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小说中的女性类型化想象

2009-11-17 09:04赵艳花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10期
关键词:类型化郁达夫女性形象

关键词:郁达夫 女性形象 类型化 妖妇型 天使型

摘 要:郁达夫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分化为妖妇型与天使型两个类型,男主人公受到了妖妇型女性肉体的吸引,但又对自己在性(性别)上的被动地位感到屈辱,因而会通过自我忏悔或惩罚来否定她们;天使型女性的单纯与同情安慰了男主人公孤寂残缺的心灵,净化了男主人公邪念与欲望,得到了他们的尊敬与礼遇。从这些女性人物在男性主人公眼中的形象以及男性主人公与她们的关系中透露出郁达夫相当传统与保守的两性意识。

郁达夫的大多数作品直接表现了男主人公和女性的交往,女性人物在他的小说中占据了极大的空间。从这些女性人物在男主人公眼中的形象以及男主人公与她们的关系中透露出作者本人思想中浓厚的男权意识残留。郁达夫的第一部小说集《沉沦》中的《南迁》里出现了两个对立的女性人物:日本少妇M与少女O。在与伊人的关系中,M始终占据着主动的地位,她诱惑伊人与她同居,不久之后却开始和另外一个房客鬼混,当伊人因为屈辱与羞愧不告而别时,她不但扣下了他的东西,还嘲笑他。她被伊人称为“淫妇”。与之相对,O则是伊人心中净化性欲的“天使”。她是纯洁、可爱的处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伊人觉得“他的身体又回到童贞未破的时候去了的一样,他对O的心,觉得真是纯洁高尚,并无半点邪念的样子”。《南迁》之后的女性人物基本上都是M或者O类型的延续,可以大致将她们界定为妖妇类型与天使类型。男性视角中的她们都是欲望的对象,但从前者那里,孱弱无能的男性主人公得到的是屈辱或欲的沉沦,从后者那里,他们得到的则是同情或灵的提升。

妖妇型女性

妖妇型女性人物包括《南迁》中的M、《过去》中的老二、《迷羊》中的谢月英、《蜃楼》中的诒孙与冶妮贝葛曼、《她是一个弱女子》中的郑秀岳、《出奔》中的董婉珍等。她们大都丰满、淫荡、妖娆,“像一种含有毒汁的妖艳的花,诱惑性或许格外的强烈。”“最喜欢玩弄男子,而行为性格却完全不能捉摸。”从小说的措辞、情节与结局可以看出作者对这类女性的态度是否定的,因为她们不符合郁达夫深层意识中潜藏着的男权主义观念。这种来自父系文化的观念认为“阳阴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①,因此女性首先应该具备柔弱、顺从的品性,具体要求是“三从四德”,其中的“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规定了家庭中男性至高无上的地位。无论家中的男性在社会上有无地位,在家庭中,他们都是女性应该服从的对象。女性只有无条件地遵从这些男权话语,才能得到社会与男性的尊重与宽容,就像《茑萝行》中的妻子,因为她默默忍受了丈夫的打骂,才有资格得到他的忏悔与同情。郁达夫笔下的妖妇型女性具有男性主人公无法抵挡的诱惑力,但她们大多选择了对男主人公的背叛。男主人公从她们那里得到的不是所期望的温顺与服从,而是屈辱与轻蔑。她们拥有的个人意志使原本孱弱的男主人公显得更加无能,她们的不柔顺、不贞洁,逾越了社会派定的位置与角色,因此成为男性主人公与男性作者的否定对象。

《过去》中的老二活泼直率,但非常有主见,当李白时酒后强行向她索吻时,被她打了一个耳光,说明她虽然出身不太清白,行为有些轻浮,却仍然能做到洁身自爱。“过去”这一题目寄托着李白时对若干年后与老三再次失之交臂的怅然叹惋,他的感叹不禁否定了自己过去的年少轻狂,也否定了对老二曾经拥有的感情。《出奔》中的董婉珍被作者一再丑化,除去政治的寓意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出郁达夫对女性走上社会而坚持自我的行为的潜在敌意。婚后的钱时英“向公共会场不大去抛头露面”,而董婉珍做外面的应酬却比钱时英“活泼能干得多”。听到钱时英辞职的消息后,董婉珍“由惊异而变了愤怒,由愤怒而转了冷淡,更由冷淡而化作了轻视”,并通过语言来表达她对钱时英的“一切轻蔑,憎恶,歹意与侮辱”。她指东骂西,“竟把她的裂帛似的喉咙,骂到了嘶哑,方才住口。”不难看出,从这些描写她撒泼的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作者对自己笔下这位女性人物的厌恶。这部小说与其说描写了“一个革命干部被地主阶级收买而终于觉醒的过程”②,毋宁说是描写了一个具有拯救意识的男人反而被他的拯救对象打败,恼羞成怒实施报复的过程。钱时英冷静地用洋火点燃信件稿册烧死了董婉珍一家,当他在异地看到董家全家惨毙的消息时,他的脸上“露出一脸真像是心花怒放似的微笑”。显然,在作者笔下,钱时英是正义的、胜利的一方。“小说虽然提供了阶级冲突的大背景,但产生冲突最原始的动因仍是不可抵御的女性诱惑。因此钱时英在阶级对抗中就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对这种诱惑的仇视。”③在对女主人公的惩罚上,作者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怜悯之意,而其中的政治叙事成功地掩盖了暗含其中的男性叙事。

