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玉笑
参与编导话剧《在康
布尔草原上》的实践与经历
1949年深秋,随着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西北野战大军胜利地一举解放了甘肃省的兰州!我们宣传队改为甘肃省文工团随解放大军开进了城区。
兰州,城市不大,且道路不平,电灯不明,满街都是驮水、卖水的毛驴车,文化上也的确是一块贫瘠的撂荒地,十分的单调与闭塞。但诱人眼亮的一点是,市民群众中,那多民族的纯朴的生活习俗与着装打扮,风采各异地迎面扑来,使我感到特别的好奇和新鲜。例如:那街头,有维吾尔族人的摊点,卖烤包子和抓饭。那巷尾,有哈萨克族人的熏马肠和马奶酒。那老街有回族人的一口香清汤牛肉面和薄皮儿的牛肉灌汤式的小包子。那布棚顶下有藏族人的手抓羊肉、青稞酒、松盘叶子大碗茶,等等。风味各异,特别地招揽顾客和吸引人。尤其是他们的敬酒歌与情歌,以及奔放的舞蹈,欢聚起来异常的醉人和开心!最富有震撼力的是藏族人的那一曲曲高亢嘹亮的歌声,它具有一种高入云霄似的穿透力——同我的家乡陕北的民歌一样地飘逸辽远、一样地美!由于解放初期时常在街头巷尾观赏或参与,使我常常被感动:那颇具生活魅力的另一番部族、地域各在哪里?自然,仅从解放后的兰州就可鲜活地放眼感悟出:西北地区的甘肃省的确是个独特的多民族的好省份!那么,我就应该立马沿着自己特别好奇和具有新鲜感的理念大踏步地向前走!也许,这也正就是自己的命里已经注定,将在大西北这片广袤的多民族的沃野上经历的一番年轻的人生旅程吧?何况中央一再告诫我们全党:祖国的统一,民族的团结,是我们取得一切胜利的根本保证!于是,我被调到省委宣传部参加了一期定西地区的土地改革之后,于1952年年底我就坚决要求下到藏族地区去参加那里的剿匪建政,急想了解了解藏族同胞们的生活方式、民族文化以及民情民俗与民风。当时文工团(已改名为甘肃省话剧团)的领导也就正式批准我以创作人员的身份深入甘南藏区参加剿匪与建政。于是我背起背包扛起枪,搭车行至临夏地界跨出土门关,直达甘南拉卜楞大寺所在地的夏河县及阿木曲乎区。
甘南藏区果然地域辽阔,风光格外的秀丽迷人。这是第二年的开春,四野山岭起伏、牛羊遍地,这绿色大草原,远眺,峻峰白雪披挂,碧空蓝天,近望,斑斓的牛羊马群犹如在绿色的海面上浮动飘逸着的朵朵彩色的云团。这大自然极大的反差与强烈的对比之美,一直像一幅幅清晰绚丽的油画在迷醉着我的神魂。更让我欣喜不已的是,又见到了自己童年时代最喜爱的羊群,听到了那小羊羔儿咩咩细腻的叫声……尤其令我诧异和欣喜的是,那另一种放羊放马的族群,就是勤劳、朴实、忠厚而又强悍的藏族人民。而他们祖祖辈辈深受着双重(即本民族奴隶主与历代反动的大汉族主义统治者)的剥削、压迫、排挤和岐视,而他们为了反抗残酷的双重统治,为了顽强地生存,几乎所有的部落群体都全副武装,牧区草原人人都骑马背枪、腰挂长刀短刀,一要无条件地服从奴隶主即部落头人、土司、首领的旨意护教或护族,二要护草山护畜群……可当时的严酷现实是,全国虽然除了台湾已经全解放,但战时的烽火硝烟依然尚未熄灭,即蒋马匪军的残余势力仍然顽固地潜伏进草原的各个部落,进行着嚣张的反动宣传,致使不少的牧民群众与宗教人士深受欺骗和蒙蔽,他们非常狡猾,伺机配合台湾蒋家王朝重新向大陆发起反攻。在此种错综复杂的情况下,工作非常地难做,加上语言的隔阂,地域不熟,真是寸步难行!同时,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枪声,每天都有可能被敌人打死。尤其是该地区数百年来一直由土司、宗教势力控制,关系盘根错节,情况相当复杂。但我的身心已经全部地投入到了这种既好奇又新鲜、既艰辛又紧张的工作里了,那时我没别的想法,只是一个心眼儿地想让这边疆的藏族同胞们能早日同全国人民一样过上安定幸福的好生活。所以,我认定一条:首先全力以赴地、认认真真地向当地政府工作组的同志们学习,学习工作组的同志如何扎扎实实地在为剿匪建政、民主改革工作。而且,最令我感动不已和深受教育的是阿木曲乎大草原上的那位“脚踏实地”的区委书记张光清同志(原甘肃省畜牧厅负责人),他中等个头,一身褪色的军便服,圆圆的脸盘晒得黝黑,性格挺和善,为了与广大牧民群众思想感情的联系与沟通,天天都像孩子似的学背藏语和会话,不管骑在马背上或蹲在厕所里,都在自己用藏语提问题,用藏语作解答。工作起来,不是天天等牧民群众找上政府的门,而是他天天都骑马并携带日用品和货物,带领医疗人员深入到草原各家各户的帐篷、送货上门,听取意见,并进行切合实际的思想政策宣传。就连他两个高高的肩头都被牧民的孩子们爬着要他背着玩。牧民群众三五结伙地找上区政府的门槛来谈事或反映敌情,光清同志把他们都看作最亲近的兄弟姐妹或敬重的佳宾,一碗碗地给他们敬热茶,并端出炒面、酥油盒子,盘腿席地而坐,同饮共餐——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接待,而是一种赤诚的“爱戴”。用他习惯的话说:“只有愚蠢的领导,没有无智慧的群众。”所以,牧民们在饮茶之间总是真诚地竖起大拇指来大声地呼他:“你是共产党区委的好书记,也是我们部落新的好头人,新的好首领!拉赫索……”是的,真正映入我心灵的是光清同志主动灵活的工作方法,特别是当部分年轻牧民和积极分子反映他们当地的一些上层人士与阶级敌人有往来、有瓜葛,强烈和偏激地要求政府部门动武力时,他是那样耐心地切合实际地在说服和宣传,即贯彻执行党要“善于等待”和“慎重稳进”的方针路线及民族政策,进而常常警示干部们“必须反对斯大林同志曾经批评过的那种用骑兵袭击式的方法,去民族地区开展工作的错误做法”。他一贯以身作则,对当地上层人士的团结工作做得特别细心和周密,逢年过节或草原上发生了大的事情(草山纠纷或部落之间闹矛盾),他总是去拜会上层的土官和首领,交换意见,做出处理。用他的话说:“人嘛,都一样,礼多人不怪。你真诚地尊重人家,人家也就会真诚地支持我们的党开展工作嘛。”所以他请示县委,让部落的一位老首领担任了本地区政府的副区长。他可真是一位忠实地贯彻执行党在民族地区的路线方针及政策的活生生的新典型!之后,我才了解到:光清同志原来是延安某大学的一位高才生,是一位“群众化”或者说是“工农化”了的知识分子。于是,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不仅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同时也写进了我的生活日记里。随之,我又很想把自己的视野与足迹再扩大两倍!于是,我又投入了开赴博拉寺至下巴沟,即敌人频繁出没的森林地带。而我参加的这是一支全副武装的侦察敌情频繁活动的公安侦察队。
这支公安侦察队,队长是夏河县公安局局长张天信。该同志军人出身,对人对事从来都横眉冷眼、不讲情面,一见到我背支长枪前来报到就瞪直两眼、劈头盖脑地训斥说:“你这个小青年是干啥的?哪像个公安部门的侦察员?在这地大林密寺庙多,遍地是蒋马匪军残余势力潜伏的狗洞和狼窝,你背这样的长杆子枪行吗?目标太大!敌人一旦发现就当即要了你的命!谁负这个责?把长枪给收掉,发给他一把小手枪好隐蔽!”侦察员们当场就没收了我的长枪,发给了我一把小手枪(文革时期已上交)。而该局长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不像一位地方政府部门真正会做群众工作的领导人,倒像是《三国演义》里的猛张飞,或我小时候在延安时期看过的电影里的夏伯阳。故先入为主地认定他可能是民族地区“急躁冒进”的那类干部呢。其实不然,他对我的那次训斥正是为爱护我。在不断地随同他一起深入牧民群众展开宣传工作中,我才慢慢地感受到张天信同志的确是位群众信赖的,能吃大苦耐大劳、粗中有细的,十分内秀的群众工作的新型开拓者。他同藏族同胞的关系极为密切,侦察分析判断敌情极为准确,两只眼睛像两把锋利的刀!所以牧民们称他“是个真心实意的汉族老大哥!是草原上的一只眼亮如神的鹰”!用他自己的话说:“草原再怎么大,那信任我们的耳目可没边啊!”与他接触和深交后,我才进一步深入了解到:自打全国解放后,台湾蒋家王朝即一直不断地在向甘南草原及喇嘛寺地带空投武器和枪支弹药,以及财源补贴和密件指令!同时我方进一步深入地侦察出:情况更加复杂的是,潜伏的阶级敌人和武装分子对各地段的上层人士(包括宗教人士)进行百般狡猾的压制与威胁,迫使新的民族分裂日异尖锐和更加复杂,便于随时响应与配合台湾对大陆的大反攻……于是,我已深深感到:真要想将这场特殊的、包含着尖锐复杂斗争的“剿匪建政”的重大题材写成一部能够上演的剧本,负责任地说,我这个小小的创作员单枪匹马的确是有困难的!于是当年初夏我立即返回兰州去要组织增兵添将,必须继续深入下来将这一特定地区特定环境中的“生动的生活场面和斗争形式”真实地展现在舞台。
