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志
不哭不哭,妹子不哭啊。四岁的一云刚被老唐抱过去,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绍宝急了,立刻从老唐手中抢回一云。
一云一哭,六岁的一青也跟着哭了。姐妹俩一起放声大哭,哭得鼻涕眼泪全出来了,小脸弄成花脸,哭得十七岁的绍宝六神无主,心里像猫儿抓。绍宝除了一个劲儿地说“不哭不哭,妹子不哭”,再也找不到话说了,于是他将卷了几道的袖子展开,为两个小姐妹揩脸,揩得袖子上满是鼻涕眼泪。他把袖子卷得更短,将沾了鼻涕眼泪的那一部分卷了进去,露出瘦棱棱的胳膊。
还是一旁的老唐提醒了绍宝。老唐说,带她们去找妈妈吧。是啊,娃娃哭找妈妈哄啊。平常一云、一青哭闹时,堂嫂总有办法让她们不哭。绍宝便像平时来市场买菜时一样,背着一云,牵着一青,往司令部方向急急走去。老唐撇下他的菜摊,跟上来,把一青背在背上,四个人一起赶往国军司令部。堂嫂和堂哥松亭一样,都是国军的军官,在第三兵团司令部任职。
绍宝穿着堂哥松亭的旧鞋子。鞋子太大,穿在脚上像拖鞋,脚趾头在鞋里撑着像撑船,怎么走也走不快。老唐比绍宝高大半个头,走着走着,就走到绍宝的前面去了,于是他不得不停下来,等绍宝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绍宝的上衣,下摆一直垂到了膝盖处,裤腿也像袖子一样卷了好几道。绍宝穿着堂哥松亭的旧衣服,像一个唱京戏的龙套一样傻乎乎地在街上奔走着,圆乎乎的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也是傻乎乎的。路人看着这个小勤务兵的滑稽模样,忍不住掩嘴而笑。
穿街走巷,过了好几道岗哨,绍宝总算走到司令部所在的大院了。一青已经不哭了,一云还在背上抽抽嗒嗒的。堂嫂就在院里的一座楼里办公,和松亭哥不在一间办公室。松亭哥是少将,跟张司令在一起。
绍宝背着一云就往院里走。哨兵没理会他,警卫部队的人都知道绍宝是政工处何处长家的勤务兵。老唐也跟着往里走,哨兵眼一瞪,枪口一抬,卡宾枪就对准了老唐。老唐无奈停下,将背在背上的一青放下。绍宝转身拉着一青,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第三兵团司令部大楼,都忘了跟老唐打一声招呼。老唐站在警戒线外,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菜市场去了。
民国38年。多年后,绍宝一直记得那年春节老家衡山的雪化得早,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春节过后的一天,绍宝和父亲何国清正在菜地里挖坑蓄水种菜,同村一个在国军里当尉官的,叫何植槐,从菜地边经过,和何国清寒暄了几句后,打算回部队去。何植槐领口上挂了三颗豆儿,脚上穿的是皮鞋。看看十六岁的绍宝瘦胳膊瘦腿的模样,父亲何国清叹了口气,然后向何植槐打听国军里的伙食咋样啊,每个月能领多少饷啊。听锣听音,听话听声,何植槐当然明白何国清是什么意思,等到何国清终于把托他带儿子绍宝出去当兵吃粮的话说出口后,何植槐当即满口答应。何植槐从前在村里时,也是个穷得连鞋都没得穿的放牛娃,后来是跟上了在国军里吃粮的同乡外出当兵才混成穿皮鞋的军官。
湖南人自曾国藩起,就有在外从军的人带乡亲子弟出门吃军粮的传统。读过线装书的绍宝知道这些过去的事情。
何国清跟何植槐说妥当后,绍宝便抬脚走到沟边,洗净脚上的泥巴,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何国清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锄头,继续在菜地里挖坑。绍宝跑回家后,穿上唯一的布鞋,那双母亲做的已经半旧的只有过年才能穿的布鞋,披上那件晚上睡觉加盖在被子上的破棉袄,便准备往门外走。
正在里屋做事的母亲谢金莲听到外屋有响动,颠着小脚走了出来,一见儿子这副打扮,头脑一阵昏眩,差点儿软倒在地。她艰难地扶着门框站着,问儿子,绍宝,你要做么子?大儿子十二岁就外出当童工,大女儿九岁就卖给人当童养媳,长子和长女幼年离家的经历让她对子女的外出特别敏感,她不愿让儿女长大一个走一个。外面的世界那么远,儿女们走远了,哪个晓得这辈子还见得到见不到?
