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
本人是中国老舍研究会理事,给北大研究生开设过老舍研究专题课,勉强算得个老舍研究专家。不过,一向并未发现老舍跟我喜爱的围棋有什么瓜葛。老舍最牛的话剧《茶馆》的第一幕中,倒是有两个茶客在下棋,不过那下的是象棋,茶客甲喝了一声:“将!你完啦!”这一幕就歇了。老舍是平民文学大师,平民一般都下象棋,很少下围棋。我自己出身于平民社会,从小下的也是象棋,按人民群众的标准,水平颇为不弱。直到上了北大,特别是读了研究生之后,才把情趣转向了围棋。老舍本人的爱好中也没有围棋这一项。老舍的长子、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先生在讲到老舍的爱好时,列出了“打拳、唱戏、养花、说相声、爱画、玩骨牌、和孩子们交朋友、下小馆、念外文、写字、养猫、旅游、行善、分享、起名字、自己动手、给人温暖、收藏小宝贝、剖析自己”等一共19种(见舒乙《老舍的关坎和爱好》一书),可就是没说下棋。我很可惜老舍这么广泛的爱好中独乏下棋。我的意思不是说文人必须“琴棋书画”样样不缺,而是说下棋这种爱好能够极大地培养和滋润人生智慧,使人懂得“博弈论”,帮助人笑看逆境、战胜难关。我想假如老舍经常下棋的话,或许就不会那么早离开人世了。当然这只是我冒昧的揣测,也许老天爷就是安排好了不让他下棋啊。
但是,不下棋的人所成就的事业,未必就不合棋道。世间万事万物本自相通。我日前备课时重读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忽觉祥子的命运倒颇有几分暗合围棋之理呢。
淳朴健壮的农村青年祥子,来到北京闯世界。这就好比是围棋中的“打入”。其实围棋一开局就可以看作是“打入”——双方争相打入那茫茫宇宙,占山为王,裂土封疆。让子棋因为一方先落数子,则更是“打入”。而骆驼祥子打入的,已经是一个历经800年风雨辉煌所形成的“大模样”了。
祥子知道自己棋份儿低、棋力差,所以根本不敢存一点跟人家“逐鹿问鼎”的野心。“大场”都被人家占完了,“镇神头”、“空降兵”之类的壮举,他是不敢动念头的。他一共就知道那么几个定式,其中最拿手的是“拉车”。所以他一门心思,就想靠着拉车这一手苦苦求活——攒够了钱,买辆自己的车,就算在北京城的边角旮旯上“活干净”啦。
然而活棋至少要两只“眼”。祥子刚做好一只眼,就被人家给破了。又做好一只,又给破了。在那万恶的旧社会,那些军阀啊,侦探啊,土豪啊,谁跟你平起平坐下棋呀?棋规都是他们定的,他说不许“征子”就不许“征子”,他说“点三三”要罚二十目就罚二十目,他要连走两手你就得感谢他没有连走八手。国家混乱,棋规也就混乱。要不陈毅元帅怎么说“国运盛、棋运盛”(1960年)呢。
但是祥子不死心,被人抢了两回他还不觉悟。他觉得那不是自己的错,而是这个社会的“无理手”太霸道了。在北京城这个“大模样”里混了一阵,祥子的棋力长了不少,被乱兵抓去抢走了车,他居然能够拉回来几匹骆驼弥补损失——知道“打三还一”,水平已经接近初段了。于是,他决定放出点“手筋”给老天爷瞧瞧。
他的手筋就是往虎妞身上一“靠”,企图借“靠”得力,走成“顺调”。那虎妞却不是个省油的灯,自己的棋形不好,专门以攻为守,借着欺负别人的弱棋来“整形”的。她预备好了一整套“骗着”,本来就连“夹”带“觑”,等着祥子自投罗网呢。待把祥子“逼”得走投无路,自动“靠”上来之后,这虎妞玩了个“大猪嘴”,裤腰里塞个枕头,假装怀孕,一路“滚打包收”,把个祥子“贴”得紧紧的,直到二人成亲,不许祥子“脱先”一步。无论祥子怎么“腾挪”,总是“差一气吃”。祥子怒火万丈,恨不得把虎妞掐死。可无奈英雄气短,怎么“挺”都“长”不出去,只好老老实实,做一回“乌龟不出头”。
不过虎妞也欺人太甚,胃口忒巨。虽说霸住了祥子,却舍弃了老爸的车厂——这个“转换”的得失可不好说。由于把祥子“包”得太紧,又怕祥子跟隔壁的妓女小福子“连通”,于是就生“跨”硬“断”,而自己的“断点”却无暇去“补”,“眼位”也不充分。老天爷实在瞧不过去了,一个难产,虎妞的霸王十三鞭全线“崩溃”,虎妞一翻眼——“净死”了。
不料吊诡的是,虎妞之“净死”,并没有带给祥子“净活”。祥子为应付给虎妞发丧这个“急所”,把车卖掉后,数了数“目”,亏空还大着呢。自己奋斗了半天,走的都是“呆长”和“单官”。拿掉虎妞的“死子”,好像有了点空,可是人家一“点”进来,不是“花五”就是“聚六”,要不就是“劫杀”,仍然不活。想去跟小福子“连通”,抬眼一瞧,小福子也是“不活”。一条龙都难活,谁还敢再搭上一条呢?
就地“做活”失败了,“腾挪”失败了,“逃跑”失败了。一切正规的、正经的“着法”,都失败了。如果是棋手,应该“推枰认输”了。可是生活中的人,还要活下去。老舍说:“将就着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无须乎想了。”祥子到这会儿,才算真正“入段”了。他不再勤快,不再要强,不再仗义体面,不再淳朴善良。他“流水不争先”——成了高川秀格了。
祥子此后把自己混同于广大的“棋匪弈霸”,平时就走“俗手”,遇到老实可欺之人就走“无理手”,遇到高人就走“鬼手”。他小气、自怜、懒惰。他开始吃喝嫖赌,捡烟头,吃蹭饭,逛窑子,染性病,甚至出卖了一个革命党,为了六十块大洋。他会掏别人的“空”了,会跟人家“共活”了,会打“赖皮劫”了,会“立”、会“拆”、会“断”、会“虎”了。然而,这也就意味着,祥子堕落了。老舍逼真地写出了骆驼祥子由一个纯洁的“围棋爱好者”演变成一个“棋油子”的历程,在那样的一个社会里,不成为“个人主义的末路鬼”,还能有什么出路呢?连吴清源先生不都跑到扶桑国去了吗?
宋僧志文有诗云:“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只有到了另一个社会,骆驼祥子才能凭真本事“做活”,还可以活得很大、活得很舒畅。然而,棋局总是在变,棋规也与时俱进。今天有更多的骆驼祥子们“打入”了城市,我们提供给他们什么样的棋规和棋风,是跟他们“双活”,还是逼他们“苦活”乃至让他们千年不活,这不仅仅关系到祥子或者老舍的命运,而是关系到当今中国整个的这局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