幸好,这年初夏,甘话的新领导是演员队长程士荣同志(刚从中央戏剧学院学习毕业返回兰州),他详细地听取了我在甘南藏区许多真实的生活感受,以及许多生动的素材汇报之后,兴趣大增,当时就拍板决定:增派两名喜爱文学创作的青年同志,一位岁数比我大点,还写过一些演唱小节目的叫汪钺,另一位岁数比我小,叫姚运焕。他们自然热情高涨地同我一起下到了甘南藏区的科才大草原!这次我们三个人都携带着枪支和手榴弹在牧民群众的帐圈周围深深地扎下了根:整天与政府派出的医疗贸易工作组的干部一起同牧民群众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和广大牧民,甚至各部落里的上层人士交往得火热和亲近!所以上层的动态,敌人的频繁骚扰以及部分群众的疑虑等等,我们随时随地的了如指掌。有一天夜里,已经是后半夜,我们三人正在各自的帐篷里熟睡,忽然听到帐圈外有几只猎狗的狂吠声,耳贴草地已听出空旷漆黑的草原远处有群马奔腾而来的蹄声。于是我们三人都极为惊慌地趴在被窝里,两手紧握着手榴弹和枪支,关注着随时突发的紧急事件。稍停后,从帐篷缝隙里瞅见一位背双叉猎枪的老猎人,冲出帐圈高举起持枪的双臂大声地朝着向帐圈里冲杀而来的一股马匪骑兵喝呼:“站住——不准动!你们谁敢来抢劫,杀害共产党和政府的干部们,我跟部落的头目已经打过招呼,我可就马上鸣枪集兵——集合全部落的猎枪手,把你们彻底赶出我们的部落去!赶出整个的科才大草原,听见了吗?”……静默片刻后,匪兵们的马蹄声哄然远去,猎狗的吠声也稀落了下来……一直熬到天大亮,我们才知道,帐圈里一位很有威望的老猎人名叫卡尔泰,他闻声禀报过部落的头领,并断然勇毅地以一当百地将昨夜突袭来的二百多名匪军堵截在了帐圈外,直至驱赶匪徒们全部逃散而去!我们所有工作组的成员竟然安然无恙。自此,汪钺、姚运焕我们三个人深深地被藏族同胞对党和政府的这种真诚的拥护和热爱所震撼和感动!在以后的闲谈中,汪钺同志激动地一再向我和姚运焕同志提出:我们一定要把这位叫做“老猎人卡尔泰爷爷”的猎人写进我们将来的剧本里,或剧名就叫做《卡尔泰爷爷》……可见他们俩的创作意念已经暗暗地在萌动。随之,这年的深秋,我又同支前的藏族同胞和部分支前的政府干部紧随我解放大军一举将潜伏于甘南藏区的蒋马匪军的残余势力予以全歼,最后解放了匪军残余指挥部的老巢,即甘肃四川交界地段的拉摩寺!继而,甘南藏族地区全面的民主改革与建政工作火速地展开。
就在这年底,我们三人也火速地感受颇深地一起返回了兰州。
返回兰州之后,我们三人一再思考:这个话剧剧本究竟怎么写?写什么?我曾多次征求汪钺、运焕二位合作者的意见。他们俩的意见非常明确:主题就写“剿匪建政”。汪钺同志的意见是剧名可以叫做“黄河远上”,极有诗意。并一致要我先动笔写出一个剧本的草稿来让大家讨论和研究。
就在这年冬天,我的剧本初稿动笔前的一天,一位甘南藏区叫知华的僧人朋友来兰办事顺便来探望我,我就当即请教他,给我正要写的反映甘南牧区生活的这部话剧剧本的初稿起个剧名,最好取个在什么什么草原上,既响亮又好听。他略思索后说:“叫康布尔草原吧!”
“‘康布尔是什么意思?”我问。
“是富饶的意思呀!”
“那这剧名就叫做《在康布尔草原上》行吗?”
“行,”知华特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当然行啦,大沙格!”
于是,我就将我跨越将近两个年头的生活笔记里的纪实材料全部写进了剧本的初稿里。例如:生活原形的张光清同志改名写成剧中政府工作组的组长“方振”,生活原形张天信同志改名写成剧中工作组的副组长“刘敏岗”,阿木曲乎大部落的首领阿蔡改名写成康布尔草原上的“焦巴大头人”,卡尔泰、金巴才郎、娜木措全用的是原名。然后将许多事情的经过通过剧中这些人物的嘴向读者和观众不厌其烦地做了介绍。而我就将这样的剧稿极其认真地在大会上向全团的演职人员进行朗读!万万没想到,听得大家有的打瞌睡、有的打毛衣、有的已“抽签”,竟然不欢而散……我灰心,又纳闷,但我很清楚:虽然我的心里炽热,但在驾驭主题思想上,以及在艺术形式、艺术表现方法上,我是绝对的幼稚和无知!很显然,这将是我的“创作经历”中的一道大坎……正在苦闷中,团长程士荣突然通知我立即去北京报考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学习!我不解地问:“那《在康布尔草原上》这部剧稿就这么泡汤啦?”
“怎么能泡汤呢?”士荣同志考虑得更周密,更长远,他说,“团部决定,剧本由易炎同志(副团长)带领汪钺和姚运焕同志和部分主要演员继续下到草原去,一定把剧本先搞好,搞成功,你学习回来搞导演!同志,一定要认清,我们是同共和国一同起步的专业话剧团,要壮大,要发展!而专业性的编导骨干就是剧团要壮大发展的灵魂啊……”
不错,士荣同志当时的这番话的确打动了我,让我下决心迈出深造这一大步!
记得,那正是1954年的1月份。北京老棉花胡同的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的第一堂政治考题一棒就把我这个二愣小子给彻底地打落了榜——那还能再迈上艺术创作这条崎岖的人生道路吗?正像有位艺术大师曾说的,“你热爱戏剧艺术可戏剧艺术并不热爱你”呀!
记得考场的正中一张条桌后,坐着三位主考人:左边的一位是由中央文化部聘请的当时苏联莫斯科艺术大剧院的导演艺术家列斯里教授,右边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副院长兼翻译的孙维世导演,正中坐的则是学院的政治教授,即政治主考人。我步入考场后,首先向三位主考人敬了个军礼,然后立正站定静听考问。
“听题——”主考人问过我的姓名之后,大声提问,“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的经验及其教训是什么?”
我毫无准备,但也绝不含糊。答:“是我们党内的右倾机会主义,即陈独秀的投降主义路线给我们党的事业造成了重大的损失和失败。”
“还有吗?”主考教授板着个脸,甚至用轻蔑的眼神在扫视着我。略停片刻后再次提示我,“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革命失败的经验教训有哪几条?”
“还有几条?不用问了,我不知道。”我根本就再没思考。因我死抱定一个信条:那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绝不在孔夫子面前卖“孝经”。然而第二天贴出的专业考榜上,我的名子已经被删除!十分遗憾的是,我准备好的《兄妹开荒》、《夫妻识字》、《十二把镰刀》三出小戏的片段表演以及由田间同志创作的诗朗诵全都没让我再续考。我被镇住了,但我没气馁,因为我再三想我不是来考党校的政治系。记得那时的我思想极单纯:认为严酷教训是,必须狠下功夫继续自学,将政治艺术一起学,愈学习政治思想愈坚强,越学习艺术性情越开放!不学习你再热爱戏剧艺术也白搭,戏剧艺术总不会白白地、主动地来“热爱”你吧?于是我“打道回府”准备立即返兰,原背上书本背包下我的甘南大草原!然而,人的事理常常在逆转,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事业无坦途偏有出奇处”。落榜的第二天下午我正要扛起背包返兰时,主考人之一的孙维世同志前来考生宿舍,要找我这名落榜的考生谈谈心。她很亲切和蔼地要对我做点什么安慰和鼓励的事,可我对他们的那位政治主考人却憋着一点儿莫名的火,劈头就说:“他考政治的,为啥就不给我留一条考专业的路呢?我们这些人以前的岁月都是在战时的烽火里过来的呀,哪有时间集中进行政治理论的学习呢?要有时间学,我不也就成了教授,今天我照样也可以来考你!”没想到当时的孙维世同志却开朗地大笑起来,说“先别急着回兰州好不好……”“不,”我那点火头还没全熄,接着说,“高尔基一辈子没上过戏剧学院不也照样写了《小市民》和《夜店》吗?”
