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合
一
土地联产承包到户那年,寒冬的积雪还未融化,窗前的榆树枝桠还未绽露任何温暖的信息,我爷爷就开始倒腾门口的粪堆了。那是一层树叶,一层家畜粪便,反复搅合发酵而成的。偶尔,掏一次茅厕。掏茅厕时,爷爷动作干净利索,三下五除二,便把冒着热气的大粪摊饼样均匀地摊在粪堆上。然后,再铺垫一层树叶,压一层土,这才消停下来喘一口气儿。爷爷说:这臭味儿,都是好肥,比“碳酸氢铵”、“过磷化钙”都壮。白白散发到空气中,真是一种浪费。
爷爷说这话时,我还很小。至于我对爷爷的描写,仅限于他那高瘦清癯的面孔和后来家人的反复说教。在我父亲、母亲的嘴巴里,爷爷孤僻、倔强,他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拽不回。但在我的印象里,爷爷却是一个慈祥、温和、豁达的老人。或许我是家中的长孙,爷爷对我格外疼爱。在我的记忆里,爷爷从不吃肉。家里死只鸡、杀只鸭或逢年过节锅里有了几片肥肉片片,爷爷看都不看,总是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留给我。爷爷说他吃肉吃伤啦,看见肉就恶心。那年,队里死了一头牛,剖了,家家户户分了八两肉。剩下牛筋、下水、百叶、肝肺啥的零碎,队长在大队部支起了一口锅,煮了。那些牛零碎,大队支委干部吃了一部分,剩下的都装进了我爷爷的胃里。爷爷畅快淋漓地过了一次肉瘾,至此,却再也不吃肉了,他说他闻见肉味儿就反胃。其实那会儿,也没肉可吃,一年到头打牙祭的机会少之又少。这主要是条件不允许。那年月刀耕火种,靠天吃饭。雨水好,收成就好,肚子就饱,雨水不好,收成不好,胃口就委屈一些。整个秋后的冬天,我爷爷就是不断地积肥沤粪,为来年堆积希望。我爷爷当时可能在想:脱下鞋,赤脚大干几年,把土坯房翻盖成砖瓦房,栽下梧桐树,不愁招不来金凤凰。我父亲弟兄四个,除了我父亲有了家室之外,我的三个叔叔还都是孤家寡人。爷爷省吃俭用,拼命地沤粪耕种,就是想给我三个叔叔分别安置一个家。那是他不容推脱的责任。
由于我爷爷不吃肉,肚里没有油水,农耕又辛苦,便长得面黄肌瘦。
那天,爷爷赶着牛走向棒子地。那时的棒子刚抽出棒槌穗子,吐出缨子,墨绿墨绿的叶片簇拥着即将来到的丰收。爷爷激情难耐,钻进棒子地,甩开膀子,掰起了棒子叶子。那叶片修长而又宽厚,掰下它,一是减少土地肥粪的无用损耗;二是拉回家,就是上好的牲口料。干着干着,我爷爷悄无声息地倒在了田埂上。我奶奶发现了躺倒的我爷爷,还以为他在逃懒,用脚踢了踢他,说:再不掰,今个儿就掰不完了。待我奶奶意识到不对劲儿时,我爷爷已神志不清,嘴里的哈喇子流出好长。村里的赤脚医生张海员赶到时,翻了翻爷爷的眼皮,瞳孔已经散了,便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不行了。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我叔叔拼命地喊爷爷:爹爹,你醒醒啊。叔叔喊,我也喊:爷爷,爷爷你醒醒啊。
在众多喊叫声中,爷爷醒了过来。爷爷问我们:肥肉片片香不香?
叔叔们说:香,咋能不香啊。
爷爷咽了一口唾沫,说:现在,我真想吃一顿肥肉片片啊。
奶奶说:你不是看见肉就反胃,恶心呀,咋还想吃肥肉片片?
