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来
1
作为大龄未婚青年,王大明焦虑的内心犹如盛夏的高炉,灼热而激烈。毕业三年,眨眼间就到30岁。三十而立,他却家未成业不立,女朋友在哪个旮旯都不知道。30岁,搁在早些年,孩子都上小学了。
“现在这个时代,结婚比找三只脚的鸡都难。”长辈们感慨,同龄人也唏嘘;老家打工的年轻人苦恼,像他这样飞出农村的“金凤凰”也郁闷;男人怨天,女人尤人。大家一致认为:上床越来越容易,结婚越来越难。对大明而言,上床也难,结婚更难。
独处的时候,大明常常捶胸顿足义愤填膺,心想:我的要求不高,为什么就找不到一个女人呢?他的要求的确不高,别人问他想找什么样的对象,他总是说“一般就行”。难就在难在这个“一般”上,定义太模糊,怎么才算“一般”,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大明痛苦地反思,反思之后更加痛苦,逐渐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按理说,大明没有理由怀疑自己。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老家大别山区那个小镇的骄傲,是父母们教育子女的榜样。大人们常对小孩说:“好好读书,像王大明上大学,到大城市坐办公室。”不过,这个榜样这两年提得少些。最近几年,镇子里的教育标杆发生了变化,不再只提王大明,还提到了同村的狗头,甚至提狗头的时候逐渐比提大明多。狗头和大明同龄,大明读初三的时候,狗头才念到小学六年级,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进初中,偷了家里五百块钱跟人去广东打工。人们传说他离开家的时候,大放豪言说 “老子不混出个人样就绝不回家”。这事真假已经无从考证,但是,他的确混出了一个人样。他在广东做了几年民工后,便自己组织了一个建筑队,虽然是草台班子,但是价格便宜干活快,深受奸商喜爱,发展十分迅猛,几年之间赚了大捧大捧的钞票。后来又组建了装修队,规模越搞越大。去年回老家结婚,狗头穿金戴银,身上的金货足足一斤重。更震撼的是,他带了一个六辆小轿车的车队,耀武扬威地穿街而过。小镇的人只在电视里见过这场景,激动得奔走相告。
狗头的婚事成了小镇多年未现的盛举。他的老子——好吃懒做无赖泼皮的喜宝一下子成了人五人六的人物,备受尊荣,人人都夸他养了个能干的儿子。镇里的家长教育孩子,说“好好学你狗头叔,挣大钱,以后也开个车队回家”。这些话大明当然听不到,是父亲王成贵转告给他的。王成贵在电话里颇为鄙视地说:“就喜宝那个懒汉,养出的儿子烧裆不怕烧了屌,一副土豪劣绅的模样。”
王成贵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十几年的风光被别人抢去,而且是被最看不上眼的喜宝抢去,他一时难以接受。为二儿子读书求学,王成贵投入了近十万块钱,却一无所获。以前还有个唬人的虚名,现在连名誉都被别人抢走了,他无法释怀。更令他放心不下的是儿子的婚事,大明的婚事成了王成贵夫妇的心病。王成贵两个儿,老大王大亮初中毕业后在家做副业,早早结婚生子分家单过,孩子上小学三年级,老二大明都30岁了,却还没有成家的苗头。老两口很是担心。儿子早日成家,父母也算是完成任务了却心事。王成贵先是给儿子敲边鼓:“个人问题也该考虑了,我们完成任务也就可以放心了。”大明只打哈哈。后来,王成贵就直截了当地催促:“赶快结婚吧,结婚之后过自己的日子,免得我们操心。”大明的娘更是着急,恨不得像待大儿子那样在乡下给大明张罗个媳妇。不过,那只是个笑话而已,真要在乡下找媳妇,算是丢了祖宗八辈子的脸。大明在乡亲们的心目中已经严重贬值,要是老婆再娶得不如人,声誉更会一落千丈,遭人耻笑。
岸边的人急断腰,船上的人却不着急。大明似乎不想让父母顺利地完成任务,至少在30岁以前,他不想要媳妇。不是不想女人,只是没有真正地想过结婚成家的事情,他总感觉结婚是一件遥远而可怕的事情,尤其接受不了父母把他的婚姻当成一件任务。结婚应该神圣而美好,两情相悦天长地久百年好合琴瑟和谐,怎么可能是一项任务呢?不过,大明能原谅作为农民的父母,毕竟他们有自己朴素的生存观念: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儿子生孙子,孙子再生儿子,好好过日子。至于为什么这样做,他们似乎从没有想过。大明想过,没想明白,没明白不要紧,反正结婚成家是绕不过去的人生大事。