“好好好,”孙维世又是一阵大笑,进而亲切地对我说,“玉笑同志,这批考生里你最年轻,来一趟北京很不容易,第一堂考题就没考上那也没关系,过去正像你说的是在烽火岁月里过来的,哪有机会真正系统地学习政治和艺术专业呢?留下,到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去,跟我去排练一部外国名剧,我来带带你好吗?”
令人崇敬的孙维世同志在我的记忆里是永远难以抹去的(她是周恩来总理收养的一位革命烈士的女儿,1939她在延安随同赴苏联养病的周总理留在莫斯科学艺术,被誉为“著名的女才子”),我猜想,她是对我这名“土八路”出身的小小文艺兵第一次落榜的狼狈出于极大的同情或怜悯,或者是赏识我在考场上的那副憨直与“干脆”劲,故乐意带我做一名在戏剧艺术上尚可入门的小学徒。而我当然喜之不尽地真如大旱之望甘露。因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从没上过一个完整的小学和中学,今天能当上一名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著名导演艺术家的小徒弟,那也算是我走上艺术创作路途的一场大“好运”——
是这样,孙维世同志正在排练的是俄罗斯著名作家契柯夫的名著《万尼亚舅舅》。排演的第一阶段是:全剧组的创作人员必须精读原剧作与小说,研究剧作家与剧本的主题思想及其历史与现实的社会意义。啊,我可是真的入迷了!这是我跨入青年时代的第一次,即在我的阅读视野里真正地打开了世界戏剧文学的一扇大窗口:人类各个历史阶段绚丽多彩的艺术画卷及活生生的、感人肺腑的、形形色色的艺术形象映入了我的眼帘!所以我是如饥似渴地、手不释卷地在一本本地读;先攻读契柯夫的戏剧全集和部分小说,读上瘾之后接着又攻读易卜生、哥尔多尼、莎士比亚、莫里哀与萧伯纳的剧作。第二阶段是案头排练(即演员对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体验与挖掘,用案头对白的方式进行揭示,塑造人物的性格与形象)。这时,我又如饥似渴地投入攻读斯坦尼、坦琴柯的《导表演艺术体系》,以及布来希特的《间离效果论》。同样越读越开心,越学越入神。……可就在这年的6月初,北京的天气进入炎热,孙维世同志导演的《万尼亚舅舅》剧组的演员们还未进入正式的舞台排练,我却接到甘话领导的来函,紧急调我回兰接受新任务,即组织决定由我担任已经正式创作成形的《在康布尔草原上》一剧的导演!真可谓“崎岖之路命注定,半途而归难了情”!只得“军令不可违”;只得痛惜自己眼前的这一生平最难得的最好的学习机会,甚至就连维世老师导演的《万尼亚舅舅》完整成形的舞台演出都没看上,能不遗憾终生吗?但我内心里暗暗埋下了一个美好的夙愿,即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要亲自导演一部契柯夫的世界名剧《海鸥》。然而,时至今日,我已年过古稀,该“夙愿”已变成了一桩我此生中最难以忘怀的大遗憾……
导演大型话剧《在康布尔草原上》
很显然,我是一位从未系统地受过专业“修练”的“草创”式的导演。《在康布尔草原上》一剧的导演成功,并在全国首次荣获国家级的荣誉和奖励,的确是当时工作的迫切需要而“逼”上马的!也是甘肃话剧团全体演职人员与决策者、组织领导者们共同努力的结果,是艺术家集体实践的结晶!
记得,当时的甘话是刚由甘肃省文艺工作团正式改编成为省级专业话剧团的。《康》剧的创作、导演与极富有“轰动效应”的成功演出,正是剧团改编后迈出“奠基”性的成功的第一步。而这第一步,谈何容易,的确是迈得既投入又扎实,可以说使出了或释放出了该团组织领导者与全体艺术创作人员浑身的解数和“吃奶”的劲!那时,在该团还没有一名自己的专业作家和一名受过专业系统训练的专职导演的情况下,只有横下一条心,白手起家,即培养剧团自己的编导人才,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子来!于是从组织编导人才深入生活到选定创作题材(那时所谓的“策划”人光有“权”、“钱”是根本不行的),领导者们同样要付出一定的精力和时间投身于决策,甚至参与艺术创作。因创作的成败与创作队伍的健康成长,以及一台大戏的“艺术演出”能否“打响”,它将影响着剧团的艺术道路和方向。
而我不才,作为一名年仅25岁初学乍练的青年导演,接受后来由汪钺、姚运焕等同志主要执笔的(我仅仅是一名原稿的起草者)《在康布尔草原上》这部重头剧目无疑是剧团的剧作家、导演、表演艺术家、舞台美术设计者们首创的“开山炮”,正如上述,是属于剧团“奠基”性起步之”大作!我能胜任它的主导或执导吗?老实说心里没个底。而艺术是严酷的,各类素质的观众、读者都是不好“糊弄”的。由于团领导的支持和决定,担子既然压在身,我只好抱定一个信条,这就是“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气壮”,导起来再说。反正有一条老主意:学着干、干着学。“群众路线”也可以成为艺术家们的一个“法宝”(当然不是惟一的)吧,群策群力,集中全体艺术创作人员的智慧,而我只要抓好艺术的总体把握,实践起来再看分晓……
二度创作是既
磨“戏”又磨“人”的营生
导演的创作,是变文学剧本为鲜活的舞台形象的“二度”性质的艺术创作。这门特殊的“二度创作”,真正投入后,有的时候真比第“一度”(即写一部剧本)所要付出的心血、代价与周折还要“磨”人得多!它属一门专业性极强的、高度综合性的、立体性的、要征服广大观众的“演出”艺术。导演作为演出艺术的组识者,剧本的权威解释者,演员表演艺术的一面“镜子”,固然是首要的,但场景的虚实、造型的典型性、灯光的应用与时空变幻的准确性、服装色彩的绚丽与生活真实的谐调,化妆塑形的性格美,尤其剧中人物形象的“思想”线、“动作”线、“情绪”线稍有间断交织或紊乱,都会破坏艺术的真实美……总之,同舞台艺术的“总体塑形”上达到丝丝入扣,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交相辉映。尤其是(也是第一性的)表演艺术家们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与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掘上,对我这个初学乍练的青年导演来说,那是绝对不可掉以轻心的,而且在全剧的艺术处理上稍有不慎、疏漏或“不真实”感,都将对完整与尽量完美的艺术演出造成最大的“虚伪”和欺骗性。这无疑是导演在艺术总体把握上的窘困与失败。但我导演这部剧作的冲动与信心始终是坚定的,自然,这首先要感谢生活之“海”对我的赐予和馈赠。
生活的积累为“后盾”
在我正式导演《康》剧这部优秀剧作之前,就有着生活的真实而又深刻的感受。那就是1952年冬,我先独自一人深入到甘南藏区夏河的拉卜楞,加入了甘南工委举办的民族政策学习班,后又佩带枪支手榴弹随同县、区工作组的同志们一起深入到桑科、阿木曲乎大草原宣传揭露以马良为首的国民党残余势力挑拨分裂大陆民族团结和破坏我党的民族和宗教政策,斗争极为复杂!直至1953年我又同汪钺、姚运焕同志二次深入到科才大草原,复杂的斗争形式已经尖锐化:多数藏族同胞与部分上层人士对“敌、我、友”一时难以分辨等,这一切我都活生生地经历过,此时着手导演这部剧,无疑剧中的思想内容正好又一次地重新燃烧起了我执著的创作冲动与激情!
