是在抒发“我”的爱和恨交织的感情,对黑暗社会现实的诅咒和控诉,而作品中“我”对陈二妹情感的微妙变化:同情——欲念——忏悔——爱护,则是由于他和陈二妹之间那种同处重重剥削压迫之下相互同情爱护的纯真阶级感情净化和洗礼的结果,从而使得性格和情绪的变化皆真实感人。
同样,《薄奠》在塑造了一位朴直忠厚而命运多艰的人力车夫形象的同时,通过一个从事脑力劳动的半无产者的“我”对体力劳动者悲惨遭遇的深厚真诚的同情,发出了对旧社会和剥削阶级的愤怒抗议和呼喊。结尾部分是“我”情绪发展的极点,在“我”被围观的人众用目光鞭挞时,心头终于不可遏制地起了反抗和诅咒的毒念,于是对着那些红男绿女和坐汽车的贵人骂道:“猪狗!畜生!你们看什么?我的朋友,这可怜的拉车者,是为你们所逼死的呀!你们还看什么?”在这里,主人公的爱憎分明和愤世嫉俗情绪被刻画得淋漓尽致。这两篇小说可谓是情节叙事和情绪变动相结合的典范,这和作者在创作中逐渐加强认识要素和注重作品的社会意义和思想内涵有关。
《迟桂花》则是郁达夫后期小说创作中最为完美的作品。小说以一封信作为开端,引出事情的原委,即老友翁则生邀“我”参加他的婚礼;第二部分描写老郁赴约并陪伴翁莲游五云山;结尾简单交代婚礼的圆满结束、朋友相送。作家以翁则生的婚礼作为贯穿小说始终的情节线索,以“我”对翁莲的感情变化作为小说重心,也即第二部分的情感线索,而巧妙结合于两者之间的则是一个以迟桂花作为媒介物来象征高洁、成熟的人生品格的首尾呼应的章法结构。小说通过这种巧妙的叙事模式烘云托月般创造出了悠远而富有诗意和哲理的意境,在迟桂花的芳香当中“不仅完满地传达了人性返归自然和心灵净化的主旨,而且完成了从感伤美向宁静美的转化”⑤。
三、现实时空与心理时空交错,而重在表现后者
这类作品往往具有双重的线索,它们不但形成对照和映衬以更深地切入人物心灵,而且以历史纵深感拓展了作品的思想内涵。
小说《过去》写青年知识分子李白时和两个青年女性老二和老三之间的爱情悲剧(或闹剧)。李白时和老三的偶遇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年轻时他向活泼任性的老二盲目求爱失败,而且辜负了性格阴郁却向往真正的爱情和自由的老三。如今在贫病流落中于南方M港重遇了被迫嫁给某巨商后又不幸孤寡的老三,他一再想恢复往日旧情却告失败,一场看似游戏的爱情追逐只能永远地成为“过去”,只有抬起头来重新正视萧瑟灰寒的人生之路。通篇对于主人公在这种岁暮孤旅的环境气氛中的沉重感受渲染得相当出色。主人公情绪感受的流动:痴迷追求——灰心失望——伤痛麻木——孤独抑郁——旧情萌发——沉痛反省——心若止水,这是作品的基本线索。其中现实与回忆的交错进行,使得小说中心“不再着眼于故事,而是着眼于情绪。过去的故事之所以进入现在的故事,不在于故事自身的因果联系,而在于人物的情绪与作家所要创造的氛围——借助于过去的故事与现在的故事之间的张力以获得某种特殊的美学效果”⑥,从而更突显了“我”的忏悔心理,有力地揭示了时世的无常与变化莫测,不仅人物形象在审美内涵和情绪感染上使读者能够感同身受,而且小说也具有了深刻的社会意义和哲理性内涵。《过去》与鲁迅的《伤逝》在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上可以说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主人公经过一系列心灵的洗礼到最终的深刻反省以至于重新面对社会人生,这都是作品最动人而独具魅力的地方。
四、简单的故事框架中,切入丰富独特的感官印象
这种方式结构作品时多用穿插,又有别于通常的倒叙、插叙,也不是随意把心理事件切割得七零八碎,而是在某个现实性事件基点上,依据心理活动规律建构起感官印象中的情节大厦。如《怀乡病者》《空虚》《血泪》等短篇。
《怀乡病者》写“我”于黄昏在麻木的心理状态下外出寓舍的所见所闻,这是故事的框架。然而作者在其中却穿插了多重的画面,一会儿是少年时代美好的回忆,一会儿是数年前于北京考留学生的情景,前者温馨美好,后者愤怒感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结合当下的处境,把人物低沉抑郁的心绪衬托得一览无遗。同样,《空虚》的现实叙事也很简单,仅仅是主人公在黑夜给同学写信然后入睡的故事,其间主人公的思绪却浮想联翩,先是一个月前头于乡间养病期间的一段“艳遇”,接着是在上海无聊的一段时日,之后是在日本的生活片段,还有他对K女士的“殉情热意”以及车站送行的场景,最后回到现实中来。全篇突显的是一种无奈空虚而悲哀嗟叹的思绪。《血泪》中思绪所及的事件片断和场面,跨越了主人公出国留学到回国谋生的几个不同时期,一些空谈所谓“主义”的知识分子能够衣食无忧,而穷苦诚实的学生却生计无着,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满含血泪地控诉了社会的黑暗,传达了人物忧愤和苦闷的情绪,这也是作品感人至深的原因所在。
