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枝 编著
多情自古伤离别,
怎堪那、泪落中秋节。
今宵梦断何处?
病榻边,执手永诀。
天人两隔,应是与子同老难携。
便纵有千种相思,枉负月夜。
——作者改自宋·柳永
《雨霖铃》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老年丧子,中年丧偶”,48岁的章含之没能躲过后者。
1983年夏天,乔冠华颈部和肺部转移的病灶再次复发,并且来势凶猛。北京医院的会诊表明,即使是最先进的现代医疗手段也已经无法抑制他体内癌细胞的侵蚀。
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乔冠华仍然忘我、顽强地工作着。7月7日,他为早年的国际评论集《从幕尼黑到敦刻尔克》写了一篇短序,回顾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写国际评论文章的甘苦和愉悦,再一次沉浸在金色的回忆中。此外,他撰写回忆录的工作已准备就绪。他多么希望命运之神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可以让他更多地做些应做想做之事,为社会留下尽可能多的精神财富。
可惜的是,他没来得及看到文集的出版,他的回忆录也终究没有写成……
1983年的8月将尽,暑热渐退,但乔冠华的身体日益明显地衰弱下去。然而他的坚强令人难以置信——天天去北京医院接受放射治疗,天天还要坚持散步。
病灶发展很快,医院刘明远主任想尽办法也难以控制。不过乔冠华没有被打倒,他依旧乐观地生活着。如果那时有人在治疗室见到他,亲耳听他与刘大夫和护士谈笑风生,那么这人必定无法猜到他是个身患绝症、只剩下五十多天生命的人。
8月19日,老朋友杜修贤、唐理奎带了照相机来访,为乔冠华和章含之照了最后一次合影。其中的一张后来制成瓷版放在客厅里,没有人相信那是距他逝世34天前的留影。
只有章含之深知乔冠华内心隐藏的痛苦和他与癌症顽强战斗的毅力。他因为肺部的病灶经常剧烈咳嗽,夜间总是睡不好觉。章含之每晚至少要起来两次照顾他。
到了白天,他们却都显得那么轻松,那么乐观。他们互相“欺骗”,均是“报喜不报忧”,都想把最大的痛苦留给自己。
但真相就是真相,它不会因为人们的刻意隐藏而永远躲进角落。
一天深夜,乔冠华咳得厉害。章含之扶他坐起来,给他倒了温开水。喘息稍停,乔冠华要章含之坐到自己身边。他抚摸着章含之的手,略带沙哑地说:
“我觉得对不住你,这样苦了你。”
“你不要这样想。我们既然走到一起,就要一起奋斗,把病治好。”章含之心里悲痛难耐,却故作镇静地说。
乔冠华点点头,“我知道你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你自己的还重,我心里都明白。我不知如何对你说,我有时很自责,是否当初和你结婚太自私了?你还那么年轻。现在为了你,我也要治这病。”
章含之再也忍不住泪水,抽泣着说:“你还记得吗?我们结婚那天晚上,对着月亮,我说过我喜欢教堂的婚礼,因为那是一种最神圣的诺言:‘不论富贵或贫贱,不论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安慰你,照顾你,忠贞不渝。”
乔冠华替章含之抹去泪水,深深叹了口气,说:“没有你,我这几年不知是否能过得来。我只是常内疚你为我牺牲得太多!”
章含之哽咽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她紧紧地抱住了这个让她倾注了全部感情的男人。
即使这样,乔冠华和章含之之间,一直到乔冠华临终,他们都从未说过“死”这个字。他们只想谈“生”,谈生的希望,生的欢乐,因此他们也从不谈死前的遗嘱或身后的遗愿。
最后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9月2日晚饭后,乔冠华忽然感觉喉咙一阵腥热上涌,一口痰吐进了脚边的瓷杯。他情知不好,但还是颤着心去看,瞬时,他的心凉到了脚底,因为他看到了最怕看到的东西——血,带血的痰。
他明白大限将至了。
乔冠华并不怕死,“人生自古谁无死”,可他不想死。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做,许多心愿未了。最主要的是在家养病的近一年时间里,他更加确信妻子离不开他,他恨上苍为什么不再多给他些时间。
章含之在院子里忙碌完后,回到书房,发现乔冠华呆呆地、神色异常地凝视着瓷杯,有些诧异。
看见章含之进来,乔冠华马上回过神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拿起瓷杯进了洗手间。
章含之的心咯噔一下,紧张地说:“怎么了?”