全身心地投入
当我1954年6月返回剧团正式细读过由汪钺、姚运焕同志主笔的《在康布尔草原上》这部剧本后,顿感全剧的面貌焕然一新:题材提炼得简练又集中,人物形象也突出,结构布局的扎实严谨,情节的起伏跌宕且有致,浓郁的藏族草原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一句话,它已经是一部完整成形的,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剧本了。这就激发起了我对生活许许多多的联想;认定首先应对剧中的人物方振、刘敏刚、焦巴头人、卡尔泰爷爷、金巴才郎、娜姆措、才布登等,必须进行立体的刻画与塑造,使他们忠厚、豪迈、强悍的性格,即艺术形象愈加鲜明与生动,从而进一步地深化主题思想的厚重与突出!于是,我潜下心来全身心投入到了该剧导演的总体艺术构思与案头的具体准备:
一、首先,必须把握好导演该剧的导演思想:斗争是艰苦的,但生活是美好的。
二、充分揭示剧中的矛盾与冲突(即生活本质的矛盾),宣传教育群众,争取团结上层,彻底揭露敌人,孤立敌人,打击敌人,从而体现中国共产党的民族政策和宗教政策的伟大胜利。
三、深刻刻画、塑造剧中各类人物的艺术形象,展示他们勇于走向新的生活道路与当家作主的思想情操。
四、构架出全剧的“行为”及艺术“再现”的“动作总谱”(即矛盾冲突与故事情节及人物性格的发展、交织与变奏)。
五、剧本的风格、演出的格调追求(即:草原的风情与色调)。
六、剧情的运行速度与节奏,起伏跌宕与高潮,启幕、落幕的内涵,余音与剧情的悬念,达到“间离效果”的感染力。
七、音响效果的“化入化出”与强弱,时空的转换与准确,气氛烘托的浓淡与完整。
这里最难忘却的是:从排练到演出,主持设计音响效果的刘力生同志一直汗流浃背地付出了巨大的创造性的辛勤劳动。美术设计师杨前同志精致的美术设计与他的音响效果配合得入情入画。在首都北京演出期间,其艺术感染力场场都赢得了观众热烈的喝彩声。著名戏剧大师曹禺先生观看演出后兴奋不已地赞美说:“演出很动人……舞美效果特有感情,幕闭得都有感情……”的确,在那个时代的演出条件下达到那样的效果、感染力,至今还有其极“美”的余韵。
总之,不断地剪枝蔓,不断地加工与排练,不断地听取剧团业务领导人的意见,并席地而坐召开“神仙会”,集中同台艺术家们的好点子,一“磨”再“磨”,直到1956年3月,该剧才正式赴京参加包括全国29个省市在内的第一届全国话剧汇演。汇演在首都剧场正式拉开帷幕。一天晚上,当全体演职人员频频向观众们谢幕后,意想不到的是,周恩来总理兴致勃勃地走向后台首长休息室,接见了我们甘话的全体艺术工作者和剧团的领导,并兴奋不已地对该剧的艺术表演与思想立意作了分析和充分的肯定,进而推荐该剧进中南海给毛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与各国驻华使节去演出。至此,该剧在首都的隆重演出正如评论家们所热诚赞许的:“轰动了北京!轰动了中南海——”的确是这样:记得当剧团进入中南海礼堂给党中央首长演出第一场的那天晚上,座席已经爆满,周恩来总理迅步走上舞台向观众们大声招手说:“同志们,我要先说两句,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进来看戏的时候,务请大家第一不要起立,第二不要鼓掌;如果大家都起立鼓掌,那我下次再不请你们进中南海来看戏了!”接着掀起了一片哄堂大笑和热烈的掌声……记得那时,即在当天晚上安静的三个小时的演出结束后,我欣喜地跳下了舞台口,独自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演出礼堂里,坐在毛主席观看演出时的那个席座里,激动不已,两只眼眶里直发热,不禁童心萌发地联想:是的,记得很清楚那是十一年前,毛主席是坐在延安杨家岭中央大礼堂第五排这样的座席上,在观看由老剧作家马健翎编导的《血泪仇》,当看到剧中中国穷苦农民一幕幕的悲惨遭遇时,一直捏着手帕在擦眼泪;十一年后的今夜,他老人家是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席位上,观看由我们创作和我执导的《在康布尔草原上》。看到剧中苦难的藏族同胞们已经过上了安定团结的美好生活,他老人家竟然是十分满意地一连鼓了三次掌,直到谢了幕才高兴地离开……联想到这里,我喜不自禁地落下了泪:人这一生还需要什么呢?又有什么可“需要”的呢……之后,在全国首届话剧汇演胜利闭幕的大会上,孙维世同志代表汇演大会做艺术总结报告时,肯定了甘肃省话剧团的成功演出,并指出:“《康》剧的导演方法是科学的……”从此,同仁们就给我起了一个雅号——无不诙谐地戏称我为“甘话的武科导”。并于当年荣获中央文化部颁发的“导演一等奖”、“剧本二等奖”。从此我也就逐渐地演变成了一名剧作者和专业导演了。好在那时我极为冷静和清醒:生活,才是取之不尽的源泉;艺术,是永无止境的……
多幕话剧《天山脚下》的面世
也是1956年的3月,首届全国话剧汇演时,我与同仁们合著的这部话剧《在康布尔草原上》首次获得成功并荣获大奖,对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小编导者来说,可是一个极大的促进和鼓舞啊!尤其是那年的3月8日夜,周恩来总理第一次观看完《在康布尔草原上》一剧的演出,当晚他谢绝了一个外国代表团的请求接见,而亲切地接见了我们编导和全体演职人员。剧团领导程士荣同志向总理介绍我是该剧的作者之一和导演时,总理一把握住我的手连声说:“佩服,佩服。”我顿时惊愕得满脸通红!我也知道总理这是在鼓励我,但我被吓得远远地蹲到墙角里再没敢露头。总理热心地同我们畅谈了将近一个小时。当时坐在总理旁边的著名作家曹禺同志一再赞美地说:“这个戏好,好,就连布景、落幕都充满了感情!”总理异常兴奋,对我们这部剧的创作以及精彩动人的演出作了充分的肯定,并要剧团做好准备到中南海怀仁堂给毛主席去演出,给各国驻华使节去演出。而正是总理的这次谈话,对甘肃省话剧团今后的演出、创作及其发展,特别是对我这样一个一直置身于西北多民族地区的、热爱多民族生活风采的青年习作者的创作理念,给予了极大的启迪,更加坚定了我继续探索和实践的信心和决心,思路也更加地活跃与开放。同年7月,我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西出阳关千里迢迢地直奔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竟然寻找到了我的又一片生活的新天地——世界著名的火州吐鲁番盆地!
是的,吐鲁番盆地的风光与景色,比起甘南大草原,的确是另一片令人神往不已的广阔天地:它的天空瓦蓝,阳光艳丽,四野总是升腾着一片燥热,远远的戈壁、丘陵上,总是时隐时现地出没着行人与驼群。远远的天际下,呈现出闪光的碧绿,仿佛是大画家无意之中用浓浓的重彩孤零零地抹了一大笔。而这片被碧绿覆盖下的巨大的高温大火州,低于海平面将近154米,自古以来就是西域浩瀚大漠之中的一只聚宝盆。环山,云薄,强烈的辐射,极高的气温(盛夏高温竟达57度),造就了它极其丰富的热能。这热能对吐鲁番盆地的农业、园艺业的发展是得天独厚的条件。就在五十年代,气象部门已统计证明:低云晴天,年平均在300天以上,而云量八成以上的阴天不过三日左右;阳光普照的无霜期年平均达到268天,最长的年份达到324天!如此丰富的热量资源,为一些喜温作物如棉花、葡萄、瓜果等的生长提供了理想的天然环境。所以,自古以来,这里一直是历代王朝开发新疆的重要屯垦基地,是棉花、葡萄种植的中心!当时,我正是深入到了吐鲁番县亚尔湖乡五星农业合作社,进行生活体验和采访的。