不是,爷爷说,吃肉没有给孩子修房盖屋重要……说着,爷爷头一歪,走了。
吃一顿肥肉片片与修房盖屋有什么关系?直到后来,我上了初中、技校,我才逐渐了解那一段往事。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尤其是作为冀南农业县的大名,农家小户的,吃上一顿肉是很奢侈的事。我爷爷并不是吃伤了肉,而是想节衣缩食,从嘴里为叔叔们抠出一座房屋。
很可惜,爷爷几乎一顿肥肉片片都没吃过,却未能盖起一座房。
二
爷爷为了盖几间房,一辈子没有吃上一顿肥肉片片。到了我父亲这儿,已成了老黄历。猪肉、鸡肉、鸭肉、鱼肉,想吃就吃,父亲不再为吃肉发愁,却对一套住房做了难。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煤矿上班的父亲把我们的户口转到了有山有水的煤矿。课本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就要随着农转非而成为现实了,我们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把欢笑洒满了那个孝廉的村庄。到了峰峰煤矿,才知道煤矿并非我们想象的样子。这里有山,但山却寸草不生。这里有水,但水却是工业废水。这里有楼,但栋栋楼房,却没有我们一间。家里的吃喝拉撒,全指望父亲一月四五百块钱。没有住处,我们一家七口挤在一间宿舍里。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这时,母亲不幸又患上肝炎。由于房子的问题,我处对象的问题也成了老大难。以至于女孩子,一听说是我,见都不见。为了房子,母亲不舍得到医院去看病,每年春天去矿郊挖一种叫“茵陈”的中药,晒干,冲水喝。冲上水的“茵陈”弥漫起一股子浓郁的苦艾的味道儿。那水又黄又涩,喝到嘴里难以下咽。母亲硬着头皮喝了很多年,神奇般把肝炎喝好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奇迹。母亲以为是老天爷庇护,逢年过节都要上香。而我却把这归结为一种豁达向上心态。即使母亲在难以下饭的时候,母亲也没有把病当作一种负担,而是没白没黑地捡破烂、捡煤渣,给附近农村的人打短工,锄地看果园,一天也不舍得休息。家里我姊妹五个,我是家里后续烟火的惟一希望。母亲一门心思扑到了我的婚事上。母亲的最大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能抱上孙子。没有楼房,就没有儿媳妇。没有儿媳妇,又哪里来的孙子?孙子比看病重要,在忙碌中,母亲忘记了自己的病痛。母亲着急,父亲更急。父亲托霍叔叔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这女孩子长相一般,在矿上绿化队上班。我们见过面,也说过话,却没啥感觉。不要这山盼着那山高,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霍叔叔说:就咱这条件,能找一个上班的,就算烧了高香,可不能挑肥拣瘦说三道四。人好不如心好,暗地里,母亲也劝我说:俊丑一样过日子。经过再三思量,我决心接纳她。哎,谁怨咱条件不行呢?
然而,女孩子母亲的一句话,再次把我抛回了无情的现实:跟我闺女搞对象,没有房子免谈!
于是,房子再一次成了我通往婚姻道路上的一道无法逾越的山梁。
结婚之前,我们一定想办法解决房子。父亲满脸赔笑地给女孩子的母亲我现在的岳母说,没有房子怎么举行典礼结婚啊?那一段日子,房子成了父亲的全部。夜里,父亲做梦说梦话,与房子有关。白天,父亲见人问话,也与房子有关。当时,矿上个别有钱人,已开始将家搬到交通便利环境优雅的市郊。一有人卖房,对象就给我打电话,说:东小区几号楼有人卖房了,你们去看了没有?电话里,我咿咿呜呜地搪塞她说,去了,晚了,人家卖了。不是晚了,也不是卖了,而是房价太高,我们拿不起现钱,三说两说,那房子就有别的买主趁虚而入了。
别发愁了。有天,父亲从外边回来说,房子解决了。原来矿上有人做买卖赔本了,被人逼债,急需要钱,便把闲置的楼房准备便宜卖给我们。而这种卖,是一种见不得阳光的卖。那同事说只能说是租,不能说是买。他怕回去无法给家人交待。父亲一口应承下来,随后到矿房地产过了户。后来那人的家人知道了,来我们家闹了很多次,我们一边瞒着我对象,一边又给那人家里找了两间平房,才算完事。见到了房产证,对象很快与我办理了结婚证。房子经过简单的装修,焕然一新。尽管家具是父亲用旧门窗板材拼凑而起的,但有了桌椅,有了双人床,有了梳妆台,还添置了冰箱彩电,这洞房就有了一番“新”的味道。
