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勇
赵六子自打和父母兄嫂分门另住后十五年来,从没过过事情。可为亲友过事情送礼就无法计数了。这人情礼节比吃饭还要紧哩。人家请你,那是看得起你,觉得你这个人也还是个人。老光棍赵二咋没人请?和你有关系的人过事情不请你,虽说省下礼金,可你却丢了面子。人面值千金呢!请了就得去,去了就得搭礼。搭多少,要看行事,同类人要一致,人家少了你多了是撑人,人家多了你少了是丢人。搭礼既不能赊欠,也不能拖延,总不能说这几天手头紧,过几天补吧。宁可孩子的学费不交也不能欠礼。俗话说,人情不是债,提上锅儿卖。像婚丧嫁娶,这类差不下的是大事,请请客是应该的,谁家里不遇这样的事情呢?可眼如今过事情的名堂多着哩。小学毕业要请客,考上大学要请客,小孩过满月、过百日要请客,老人过寿留胡子也要请客,还有乔迁、晋升、买车、中奖、开张、谢土、赎身等等,反正大小只要是个事情就请客。乖乖!有的已经请过几茬,可人家请几次还就得去几次。有时候一天几家,人少了去不过来,还得托人代礼。
六子大约估算了一下,十五年来,送掉的礼金不下三万。乖乖!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六子出门打工一年,年底能展展背回五千元就是大收获。三万元,得让六子白打整整六年的工!
现在一听人请,六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气归气,到时候还得去。手里头不便当,就东家西家地借,还得编出个其他紧用钱的理由来。借债吃席的滋味还真不好受哩。
这次地震虽说把六间土房子摇了个稀巴烂,可是在国家和个人的共同努力下七拼八凑修起了五间新房子。六子两口子盘算在迁居新房时请一回客,收一收这些年放出去的礼金。可又一想,全村三四十户都修了新房,你一请,大家都请,岂不是今日收,明日出,划不来。
妈的个皮,留球胡子!不行,才三十几,再说那玩意留下毛毛草草也难受,连爹都还没有留呢。
六子正为找不出过事情的理由烦恼呢,干亲家打来了电话:“亲家,你干儿子后天赎身,你和女亲家到时可要早点来啊。”
姥姥!这个干亲家六子已经搭过三茬礼了。亲家的妹子出门一次,亲家的奶奶和爹去世各一次,现在干儿子赎身要去,亲家的老妈快八十了,保不定又是哪天!搭十茬也得去搭,谁让我们是干亲家,现在就时兴亲家这玩意儿。
在干亲家的宴席上,六子无意中听到几个人谈论谢土的事情。心里一动,妈了个皮,我也修了新房子,破了土,干嘛不“谢土”呢?村上的人总不可能都跟着“谢”吧。
六子回来和媳妇一合计,媳妇说,咱们来个先下手为强,咱先请罢了再说。说不定后面的就有人干涉了。这样,两人的意见高度一致,事情马上就定了下来。请人掐算着选了一个日子,就开始张罗了。先把要请的人遛了一个单子,再根据人数确定了宴席的桌数,然后让厨师开列置办宴席的菜单,也学着城里人买了些漂亮的请帖,填上了要请的人名,派几个要好的哥们骑摩托分头发送。
六子谢土请客的事在村上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好多人都说不合适,都啥时代了还大张旗鼓地搞封建迷信。再说,家家都修了房,他凭什么要请客收礼。
村委会知道了,支书找了赵六子。六子心里说,找我的鞭哩,只许我给人送礼,就不许让我收收?我又不是真搞什么迷信活动,只是找了个请客的理由罢了。可他嘴上却说:“书记说得对着哩,我当时咋就没有想到这是迷信呢?这样是不咋地妥。可,可我啥都准备好了,东西全都办来了,请帖也都发出去了,一碗水泼到地上咋收回呢?支书,我知道你是好心,可现在我是骑到虎背上,不办不行了,等我办罢了,那就咋都行!”