5月的一个下午,大明突然感到形势逼人。那时候,他到北京已经三年。这三年内,有不少好心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他也嘻嘻哈哈见了几个。当初,他没有结婚成家的迫切需要,无论对方是好是坏都没有往心里去。可是,这个5月的午后,当夕阳从玻璃窗照射进来,金黄色的阳光迷离了桌面,他抬眼望去,细碎的阳光挂在古老皇城的屋角上,一片金碧辉煌。宇宙浩瀚无穷,个人如此渺小,他油然而生一种良辰美景无佳人的感慨。就在这一刹那,他顿悟了:我该娶个老婆!大明的顿悟如同阿Q对吴妈的感情,来得如此激烈迫切,以至懊恼汹涌而至,后悔以前为何没有想到要成家,要帮助父母,不,帮助自己完成任务。现在细想起来,这三年内见过不少女孩,其中有几个很不错,做老婆没有问题,可惜当时没紧那根弦,敷衍了人家,现在她们可能早已“绿叶成荫子满枝”,就算依旧待字闺中,也不可能再吃回头草。得咧,从现在开始,痛定思痛,开始真正地寻找对象。在5月的一个午后,王大明正式踏上求偶征途。
2
参加工作后的头三年里,同事、同学、老乡、朋友抢着给大明介绍对象,大明一概拒绝或者敷衍,别人的兴致逐渐淡下来。现在,他再想请别人介绍,有些难以启齿。不过,娶媳妇的渴望战胜了难为情,他逢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啊。”不少人奇怪大明“婚窦顿开”,纷纷打趣他。大明急了,说:“我又不是和尚,娶老婆天经地义!”熟人们见大明动真格的,都表示有合适的给他介绍。
周四下午,开完部门会议之后,分社社长汪国栋——大明的顶头上司,当着整个部门的人,对大明挤眉弄眼故作神秘地说:“大明,来我办公室一下。”无论大事小事私事公事,汪国栋总是喜欢弄得神秘兮兮,给人一种心腹之感。领导有请,大明不能不去。
进了办公室,老汪还是一副做贼的模样,伸出光而亮的脑袋四周看看,然后关上门。大明坐在老板桌外面,准备配合领导的推心置腹。顶头上司顶着发亮的秃头说:“听说你最近又想找女朋友了?早这样就好了嘛!以前给你介绍,你死活不见,意志坚决不容动摇,我还以为你是单身主义者呢。你是我们分社三名男性中唯一的未婚者,也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你的个人问题关系到部门的长远发展。现在你总算开窍了,也算是为部门的可持续发展作贡献,可喜可贺!”
汪国栋把大明的婚事提到了“政治”高度,还扯上了科学发展观。大明嘿嘿一笑,虽然明知领导是在笼络人心,也还是对这份关心和重视颇感满足。汪国栋接着说:“你的条件还能变变吗?”
“条件?什么条件?”大明一头雾水。
“你以前不是说要找身高在一米六零到一米六五之间,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身材好,长相好,有固定工作的女孩吗?”汪国栋摸了摸他荒凉的脑袋。
大明讪讪一笑,说:“以前那是信口胡说,不能当真。现在还是要务实一些,个子、身材、长相一般就行。”
汪国栋露出奸笑似的微笑,眯着镜片后面的小眼睛,深有感触地说:“是啊,还是务实一些好。找老婆不是找情人,所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找老婆,人品好最重要。作为过来人,我告诫你,一定要抛弃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什么美貌、金钱,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人品好。家有贤妻,事业才能兴旺发达。”
大明想起汪国栋的老婆,能体会领导说这番话时的心情。汪国栋一米六四的个子,又瘦又小,四十刚出头,却像五十好几的人,头发快掉光了,一笑满脸皱纹。他的老婆足足有一米七,五大三粗,有两个半汪国栋那么大和厚。大明能体会汪国栋的辛酸,他也不容易,以前只是陕西一份文物杂志的小编辑,完全靠个人奋斗爬到这个国家级大型出版集团分社社长的位置上。在娶老婆方面,他有发言权。
大明深以为然,心里念叨着“人品好”。汪国栋双手交叉搁在老板桌上,两个大拇指不停地转动,见大明似乎想通了,露出带皱纹的笑容,说:“我这里有个很好的人选,你可以考虑一下。”
“谁?”
“郑维维。”
“啊?!又是她。”
“对,就是她!你看,你和她是同事,一个办公室的,又都有固定的工作,多好啊。再说,你们都是硕士,学历相当,你一米七二,她一米七,身高还配。她长得也不差,多才多艺,能唱歌跳舞画画。你是湖北的,她是河北的,都算是外地人吧。更重要的是,她爸爸是物价局局长,家里有钱。怎么说,就算不给你们买套房子,付个首付没有问题。你想过没有,北京的房子现在什么价?凭你一个大别山区出来的穷小子,多少年能买到房子?大明,小弟,我劝你现实一些,你娶她,算是高攀了。”
汪国栋果然是个俗气市侩的人。部门流传这样一个段子,说在一次作者聚会上,江南某大学的一位教授,在酒桌上指着汪国栋的鼻子声色俱厉地说:“汪国栋,你就是一个俗人!”汪国栋竟然笑嘻嘻地给那位教授回敬一杯酒,说:“皮教授批评得对,我自罚三杯,希望能涤除身上的俗气!”