而这个维吾尔族自治区重点抓的五星农业合作社,也正是在大面积的白杨绿阴的覆盖下形同锅底的盆地里,日光如火烤,“炎氛蒸塞空”。它主要经营与种植的是工业需要的高能优质的长绒棉。人们站立在棉田里劳作,只能露出一顶顶的大草帽,棉花的长势使人特别地惊喜和眼亮!这里勤劳的维吾尔族农民们也像是一团团的火,干着活儿特别地开心和快活,尤其是他们生产劳动的方式也已经大大改变:运输使用的是自己制造的四轮马车和大卡车,耕作、播种也使用上了拖拉机,比起关内农业区的耕作方式进了一大步。而更令我好奇、新鲜和触动心弦的是,维吾尔族人原质原味的生活习俗和品性:在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中,我特别喜欢他们性格的开朗、风趣和幽默,不弹不唱不跳即难交友的那份快乐及魅力!而我同那位农业合作社马厩里的饲养员阿一甫老人的深交正就是这样:阿一甫老人他个头不高,六十开外,红扑扑的圆脸盘上留一圈雪白的络腮短胡,显得特别精神。记得那时,盛夏焦烤的烈日西沉时,他老人家就将他给农业合作社饲养的驮马一匹匹地从社员们的手里面收回来牵进了圈栏,然后煮一壶浓茶,高高的盘腿打坐在马厩的屋顶上,抱过一把自制的都塔尔琴仰起身子开始了自饮自弹和自唱。他那苍劲豪迈的歌喉时忧时乐、悠扬婉转地抒发着自己的思念和遐想……而我躺在社队办公室里面听着听着,却莫名地像是回到了自己放羊的童年时代,完完全全沉浸在了一种甜美的天地间。于是,我天天傍晚都爬上院外马厩的高屋顶去,聆听他老人家那优美而又苍劲的歌声。而阿一甫老人见我如此地喜爱他的弹唱,又知道我是内地甘肃来的汉族青年,就常常改口给我唱起了大戏“老秦腔”。老人的汉话讲得特别幽默和有滋味,我们一老一小经常在开心地对唱着秦剧《苏武牧羊》。没过两月,我们一老一小干脆就一同住在马厩隔壁的一间小土屋里。因他十分了解我的经历与身世,所以待我如同他的小儿子,我这才渐渐地熟识了老人家苦难深重的身世和光彩诱人的魅力与品格——阿一甫老人幼年时是个极其贫苦的流浪儿,大半辈子给地主、毛拉、巴依和汉族、回族的庄园主赶车、喂马,拉长工、打短工、拾零工,建国后他才一步步地翻了身,给亚尔湖五星农业合作社饲养上了高骡大马。那20匹驮骡子驮马匹都喂养得滚圆而光亮,临社与临县,以及维吾尔自治区的领导们年年都嘉奖和表彰这位”火州养马老英雄”!中央来新疆自治区考察工作的朱德委员长参观亚尔湖长绒棉的长势时,还专门来饲养圈栏里接见了他。他觉得很自豪。他说他自己今生今世再也不是地主和庄园主阶级的苦奴隶,而是真正的主人公了,只要一切出于自愿,日子就是再紧巴点也觉得甜啊!”所以,他总是在集体劳动中,由不得要去劳心社队里生产方面的事;总是积极热心地去了解、去投入或去解决。自然,社队的领导干部们无论召开什么会议也总是要邀他这位老积极分子去参加,甚至召开社队的党支部大会也经常要“扩大”他去参加学习和讨论。所以他总是自豪地提醒着我说:“自打合作化后,今天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都能在劳动战线上当家做主人,当然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但是真正挑重担子、拉车的是他们社队的头头脑脑们……”每每听到他在田间地头或坎尔井下乘凉时给我讲述这些全社的工作情况和党员干部们的作风、身世以及为人处世的细节时,述说得活灵活现、令人神往。啊,老人家可真是一位对全社队的家家户户有头有脑的一本活账!这不禁使我联想起著名作家赵树理同志的小说《李有才板话》中灵性之极的李有才,或苏联著名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里的幽默可爱的文学形象西西卡。正是从他不断的叙述与介绍中,我才结识和熟悉了大队党支部书记阿布都热赫曼,社员群众们都在赞美阿布都热赫曼是最关心集体与体贴五保户们生活的一位善心到家的老支书;同时也结识和熟悉了社主任即长工出身的劳模肉孜图赫提(后为中央委员)与妇女主任阿依夏姆和她“回头”的丈夫哈力克的感人故事,我不仅熟识了他们的身世和奔向新生活的追求与勤劳的业绩,更了解到了全社的生产发展与新的生活面貌……特别令我欣慰的是,阿一甫老人亲自陪同我去挨家挨户地采访并作翻译,而老人自己为合作社不辞辛劳日夜奔忙的事迹却从来未对我表述过,他的质朴和劳碌实在令人感动。但,他却依然一天只挣着值五角钱的“工分”,过得一贫如洗。这年深秋,我们爷儿俩的土炕上仍然只铺了一条千疮百孔的旧毛毯,用他的话说,他是“建国前地主巴依、毛拉家的苦奴隶,建国后是翻身当家的穷主人”。一天夜里,很晚他才从吐鲁番县里的大清真寺念罢经后赶回来,一边喝着浓茶,一边幽默地给我讲述着他白天念过经、做过乃麻孜时,与老穆斯林们胡侃的种种特有趣的小故事,一讲也就引出他一肚子的老故事,一直讲到后半夜,逗我笑得肚子疼。我说:“阿一甫阿卡,您老人家拜见的尽是一些大阿訇,或大毛拉什么的大人物呀,敢这么逗乐吗?”而老人揶揄地一乐,却又非常严肃,像句句都在教诲我:“我心疼的年轻人,巴郎子,你可要明世理啊:自古以来,圣人来复去,人民永生存啊!”我的心骤然被震动!煞时惊呆地在发愣……我心里暗暗地,在敬佩不已地想,老人家他一生拉长工、打短工的,没上过一天学,不识一个字,却竟然是一位人类社会“生息万变”的哲学家!我激动得真想大声地赞美他:“我的阿一甫大叔呀,您并不穷,您是思想的富翁!”是的,生活,才是一部真正育人茁壮的大书!于是,入冬后,我即返回乌鲁木齐市,住进一所小小的招待所。最小的房间也支两个床位,另一位顾客白天经常外出去办事。我就只好住下想,著名大作家老舍先生说得好:“写不出来东西的所谓作家,就是住到瑞士去也是写不出来东西的呀。”所以我也就打开我在火州的所有的生活笔记本,伏桌开始投入了我的多幕话剧《天山脚下》文学剧本的正式创作。
直至1957年年初,我才将剧本的定稿直接寄给了北京的柯岩同志(著名作家及诗人),敬请她审阅推荐北京的剧院予以排演或发表。她读后立即推荐给了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院长吴雪。在此间,我又直奔新疆伊犁地区和哈萨克族的召苏大草原。当年的春天,我在“白杨深处”的伊宁市很荣幸地收到柯岩同志的亲笔来函。她在信中正式转告我:《天山脚下》一剧的文学剧本现已由国家剧院青艺正式投入排演(导演胡辛安,生活顾问是新疆维吾尔族歌舞话剧院的导演巴吐尔同志)。于是,我继续深入到北疆伊犁地区维吾尔和哈萨克族人民劳动生活的大草原,去观光和采风。正是那年的初夏,当我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返回兰州后,才获得北京方面详尽的信息:即我的习作《天山脚下》已在首都北京正式公演!而该剧在首都青艺剧场长时间的排练中,是由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周恩来总理邀请民族文化专家包尔汗先生共同坐在剧场舞台下亲自指导、不断地加工而细排的,在彩排中总理又邀杨翰笙、夏衍等老一辈戏剧家一起观赏和指点提炼后,才正式让该剧与首都广大观众见面。知情后,我顿时激动万分,真想独自大呼一声“我们最敬爱的周总理”!是的,我当时想:我们的周总理日理万机,公务繁忙,竟然还要在夜晚挤出时间赶去剧院的排练场,对我的习作精心地进行这样具体的指导和排练,这对我在事业上的健康成长是一种最大的培育与扶持!它将激励和鼓舞我一生奋进!
多幕话剧《滚滚的白龙江》的出笼
我一向注重和喜欢到充满矛盾和斗争的生活环境里去深入体验和采风。生活环境再舒适与美好,如若那个地区冷冷清清、死水一潭,我绝不喜欢赶赴那里去交友和奔跑。
进入1958年,正是朱德总司令下令中国人民解放军彻底粉碎和平息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一起重大的反革命武装叛乱后的一个极其特殊的盛夏。闻此胜利消息,我当即由西安市起程返回兰州,同甘话的青年演员王元榜、胡耀华同志一起下到了五年前我曾经生活过的故地(我的第二故乡)甘南夏河地区的拉卜楞寺。五年来,该牧区的确发展得很快,变化也特大,正如当地人民新歌谣里所唱的:“昔日出了土门关,两眼泪涟涟;今日出了土门关,让人笑开颜!”的确是,一出土门关,极目远眺,“荒蛮”的景象不翼而飞,羊群满山坡,牦牛遍草滩!而且全州各县与人民公社修建了一条条新公路,交通运输以及各民族劳动人民的流动往返十分的活跃和方便;各地的人民公社都兴办起了小学与中学;州县城区都开设了贸易公司和百货商店;牧场、草原以及农田里已经出现了拖拉机、收割机;州上建起了乳制品厂、电影院,成立了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的专业歌舞团(而五年前我曾教他们打腰鼓和跳霸王鞭的小学生已经成长为该地区的名演员),这一切令人振奋不已的巨大变化,处处都使我感到格外的新奇而又眼熟!尤其让我意外惊喜和眼亮的是,第一个同我热心见面的是好友张光清同志(即五年前阿木曲乎草原的区委书记),因在平息武装叛乱中经受住了残酷的生死拼搏的巨大考验,现已提升为夏河县委的第一把手,我们多次畅怀交谈得十分真挚和痛快。而原县委书记祁应凯同志因工作需要已提任州党委副书记,原县公安局局长张天信同志在武装平息反革命叛乱中功绩显著,已被提升为州公安局局长,州长王如东同志着重在抓统战和宣传,州党委书记是赵子康同志(原陕北红军刘志丹同志的老部下),他们这帮老领导,同地区的藏族朋友都因我曾参与《在康布尔草原上》一剧的创作和导演,故而热情有加地接待了我们仨!特别出乎人意料的是,州党委书记赵子康同志指令般地约我去谈话说全州藏汉族人民及牧民群众与武装民兵配合中国人民解放军,五天之中就已经彻底平息了全区性的反革命武装暴乱,再过三天要在夏河县拉卜楞寺召开一次盛大的庆贺全区人民、武装民兵和各地地方部队平息武装叛乱胜利的庆祝大会。并明确决定:这个群众性的庆祝胜利大会上的重要报告即讲稿,由玉笑同志代表我们起草!他笑眯眯地指示我说:“张光清同志他们都推荐你写,你是我们的作家嘛。至于各地政府群众如何配合部队平息反革命武装叛乱的具体材料,马上由张光清同志给你提供和汇集。就这么定下来吧,啊?”天哪,我个小小的剧作者,人家地方上这些熟悉的领导人管吃管住地接待着我们,我还能有什么再可推辞的理由呢!