与柔顺相比,贞洁更是男权社会对女性要求的核心观念。“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④是男权社会在贞洁方面对男性与女性实行的双重标准。郁达夫在自己的作品中依然沿用着这种霸道的男权主义话语。他的男性主人公无法抵抗妖妇类女性的诱惑,却又没有能力永远占有她们,于是他们就向眼前的女性灌输传统的贞洁观念,以使这些女性能对他们保持忠诚。《迷羊》中的王介成向谢月英讲述胭脂井的故事就是对她的考验与驯化。从王介成对陈后主与众多妃子一起生活的描述中不难看出他对一夫多妻生活的向往,同时,他却对陈后主的妃子不向敌人投降、反而与皇帝一起投井自杀的贞洁行为大加赞赏。男权意识的软弱与虚伪可见一斑。可惜这只是王介成的一厢情愿,当谢月英知道陈后主的妃子都和他一起投井自尽了的时候,女性非人化的历史境遇使她不能理解而又感到莫名的恐惧,她试图逃脱这种陪葬、殉葬的悲惨命运,这是她选择离开王介成的原因之一:对王介成的贞洁观念她不能苟同。《迷羊》本来要写一部中国的《茶花女》,善良未泯的谢月英毅然离开沉溺于肉欲不能自拔的王介成本来是出于怜悯与拯救之心,但因为作者对她的“轻浮”着力太多,使她的出走显得不够诚意,让人觉得她就是因为王介成由富变穷或者体力不支而遗弃他,同时,王介成忏悔后变回正常人并获得事业上巨大成功的结局,令谢月英无形中变成了王介成人生中不得不超越的“祸水”或者说“魔障”,使小说违背了作者的本意,成了“一部对女性欲求、贪恋和失落过程的‘忏悔录”⑤。

《她是一个弱女子》是郁达夫唯一一部以女性为主人公的小说,也是他后期创作中最有争议的一部小说。我们可以暂时丢开表层的政治叙事。放荡的李文卿长得“又高又大”,喉咙“又洪又亮”,脸上“满撒着一层黑红色的雀斑”,偌大的面部、狮子鼻,异常丑陋;冯世芬则有一张“清丽长方、瘦削可爱”的脸,类型化的描写使作者的好恶从中一看即知。在她们之间摇摆不定的是郑秀岳,她既秀美可爱,却又性情犹疑、爱慕虚荣。她之所以被称为“弱女子”,是因为作者让她完全受强烈的情欲所支配,于是,她不可避免地会和李文卿淫乱,会与张康、李得中偷情,一步一步走向作者为她设好的圈套。最后她奸情败露,遭到情人的辱骂与殴打,被孙传芳部下的军官玩弄,最后被日本士兵轮奸致死,落得极为悲惨的下场。从郑秀岳的最后遭遇可以看出作者内心的真正意图,虽然他让吴一粟给予郑秀岳超乎常情的理解和体贴,还将其定性为“弱女子”来为她开脱,但仍然毫不留情地让她受到了严厉的惩罚。

天使型女性

天使型的女性包括《银灰色的死》中的静儿、《南迁》中的O、《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陈二妹、《秋柳》中的碧桃、《过去》中的老三、《蜃楼》中的康太太、《马缨花开的时候》中的牧母、《迟桂花》中的莲儿等。这一类型的女性善良、单纯、温顺,她们能为男主人公无条件地提供同情,使他们得到灵的提升。碧桃虽然身在妓院,但“年纪尚小,天真烂漫”,最重要的是她有同情心。于质夫向碧桃哀哀切切地倾诉自己的生活经历,从三岁一直讲到“现在”,他充满病痛、屈辱与失望的人生博得了碧桃同情的泪水。《蜃楼》中的康太太与《马缨花开的时候》中的牧母都是圣母玛利亚一样的女性,身上充满神性色彩,具有博爱的特性,对病中的男主人公给予了特别的注意与同情。男主人公虽然为她们“颠倒昏乱”,完全忘却了自己,但她们的美在男主人公看来“并不是这一类玩弄男子,挑引肉感的妖妇似的美”,因此她们也可以归入天使型女性。对于已届中年的男主人公来说,年少时热烈的爱情与躁动的心绪已经渐行渐远,与康太太、牧母的相遇给予他的更多是心灵的安慰与净化,就像马缨花“极清幽、极淡漠的似花又似叶的朦胧的香气”。