“你一定是觉得我俗气吧。”汪国栋加重了语气,竟然一改那种嬉皮笑脸的神情,说,“想在这个世界上过得好,就要委屈一下,屈服某些东西。感情算什么,都他娘的扯淡。男人最重要的是要有权力和金钱!”他的脑袋上反射一层幽冷的光,眼神冷漠而严酷,和拼命工作时的神情一样,似乎这个才是真实的汪国栋。大明暗暗佩服眼前这个人。
“我再考虑考虑。”
大明感谢了领导的好意。不过,和前几次一样,他还是没有好好考虑。其实,郑维维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可就是因为太熟悉了,没有感觉。“没有感觉”,这是大明对郑维维的唯一感觉。郑维维也是名牌大学硕士毕业,晚大明一年到单位。在郑维维来出版社之前,汪国栋已经盘算好了她和大明的亲事,并且给大明透露过风声,让他抓住机会。大明没有往心里去,随便应和着说好,心底却认为是八字没一撇的事。郑维维来单位之后,大明倒也和她谈得来,关系处得不错,她是考古分社六个女孩中最令人满意的一个。可是,大明一直没有朝那方面想,作为同事相处了两年后,更加没有那种感觉。汪国栋在介绍过几次之后说:“你一个穷小子,有什么资格对别人挑三拣四?你以为自己还是十八九岁呀,还谈什么鬼感觉。”大明反省了自己,觉得不配也不该对别人谈感觉。可是,反省之后,还是没有感觉。在正式开“婚窦”之前,他一直拖着和郑维维的关系,不说进展,也都没有明确表示不谈,属于可进可退的状态。汪国栋充分地发挥自己的领导艺术,首先是大肆渲染,时不时在公开场合开他们两人的玩笑,或者趁大家在审稿子的时候,故意支开别人,留下大明和郑维维,想生米做成熟饭。大明一直没有开窍,枉费了汪国栋的一片良苦用心。汪国栋气得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无奈强扭的瓜不甜,大明还是我行我素。不过,大明现在也开始重新思考和调整与郑维维的关系。汪国栋的经验告诉他,感觉可以培养,他打算好好培养一下感觉再说。
3
按理说,大明不应该着急,同龄的女同事都没有着急,他更没有急的理由。部门有六位女性,四位单身,其中三位年纪和他差不多大。女同事们心底是否着急,他不知道,至少表面上看,她们都还是不急不躁精挑细选。那群名校毕业的女硕士们在一起的时候,谈论最多的就是择偶标准,三句话没说完就朝那话头上扯。尤其是又矮又胖的卢莹,开口闭口就是“有车有房无贷款,车不能低于马六,房不能在四环外,人不能低于1米75,学历不能低于211大学的硕士”。
“符合你这条件的,全北京找不出几个。”大明说。
卢莹不以为然:“就算找不到也不能将就,绝不能委屈了自己。”
甘苹芳傻乎乎地附和道:“是啊,是啊。”甘苹芳一个月前刚和男朋友分手,加入到单身行列。她是大明的本科师妹,保送到北京读的研。大明见她一身傻气,只会随声附和,心中就有气。女人们谈论男人的时候,只有郑维维还坐在电脑前捣鼓自己的事情,要么看稿子,要么听音乐。她是个安静的女孩,有着和她身材不协调的文静,总是一副与别人不相往来的样子。面对一屋子的女人,却没有一个能成自己的老婆,大明的感慨又涌上心头:人生几何,光阴不多,良辰美景,无人共赏,不知何处有老婆?