在大量阅读了材料、报告以及部分内部文件之后,我已彻悟:甘南地区的这场残酷血腥的反革命武装叛乱,是由西藏部分上层反动势力企图破坏民族团结、分裂祖国统一、阴谋武装叛乱之前先暗地秘密联系和策划甘南藏区的少数反动头目,即披着宗教外衣打着保护宗教旗号的土官头人煸动起的一场全州性的西藏叛乱的前哨战!借此,甘南的部分反动势力妄图彻底复辟反动与黑暗的封建农奴制的统治,其口号是:推翻共产党在草原上的社会主义,恢复和建立“政教合一”的“东藏独立王国”……显然,我对当时这一尖锐斗争的性质、形式与实质,以及认识政治动乱的视野都有所提高。故将庆祝平息叛乱胜利大会领导人的讲稿呈交后,当即搬出政府招待所,住进了拉卜楞寺东头的一个公社的生产大队,即曼克尔村,实想摸一摸当地藏族同胞们的思想实际和生活情绪。
住进曼克尔生产大队里,除去每天在大队食堂吃饭,即吃酥油糌粑喝大锅茶与社员们见一次面之外,人们整天都在集体下地务弄燕麦和青稞,或在山上放牧牛羊。我只好常常找干部们的空隙去同他们谈谈心思或了解点社员群众们的生活情况。曼克尔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公保老人是一位翻身老农奴。他的汉话讲得特别有河州味。他经常介绍我多去找大队的民兵营长切告同志细谈谈,平息反革命武装叛乱时他们干得特别勇敢。还有妇女队长、大队食堂的炊事员周贝同志,多跟他们聊聊,他们知道很多公社和队里的情况……
而我,却偏要坦诚地先询问他公保老支书:
“您老人家对党和政府、特别是朱德总司令亲自下令指挥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举平息了你们地区的这场反革命武装叛乱怎么看?如果叛乱阴谋真的实现了,你们全大队的社员里会不会有人跟着跑?”
老人吸着鼻烟壶嘎嘎嘎地喷口大笑:“我们这些解放后才刚翻起身来的老藏们,个个都长的是一双鹰的眼睛!”他越说越坚定和自信,“太阳天天都会亮堂堂地升起来,哪能倒回到黑暗的旧世界去呢!”这时我立即插问:“那么您说说,您的民兵营长切告同志的武装民兵配合部队在整个平息反革命武装叛乱的过程中是立了大功劳呀,可我们俩多次交谈中,切告同志总是心事重重地不太肯谈。”
“那你不知道了,噢来。”公保书记思虑颇多地对我低着声说,他的民兵营长切告同志前前后后带领武装民兵抓捕过20多名持枪上山向自治州政府开火的反革命叛乱分子,全部将他们押进了县监狱,可有一次,他向我流露他在暗地里释放了一名缴了枪的反革命叛乱分子,即他的亲妹夫,因妹夫很疼爱他的亲妹妹……
顿时,我的恻隐之心突地萌发:
“他很强悍,这不,也很诚实嘛!不是已经向您交心了吗?人若没那颗疼爱自己人的心,咋能成一名英雄呢?”
“当然,我把此事给悄悄地压下去了。”
“对的,您老人家的心地真厚道,能包容就好办……”我欣慰不已地说,“这就好,从大的方面看,从正面看一个真正的人,这就对啦!”
“天佛都知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也可真是我们老藏家人中的一条好汉子!”谈到他们的妇女队长时,老支书只说了一句:“她也是个很能下苦的好妇女,嗳嗳沙格!可苦心办的那个只能吃炒面糌粑喝大锅松盘茶的公共食堂迟早都得散!内地许多地区的社办公共食堂早都散伙啦!”老人家谈兴正浓且颇有见地,令人钦佩!于是我急向老支书提出:请从他的生产大队里给我们派出一辆大马车,将我们三人拉到阿木曲乎大草原考察一番原区委书记张光清同志曾被反革命武装叛乱分子围堵进卜拉寺庙里的实地与现场。
当卜拉寺庙的地貌环境被我们详实地考察之后,沿路,尽收眼帘的则是一派沸腾的,牛羊马群嘶鸣的碧绿色的大草原!尤其是阳光闪耀的夏河水面,河流不大,但那湍湍激流荡漾不息的水势却恍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部新的剧名,即《滚滚的白龙江》,于是,我当时就在马车上征求青年演员王元榜、胡耀华同志的意见:我们写一部叫做《滚滚的白龙江》怎么样?二位青年演员却一直沉默不语……
之后,当我们入秋返回兰州后,王元榜同志由程士荣同志带着前去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他们创作的电影剧本《黄河飞渡》,胡耀华同志则投入了他最喜爱的美术写生和绘制他的藏族生活风情写生画。而我由于一直被生活的激流所感染、所激动,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合住窗帘投入《滚滚的白龙江》一剧的创作。1959年年初,我终于将《滚滚的白龙江》的第二稿手抄完毕,当即呈送有关领导审查定夺,争取投入排演。然而,令人震惊和极其意外的是,这位领导同志竟然将剧本退还给我,说:“不行,这类题材,今天就根本不能写。写出来剧团也不能排练和上演。”
“为什么?”我很纳闷地问。
“这和西藏动乱的问题一个样。今天中央还没有正式文件和精神公开让全国做宣传,你这样写出来,还要求排演,这能行吗?上演这可要犯大错误!”
“犯什么大错误?”这就更加令我纳闷和不解。于是我执著地一再辩解,这是活生生的斗争现实,即使推到将来,也将是活生生的历史事实与客观存在,谁也推翻不倒。于是我质疑地问:“怎么就不能写,不能排呢?”
“这是暴露!”领导异常严厉地说,“暴露我们国家的阴暗面!年轻人,一定要听党的话,脑子里不能没有党!”
顿时,我打小就形成的那种逆反心理突地萌发:“这么说,领导同志你就是党了?”
这位领导人的脸色刷地拉了下来,我只好从他办公室里默然离去……记得,当时我心里很难过:明知这位领导人当时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和关心,别让我这个年轻的剧作者在创作道路上栽跟头犯大错误。自此,我也就被留下了一个众人皆知的诨名叫做“武抗上”。但是,那时我也在想:这类把关的领导人,的确也不应该总是采用所谓的“领导定题出思想,群众讨论出生活,作者提笔出技巧”的那种所谓“三结合”的模式来抓文艺抓创作。这显然是不完全正确的,也是违背艺术创作规律的;创作本身是作者被现实炽热的生活感染与鼓舞下生发出的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或者说是使命感……所以,我心一横,夹着剧本斗胆直奔甘肃省委宣传部,找阮迪民部长审定。
宣传部长阮迪民同志(兼甘肃日报社社长)听我一幕幕地介绍了《滚滚的白龙江》一剧的剧情和内容后,当时瞪着两只大眼睛叫了一声我的小名盯着我说:“不错呀,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破坏民族团结,武装暴乱分裂我们祖国的统一建设怎么行啊?要给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扫清道路嘛!排出来,先在舞台上立起来,我来看。”于是,我夹着剧本返回甘话后,立即就请胡耀华同志担任剧组的剧务,协助我正式投入《滚滚的白龙江》一剧的突击排练!历时24天,即上台彩排。记得那天晚上拉开惟幕时,阮迪民部长早早地就坐在剧场内第五排的座席上,部长同志看着看着,全然入了戏的情境,从第五排的座席上一直移动到第一排我的座席旁,神色不宁地一直在低声地追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人物下边怎么办?”
我对部长耳语说:“别急,部长同志,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部长同志乐了。全剧落幕后,他都没顾得走上舞台,当即站立台口前,振奋地举手说:“就这么定了,登报公演!”
我算幸运!这样明智、果断的领导和把关人,遭遇坎坷的剧作者谁碰上都将会是扬眉吐气的幸运儿!
从此,该剧的演出,场场爆满,掌声雷动。这年从兰州演到西安、郑州,直至北京,参加了国庆10周年献礼演出,直至演到天津、长春和沈阳,一连演出280场。尤其受到首都北京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和认可,继而又一次演进了中南海的怀仁堂。正如首都评论界鼓励的:“这是甘肃的话剧艺术第二次轰动中南海”!