乔冠华苦笑了笑,轻声说:“没事,我上厕所。”
在乔冠华的心里,长痛不如短痛,所以他不想告诉妻子实情,他觉得与其让她从现在开始就经受即将离别的痛楚,还不如迟些知道的好。
章含之听见他把瓷杯倒了,换了清水出来,回到沙发上坐下。她愈发确信问题很严重,再次问怎么回事。
乔冠华却再三说没事。
过了一会儿,乔冠华又咳起来,很猛。他把痰吐进瓷杯,迅速捂住了盖子,拒不让章含之一看究竟。
章含之心急如焚,但没有坚持拿开乔冠华的手,她怕自己的争执会更加消耗乔冠华的体力,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痛苦挣扎,却无力相帮。
最后,乔冠华已没有了丝毫力气。
章含之接过杯子,天哪,杯中是一口口满带鲜血的痰!她顿觉一阵天旋地转,瘫在沙发上,全身颤抖。
看到妻子的可怜模样,乔冠华难过极了,他强打精神,聚集起所有的力气,安慰妻子说:“以前我也吐血。大概是肺结核犯了。没事。”
章含之稍微缓过神来,她不相信丈夫的话,果断地说:“我们马上去医院。”
乔冠华不肯,一定要等到第二天早上。
章含之没有再勉强他,她知道他是个有主见的人,他坚持留在家里自有他的道理。尽管有千般忧虑万般急切,也只能暂时压在心底。
自从乔冠华病重之后,章含之在卧室大床边上搭了一张小床,以便照顾他。但这天夜里,乔冠华要章含之回到大床上,陪他靠在身后垫着的枕头上。他一直握着章含之的手不肯松开,他很清楚这次一旦进了医院,恐怕再也回不到这个他万分眷恋的家了,所以这一夜他是无论如何要在家里和妻子相偎相伴度过。
乔冠华有很多话想对妻子说,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唯有喟然轻叹。
见此情景,章含之的心也愈加慌乱,这是一种无从表述的揪心之痛,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来。她不愿相信这是俩人在家单独相处的最后一夜,然而理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要失去自己的爱人了。
她很想说些什么,然而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俩人什么都没有说。他们默默地相拥坐着……
一整夜,乔冠华又咳出了许多血痰。
白昼到来的时候,他最后一次住进了医院。他不仅连续咳血,而且开始有胸水、气喘,不得不吸上了氧气。
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乔冠华竟还在病房中向章含之交待《争民主的浪潮》的审编原则,内容如何取舍,并口授一些有关此书的信件。好多次,章含之看他呼吸艰难,想劝他暂停、休息,但他吸上氧气后依然神态自若地讲他的编纂意图。章含之的心中顿时激荡起强烈的敬佩和悲伤,以至常常难以控制自己的泪水。而乔冠华却总是拍着她的手,以自信的口吻说:
“不要这样,不要听信医生的话,我的病会好的。你帮我把这本《争民主的浪潮》快编出来。这三本集子出齐了就了却我一件心事。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做呢!”
看到乔冠华对生活的渴望,对自己生命力的坚强信念,章含之强忍泪水,不辞昼夜地协助他完成编改,鼎力玉成丈夫的心愿。
经过努力,乔冠华著述现已正式出版的有:《国际评论集》,重庆出版社1983年出版;《从慕尼黑到敦刻尔克——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形成、发展和演变》,世界知识出版社1984年3月出版;新版《争民主的浪潮》,四川出版社1985年出版;《乔冠华文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除此之外,乔冠华与章含之联名,由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年12月出版的《那随风飘去的岁月》一书,除了收录乔冠华整理的《诗草三十五首》外,还收集了他在20世纪40年代所写的文艺评论,章含之为文集出版作了“代序”。
住院仅仅20天后,乔冠华就离开了人世。
这天是1983年的9月21日,万物萧瑟,凉风袭人,乔冠华在人间度过了最后一个夜晚,也恰巧是这一年的中秋之夜,只有章含之一个人在惨白的孤灯下守护着随时可能病情剧变的丈夫。
乔冠华已多日断断续续处于昏迷状态,章含之夜以继日地守在病床前,早已忘记了什么是睡眠。
白天,章含之请司机张凤武从北京饭店买了两块月饼,她知道这是她同乔冠华共度的最后一个中秋夜,她多么希望他睁开眼睛再看看她,也看看他一生最喜爱的月亮,吃一口团圆的月饼!