娘——,绍宝扑通一声跪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父亲刚刚对何植槐说起想让他去当兵吃粮的事情时,绍宝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然而,母亲这一哭,他就想起了大哥大姐在外面的艰难遭遇,对未来的担忧便云絮一样丝丝缕缕地浮上了心头。
衡山乡下有一个习俗,如果儿女先于父母而亡,亡者必须着孝服,最起码要头戴白帽,表示死了也作孝子。担忧云絮一样布满心头,17岁的绍宝不知道将来的命运如何,但他知道,战场上的子弹是不认人的,见了他绍宝也不会拐弯走,所谓吉人自有天相那是扯淡的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么今天这一跪,就算是对母亲最后的跪别了。
绍宝不敢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他必须说服母亲放他走。之所以要瞒着母亲出门,就是怕母亲阻拦。留在家里,就是一个穷死。家里要是不穷,自己会去摸校长家的鱼吃吗,自己会被开除吗,自己会跟着父亲去跑船差点儿摔死吗?
谢金莲扶他起来,边扶边哭,绍宝,你不能走,你要留下,让娘多活几年噢!
绍宝长跪不起。他是铁了心要离家。外面的世界虽然不清楚有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条路,最起码暂时还不会穷死,因为部队上管吃管穿管住还有军饷拿啊。
何国清这时回来了,他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儿子悄悄溜走再回家来的。这样,眼不见心不烦,也可免除事后谢金莲对他的责备。没想到,他还是赶上了母子俩这生离死别的一幕。
让他走吧,留在家里,不是苦死饿死也会活活气死。何国清说得很轻巧,好像眼前跪着的不是自家的亲生儿子,而是别人家的。
谢金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紧抓着门框的手却软了下来。
跪在地上的绍宝倏地站起身,飞也似地冲出门去。再不冲出去,他怕到时候母亲放他走,他也没勇气走出这个家门了,那么多的担忧,在心头压得他都喘不过气来了。
哭声从屋里追出来,一直缠在绍宝的耳边。
何国清这时在屋里放声大哭,泪如雨下,他想起绍宝跟他出船险些丧命,想起绍宝在学校被人嘲笑,想起绍宝没书读在沙滩上用树棍子练字,哭得比妻子谢金莲还伤心。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渐渐远去的绍宝听到了父亲由小变大的哭声,那哭声像一根棍子,当头一棍砸在了他的头上。他头有些晕,站了一会儿,定下神来,抬脚往村边走去,何植槐在那里等他。绍宝一边走一边无声地流着眼泪。
谢金莲还从未见过何国清这样号啕大哭过。她知道,刚才是丈夫放儿子走的,儿子这一去,行军打仗,怎不让人牵肠挂肚?子弹又没长眼睛,不会见了何家的人躲着走,万一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他还会背上薄情寡义的骂名。于是她反过来安慰何国清,没事的没事的,你不要哭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该吃军粮的就让他去吃好了。再说我们的绍宝机灵得很,没有事的,子弹见了他都会绕着飞的。
绍宝确实是个机灵娃。从小就比别的娃想事情,要不是家穷,他把中学读完,也能到衡阳城找个公家的事情做做,最起码也能在村里当个保长啥的。
