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价值的积极构建者

2009-11-02 10:03
当代教育 2009年3期
关键词:命运诗人生活

睁 眠

在一首叫《养我的村庄》的诗中,管彦博说他是“村里最难归类的一个”。这不无道理。如果硬要给管彦博归归类,我想,管彦博应是个具有双重身份和拥有两种生活方式的人。他的农民身份决定了他必须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他的诗人身份又决定了他要进行艰辛的文学创作。当我读完他即将付梓的《管彦博诗选》,这种归类又显得为时尚早,原因是:管彦博虽然每天要面对泥土和庄稼,要与当地的百姓打成一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经历一个农人所不得不经历的日晒雨淋和春耕夏种,收获丰年的喜悦和承受荒年的沮丧……但这仅仅是一种外在的、表象的生活——这种生活始终服从于和服务于他内在的执著的精神追求。我们可以想象,当他拖着沉重的步子锄禾归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用一杯烧酒解除一天的疲劳之后鼾声如雷的呼呼大睡,而是孤独地坐在灯下(以前是煤油灯)展开稿纸开始他内心默默的“疾走”。因而,对管彦博而言,多收获一斤粮食少收获一斤粮食似乎算不了什么,而诗歌写得不顺利和不满意恐怕才会让他茶饭不思和彻夜难眠。从这个意义上,我可以冒昧地说,管彦博的生活本质上是一种内在生活,他的生活方式是一个诗人特有的生活方式。他的生存如果算不上轰轰烈烈和惊天动地,至少也是健康和有意义的。一言以蔽之,管彦博是一个精神价值的积极构建者——他呈献于我面前的这部诗集无声地道出了这一铁的事实。

就《管彦博诗选》这部集子而言,诗人以较大篇幅书写了他熟悉的乡村生活,着力地向我们展示了他置身于乡村、生活于乡村的种种情景和感受。以下诗句是快乐而忙碌的乡村的有力“佐证”:

“庄稼在节日的欢快中手舞足蹈/劳动的人民忙得如同热锅上乱跑的蚂蚁”(《秋歌》);“迎亲的马匹啼啼嗒嗒从瓦片上跑过/快乐的唢呐滚动在村庄上空/我说下雨了,母亲慌忙推开朱红的大门/秋天像位红艳艳的女子,喊我快跑”(同上);“是缪斯屋檐下那只不信东风唤不回的子规/固执地在被人冷落和忽视的大地上歌唱/是一位在庄稼地里套种诗歌的人/双手紧握铁锄,献身于思想的柴草和马匹”(《我的名字》)。

当然,乡村生活并不都像田园诗那样美丽和令人神往,苦涩和辛酸也不时夹杂其间:

“黑夜的帏幔笼罩一宵的灯火,寒雨猛敲东窗/坐入词句,那举血痛饮的帝王/像苦难的夜鸟,找不到一件取暖的衣裳。”(《在阡陌上停放庄稼和秋天》);“花朵凋零,如我掌中纷纷坠落的花朵与诗篇/顷刻间散作满天的花雨/绕过悲痛和死亡,我理解了活着的无奈与艰难。”(同上)。

从以上所引诗句可知,管彦博笔下的乡村不是直线的、平面化的,而是立体的、具有纵深感的。那一幅幅乡村生活的画卷和诗人内心的复杂体验,再一次使我坚定了管彦博不是单纯地在用镰刀和锄头劳作,而是在用心和情去耕耘。他不是在简单地去完成作为一个农民的所谓本职工作,而是在自己的辛勤劳动中注入了更多对生活的觉醒与思索。

在一边与土地交谈、一边与文字对话的过程中,管彦博并没有忘记对于命运的沉重思考——

“十年一梦,我在我的乡村过我的乡村生活/谁也不曾来打扰,就是说来就来的雨/也不曾下到我心上。这是命运/两年前,树叶样被人拾到这里,也是命运”(《灵与肉的剖白》);“成也好败也好命中注定无法改听天由命/乐也好悲也好红尘一遭如春梦乱过一生/就算活得平凡活得平淡只要潇洒走一回/等到凄凄惨惨做了鬼风光了一回也心甘”(《逍遥游》);“大悲大喜埋在心中不用表现在脸上/大起大落见险不惊命运紧握在掌心//狂妄就狂妄只要生命的烈火轰轰烈烈/自大就自大只要思想的光芒灿烂缤纷/三十个年头不是把一颗心变作灰烬/三十个年头应该托起比梦更圆的太阳”(《三十而立》)。