第一次有目的的相亲,是6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六。以前只是应付好心者的友情介绍,现在要动真格的了。那天,大明预备了三场见面。上午十点钟一场,在西直门附近的古人类博物馆。介绍者是本科同学何玉霞,古人类研究所的在读博士,对方是何玉霞的博士同学的表妹,本科毕业,在农行工作。见面前,大明见过女孩的照片,艺术照。都说艺术照有水分,大明认为就算去掉30%的水分,照片上的姑娘还是不错的,鹅蛋脸型,头发柔顺,笑得很甜。就照片而言,大明很是满意。见面地点是古人类博物馆大厅的恐龙化石下面。大明见到女孩时第一个念头是:千万别相信艺术照,艺术照害死人不偿命!真实的女孩干瘦如柴,脸蛋也不是鹅卵型的,而是片刀式的,一点水色都没有,像一张晒过的糯米饼。虽说模样也不差,但是没有照片上的半点风采。大明内心叫苦不迭,心想那照片还PS过。他狠狠批评了自己以貌取人的庸俗念头,心却依然止不住地往下沉,无法承受这种心理落差,不得不早早地PASS掉了这个女孩。他们索然无味地转了转古人类博物馆,原本有无穷奥秘的人类起源问题,都没有兴趣探讨。对方也感受出大明的态度,离开的时候干脆地说了声拜拜。大明倒是很欣赏她这种不拖泥带水的态度。
古人类博物馆见的女孩问过大明一句话:“你的工作就是和《新结婚时代》里面刘若英的工作一样吧?”大明很快把这句话应用在下午两点半的见面上,他这样介绍自己:“我做的是编辑工作,你看过《新结婚时代》吗,刘若英扮演的顾小西就是编辑,我的工作就和那差不多。”“哦,是吗?”这个女孩子很喜欢说“哦,是吗”,大明讲述自己读书时代的趣闻,她说“哦,是吗”,大明介绍现在的工作情况,她也是“哦,是吗”,一下午,大明很少听“哦,是吗”以外的话。这个女孩有些像甘苹芳,任何事情都没有自己的主见,随着别人的意见走。大明提出到北海公园逛逛,她说“听你的”。大明又觉得有些远,说不如就近到地坛公园走走,女孩子也说“听你的”,大明说,晚上去吃烤鸭,她也说“听你的”,大明又改吃小吃,她还是说“听你的”。大明忍不住烦恼起来,厌恶一层层地加深。他希望自己的女朋友有主见,不是一个应声虫。他客气地和她分手,留下了联系方式,说下次见,内心却并不打算再见。
匆匆打发下午的女孩,已经是五点半,晚上七点钟还有一场。介绍人是高中同学邱晓慧,在大明请她介绍女朋友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合适的人选。大明本不想去了,可邱晓慧充分发挥媒婆的本领,把那个女孩子夸得举世无双,说她长得漂亮,人也很好,工作不错,家里很有钱。听了她天花乱坠般的描述,大明怦然心动。虽然白天连连受挫,他还是打起精神赴晚上的约会。
夏夜,七点钟,天还没有黑,约定见面的地方是避风塘。大明先来,邱晓慧和女孩七点半才到,邱晓慧连忙说抱歉,路上堵车。大明笑着说:“还以为你们忘记了呢。”说着,目光转向跟她一起来的女孩。邱晓慧没有谎报军情,那女孩的确长得精致漂亮,皮肤白皙,嘴唇红润,头发卷曲蓬松,穿一件白色褶皱裙,戴一条细细的项链,时尚又不失庄重,举止优雅,颇有梦中情人的范儿。可惜个头不高,大约1米58的样子。大明被她吸引住了,直盯着女孩看。邱晓慧说:“看什么呢,没见过美女啊。”大明不好意思地笑笑。邱晓慧介绍女孩:“这位是周颖,在电信公司做会计。”周颖很腼腆地笑笑,笑的样子也很可爱。她的个人情况邱晓慧早就介绍过,并没有增加新的内容。邱晓慧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介绍完女孩的情况之后,要介绍大明。大明自己说:“我叫王大明,是出版社编辑。”周颖依然礼节性地笑笑,露出几分矜持,略似郑维维的神情。
开始简单地聊聊各自的情况,邱晓慧变成了一个两面派,充分发挥了媒人本色,两边夸奖。在邱晓慧夸奖自己的时候,大明很不好意思,很多事情到了她的嘴里,事还是那些事,感觉却大变样。比如,邱晓慧说大明马上要成为部门副主任,离社长只有两级。大明的确快做上部门副主任,他们部门也的确是由社长直接管理,可是,他们只是一个特殊的小部门而已,虽然形式上和其他几百人的大部门平级,却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上的。再比如,邱晓慧说大明作为出版界代表,曾受到过国家领导人的接见。这件事情是这样的,领导人要接见一项国家级考古项目的专家学者,分给出版社一个名额,本来是该分社长汪国栋去,可他要去河南出差,就叫大明代替出席。那天去的专家学者有一百多人,大明是级别最低的。但是,这事经邱晓慧一说,倒成了领导人接见王大明。大明一直解释,邱晓慧一句“你别谦虚了”,让他白解释了半天。不过,周颖好像不反感这些情况。她说话很温柔,有些羞涩,除了回答一些基本的问题之外,话也不多,说话喝水都很秀气,邱晓慧说的话比她还多。大明对周颖的感觉很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矮了点,看起来不到1米58。如果不是这个缺点,估计不会单身到现在。