可是,机灵娃绍宝跟家里其他孩子一样,吃不饱穿不暖。想到这些,何国清喉头有些哽咽。他不知道绍宝这一去到底是好还是赖,会不会在战场上吃枪子儿,他只有乞求何家的列祖列宗保佑绍宝命大福大。
乡下人都爱说“多子多福”,然而多子并不一定多福,生得起未必养得起,饥寒病痛,先后夺去了何国清六个子女的性命。为人父母却无法让子女活下去,何国清常常觉得自己心里的苦比湘江水还深。为了让剩下的三男三女都能活下去,长子金堂十二岁时,何国清就让他去了石湾镇义商隆商铺当童工。金堂除了做工学艺外,比水桶高不了多少的他每天都要上下七十多级台阶,到河里挑水。挑一担水上来,水桶老是在石阶上碰得晃晃荡荡。有一次何国清去看望金堂,远远地见到金堂摇摇晃晃地挑着水爬台阶,他躲在一边的巷子里不敢上前,他怕自己一时心软,把金堂的水桶夺下来,把他带回家去。长女九岁时,被他一狠心卖到一姓谭的富人家里当童养媳。童养媳说是主人家未来的媳妇,其实是一个廉价的劳动力,地位甚至比不上主人家里的长工、短工,煮饭烧菜、洗碗刷锅、打猪草、砍柴禾,样样都要干,直到累得精疲力竭活儿还干不完,进了“家”门却常常遭主人家的白眼,简直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苦,吃得比猪差”。可是,尽管这样,何国清还是狠心把孩子们送出了家门,明知道他们在外面受苦也不把他们领回家。因为他清楚,要让他们守在自己的身边,早晚还是一个饿死的结局。十二个孩子,已经死了六个。每每想到这里,何国清都想大哭一场。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逼出来的结果。也许是天生的悟性,也许是后天的耳濡目染,年幼的绍宝特别早熟,父母的忧愁就是他的忧愁,父母的烦恼就是他的烦恼。然而,身单力薄的他能帮上多少忙?于是他只有沉默,在沉默中思索。绍宝不明白,像父亲这么能干又白天晚上忙个不停的人,怎么就不能养家糊口?这个问题,何国清也想过,可是没想明白,于是他也就不想了,成天都要去找钱换米换油喂饱一家六张嘴,哪有时间去想那么多想不明白的问题呀。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绍宝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不过他明白这个世道是不对的。
有一天,凑巧哥哥和姐姐都回家来了,三个人见父母不在身边,便互诉苦恼。绍宝是个急性子,他冲着哥哥姐姐说,你们倒好,一个吃饱,全家不愁。哪像我,上要顾老,下要顾小,我真不想在家里呆了,我太苦了!哥哥姐姐听了,想起自己在外面被人打被人骂却无人疼无人怜,眼泪夺眶而出。他们既同情弟弟,又埋怨他少不更事,于是对绍宝说,你受了苦可以向爷讲向娘讲,我们有苦向哪个讲?说到动情处,三个人都眼泪花花的。这时,何国清的脚步声在附近响起,他们怕父亲听到了伤心,赶紧抹掉眼泪,不声不响地帮家里做事去了。其实,何国清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他不忍心再听下去,刚一抬脚离开,脚步声就把三个孩子惊动了。
背着父母的哭声,绍宝随同乡何植槐昼夜兼程,来到湖北武汉北边一个叫横店的地方。一路上,除了赶路辛苦,有吃的有喝的,绍宝倒不觉得怎么累。绍宝身无分文,路上所有的花费都是何植槐出的。绍宝有些过意不去,说植槐哥呀,等我领了军饷我还你钱呀。何植槐笑了,在绍宝头上敲了一栗凿,说,你个绍宝,我是你哥哥,还要你还钱?有你这句话就好了。
在横店找到部队后,何植槐把绍宝安排到第三兵团迫击炮营通讯排,当了排长郑梦桃的勤务兵。
郑排长是个山东人,性子直爽,有啥说啥,没啥也不多说。绍宝成天给他端茶倒水洗衣服擦皮鞋,有时闲下来还想去摸摸枪,排里别的兵都有枪,就他没有。郑排长眼一瞪,说,小屁孩儿,摸枪干啥?