在这里,管彦博一方面表现出了诗人对于命运的被迫屈从,另一方面又显示出了诗人对于命运的不屈抗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承认客观规律性与发挥主观能动性”这些饱含真理的抽象思想一再被他形象化的诗歌语言所表述。更为重要的,他还表现出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不甘心任命运摆布的乐观向上的态度。

爱情题材的作品被置于《管彦博诗选》的第三辑。爱情这个古老而新鲜的话题,相信任何一位诗人都会有所涉及,管彦博当然也不曾放过。但管彦博的爱情诗别具特色,这就是:甜蜜不多,浪漫更少,有的是诗人真诚而热烈的表白,而等待之苦、思念之切、心情之矛盾却常常充斥于字里行间。

“岁月被长长的等待啃噬得一干二净/心被思念的烈火烤得瘦骨伶仃/大路朝天我却无路可逃/掉进花心我无法自拔又不敢大声疾呼”(《好花》);“自一月数到十二月转眼一年过去了/一年的光阴岂只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天过去我如同过了一辈子/一辈子的光阴想来也是一瞬间”(《春迟》)。

这些诗句没有让我们看到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也没有看到亭台楼阁间的缠缠绵绵,有的是“望穿秋水,不见伊人倩影”的无奈与焦灼。漫漫长夜里,诗人不仅要一个人“独守寒秋”,有时还不免会掉入“温柔陷阱”。忧伤、寂寞、失落,堪与何人说?好在天不绝人之路,虔诚的修炼终成正果。“十五的月圆了又缺/我的心缺了又圆”(《我等着你》)。

管彦博写乡村、写命运、写爱情,但他仍然没有放弃对于现实社会的不公一面的密切关注。而关注的结果常常使管彦博大吃一惊:黑白颠倒,是非混淆,“庸俗”成了“高尚”,“伟大”变为“渺小”的现象比比皆是,令人触目惊心。

把一个社会想象得完美无缺无疑是乌托邦式的想法,同样,把一个社会描绘成暗无天日也会失之偏颇。但是,世人如果一味沉溺于金钱和享乐,过分追逐物质占有和感官刺激,不思进取,玩物丧志,不注重精神提升和灵魂反省,这与孔子所说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又有何区别?当然这只能是可叹可悲了。管彦博对此表明了自己坚定的态度和鲜明的立场。

“享乐主义的时代,人在物的包围中妥协/沉入生活的下水道。倾向于本能/把庸俗变作高尚,把渺小当作伟大/人一旦丧失敬畏之心,一切都变作云烟”(《寂寞之城》)。

虽然要时时目睹那一张张被扭曲的丑恶的嘴脸,但在强大的险恶的无处不在的势力面前,管彦博还是觉出了自身的渺小与单薄,表现出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但他还是要坚持说:“我不相信有了钱就意味着有了一切/我不相信肚子饱了灵魂就不再空虚/我相信什么都有的人一定不会满足”(《独唱》)。

康德说人是理性的存在者,克尔凯郭尔说人就是精神。管彦博的独到和深刻之处在于:他看到了人类欲望和需求的多样性,看到了旧的欲望和需求满足了新的欲望和需求随之产生的必然性。奇怪的是,少数人只知道不择手段地攫取金钱和物质,而不知道提升自己的境界和净化自己的灵魂。这明显与心理学家马斯洛“基本需求(吃、穿、住等)满足之后更高一级的需求会自动产生”的理论相背离。对此,管彦博向这些执迷不悟的人敲响了警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也许他们一手遮天、不可一世之时,正是他们锒铛入狱、身败名裂之日。“劳动才能换回一切,这是善良者所持的观点/不劳动的人得到更多,这是经历太多后/不得不相信的事实。当权力的手/遮住一方天空,群众的私语将在地层下怒吼”(《灵或肉的剖白》)。

我之所以对下面这段文字情有独钟(第一次引用该段文字是在拙作《管彦博:庄稼地里套种诗歌的人》里,见《毕节日报》2008年3月15日),原因就在于它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别人无法重复的残酷事实和永恒真理。只不过管彦博是用诗歌的形式去表达,而其他人可能是用其他形式去表达罢了。

“一个被掏空的口袋是一个口袋/一个塞得满满的口袋最后还是一无所有//死亡的意义在于切断世人的贪婪和欲望/让永远填不满的口袋准时封口/我像火一样无意执着人世的虚名/掌声和喝彩不过是天上的浮云水上的花//我将无怨无悔地燃烧一生,温暖自己/也温暖别人,人活世上不需要理由/帝王将相平民百姓皆同为泥土/能留下的只有思想这束穿越时空的光”(《独自燃烧》,见《管彦博近作》,打印稿)。