记得,在怀仁堂演出的那天晚上,真令人(特别是甘话的全体演职人员)特受鼓舞和感动:当时台下被感动的观众们掌声阵阵如雷,有的甚至激动得掉下了眼泪。当帷幕落下又拉开时,朱德总司令健步走上舞台来。而我静静地站立在左侧的条幕边儿望着朱老总的身姿心里就激励不已:他那魁梧厚实的身板,长方形的脸盘紫红紫红的,一直从容慈善地微笑着与排列成行的甘话的著名演员白敬中、李最、赵组国、洪涛、江洪、何利等同志一一握手说:“好,演得好、演得好……”而我从条幕的缝隙里望着朱老总用双手与演员们一一握手慢步走过去的背影儿,煞时由不得联想起17年前在延安十八兵站总部,他老人家用筷子给我的小米饭碗里不断地夹着热腾腾的粉条豆腐和大白菜,让我吃好“好长身体”。而今天,我的“身体”早已经长高了,29岁了,已经长大成人了,所以,他老人家今天才观看上由我执笔和执导的这部话剧《滚滚的白龙江》……幸福是隐藏不住眼泪的,我终于兴奋不已地暗自流出了热泪,真想给朱老总低低地说一声:是生活教诲的我。高尔基的“大学”也正就是生活啊……
多幕话剧《远方青年》的诞生
这是一个非常时期,即正逢全国遭受三年严重自然灾害时期的1961年春,因甘肃省“左”的领导问题造成的“人祸”极为严重!而我吃不饱肚子的脸上浮肿的现象还没完全消失,甘话急欲要赴北京演出由程士荣等同志创作的话剧《风雪祁连山》。故而同仁们一再劝说要我跟随剧团一起赴北京改善一下生活,填饱肚子和消消浮肿。我不去,因中央关于整顿和调整经济建设方面的方针政策已经下达,同时我坚信:世界上没有全阴的天,“东方不亮西方亮”,生活终将会是美好的,也会灿烂起来的!于是,我毅然决然地又一次爬上了火车从兰州起程,西出阳关,直奔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到达北疆地区的昭苏大草原!
果然是“天外另有天”,昭苏大草原的景象与自然风光,呈现出另一片异地的明丽风采:清澈的高空,蓝天白云,雪峰峻峭,牧草碧绿,牛肥马壮,已无内地那种凄楚的饥荒景象。
全国著名的新疆昭苏国营种马场,这一科学培育与精良饲养育种的大型马场虽也遭受过一些“以粮为纲”的“左”害,但该场上自领导下至全场的技术员工以及基层牧马队的牧工们正在国家的养马生产战线上意气风发地着手调整、充实、恢复和发展畜牧业生产。而我幸运地在四年后又吃上了这里的黄油夹烤馕,喝上了马奶酒和鲜奶茶,真是“一饱忘了千年饥”啊!更令人欣慰的是,旧友重逢,畅叙胸怀,温馨如家,倍感亲切。
记得那是在1957年的年初,我写完话剧剧本《天山脚下》邮寄出去后,当即打乌鲁木齐市出发直抵北疆伊犁,乘四轮马车历时三天,才从风景秀丽的花城伊宁市直接深入到该马场来采风和锻炼,先后将近大半年。
在这大半年里,由于我对养马感到特别的“好奇”和新鲜,进而由衷地产生了一种入了迷似的执著与特殊的爱,同时自然而然地与该场的领导、防疫员、兽医、种马饲养员、培育优良马种的技术员和优秀的放牧员工们同吃同住同去放牧,结下了真挚的友谊。
因我好骑各类种马胚胎的马,故对维吾尔、哈萨克族养马人鉴别马的优良品质与性能方面的实践经验和科研知识特别的好问、好学,且好试骑,从而入迷地阅读了不少有关配种学、饲养管理学、防疫兽医学等方面的书刊专著,更加深了我对国外优良马种如当时俄罗斯的哈尔洛夫品种、苏联的布琼尼品种、英国的英顿斯基品种等等挽乘兼备的品质与生性,以及国防军用的军马战马与伊犁马(即天马)的交配、培驯、调教、饲养方面的科学实践知识的认知和了解。
尤其吸引我的是,养马的牧工们对将要卖出场部的一批批精良种马的调教与训练。马,这种豪迈骠悍愿为人类效力的高大动物,在哈萨克牧人胆略超群的精心操驯下,不管它属哪类品种的“杂交”与属性,匹匹都被驯服得无不听从主人的鞭声、磕镫,直至主人的手势和表情,而赛跑时筋骨抖擞,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载重驾车时勇毅不懈不撒野、不呈烈性,总是在驯养者的手下屈从驾驭而驰骋、而缓行、而止步或双蹄腾空而耸立,决不拒绝养马人的任何使命和意旨。而这一切的勇毅、强悍、科学而又精湛的操驯高超的技能怎么能不令人折服,而又肃然起敬呢!
于是,我就进一步地深交了勤劳智慧的养马高手卡森拜克和康拜尔(哈萨克族),畜牧饲养专家艾利、哈山诺夫(维吾尔族),兽医专家萨特克、尤里耶夫(维吾尔族),年轻优秀的配种防疫技术员阿布列孜(维吾尔族)等专业骨干。
在这艰难刻苦的大半年,我总算可以不带场里的翻译走家串户地喝茶、吃饭、访友了。由于生活的感召与鼓舞,当时我就写了一篇采风随笔《骏马的故乡与养马的人们》于《新疆日报》发表,然而,历史是不会重新复制的。
四年后的今日,当我重新返回该马场,更为浓郁斑斓的马场生活扑面而来:骏马的长嘶,驯马的鞭声,马背上与毡房里的东布拉琴声,表演性的“赛马术”与娱乐式的“姑娘追”相继而举,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新的生活与情韵。原因是,马场各分队又增添了一支朝气蓬勃的青年生力军——即大城市乌鲁木齐畜牧兽医学院来实习的大学生!正如毛泽东主席所论断的:你们青年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未来是属于你们的,也是属于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属于你们的!确实正就是这样:由于他们撒向了广阔的大草原,充实的草原生活日复一日地在沸腾,而我关注的主要目光与视野,也就自然而然地被这批年轻的朝气蓬勃的生力军,即“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所诱惑和吸引。
这批在养马业与畜牧业生产第一线上实习、锻炼的青年人,他们火一样各自牢牢地抱着不同的理想和目标,思想观念十分的活跃:有的是为学习骑术和打猎,有的是想饱尝鲜美的牛羊肉和熏马肠,有的是为写好“叫响”的毕业论文,有的想深入调查选择饲养学与育种学方面的专项研究,自然不乏走走过场即“课堂学习与生产实践相结合”的镀金者。
然而,在严酷的生产实践与科学实验中,他们的劳动态度,思想感情的爱憎与品德,都不同程度的暴露出来。而四年前,我曾结识深交的那位青年朋友阿布列孜早已成为该场的一名最为优秀的防疫育种的技术能手和著名的兽医专家了,号称“马背上的一只鹰”。自然也就成了这批青年实习生学习、请教、“取经”的活对象,自然也就有看不起他,冷眼他,甚至骨子里轻蔑他,卑视他为“学历浅薄”的“山里人”的高才生。而阿布列孜这位青年人的确是令人敬慕的,给我种下的印象很深,友情也极深:他中专毕业,认真刻苦,事业心和责任心极强,思想根基在于“实践”,出于“职责”,造就了他为人的魅力与品格,故对己对人要求极严。
他多年来一直顶风冒雪、栉风沐雨地奔波在酷暑与寒冽中,巡逻与生活在各大队的马群里,只要有他匆匆来去,牧工们对防疫、灭疫百分之百的放心,可以说他已是正午的骄阳。
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谈,不喜欢闹闹嚷嚷,貌似孤僻甚沉稳,却有他的精神视野,一个只要具有广大牧人们的高度信任的阳光灿烂的内心世界。有的人认为他是一个一年四季钻在大山里活受罪的土“烧子”(即傻子),他反倒认为,每抢救一匹骏马或扑灭一场畜群中的传染病疫,即使熬更守夜或冒风披雪都有着一种无比的快乐和幸福。
其实,时时事事失去广大牧工们心理上的信任感,那才是真正活得像一名“烧子”呢!所以,从他身上可以深深悟出人生的一种哲理:即人活着正是为了更好的奉献,奉献正是为了更美好的活着!
就在这年初秋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场部办公室一排木屋的门前忘神地眺望着夕阳晚照的天宇和银光晶亮的雪峰时,忽然一只名叫“阿勒巴勒”(即小老虎)的猎狗向我跑来,我回头望去,只见我的好友阿布列孜独自一人将他滚圆的乘马拴在那边的拴马桩前,无力地坐在卸下的马褡子上呆望着远方将要渐渐消失的灿烂晚霞发愣。
我迎了过去,打趣地问他:
“阿布列孜兄弟,你怎么啦?怎么不进食堂去喝茶吃点馕?明天,她就要走了,与同学们一起回乌鲁木齐去……”
“让她走吧。”阿布列孜的汉语哈语都讲得非常流利,因事业的需要还学会讲一口好俄语,此刻却心思沉沉、语塞地滴滴嗒嗒地说,“……我们之间现在只有友谊,没有爱情……”而我已看出他虽然尽量装出平静,但内里是非常凄凉的。
我纳闷地问:
“怎么?她变卦了?”