三个月后,郑排长在一次战斗中被共军打死了,尸体都没抢回来。勤务兵绍宝便被调到三兵团政工处,做了处长何松亭的勤务兵。何松亭和何植槐一样,跟绍宝同村同姓同辈,给了绍宝适当照顾,不要他扛枪打仗,只要他帮自己一家人煮饭、洗衣、带孩子。在不让绍宝扛枪这一点上,何松亭跟郑排长不谋而合。他说,我们这些大人拿枪就够了,你一个细伢子,拿枪做么子?何松亭的妻子也是国军的军人,并且也是个军官,没有时间料理家务,家务事就全托付给了绍宝。
绍宝根本没想过堂哥何松亭所作所为的政治含义,他也不清楚国军为什么要跟共军打仗。他只知道,他这个十七岁的伢子,每天要照看政工处长何松亭家的两个小孩子,每天都要煮饭、洗衣、扫地,很辛苦,做的活也很卑贱。不过这种当兵吃粮的生活,比起老家那种吃不饱穿不暖老遭人嘲笑的生活还要好一些,而且还不用上战场躲子弹。毕竟,松亭哥对他很和气,堂嫂也没有官太太的架子,他们吃什么,绍宝也跟着吃什么。刚开始,绍宝吃饭不上桌子,何松亭要他上桌子吃饭,他吃了两碗便放下筷子不吃了。何松亭劝他再吃两碗,说,我一个堂堂的少将,未必还不能把自己的兄弟肚皮管饱?后来,何松亭就叫绍宝每次做饭时多做一些,到一家人都下桌子了,还剩下些饭菜,何松亭下一顿是不吃剩饭菜的,于是绍宝便将剩余的饭菜全部填进肚子里。吃成个大肚罗汉,走路都困难时,绍宝想想自己家里吃油都要问邻居借的境况,便觉得当勤务兵的日子其实也蛮不错了。
在老家的时候,绍宝受够了没吃没穿没书读的苦头。
何国清和谢金莲这对成天从早忙到晚的农民夫妻,一有空就修桥铺路,平日里夫妻恩爱有加,别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家里的人口越来越多,何国清辛苦一天捕回来的鱼鳖有时还换不来全家人的一顿饭时,他也窝火,便把心中的无名火发到妻子身上,打骂成了家常便饭。贫贱夫妻百事哀呀。成年后的绍宝想起他的父母时,叹息着说了这么一句。
谢金莲是个贤惠的女人,面对丈夫的打骂,她一次又一次地隐忍,男人在外不容易,她能理解丈夫肩上承担的压力有多大,一家人的几张嘴就指望他呢。可是,何国清一次又一次的打骂,让她终于明白,不能由着他去,丈夫很可能随着生计的日益艰难而变得更暴躁,到时候,被毁掉的将是他和全家人。于是,她叫儿子绍宝过江去搬救兵。救兵是娘家的三哥,他是何国清最敬畏的人,何国清的医术还是跟他学的呢。
果然,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暴躁无比的丈夫在三哥的一番言语下,变得频频点头称“是”,谢金莲心中暗喜。
三哥帮着解决了家庭矛盾,夫妻俩留三哥吃了饭再走。江上来往费时,再加上也是到吃饭的时候了。可是,拿什么菜留三哥吃饭呢?夫妻俩犯了愁。
“咯咯哒,咯咯哒”,家中唯一的母鸡很及时地发出了叫声,它帮了个大忙,生下了一个宝贵的鸡蛋。虽然只有一个蛋,也可以打碗鸡蛋汤了。穷人家,只好将就了。好在三哥是自家人,颇能理解,断然不会见怪。
但没有下锅的油!
自己炒菜没有油,可以将就,但留客吃饭,没有油怎么成?谢金莲使眼色,把绍宝叫到一边,叫他赶快去下屋阿婆家借点油来。
阿婆听绍宝道明来意,很爽快,顺手从灶台上折下两根竹签,插了两坨猪油给他。乡下人吃猪油,用的是杀猪后将猪身上的大油切成一公分见方的那种油坨坨,每餐用一坨油,那就算是有钱人家的生活水平了。绍宝拿着两坨猪油刚过了围墙,便听那下屋阿婆尖嗓门追了过来:“绍宝,你要记得明天还我哟!”差点没让坐在屋里的三舅听到。
回到家里,母亲谢金莲用锅铲压着其中一坨油在烧红了的锅里蹭了两圈,又及时铲出来留作以后再用时,很少掉泪的绍宝跑出了家门。他默默地对自己说,今生今世,不混出个人样,誓不为人!