聊了快一个小时,周颖说要去一趟洗手间,她起身的时候,大明想好好看看她到底有多高,一看吓一跳,她穿的是白色高跟凉鞋,鞋跟足足有8公分高。大明一下如同坠入冰窟,脸色都变了,感觉空调忽然吹出寒风来。邱晓慧很为自己的介绍感到满意,刚问大明感觉如何,却发现大明脸色大变。他面露痛苦地说:“人倒是不错,可惜太矮了。刚才没有看清,把那鞋跟儿去掉,怕是不到一米五。”“我开始不是和你说过吗,她个子不高,你也说能接受啊。”“可是,我也没有想到这么矮啊,我这个身高在男人里面都算残废,我是吃够了个矮的苦,怎么能叫后代再重蹈我的覆辙,吃二遍苦遭二茬罪呢。”邱晓慧瞪着大明,很生气,说:“你,也不看看自己的个子,还对别人挑三拣四。”大明很无奈,说:“我就是看了自己的个子不高,才不想找矮个的女孩啊。”邱晓慧一气之下,起身也朝卫生间走去。大明很苦恼,感到自己很卑鄙,这样又伤害一个女孩,可是又很无奈,实在没法强迫自己接受。从洗手间回来的邱晓慧没有开始那么热情了,明显表露出对大明的不满。周颖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很快就感觉出了问题,反而没有开始那么矜持,说的话多起来,更加自然大方。大明心想,真是个不错的姑娘,太可惜了。
初战告败,大明心有不甘,还是觉得自己要求不高,可是连见三人都没有满意的。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个严峻的问题,通过相亲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可是他不能就此放弃,只得托熟人继续物色。
有时候在大街上,看到恋人们甜蜜的样子,他黯然伤神,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像别人那样幸福和甜蜜过。大明谈过恋爱,前女友是同班同学,长相普通,性格普通,学习成绩也很普通,他们的故事像所有的校园爱情一样,普通得连爱情是什么都没有弄明白,只是为恋爱而恋爱。大明忽然意识到自己三十年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他吓了一大跳,一种悲哀涌出心底:没有真正爱过,却到了结婚的年纪,结婚的人也不是自己满意的人,想要好好地爱一回,时间却不允许了。他的心头充满惆怅。
4
大明收到校友袁来的短信,短信说下周有个校友会,问他去不去。要是以前,大明想都不想就会拒绝,现在,他要多方面收集信息,制造认识女孩的机会。他立即回短信询问具体时间、地点、规模和层次。大明的积极主动吓住了袁来。袁来打趣说:“千年铁树开了花,万年哑巴要说话,王大明要参加校友会。”袁来是学中文的,读研时和大明一个寝室,毕业后来北京,在一家文化公司工作,典型的北漂。虽然是北漂,可袁来早已经以北京人自居,最热衷于老乡会、同学会、校友会等各类型的聚会。他的热衷,除了有喜欢凑热闹的原因之外,找女朋友是最大的目的。以前,他把聚会夸得天花乱坠,以鼓动大明和他一起参加,大明一概拒绝。这一次,本着找女朋友的目的,大明也顾不了难为情,破天荒地要去参加校友活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在大明告诉甘苹芳下周有校友活动的时候,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知道了他要去参加校友聚会。“哎呀,大明,又要去参加活动呀。”风骚的陈辰阴阳怪气地说。那个“又”让大明颇觉难堪,话里的话好像是说等不急了吧,那么急着去找女朋友。大明不想反驳,只是说:“是呀,甘苹芳也要去。”甘苹芳听了这话,立即说:“要不是陪你,我才不去呢。”似乎她已经名花有主一般。大明也不反驳了,心想,我就算是找朋友也是天经地义,不用看你们的眼色。大明感觉到郑维维的目光带刺,他装作没看见。
星期六中午,大明约好甘苹芳和袁来,一同前往阜成门一座大厦参加校友活动。来到聚会地点,门口热热闹闹地站了很多人,几个漂亮的女校友在做接待工作。袁来朝大明挤眉弄眼地说:“没有白来吧,姑娘都不错吧。”大明嘿嘿一笑。甘苹芳却在一旁埋怨一百元的活动费。
大明一行在门口登记完之后,便进到大厅,一个满脸疙瘩的男校友热情洋溢地把他们领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告诉他们需要什么就和工作人员打招呼,那股热乎劲令人打颤。袁来说:“以前叫你来,不来,你看,可以认识这么多朋友啊。”说完,袁来到处和人打招呼,老熟人一般,似乎认识80%的校友。大明觉得奇怪,以前袁来不怎么爱说话,如今竟然认识那么多人,多参加聚会还真有效果。