深夜3点多钟,当章含之趴在床沿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时,迷迷糊糊地感到一只绵软无力的手在轻抚自己的头发。
章含之猛醒过来,抬头看时,乔冠华果然微微地睁开了眼,张嘴想要说话。章含之赶紧给他擦脸,喂他喝了几口水,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举手要章含之坐在床沿边的椅子上。
乔冠华握住章含之的手,竭力想说话,却只有喉头沙沙的声音,不能成话。
章含之把一块月饼切成两半拿到床前,强忍悲痛,微笑着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买了月饼,我们分一块,你尝尝。”
乔冠华艰难地微微笑了一下。
章含之把切开的月饼送到他唇边,他动了一下嘴唇,碰了碰月饼,点了一下头,表示他尝过了,又指指章含之要她吃。
章含之把他刚刚碰过的地方咬了一小口,却梗在喉咙,难以下咽。
乔冠华此时又在挣扎着说话,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章含之,又指指他自己,嘴唇不断在颤抖。
章含之含着眼泪,侧耳趴在他的唇边,听到他喉咙里时有时无的声音说:“你……我……十年……”
接下去听不清了,乔冠华又用手比划,加上十分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嗓音,章含之听出他的意思是说:“你和我,十年了,苦了你。我要说的话你都明白。”
章含之见他如此吃力,心都碎了。她用毛巾替他擦汗,猛然发现他眼里滚动着的两滴晶莹的清泪悄悄跌落在枕上。
乔冠华是个坚强达观的人,一生很少流泪。此时此刻,他知道诀别即在眼前,但他实在难舍和章含之十年的患难情意。
章含之清楚丈夫纵有千言万语,此时却无法说出。她强忍泪水,伏在他耳边说:“我一切都知道。你会好起来的。不要说了,你想说的一切我都明白。”
乔冠华宽慰地轻轻点了点头,不久又陷入了昏迷。
望着昏睡中的乔冠华,章含之想起了几天前的一天下午发生的一切——
那是他最后异常清醒的一段时间,许多朋友知道他病危纷纷赶来看他。
当习仲勋代表中央走进病房时,章含之凑在乔冠华耳边说:“习仲勋同志来看你了。你有什么话要对中央讲,是不是都对仲勋同志说?”
在此半年多以前的1982年12月22日下午,中央曾委托习仲勋、陈丕显两位同志在中南海约乔冠华与章含之谈话。会见十分亲切,他们谈了许多往事。习、陈两位又详细问了乔冠华的病情。
最后,习仲勋说:“过去的事情一风吹了,一笔勾销。你是党内老同志,受点委屈要想得开。”
陈丕显讲到他本人受过的不公正对待,说:“我们入党几十年,差不多都经过这样那样的挫折,受过委屈,你也不要计较了。你有那么多丰富的外交工作经验,还要为党的外交事业多做工作。”
他们两位还征求乔冠华对工作的意见,说外交战线需要他发挥作用,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定了。
乔冠华非常激动。尽管当时他知道癌症已经扩散,但他说虽然自己病了,不过还是渴望投身工作,最后为党作些贡献。
后来,听说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阻力,乔冠华只能被安排在对外友协任顾问,章含之任常务理事……
因为有习仲勋半年前那一段谈话,所以章含之以为乔冠华还会有话要对他讲。但没有想到乔冠华只是微笑着对习仲勋打招呼,说:“谢谢你来看我。”然后侧过头来轻声对章含之说,“不说了,什么都不用说了!”