五、环境气氛的渲染,衬托人物内心情绪的变化
这类小说的人物行为并不突出,气氛的渲染和情绪的变化成为贯穿篇章的主线。郁达夫认为批评作品好坏的标准是“情调”二字,一篇作品若能酿出一种“情调”来,使读者能够切实地感受到作品的“氛围气”的时候,那么不管它的文字美不美,前后的意思连贯不连贯,那它就是一篇好作品。可见郁达夫把小说成败的关键放在了气氛的渲染上。如《小春天气》中,通过主人公眼中一幅幅清晰明朗的小春风景的变换和青年画家笔下的一幅清冷阴森、类似法国象征派的图画,反衬出整个气氛情绪从明朗、陶醉到幻灭、荒凉的变化,诉诸读者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青烟》里用幻影表现的是一种低沉凄凉的气氛和寂寞忧郁的情绪。不同的是前者描绘自然风光,后者则是一种生活情景的再现。此外像《十一月初三》《零余者》等作品皆通过生活画面的描绘来突出人物的情绪;而在《沉沦》《采石矶》《薄奠》等作品中都有相当分量的自然景物描写,这对表现人物的情绪变化起着重要作用,有助于形成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诗的意境。
郁达夫的小说没有美妙的故事,也无悬念迭生的情节,而只是随着人物情绪的变化串联起来的生活的片断,可是我们读过之后却不觉得乏味,相反,它“那一种独具的、一贯的忧郁,却能久久地搅动着人们的心灵,引起不止一代人的共鸣”⑦,这正是郁达夫小说独具魅力的地方,是他小说当中所流淌的情绪的河流感染和震撼了读者的缘故。正如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一八○○年版序言》中所说:“是情感给予动作和情节以重要性,而不是动作和情节给予情感以重要性。”⑧郁达夫小说正是采用了与传统小说相悖的叙事模式,以情绪替代情节,酣畅淋漓地达到了情感的抒发,有力地表达了作家的审美理想;情绪的微妙变化构成作品的情节,情绪的奔涌突发构成作品的高潮,于是形成了郁达夫独具一格的小说文体——情绪小说。
以上分析的郁达夫小说情绪模式的五种不同形态,也就构成了郁达夫情绪小说的基本特征。我们在他的小说当中体验到的是一种情调和氛围,感受到的是一种意境和哲理,它浅淡朦胧而又飘逸。在迟桂花的芳香里,渗溢着淡淡的哀愁;银灰色的月光里浸透着人世的悲凉;春风沉醉的晚上,该是多么迷人和富有诗意,然而却上演了一幕人世间的悲剧。在我们深思、激愤之余,获得了一种启示,受到了美的陶冶。故而,意境的成功营造是郁达夫情绪小说得以流传和广受欢迎的重要因素之一。
作者简介:贾开吉,文学硕士,焦作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① 郁达夫:《郁达夫全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66页。
② 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7卷),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255页。
③ 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5页。
④ 陈子善:《郁达夫研究资料》(上),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337页。
⑤ 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6页。
⑥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7页。
⑦ 许子东:《郁达夫新论》,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238页。
⑧ 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论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4页。
(责任编辑:赵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