阿布列孜久久地不作声,拔起草地上的一支草叶含在嘴里咀嚼,嘴角微微泛着笑意,然而眼圈里却溢着始终没流出的泪水。
我知道,他很早就默默地爱上了实习生里的一位十分秀气、神态仪表又十分庄重典雅的女生。这位女生确实具有一种含蓄内在的风采与亲切感,但不多话,也很少下马栏或畜群去操作与实习,被分配在场部食堂里为实习的同学们烧茶备饭做帮厨,平时只是伏桌抄写场里的各种报告以及数字和资料。通过与人交谈,她自然了解阿布列孜多年来的苦心钻研与所做所想,并对他有所钟情。
然而,当阿布列孜坦诚地正式向她吐露爱心时,她平日情意绵绵的心态、举止却卡断了电路似的做了“关闭”。沉默良久之后她才抚着跳动的胸腔说:“我要回城市里去,争取到大的研究部门去工作。如果你愿意,我设法把你调到乌鲁木齐去。”
阿布列孜却委婉地回答她:“不行。我离不开草原,离不开马群、牛群、羊群和这里广大的牧工群众。同样他们也离不开我,需要我。离开这一切,事业、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也许,是我太自信……”
我当即追问:“她怎么说?”
“她说她看错人了。”阿布列孜吞吞吐吐说着,“于是,我们分手了……”
那女生,会不会也怀着无尽的隐伤呢?
我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啊,草原、青年、爱情、事业、道路、人生,这一切的一切,胜似无数根经线、纬线在编织着生活。
当夜深人静,我同我的好友并肩走进场部办公室的木屋,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他头枕着他装满书籍的马褡子,我枕着他的马鞍与他同睡在地板上,彼此沉默无语,各自陷入了沉思……
我在补写当天的生活日记,扭头,只见我的年轻朋友背过身去,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两只闭合的眼角上却颤动着晶莹的泪珠。
我久久不能入睡,霎时,燃起了我极大的不平与同情,仿佛朋友的这场忧伤与凄楚的恋情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
是的,真正诚挚的爱恋,是很伤人的,也是很痛苦的,若想抑制它,或熄灭它,将是一场漫长的心理上的“苦役”啊,世界文学大师罗曼·罗兰虽然描述过“爱是生命的火焰,没有它,一切变成黑暗”……但我想,我的好友他本身正就是生活与事业上的一团烈火,时时都在燃烧着自己,自然早晚也会点燃别人。所以他的这种爱的“苦役”正就是一种“刚纯”的美。
因他的所作所为已充分地告诉了我,草原上的青年人他们心里面究竟在想些什么;同时,他以他心灵深处的琴弦:事业、爱情、友谊与人生道路的主旋律,拨动与震撼了我心中的琴弦——正如草原夜间常常飘荡着的那曲甜美的歌声:
明月呵你被乌云遮挡,
星光呵躲进了昏暗的云苍。
你是我长夜中的明灯,
啊,你是我生命的力量……
这一切,使我深深地受到了感染与启迪,是啊,人生的道路是没有“捷径”可走的。
于是,在我返回伊宁和甘肃兰州的长途跋涉中,《远方青年》一剧的胎儿便渐渐地在我的腹内蠕动着,直到这年的初冬,“长期积累偶尔得之”地写出了该剧的第二稿。
……
遗憾的是,《远方青年》这部剧的诞生与命运,的确是苦不堪言,极不顺畅。
一天上午,当我给甘话的演员导演及同仁们朗读完《远方青年》这部剧的暂定稿后,听众们的回应却是一片寂然与长时间的沉默,稍后有位我崇敬的年龄较大的老导演打破了沉寂:“……我听完了这部剧稿觉得这是篇大散文,不能排、立不起来,它不是一部戏……”我当时很纳闷:是的,它是没那么多“提心吊胆”的、“打斗跌荡”的、“出奇不意”的悬机和“套式”,但它却是一片真实的活生生的新生的草原生活呀,怎么就不是“一部戏”呢?在我苦苦思虑的日子里,一天我偶尔发现我爱人关启芝悄悄读我的《远》剧后哭了,她只低声说了一句:“……写得挺好……很真实……”进而竭力地支持我,“勇敢点,寄出去,寄给北京的《剧本》月刊,寄给北京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院长吴雪。”我同意了,于是她当即帮我将我手抄的暂定稿一式两份邮寄了出去。确实也妙:该剧本于当年的年底即1962年12月在《剧本》月刊上正式予以发表,同时已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1963年的年初,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吴雪院长来了急电:我院即将开排《远方青年》,速来京……
我激动万分!恰逢我年初正要赴京参加中央举办的戏剧创作学习班,故而连夜爬上了火车,离开兰州,东出潼关直达北京!当时,吴雪院长因身体不适正在协和医院住院疗养。我既忘了带点儿见面礼,也没顾得上找个落脚地,就直奔医院。推开他的病房门,我看到洁白的枕头边上放着我的《远方青年》一剧暂定稿的复印本。正在踱步的吴雪院长一见我,立刻走上前来,双手紧紧地扶着我的肩膀,说:“好极了,你来得很及时。”
对剧本的主题思想如何进行更为深化的加工修改呢?吴雪院长考虑到我要去文化部举办的戏剧创作学习班学习,索性由他导演做增删,参加《远方青年》一剧排练的王培、冀淑萍、王宾等同志都属首都很有影响力的表演艺术家,舞美设计由名家张正宇独挑。我从内心里感激这些艺术家对我这一剧作的大力扶持。
然而,好事多磨。这年夏初的一个傍晚,北京上空灿烂的晚霞渐渐退去,在明亮的路灯下,我看见吴雪同志独自一人在东单青艺剧场前散步,他双臂抱在胸前,一边走一边在苦苦思索。是不是在排练中出了什么大的难题?我凑上去与他答话,并肩走着。他微微笑着说:“是啊,难度当然是有喽……中央戏剧学院民族表演系的同学已经在实习时演出了《远方青年》,参加演出的同学全部是维吾尔族青年,他们能歌善舞,我很担心我们剧院演不出他们那种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味道来……”我也知道了,他们的实习演出已获得了朱德元帅观看后的首肯,但我却突地冒出一股子莫名的勇气,说:“老院长,您是大艺术家呀,你们是国家级的专业话剧院,有自己的优势和实力,您发挥话剧的独特的优势嘛。”
“那好,那我就继续剪枝蔓树主干,先推上舞台我们再看……”
可是推上舞台谈何容易,随后这样那样的审查意见接踵而至,中央某部委一位主要领导人观看彩排演出后说:“这部戏恐怕不行吧?我们党和国家辛辛苦苦培养出的一批少数民族的青年知识分子,怎么会是满脑子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呢?这戏演出会在社会上产生什么影响?”听之特让我震惊,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啊,那么一部剧作即使发表与出版,又有什么现实意义可谈呢?但吴院长毫不气馁,他对我沉着镇定地说:“肉烂了在锅里嘛,急个啥子哟?冷冷锅底儿再看……”
一个星期后,一天清晨,不到6点钟,我还在中组部招待所的热被窝里,突然接到吴雪同志在澡堂子里打来的电话。他亲切地说:“小武子呵,我们的戏成了,要正式公演了,昨天晚上我特邀罗瑞卿大将和周扬同志观看我们彩排的《远方青年》,幕间休息时,罗瑞卿大将当面大着声问我,这样一台好戏排出来怎么不公演呵?作者是个什么人呀?我说是延安时期的小八路。他笑了,说是我们自己队伍里的同志嘛,谁不让公演?登报公演嘛!”
啊,真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我高兴极了。吴雪同志当即约我第二天晚上同他一起观看与首都观众见面的《远方青年》的正式公演。
正式公演的这天晚上,我和吴雪同志并排坐在第四排的正中。我不时侧过脸去观察他的反映,只见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舞台上的剧情,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哈哈大笑,时而与满场的观众一起兴奋地鼓着响亮的掌声……我想,他不单单是在为自己的艺术成果喝彩,而且也是在充满激情地拥抱着我国各族人民多姿多彩的崭新生活!随后的1964年,这部剧作荣获中央文化部颁发的“优秀剧作奖”、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荣获“优秀演出奖”。
接着,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新疆歌舞话剧院、甘肃省话剧团均已上演了该剧。尤其是甘话的演出,由于团长程士荣同志一再认为该剧属甘话“流失”的剧本,必须下大力气排好,故组织精兵强将,让导表演以及舞美设计人员直接深入到新疆哈萨克牧区赛里木湖畔体验生活。返兰后,程士荣团长又亲自协助导演任庆和同志投入了加工排练,单就排练灯光布景,即草原上动人的景色变化就熬战了七天七夜!的确,甘话的这批全国著名的优秀演员申英、程小丽、白敬中、李介媛、李最等精彩的艺术表演与精彩的灯光布景幕幕都获得了广大观众赞美不绝的热烈掌声。时至今日,我的内心都还留有草原那种独特而又清澈、明丽的生活情韵。连我观看时都兴奋不已地在暗暗赞叹:可真是一片生活啊……尤其当我知道敬爱的周总理由罗瑞卿大将陪同也在新疆又一次观看了《远方青年》的演出,而周总理竟然兴奋不已地站起身来带领满场的观众一起鼓掌,并走上舞台同新疆歌舞话剧院的艺术家们尽情交谈、合影留念时,我的心里这才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坦然和欣慰。我深深地体悟出:只有从真实的生活体验出发,才是艺术的大道。从人物真实的个性体验出发,生活本身正是人生与大自然融合的一种“绚丽”的美,而戏剧是生活的诗。
责任编辑 张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