赵六子是村里有了名的犟股劲,个人认准的事,十人九马也别想阻拦,前头明明是岸,他也不认输,大睁着两眼往下跳。前年硬要跟上朋友搞传销。好多人劝不住,连他爹的话也不管用。硬是背上打工挣的五千元去了郑州,结果没过一个月赔得几乎连人都回不来。就这样,他还不让人说。去年在打工回来的路上,遇上了用易拉罐骗人的团伙,旁边的人给他提醒,他偏不听,硬是掏一千块买了一个空罐罐。
支书知道这个犟股劲一时半会说不通。今天要是换个别人,恐怕连腔都搭不上。这家伙有这么个态度就算是够给面子了。支书一时没有好办法就回去了。
谢土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六子让媳妇做了鸡肉垫卷子,请了东,五六个关系好的吃喝了一顿,然后大家分头行动。盘了猪槽炉子,搭了临时厨房,借来了方桌板凳,又请了谢土的道家,用黄纸写了对联,照道家的吩咐用五个大碗分别装上了代表金、木、土、火、水的五种东西,买来了香、表、阴币,女人蒸了供养。一切准备就绪。
谢土的这天,六子两口子起了个大早,把屋子院子洒扫干净。上房里摆好了祖宗牌位,供上瓜果供品,摆上代表金、木、土、火、水五行的大碗。在“土”上点燃三炷高香。香烟缭绕,屋子里立刻显得神秘而肃穆。
东家们提前到来。吃过早茶,东头给大家分工,帮厨的、记礼的、让客的、上席的、陪酒的、倒茶的一应俱全,周到细致。东头说,这是六子的第一宗事情,大家要尽职尽责,不要出了差错。大家欣然领命,各就各位。
六子衣着一新,兴高采烈,站在街门口恭迎来宾。远亲近邻陆续到来,六子一一握手迎进。客人们先记了礼,然后自找座位坐下来,抽烟,喝茶,喧谎,等待开席。
六子见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就准备举行谢土仪式。就在这时支书带领村委会一班人和各社社长们一行七八个人走了进来。
六子一见,心里咯噔一下,姥姥!六子媳妇脸色顿失,问六子咋办。六子说,怕个球!他们要敢闹我的场子,老子跟他们没完!
“六子!六子呢?”支书一进们就大声喊。
“哎,来了,哦,是书记呀,你,你们都来了,快请,请!”六子有点结巴。心里暗暗骂自己,熊包。
“六子,乔迁新居,是喜事啊,你不能光吃吃喝喝就完事。应该举行个仪式,搞得排场些,让大家伙儿都受受教育嘛!”支书说。
“是哩,是哩,书记说得对着呢。”六子嘴里应承着,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还真他妈有点发毛。
“好啊,那就在开席之前让文书主持,先举行个仪式。”
“对,对,就由文书主,主持。”六子完全没有了主意。
年轻的文书反客为主,一亮嗓子:“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杨树村八社社员赵六子新房落成典礼现在开始!第一项,鸣炮祝贺!”八个社长每人一挂5000响一齐炸开。
“第二项,挂贴对联。”一幅大红对联贴在新房子的门上。是:谢天谢地谢土,首先谢党;治穷治愚治灾,然后致富。客人都说对子写得好。
六子插不上嘴,站在一旁,成了一个尴尬的看客。
“第三项,请村党支部书记致词。”
“各位亲朋,我代表我们全村所有的灾后重建户和六子一家热烈欢迎大家的光临!六子在请帖上说今日举行谢土仪式,这话不对。六子文化低,没把这个词儿斟酌好,请大家原谅,其实就是新房落成典礼。在座的,对我们杨树村可能不太陌生,都是方圆左右的人,我们村过去是个啥样子,谁也知道,遭了地震的样子好多人也见了。当时我就觉得这辈子都完了,可现在你们看看,是个啥样子!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们的家园就变了样。让村子里七八十岁的老年人说说,他们见过这么好的村庄吗?这么好的村子是怎么修起来的?在座的各位恐怕就不太知道了吧。别说你们,就问六子吧,恐怕他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他一开春就出门打工去了,等他回来时,房子已经起来了。怎么起来的?他媳妇带孩子修起来的?还是天神,地神,土神修起来的?是党和政府,是各级组织,是解放军,是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支援者们和帮扶单位修起来的!
“六子的想法是好的,新房子修好了,要谢恩,人嘛,不能忘恩负义。可是这种谢法就不太妥了嘛。你那里摆着金木水火土五行,我看你应该换上“五通”才对。现在不光是修好了房子,还通了水,通了电,通了路,通了电话,通了电视。城里有啥我们就有啥。没有党和政府,谁的本事能有这么大?别的人也许不知道,六子,问问你爹,他是咋从河南到这儿的。那是解放前,有一年发大水,冲掉了你们的家,大水还没退,就发生了瘟疫,你爷爷奶奶都死了,你爹年轻,死里逃生,才到这儿安了家。那时节政府在哪里?要是遇到现在,那点儿水灾算个球!”支书讲得激动了,没防住说出了一句粗话。支书的这个“球”字虽粗,却很到位,大家一片掌声。
“好了,我就说这么多,太大的道理我也讲不出来,但是,究竟该谢谁,我想大家谁都明白。我宣布,六子今天不仅代表了他个人的心情,也代表了我们全村人的心情,我的讲话把大家的心意也都表达了,其他人就不要再这样搞了。我的讲话完了,谢谢大家!”
大家又鼓了一阵掌。
“第四项,主人赵六子讲话。”六子一时慌了神,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吭吭叽叽地说:“书记说的就对着哩,我也说不出啥了,就感谢村委会为我主持的这个仪,仪式,噢,不,这个典礼,我打心眼里高兴!”说完,六子给人们深深鞠了一躬。大家鼓掌。
“第四项,放音乐,让大家在音乐声中好好地吃,尽情地喝!”文书说完,按响了录音机。“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宋祖英甜亮的歌声弥漫了整个庭院。
酒席桌上,人们边吃边说,六子的谢土仪式成了“究竟该谢谁”的现场辩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