章含之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理解并心痛着丈夫那颗凄凉的心:一切已迟,生命已到尽头,何必再说!
章含之送习仲勋离开病房时,走廊里聚集了许多朋友。此时夏衍从门口急匆匆地拄着拐杖走过来,章含之马上请夏公先进去。
见到夏公,乔冠华脸上泛起一阵喜悦的光晕。他拉住夏公的手,不等夏公开口,就清晰地说:“两次。1958年,我就说过‘留取丹心照汗青。1968年,你进去了。我没有更多要说,还是这两句话——‘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段完整的话是乔冠华留在人间的最后遗言。
章含之知道此时在丈夫的弥留之际,他想对她说却已经说不出来的也是这个意思。他说的“两次”,一次是1958年,他在外交部被错误批判为犯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受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另一次是1976年的劫难,他终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而,不论这两次斗争给他带来了多少磨难,他对党、对人民、对国家却一片丹心,始终不渝!她相信,岁月的流逝非但不会使乔冠华的一片丹心黯然失色,反而会越来越光照人间……
直至今日,每当中秋节来临,章含之的心总如装了二十五只小兔,那万家的灯火、夜空的满月、街头的月饼也总激起她对那个难以从心头抹掉的中秋之夜的回想……
1983年9月22日,农历八月十六,乔冠华走了,永远地走了!
他是在明媚的秋日阳光中走的——
这天清晨,晴空万里,一碧如洗。
上午九点多钟,乔冠华突然清醒过来,宛若所谓的“回光返照”一般睁开眼睛,神态竟同平时无大差异,只是讲话甚为吃力。
他指指窗外的阳光,微笑着轻轻对章含之说:“好!”
章含之以为奇迹又降临了,一时兴奋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慌慌张张、语无伦次地说:“你今天真好!你要好了!”
他又笑了!虽然这笑与“乔的大笑”差距颇大,但在章含之的眼里,丈夫依旧那么帅气、率真。
这时,何英和朱端绶大姐进来看乔冠华。他听清了二人对他的慰问,还带着往常的笑容举起手打招呼,说:“谢谢你们!”
这真是难以想像的好转。他们走后,章含之对乔冠华说:“你累了吧!喝点蛋白水好吗?”
“好!”乔冠华仍然微笑着说。
章含之冲了一小壶蛋白,小心地扶起他的头枕在自己的左臂上,她用右手喂他。他微带笑意,安详、平和地一口口从章含之手中喝蛋白水。
章含之问他觉得怎样,他还是说:“好!”
但就在乔冠华喝了六七口之后,他无声无息地、安安静静地突然停止了嘴部的动作,闭上双眼像是睡着了,没有了一丝气息!
章含之慌忙抽出左臂去打紧急铃。
护士小段迅速赶了过来。
章含之急得声音发颤,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小段是乔冠华最信赖的护士,丰富的护理经验告诉她:最后的时刻到了。
章含之的思维立时陷于混沌,后来的事她怎么也想不清了,只模糊地记得马上来了一大批医护人员,又运来了仪器,自己好像趴在乔冠华身上大哭,然后又被架出了病房……
章含之自己并不知道,她嚎啕恸哭时所呼喊的只有一句话: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啊!”
在章含之的心底,没有什么能够替代丈夫。乔冠华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如今天塌了,地陷了,她也便如浮萍般无所归依了。也正因如此,才有了二十年后,每当他人对章含之提起乔冠华,她必定泪涌如泉,喉噎难言。
再后来,有人出来通知章含之,乔冠华走了,永远地走了!他们扶章含之走进病房,她似乎在腾云驾雾,大脑亦如云雾般一片白亮、迷蒙,她痴痴地、木木地看着悄无声息、安详熟睡的乔冠华,多想和他再说几句话啊!……
大幕落下,精彩永远成了过去,病历中最后的句号也成了乔冠华轰轰烈烈一生的休止符。他就这样离开了章含之,离开了他热爱的生活,离开了他眷恋的人间。他留给章含之的是无尽的思念和孤寂,也留给章含之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要她把他尚未来得及说完的话告诉始终在关心他们的众多善良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