人越来越多,到会的校友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随意就座,每张桌上十个人,坐满为止。大明一行上桌的时候是头三个,桌子坐满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张桌子上只有三位女性,其中还有一个是他认识的甘苹芳,另外两位,一位看起来快四十岁了,毕业多年,另外一位戴着厚厚的眼镜,脸上还有几颗青春痘,像个在校的学生。大明快速地扫视了整个大厅,发现邻桌有两位美女,而周围男校友们的目光似乎都在那一桌碰撞。大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来换桌子不可能了,都是随机坐的,别的桌子也不让插进去。他很是懊恼,埋怨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一茬。他掩饰内心的失望,和同桌的人交谈起来。那位中年女校友,是位律师,姓李,早大明十年毕业,那位戴眼镜的小女生,是刚毕业来北京的,叫赵菁,在一家销售公司做业务。大明礼节性地和各位交换了名片,交谈了几句。校友见面的活动很单调,无非回忆一下在校的美好时光,谈谈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感慨一下离开学校的岁月。同桌的男校友,一个个都朝邻桌瞄,有的直接看,有的偷偷地看,有的装得目中无物地望过去,目光最后还是落在那两位光彩照人的美女校友身上。大明感到今天来者不善,狼多肉少。大明不得不佩服袁来,哪桌有美女他就往哪桌跑,还公然觍着脸向别人要名片,别人说没有名片,他就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本子让别人写。袁来回到座位上,甘苹芳半含讥讽半调侃地说:“你真有本事!”袁来得意地翻检手中的名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大明说:“认识美女,就要脸皮厚,只有勇敢才能成功。”望着袁来那张俗气狡猾的脸,大明笑了笑,举起茶杯说:“祝贺你认识了美女。”袁来的脸更笑成一只歪瓜。大明为袁来的自信感到好笑,他又矮又瘦,一张黑脸,模样像民工,硬件软件都不行,这是他多次参加聚会而一无所获的主要原因。问题是袁来似乎从来不悲观不自卑,不抛弃不放弃,心态好到了反常的地步。
人到齐了就开饭,大约有一百人,规模不小。大明已经对认识美女感到绝望,闷闷不乐。忽然,邻桌一位丰满白皙的美女却挪到这张桌子上,和甘苹芳说起话来。原来这个女孩和甘苹芳以前住在同一楼,特意过来叙旧,两人聊着聊着,就在这边加了一张椅子。大明心中大喜,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运气,盘算着寻找机会和美女聊几句。那位女孩叫张芬,本科毕业之后保送到北京读研,今年刚毕业,即将到一所中学做老师。大明想要一个联系方式,却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刚好另外一桌一位老兄嬉皮笑脸地跟过来,满脸的疙瘩笑成一张癞蛤蟆皮,让张芬给他一个联系方式,那样子像是在哀求。张芬虽然也面露微笑,却分明透着厌恶的神情,说:“不好意思啊,我最近刚打算换手机号码。”那位老兄不依不饶,问她要办公室电话。张芬说:“还不知道分在哪个办公室呢。”老兄又问住址电话呢。张芬说:“和人合租,没电话。”老兄蔫蔫地离开。旁边的李大姐劝张芬,说:“那是一位博士,很不错的呀。”张芬嘴一撇,小声说:“讨厌死了,从我一进门就问电话,从那张桌子追到这张桌子。”大明在旁边讪讪一笑,觉得自己要是问她要联系方式,也会讨个没意思,干脆打消了认识美女的念头。饭菜一般,根本不值一百元,吃得索然寡味,大明也心疼起那一百块钱。如果不来这里,完全可以吃得更好。散场的时候,大明觉得这次聚会非常失败,心情十分抑郁,真想找谁大骂一顿。
周一上班,矮胖的卢莹和风骚的陈辰都打趣大明。陈辰扬着眉毛说:“王总,相亲战果如何?什么时候摆喜酒,我们等着呢。”大明正在喝茶,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射出来,他还没有开口,旁边的甘苹芳怨气冲天,说:“太失败了,都没有什么成功人士,还不如身边的人呢。可惜了那一百元钱。”她一直心疼那一百块钱。办公室的女人们都快活地笑起来。大明也懊恼,看着办公室的女人们一脸的坏笑,郁闷极了,连一直对他的事情漠不关心的郑维维似乎也在一旁笑,笑得他心头无比荒凉。
其实,大明对郑维维一直有好感,只是汪国栋撮合的时候他还没有开窍,行动上有些迟缓,后来同事们一起哄,他更觉得要避嫌,导致两人关系时远时近。大明不断相亲,整个办公室都知道了,郑维维也知道,只是鉴于和大明的关系,她很少参与起哄。同样,大明也知道郑维维也在不停地相亲,见了一个又一个。他们就保持这样一种奇怪的关系。
5
大明接到陌生电话,听了几句才想起是上次校友聚会时的李律师李大姐。李大姐是个热心肠,得知大明还没有对象,就主动给他牵线搭桥。她说有这么样一位好姑娘,在国家某实力部委的直属党校工作,属于公务员编制,人不错,河北人,研究生学历,长相一般,但性格很好,如此云云,描绘了个轮廓大概,问大明是否愿意见见面。大明一直为上次无功而返郁闷不已,谁知竟有这样一件好事,连连应声说“好,好,我见,我见”。热心的李大姐留下了对方的电话号码,让大明电话联系。大明热情高涨,美滋滋地给对方发了几条短信,要了QQ号码。他们聊了两三天,交换了相片。大明这次明确地说要生活照不要艺术照。从照片上看,感觉这个女孩还行,虽然说不上漂亮,也还算端正,能配得上自己。大明有时候也很自信,觉得相对于袁来来说,自己应该算是“上品”。他和女孩约定周六见面。这一次,大明没有让同事知道。