管彦博就是这样一个能够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敢于并善于说出生活和生命真理的人,他的言说使我们对“生存”与“死亡”、“贪婪”与“知足”等重大命题陷入沉默和深思。

但管彦博并未满足和停留于此。在下面这几节貌似绕口令或文字游戏的诗句中,他更是将“破碎”与“完整”、“痛苦”与“幸福”、“毁灭”与“存在”、“死亡”与“永生”、“无知”与“有知”、“糊涂”与“明白”、“缺失”与“拥有”、“执著”与“超脱”等一系列本应属于哲学家去探讨的相反相成的范畴和盘托出,给人以心灵的强烈震撼。其间,良好愿望与客观现实、人为努力与最终结局等让人掩卷沉思。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管彦博既不像个农民,也不像个诗人,倒有点像个哲人或先知。

“我该怎样在自己的破碎中把自己完整/我该怎样在自己的痛苦中把自己幸福/如我不能在自己的毁灭中让自己存在/我又怎能在自己的死亡中让自己永生//我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却什么都知道/我在什么都糊涂的时候却什么都明白/我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却什么都拥有/我在什么都执著的时候却什么都超脱//我说要有光夜间还是一片漆黑没有光/我说要有火内心还是一片寒冷没有火/我什么都不说太阳还是日日东升西落/我什么也不想地里的庄稼仍照样生长”(《打开》)。

而管彦博最为人称道、最让人肃然起敬的地方,恐怕还在于他的坚定信念和不懈拼搏。他坦言:“我是像水一样只知向前而不知回头的人”(《生命高原》);“我永远不会放下手中的叙述和笔/就像农人不会放下手中的农活与庄稼”(同上)。

在一个边远落后、基本谈不上什么文学氛围的小乡村,能够做到自由、自在、自主是难得的,能够做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孟子·尽心上》)更是了不起的。它需要持之以恒、坚忍不拔的毅力,更需要顶住来自世俗社会可能遭遇的种种非议与压力。

“今夜,我不计较伤害不记住个人的恩怨情仇/今夜,我不诅咒命运不抱怨现实的残酷/今夜,我确定拿起手中喑哑太久的笔/在纸上留下一点文字,为死者也为活着的人”(《国悼》);“我不哭泣,也不守着深秋的大地流泪/而且也不敢兀自抱怨命运的残酷/我会把根扎向大地,把枝叶伸向蓝天”(《老天》)。

仅凭这些诗句,我们就足以断定,管彦博为了诗歌,为了树立起他内心神圣的精神大厦,他毅然把一切,包括个人的恩怨苦乐和名利得失置诸脑后,这确实需要勇气和信心。我不禁想起孔子所极力赞赏的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由此,我从《管彦博诗选》中自然引申出结论:管彦博把精神价值视为人生第一价值,把对于精神价值的积极构建当作人生第一要务。这在不少人片面地将经济(金钱)价值等同于人生全部价值,将权势、名誉、利益的获得作为一个人成功的全部尺度的今天,显然是一个特例和突破。我们可能会对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发号施令产生反感,也可能会对一个财大气粗的小老板的胡作非为产生厌恶,我们却不会对一部催人泪下的电视剧无动于衷。为什么?精神力量是一种不可低估的力量。只有此时,我们才会真正认识到那些心甘情愿地为我们奉献了精神食粮的作家、编剧、导演、演员不可替代的价值。他们虽然可能没有显赫的名声,巨额的财富,以及生杀予夺的权力,他们虽然可能活得平凡、辛酸,但他们清白的人格和高尚的品质却能流传后世,得到世人敬重。一句话,形而下的物质短暂,形而上的精神永恒——这正是管彦博不懈追求的原动力。

在这篇被称为“序”的文字即将结束时,我想顺便提及我对管彦博诗歌的总体感觉和个人偏好。管彦博的诗作大多比较典雅,句子偏长,结构匀称,节奏舒缓,以抒情议论见长,叙述和描写不多,新奇意象之作亦少——这当是管彦博诗歌的“强项”或风格。我更喜欢此类诗作。而少数句子较短、节奏较快、没有分节的作品,则似乎较为直白。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而对彦博来说算是苛求了。“诗无达诂”。我没有说到位的,或者说得不恰当的,还是留给读者诸君吧。

2009年5月20日于贵阳

(作者本名蔡贞明。哲学硕士。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贵州省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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