其实这种内心感觉受辱的事情,绍宝遇到不止一次了。读小学时,绍宝每天要带一餐饭到学堂里吃,下饭菜一般是青菜,有时是一个盐蛋,到后来家里实在困难,一个盐蛋只剩下半个了。何绍宝对母亲哭诉,说菜太少,下不了饭。母亲谢金莲便强作欢颜,对他说,外婆那时对我说,一粒豆豉还可以咬成两半下两口饭咧。绍宝便不作声了,又背起书包上学堂。哥哥姐姐很小就被送出了家门,而自己还能上学,绍宝想想,觉得父母也不容易。
在学堂吃午饭时,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学童们你看我吃什么菜,我看你开什么荤,有时还互相换菜吃。谁的菜好谁的菜差,一眼就能看出来。绍宝从来不参与这类交换,因为他没有资格让别人看他下饭的菜,别人也不屑于同他攀比或者交换。为了躲避羞辱,有一次,何绍宝把饭包藏在教室外面不显眼的地方,谁知等中午吃饭时,饭包里里外外爬满了蚂蚁。这个中午,他就只有饿肚子了。
就这样,一边帮家里做事一边上学,绍宝在别人讥笑羞辱的眼光中,饥一餐饱一餐地读完了四年小学。因为没有钱买书包,他那几本课本卷来卷去,很快便残缺不全,卷成了猪油渣。
民国37年9月,一家人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足了七块光洋,在表哥的推荐下,绍宝“考”进了县长宾今碧兼任校长的好善中学。
学堂门口有一口池塘,属好善中学所有。有一天,生性好动的何绍宝下塘洗澡,在水里逮到一条两三斤大的鲤鱼。肚子里油水少,他毫不犹豫便拿鱼跟同学去共享了。这一顿鱼宴吃得很不过瘾,人太多,鱼肉太少,同学们商量着过两天又下塘去弄两条鱼来开荤。
没过几天,县长兼校长宾今碧手下的管事人,在朝会上宣布开除何绍宝的学籍,罪名是他竟敢偷学校塘里的鱼吃。一时,鄙视和同情的眼光都像箭一样唰唰地齐射过来,无地自容的绍宝顿时天昏地暗,他强忍泪水,朝校外奔去。那些跟绍宝一起吃了那条鱼的同学,低着头不敢看绍宝踉踉跄跄离去的身影。
绍宝在好善中学一共读了四个月书。绍宝悔恨交加。要是早知道这口鱼塘是校长的,不要说是一条鲤鱼,就算是一条金子做的鱼,他也会不屑一顾,因为他要出人头地,他要光宗耀祖,他要比校长还要威风。而在那个时代,也只有读书才能让穷人家的孩子光宗耀祖。父亲何国清多次教育他们兄弟姊妹,穷,也要穷得有骨气。然而,自己却因为偷吃了学校鱼塘里的一条鱼被开除了。绍宝有些恨那校长,恨他势利霸道,就为了那么一条鱼,不问青红皂白就把自己开除了,连求情或主动赔偿的机会都不给。如果自己的家境比宾今碧富裕,如果自己的父亲比宾今碧官大,他娘的宾今碧敢在我头上拉屎拉尿吗?