三
结婚后,我们节衣缩食、过了一段苦日子。但随着煤炭市场走出沼泽,步入二十一世纪,家里的积蓄多少有了节余,我和爱人的话题从一日三餐、锅碗瓢勺,逐渐转到了家用轿车上。
四个轱辘的轿车现在已不是权贵的象征了,我爱人在潜意识里滋生了一种渴望。矿上谁家买了奇瑞QQ,买了比亚迪,买了北京现代,买了哈飞路宝,我爱人如数家珍、一清二楚。这些车虽说是低档车,可作为寻常百姓家的交通工具,仍显奢侈。油价那么贵,开那玩意儿纯粹是烧钱。我吧嗒吧嗒嘴,吧嗒出一串子底气不足的话。维修、保养、油耗,哪年不得大几千?我对购车的阻挠,彻底激怒了爱人。爱人说:你看你,干事婆婆妈妈,没一点男人样。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说,即使这些都不考虑在内,买了车,咱放哪儿?我们的住房是老式的八八三结构,房子平方面积小,楼下的空间更小,除了煤棚子,没有一处空地儿。买车,存放不能不说是一个问题。
因噎废食……不跟你说了。爱人嘟囔了一句,不理我了。
最近两年,煤矿效益增长,职工工资一年一个台阶,尤其是去年金能集团与我们所在的峰峰集团强强联合成立冀中能源以来,生活更是锦上添花,好上加好。可我们家毕竟人口多,底子薄,穷怕了。手里别说没钱,即使有,也不敢乱花。更何况,父母年岁大了,小妹待业在家,闺女幼儿园毕业就要进入局小了,哪一件事情,没钱能行?闺女是我们未来的希望,我们的一切生活都围绕着闺女打算。闺女自两周半就送到岳父岳母家,在局机关幼儿园度过了一段美好的童年。为了闺女以后上学方便,我们在矿务局又购置了一套小居室的旧房。平常爱人在那儿住几天,陪陪从小由岳父岳母养大的女儿。但是这次住了半月,仍没见爱人有半点回来的意思。打电话询问,问她忙什么呢?爱人在电话那头说:忙孩子呢,忙家务呢,反正没闲着。
她忙她的,冷落了我。我便恢复个人自由,经常与朋友“练地摊”,一边喝着扎啤一边天南海北国内国际地聊天。一次,朋友说他有一个舅舅在驾校当主任,谁想学驾驶价钱绝对优惠。艺多不压身,花两千块钱,拿一个证,其他几个人说,也算多了一条出路。最后,他们便一致怂恿我一块儿去学驾驶。车子还没有,学哪门子驾驶,我搪塞说。等有了车子,再学就晚了,他们便一起笑我思想守旧,并问我,手里是不是没有私房钱,或者在这等大事上“气管炎”,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资助你。既然朋友这么说,我便不得不进行一番考虑了。岁月如水,春荣秋枯,季节变迁。十多年前,当我来到煤矿的时候,从没敢想过今天。没敢想的事变成了现实,房子有了,爱人有了,女儿有了,工作提干了,生活富裕了。人不能拘泥于现实,满足于现状,要敢想敢干,方能另创新天。这么想想,我便拿定主意,决定先瞒着父母、爱人,把证拿回来,即使买了车也不用猴急爬树狗急跳墙了。
驾校在峰峰市区。一个礼拜天,我和朋友结伴赶了过去。朋友的舅舅正坐在桑塔纳副驾驶位置上,教一个女学员开车。朋友喊他。他说稍等一会儿,就来。这么说话的时候,那个女学员转过脸往这边瞅。看到她,我的头“嗡”的大了,眼睛直了,不是那女学员多么漂亮,也不是女学员独具魅力,而是女学员就是我爱人。原以为她在为闺女上学的事跑前跑后,谁知她却暗度陈仓,跑到这儿学开车来了。我慌忙躲在朋友后面,准备逃之夭夭。然而,她却喊住了我,说:别跑了,看见你了。
我尴尬地说:我……我是陪朋友来学车的。
这晚,爱人回到家,亲自下厨,做了两个菜,吃饭的时候,问我:不想买车你去驾校干什么?
我说:看看,看看不算犯法吧。这么说着,我便被自己欲盖弥彰的谎言逗笑了。
我笑,爱人也笑。
在心照不宣的笑里,我突然发现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渴望,竟从未这么强烈过。
尽管我的履历很浅,经历的事很少,购车的打算刚提上家庭议事日程,但我却从点滴的往事和岁月的回眸中,感到了一种浓浓的深切的幸福,这种幸福让我浑身上下充满了激情,让我对未来充满了期望。
(本文系中共河北省委宣传部主办,河北省思想政治工作研究会、《共产党员》杂志社、《长城》杂志社共同承办的“爱祖国、爱河北———庆祝新中国成立60周年”征文作品)
责任编辑 洛 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