星期六,大明六点半就起床,匆匆洗漱出了门,先在楼下吃了早餐,时间已经是七点钟,等公交车花了十几分钟,上了公交坐四站路到地铁站,上2号线,然后在建国门倒1号线,1号线再转八通线,八通线下来之后,再找公共汽车。这一番折腾,已近十点钟。他按照女孩提供的地址,找到车站上车之后,一问,原来他要去的地方还有二十多公里。车越走越偏僻,眼前一片郊区和小县城的景象,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公汽走了大约四十分钟,路旁的广告牌都是“河北人民欢迎您”,原来他已经到了河北地界。他想起那个笑话:“辛辛苦苦地在北京买了房,竟然收到手机短信:河北移动向您问好。”回去已经不可能,到了这里,只能继续前进。人都没有见到,他却已经失去了兴趣。
总算是找到了地方。女孩非常自然大方,一点也不羞怯忸怩,估计也是相亲无数次,是同道中人。她带大明参观党校校区。学校不大,环境比较简陋,基础设施都还没有健全,不过学校旁边建有一个豪华社区。女孩骄傲地说:“全北京就数这里的房子最便宜。我们可以以4000元的均价买这里的高档房,价格只是市区的零头,在这里安家,生活成本很低。”大明微笑着表示同意,但这个地区从地理位置上来讲,不属于北京,是河北三河市。买房的确是个沉重的压力,不过要是让他大老远来这里“安居”,他无法接受。中午和女孩勉强吃了一顿饭,匆匆辞别。回来的路上,他的心情坏透了,觉得要是真的和这个女孩处对象,相聚一次花这么长时间,他会疯掉。
校友聚会后一段时间内,大明常常接到赵菁校友的短信,短信的内容五花八门,推荐保健产品、养生书籍或者电影,嘘寒问暖安全提示节日问候,后来又倾诉刚来北京人地两生,渴望多交流经常联系。大明心想,我和她不熟啊,仅有一面之缘,莫非她看上我了吧。大明问甘苹芳,是否也遇到此类的“关怀”,甘苹芳说没有。他又问袁来,袁来说除了一个卖保险的男校友经常骚扰之外,尚未有女校友问候过他。大明吓一跳,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虽然他同情初到北京的校友,可是还舍不得付出感情去安慰。对赵菁的短信,他一概不回。短信固执了发了三周之后,忽然又中断了,后来再也没有过,大明甚感奇怪。
大明后来又见过几个女孩,条件稍好的,都看不上他,觉得他没车没房;一般条件的,大明又看不上。一阵频繁的相亲之后,大明对结婚这事已经绝望。他得出一个经验,凡是相亲介绍的,十之八九彼此都有对方无法接受的缺陷,常常是连对方最基本的“一般”都算不上。以前,在他的理解之中,邂逅佳人一见钟情应该是爱情的理想模式,可是,对于平凡普通的他而言,压根就没有浪漫传奇的机会,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不过是文人骚客的意淫罢了。一次又一次无聊的相亲之后,他对爱情的憧憬荡然无存,对婚姻也不抱希望。他甚至觉得,如果要让一个人对爱情绝望,就让他去相亲。
周一上班,汪国栋又把大明叫到办公室去,亲切而又直截了当地问大明:“最近和郑维维发展得如何?”“不怎么样,就那样呗。”大明已经为这件事情烦恼透了。“我看你还是没有看透啊。上次不是和你说过吗,还是现实一些为好。娶老婆还是人品最重要。”大明心里不是滋味,他实在无法接受没有感觉的婚姻。他苦着脸说:“不是我不想,你总不能叫我上街去拉一个吧。”汪国栋点了一支烟,微笑着说:“郑维维还是很不错的,她的父母也多次让我给她介绍朋友。你的情况,我也给他们说过,他们很满意,就看你的意思了。”大明说:“也不光看我的意思,她似乎也觉得同事之间不好谈,怕以后处不好麻烦多。再说,白天在一个办公室,晚上又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是一对泥人也会烦。”汪国栋说:“你想多了,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你还是抓紧吧。下周郑局长要来出差,到时候你和我一起陪他吃顿饭。”大明想,吃饭就吃饭吧,还怕了不成,便答应了汪国栋。
中午休息时间,女同事们围在一起探讨婚姻感情问题,见了大明也不回避,该说的还是说。卢莹说:“嫁个穷人也是嫁,嫁给富人也是嫁。女人不能让自己难受,过苦日子。”其他人深以为然,甘苹芳附和说:“是啊,就是要嫁富人。”卢莹又说:“至少要有房,没有房子,要让我租房结婚,那还不是丢死人啊,一个租房的人没有资格娶老婆。”陈辰说:“车也不能少,挤公交和地铁也难受死了,总不能天天打的吧。对我而言,房子和车子是最基本的两条。”陈辰扭动露着肚脐眼的腰肢,嘴里一“哼”,看了大明一眼,似乎把对男人的怨恨全都倾泻在大明身上,大明顿时觉得矮了三分。女人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要嫁有钱人,她们宁可单身,也不能找一个穷人被同事耻笑。一种悲愤和无奈在大明心里升起,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操”。郑维维照例没有加入她们的阵营,坐在那里看漫画听音乐。这几个女孩子之中,郑维维家境最好,所以她不必和别人探讨择夫标准。大明一腔怨气,想和郑维维说说话,却开不了口,在MSN上给她写了几句话,想想还是没有发过去。