国军在战场上频频失利,节节败退,部队经常整师整团地被共军吃掉,上将程潜居然在长沙率部投敌。绍宝虽然不亲自拿枪上战场,可松亭哥和堂嫂晚上在家里经常忧心忡忡地谈论战局的发展。松亭哥虽然为官清廉,当的也是个闲官,但家中也有些细软,堂嫂劝他早作打算,最好是趁现在战局还没全面恶化时,将家财转移到台湾。因为,一家人迟早要随着蒋委员长去台湾的。蒋委员长说过,部队要保存实力,撤到台湾,将来时机一成熟,就反攻大陆。
要逃到台湾去,那不是离家越来越远,说不定这一辈子都见不到父母了吗?绍宝见势不妙,与其他同乡士兵开小差跑回家里。这时,部队开小差成了风气,长官晚上刚点过名,到睡觉后一查铺,人数就不够了。有时甚至连站岗的哨兵也没有,他们也趁站岗没人监视的机会开了小差。共军四野的仗打得很猛,听说那个长官林彪还是黄埔四期的高材生,士兵们听到他的名字就怕。
绍宝回到家里,母亲谢金莲最高兴。何国清比较谨慎,让绍宝在家里躲着,白天不露面。乡里的保长、甲长按照县党部的命令,正在乡里四处查找国军的逃兵。不巧的是,老祖母去世了,祖母出殡,绍宝不得不露面送葬。见何绍宝跑回家了,保长马上告到上面,说他是国军的逃兵。本想保命才逃回家的,要是按逃兵抓起来,那是要枪毙。没办法,在家里藏了两个月的绍宝只好谎说自己是回家探亲,然后离开家,又回到原部队。好在何松亭并没追究他的责任,继续让他当勤务兵。
这时,部队已经来到衡阳,准备经桂林撤往台湾。
其实在此之前,14岁的绍宝就曾差点儿死掉。
从民国35年开始,何国清一边种田,一边帮别人划船,除维持生计外,稍有点宽裕的钱米便存蓄起来。第二年,何国清东拼西凑,向人借来一些钱,买了一条大约能装10吨货的旧木船,开始运木柴到湘潭、岳阳、长沙和洞庭湖区去卖。为了省下请人的工钱,14岁的绍宝每次都放下课本随父亲出船,父亲拦不住,母亲也劝不下。虽然有何国清在船上照顾,谢金莲还是放心不下,每次他们父子俩出船,她的心就跟着船一起随波逐流,整日整夜不得安宁。
有一次到了洞庭湖边的一个小镇,交了货后,空船回程走上水,何国清在岸上拉纤,由绍宝掌舵。也许是体力不支,船走了没多久,何国清便将纤索绑在一棵大树上,停下船来,上船吸水烟。绍宝心疼父亲,想帮他一把,便跳下船去,解开纤索,拉起纤来。拉了100米左右,何国清也许因困倦打盹儿,船头突然向河中间偏去,年少的绍宝力不从心,被纤索拖下河岸,跌到两块石头中间。如果再偏十公分,绍宝的头就会端端正正地磕到石头上。何国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年少的儿子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又险些丧命,令他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惊魂甫定的绍宝却安慰父亲说,爷,我没事,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娘。
绍宝跟老唐关系不错。绍宝刚给同村的松亭哥当上勤务兵不久,就跟老唐在菜市场认识了。那还是在桂林的时候,绍宝去菜市场买菜,背着一云,牵着一青,在菜市场入口处看上了老唐卖的菜。黑瘦脸的老唐,比绍宝高大半个头,一口广西话,给绍宝的价钱算得很低,秤杆还翘得高高的。有时没零钱找,老唐便说,下一次给,下一次给。下一次绍宝再来买菜时,老唐收了上一次的菜钱,还会拿出两根油条给他吃。绍宝爱吃油条,小时候家里穷,吃不起,现在老唐主动送给他吃,他就不客气了,接过来就吃,吃得两手油乎乎的,便在上衣下摆上蹭两下。有一回老唐没买到油条,他便专门买了肉包子给绍宝吃。来的次数多了,并且每次来都要背着一云、拉着一青,老唐说,你这样天天跑太辛苦了,干脆我每天把菜送过来好了。绍宝每天要洗衣、买菜、做饭,带孩子,累得不得了,老唐要送货上门,他巴不得呢。当即就同意了。而老唐每天送菜来时,照例会给绍宝带两根油条来,绍宝觉得老唐这个人真是太好了,天底下难找的好人哪。