陈二妹、老三与莲儿是作为男主人公的拯救者出现的。陈二妹“小孩似的脾气”、“颊上的红晕”(这是天使型女性的标志之一)、“单纯的态度”,让男主人公的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但男主人公的理性控制了他的冲动。莲儿是一个“极可爱的生长在原野里的天真的女性”,她健康自然的女性美激起了男主人公的欲望,而她的率真单纯又让男主人公的欲望得到了净化。男主人公的忏悔得到了莲儿的原谅,他们相约“永久地结作最亲爱最纯洁的兄妹”,从莲儿的脸上出现了“一层一点儿忧虑也没有的满含着未来的希望和信任的圣洁的光耀来”。莲儿是郁达夫笔下最为理想化的女性,也正因为太过理想化反倒缺少了真实感,她与其说是从现实生活中概括出来的艺术形象,不如说是作者心造的幻影。

与妖妇型女性相比,天使型的女性显然得到了男性主人公的礼遇与崇敬,这并不能表明她们获得了与男主人公平等的地位。对于男主人公来说,碧桃、康太太与牧母的存在使他确立了自我,陈二妹、莲儿和老三则证明了他的理性力量。这些女性之所以能够得到男主人公和作者的赞赏,是因为她们首先为他们所需要。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这是《沉沦》中男主人公对爱情的呼唤。“他”主动或被迫放弃了知识、名誉、金钱,只要求得到异性的爱情,也就是说,他将爱情视为自己存在的唯一证明。他对爱情的热切呼唤是长期在传统束缚下的男性自我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对封建伦理道德构成了一种反叛与挑战,具有积极的历史意义。然而,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爱情“不是首先去爱人,而是首先寻求依附,寻求怜悯”⑥。“我只要”、“能理解我的苦楚”、“能真心真意的爱我”这些带有强烈自我意识的语言,强调的都只是男性自我的权利,而他的所爱对象——女性的意愿却似乎完全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男性作者以文学形式表现对爱情与性的认同和追求的时候,一味地以男性的身份站在男性的立场,向世人公开他对爱情和性爱的憧憬,对压抑爱情与性爱的社会的抗议,却很少显示出对女性立场的人性关怀,充分暴露出其极强的主观和自私性⑦。“男子的幸福是我要,女人的幸福则是他要”,这不仅是尼采的观点,也是所有男权主义者的集体无意识。这个醒过来的男性自我先入为主地认为,在他人甚至整个世界与他为敌的时候,他身边的女性仍然会无怨无悔地成为他避风的港湾,为他提供同情与爱情。整个世界都不承认他的价值,他的存在还可以通过她们的同情与爱情来能证明。当他的期望在妖妇型的女性那里落空的时候,他就将她们变成了“恶魔”,而静儿、碧桃、康太太与牧母满足了他的期望,她们得到了他的崇敬。

美国学者马克梦在评论《红楼梦》时认为,虽然作者让贾宝玉展示出对女性的崇敬,然而“这种崇敬仍然是一种男性特权,其中受支配的女性仅仅因为成全了男性‘自我而受到崇敬。简单说来,女人确实高尚,而男人‘俗则俗矣,却毕竟为女性命运唏嘘不已而获得了一种施虐者特有的赎罪感”⑧。《春风沉醉的晚上》《迟桂花》《过去》中的男性主人公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在这些小说中,男性主人公都在女性人物面前压抑住了自己的欲念,并最终与女性人物建立了一种纯洁的关系,但他们能够在关键时刻停止卑劣的行为,女性人物的优良品质(陈二妹的坚强善良、莲儿的天真纯洁、老三的真挚可怜)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虽然她们的这些品质对他的欲望有一定的净化作用,但男性自我的理性才是作者强调的重点。也就是说,男人虽然卑劣,但最终他还是可以依靠理性来控制自己的行为,自省之后的忏悔不仅使男性自我的性欲得到净化,而且成为他拥有坚强自我的证明。

综上所述,郁达夫笔下的女性人物是他根据男权社会的价值观对女性的类型化想象。妖妇型女性为男主人公奉献她们的肉体,而天使型女性则为男主人公奉献她们的感情。男主人公受到了妖妇型女性肉体的吸引,但又对自己在性(性别)上的被动地位感到屈辱,因而会通过自我忏悔或惩罚来否定她们;天使型女性善良、单纯,她们的同情安慰了男主人公孤寂残缺的心灵,她们的单纯净化了男主人公邪念与欲望,通过她们,男主人公确立了自我,提升了自我道德的完善高度。因此,郁达夫的男性主人公虽然非常孱弱,却仍然是两性世界中的主宰者。

作者简介:赵艳花,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

①④ [汉]班昭:《女诫》。

② 董易:《郁达夫的小说创作初探》(上),见陈子善、王自立编《郁达夫研究资料》,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5年版,第202页。

③⑤ 白薇:《对苦难的精神超越——现代作家笔下女性世界的女性主义解读》,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288页,第287页。

⑥ 倪婷婷:《论“五四”文学中性爱意识的局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2年第1期,第53页。

⑦ 童晓薇:《近代日本社会与创造社知识群体爱情婚姻观的形成》,《深圳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第97页。

⑧ [美]马克梦:《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王维东、杨彩霞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91页。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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