国军在与共军作战的战场上,屡战屡败,部队从湖北武汉附近,撤到了湖南衡阳,又撤到广西的桂林,然后又撤到了广西的博白。绍宝听松亭哥和堂嫂在家里谈起过战局,说蒋委员长要部队撤往台湾,这一路的撤退便是要避开共军林彪率领的四野精锐的攻击,保存实力到台湾后再反攻大陆的。
到博白县后,绍宝照例要去菜市场买菜。刚在菜市场转了一圈儿,绍宝便被人叫住了。是老唐。老唐还是在卖菜。兵荒马乱的时候,钱不值钱,绍宝听司令部里的军官们说起,现在的钱不值钱了,在首都,上午卖一头牛的钱,下午可能就只值两盒洋火了。买熟人的东西不会吃亏,何况跟老唐关系那么好。于是绍宝又开始天天跟老唐打交道了。
可是,今天,老唐却把一云弄哭了,绍宝就有点儿埋怨他了。好在绍宝很快就在司令部里找到了堂嫂,一云一见到妈妈,马上就不哭了。那时穿着美式军装的堂嫂正忙着,没工夫哄孩子,让绍宝赶紧把一云、一青带回家去。于是绍宝便又背着一个,牵着一个,走出了司令部大院。
到部队后,虽然天天都忙得很,绍宝还是抽空读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线装书。松亭哥有时也教教他。这时,回家脱下军装后的堂嫂,就把孩子接过来,让绍宝有时间跟松亭学文化。何松亭走过许多地方,有见识,他还常常给绍宝讲各地的风土人情。一青出生在青海,一云出生在云南,绍宝从两个细妹子的名字上就想得出何松亭脚步走过多少地方。
不行,还得读书。何绍宝知道,自己要不读书,最多就能赶上父亲的水平,可父亲一辈子还养活不了一家人。其实在上中学之前,何绍宝还在乡间的私塾间隙性地读过两年古书,他想从书中寻求真道义。被宾今碧从中学赶出来后,他还想着读书。
绍宝读过《三字经》,读过《幼学琼林》,读过《增广贤文》,读过《古文观止》,读过唐诗宋词,甚至《资治通鉴》他也抱着啃。因为还要帮家里干活,时间不充裕,前三本他是全文通读,后三本他是选读。
没有纸笔,绍宝用木棍作笔,用大地当纸,书写他记得的内容。时至今日,还健在的老乡亲们说,凡是像蚯蚓翻过一道一样疏松的地盘,准是绍宝读书写字的地方。
过了几天,一个黄昏,绍宝的大门被人敲响了。听声音是菜贩老唐。绍宝想,几天没去市场,老唐又送菜上门了?门一打开,绍宝吓了一跳,门外站着一排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共军,帽子上是红五角星。共军在屋里换上国军的军服后,用枪逼着绍宝带路去找何松亭。绍宝很害怕,乖乖地走在前面。老唐跟他说话,说,你只要听他们的话,就不会拿你怎么样。绍宝不相信都不行,那么多枪口在背后冲着自己。绍宝腿发软,走不动,也换了国军军服的老唐一招手,上来两个共军,挟带着绍宝走。
找到了何松亭,就等于找到了以国军第三兵团司令部上将司令官张淦为首的大批国军高级将官。此时,城中炮声隆隆,火光四射,共军开始攻城了。绍宝吓得不知所措,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虽说第三兵团的部队跟共军不停地打仗,可那都是在前线打仗,司令部所在地从没遭遇过共军的攻击。堂哥家的两个孩子也顾不上了,绍宝软着脚,被共军挟带着出了门。几十名换上国军军服的共军,跟着绍宝直扑兵团司令部。
通过那些路口小巷时,共军的尖兵们多次遇到了哨兵的盘查。但没等哨兵反应过来,共军的尖兵们不动声色地靠拢过去,“咔嚓”一声,哨兵就被他们一个个徒手解决了。何绍宝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些场面,吓得心脏差点跳出嘴巴了。那些警卫部队的哨兵可都不是吃素的,个个膀大腰圆,又练过功夫。可在共军手下,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共军咋这么厉害?
快走到司令部时,绍宝被老唐领着走开了。绍宝也不去关心共军是是怎样对付国军司令部的人了,他最担心的就是堂哥何松亭家的两个小女孩,他们夫妻俩经常早出晚归,所有的家务都托付给了自己。他想,松亭哥一家对自己不薄,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啊。
可是,这时的绍宝已经被共军控制起来了,他不能乱说乱动。老唐安慰他,你别急,你哥哥的两个小孩会有人安排的,你千万不要乱动。你不要害怕,我陪着你。说完,老唐把绍宝带到一个隐蔽处。绍宝被安排在一个墙角里的小板凳上坐下。门外有共军的持枪哨兵看守。
年方十七的绍宝,脑子里一片茫然。他想,松亭哥他们肯定是失败了,共军那么厉害,他是死是活都不晓得,只是可怜那两个还不懂事的小孩呀,外面风大雨大,她们不饿死也会吓死的。想着想着,困意来了,绍宝睡了过去。
天亮后,绍宝醒来,发现老唐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在屋里。屋外的风雨停了,走动的人也少了,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起伏的山峦和影影绰绰的牛羊。但绍宝始终没跨出门槛一步,因为老唐告诉过他,出了门槛人身安全就得不到保证了。
这时,一名年轻的共军进屋来,跟绍宝交谈。共军不是衡山人,讲的什么绍宝听不大懂,只是偶尔能意会一点。过了一阵,那名共军给何绍宝端了一小碗饭来,饭上有一点点蔬菜。看来共军的伙食不如国军。后来,绍宝才知道,那名共军不是炊事员,那一小碗饭是他自己省给绍宝的。
没过多久,老唐也端来了一碗热汽腾腾的饭菜给绍宝,说,你不要乱走,等下有人来接你。这时,老唐又恢复了往常的便装装束。
绍宝大口大口地吞吃着饭菜。受了一天的惊吓,现在情绪安稳了,胃口也好起来了,他把满满一碗饭菜吃得一点儿不剩。共军的伙食看起来不咋的,吃起来味道还不错。
老唐一手搭在绍宝的肩膀上,笑呵呵地对他说,小鬼,我了解你,你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你先前所提供的情况基本属实。特别是在这次的博白攻坚战中,你提供的情况让我们搞清楚了反动派窝藏的准确地点,少费了周折,也减少了不必要的牺牲,从这个意义上讲,你也是有一定功劳的。其实,从我在桂林跟你认识的时候,你就在无形中帮我们做事了,你那时只是喜欢我每天送菜上门,根本不了解也没理会我的真实用意和身份,现在,你应该明白一点儿了吧?还有,我为什么从桂林跟来博白,又在菜市场找到你了呢?我知道你肯定会去菜市场买菜,所以我们又在菜市场见面了。
绍宝呆望着老唐,像听天书一样。
你很天真,没做过坏事,而且还给我们帮过一点忙。所以,我们准备放你回老家。老唐接着说。
回老家?回衡山?绍宝一想到国民党县长宾今碧的模样,还有邻家阿婆催他还猪油的尖声,头摇得像拨浪鼓。
老唐一笑,说,我跟你开玩笑了,我晓得你也不愿意回老家。我向解放军建议了,并且已经得到批准,今天,你已经被批准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了,要过新生活了,换新军装了。你这身像道袍一样的旧军装,只能当抹布用了。以后,就再也没人打你骂你了,再大的长官也不能打你骂你。怎么样,你高兴不?
高兴,高兴!我以后就跟着你走。
那不行,革命军人不兴凭个人兴趣和恩怨办事,你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听共产党的指挥。等会儿会有人领你去师野战医院报到。
解放军的长官不打人不骂人,绍宝觉得这很新鲜,就算是松亭哥,有时不高兴了也会打士兵。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绍宝既惊又喜。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连对方姓甚名啥都不知道,将来如何去报答呢?于是绍宝鼓足勇气问老唐的真实姓名。
老唐笑笑,说,我是一个不穿军装的共产党的地下党员,是配合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全中国的一个地下武工队侦察员。我们还有好多同志。其他的就不要再多问了,希望你以后好好干革命,为党为人民多做点贡献。
松亭——何处长家的那两个小孩呢?绍宝始终放心不下。不过在话要出口时,他灵机一动,把“松亭哥”改成了“何处长”。
你放心。你那远房堂哥已经被俘虏了,他的两个小孩我们已经派人送往他父母家去了。老唐说。
那我嫂子呢?绍宝追问。
她军阶太低,我还没有她的确切消息。老唐回答。
化了装的解放军侦察兵冲进司令部时,与司令部里的国军有过短暂的战斗,绍宝的堂嫂在战斗中被打死了。这个情况,老唐是掌握了的,但他不能告诉绍宝。
那她们哭的时候谁去哄呢?一想到一云和一青哭得可怜兮兮的模样,刚刚吃饱饭的绍宝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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