6
出版社工会下发了一份通知。通知说9月底中央机关及直属企业要组织一次联谊会,叫“央务鹊桥会”,是专门为适婚青年准备的相亲大会。工会主席徐大妈亲自到考古分社做动员工作,她说:“为了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促进社会和谐发展,我们一定要努力抓住机会,积极解决个人问题,争取让考古分社摘掉‘未婚大户的帽子。”她亲手把通知发到大明手上,笑脸盈盈地告诉大明:“去的可都是俊男靓女啊,机会真是千年等一回哟。”陈辰在旁边说:“徐主席,您是不是恨不得年轻三十岁啊。”徐大妈笑得眼睛都睁不开,说:“我要是年轻三十岁,一定头一个报名。这次,我非逼着我们家燕儿报名参加。都是国家公务员,条件多好啊。”徐大妈简直恨不得亲自上阵。同事们把工会的通知当成一个谈资,看似当笑话讲,实际上却都很在乎,暗地里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甘苹芳藏不住心事,说:“可惜啊,还要等两个月。不过,那时候天气应该凉快了。”她很担心会长肉,一直在减肥,其他女孩也都暗暗掐算时间,拼命地健身。大明也动心了,心想好歹去看看,机会只会砸那些有准备的脑袋。大明随口和袁来提了一下,袁来羡慕不已。他在民企工作,又是“北漂”,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活动,却要大明一定帮他弄张入场券。为了不打击袁来,大明说试试看。
有一天,在地铁上,大明看到某楼盘一条令人喷血的广告语,上面说:“房价高不是未婚的理由,大龄青年要多从自身找原因。”大明又气愤又羞愧。在常人眼中,大龄未婚青年,往往意味着问题青年,年纪一大把还没结婚,没问题也会出问题。大明自然也成了这样的问题青年。每周给家里打电话,父母都是话中有话,主题都一样,就是希望他早日结婚成家。这周,娘咂着嘴说:“你表叔家一个孩子,才20岁,通过手机在电网上认识了一个东北女孩,女孩家条件很好,人也不错,死活要跟着你表叔的儿子。他们前几天刚摆了结婚酒。打算先结婚,等年龄到了再去领证。”娘的话意味深长,既是在说一件怪事,也有警示大明的意思,一是说无业在家的孩子都能找到媳妇,他这样读了大学在北京工作的人应该更容易,另外大概也是想叫大明也在“电网”上找找。大明很是难堪,内心无比烦躁,只能安慰父母这事得慢慢来。他现在很害怕给家里打电话。
大明彻底病了,忧郁症。只要一提到“结婚”两个字,他的脑袋就迅速膨胀,顷刻之间变大,像顶着一罐铅水。一连好几天,他脸色晦暗阴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除了必须说的话之外,不和人多说一句。办公室的女孩不少说风凉话,比大明年纪小的卢莹说:“哟,大明,有心事呢。受人欺负了?告诉姐姐,姐姐替你出头。”这时候,陈辰接过话头,说:“人家大明正在闷骚,你就别去打扰他了,这时候的人最危险,搞不好有非礼的举动,哈哈。”“哎哟,这么危险啊,那我可要离他远一点,免得被他侮辱了。”卢莹做出夸张的样子,惹得大家一片笑声。大明又气又笑,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说:“庸俗!”“庸——俗!”女人们一致怪腔怪调地模仿大明,笑声更大。大明一连忧郁了好几天,白天做事情没精神,晚上又睡不着,烦恼焦躁像真气一样在体内循环游荡。
一天夜里,大明加班回来,走过一条不常走的窄小街道,看到路边一家门面很小的“泰式保健”按摩店,店里面映现出粉红色的光,充满了诱惑。大明抗拒不了诱惑,刻意从店门前走过。一副令人心惊肉跳的场景跳入他的眼帘,粉红灯光里面有四个女人,个个妖娆而妩媚,低胸,超短裙,一位丰满的小姐甚至只穿着黑色的蕾丝胸罩和露出屁股的短裤,走来走去,腰部的肥肉被皮带勒得鼓了出来,一片白花花的高大身躯。大明的体内涌动着渴望和激动,犹如一盆水浇到了沙漠里,畅快但不解渴。回到住处,他既为看了女人的身体而舒畅,又为自己的行为自责,两种对立的情绪混合交织在一起,纠结异常,难以入眠。无奈,只有做了“指头告了消乏”之事才睡着。
这些天,忧郁加上自责,还有筹备作者大会的工作,令大明更加憔悴,白天做事无精打采,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有了精神却又无事可做。夜晚是最难捱的,想起结婚之事遥不可及,在北京一无所有,苦恼像潮水般袭来。书看不下去,也无心思做事,只有出外转转,转着转着,又来到那个按摩店门口。他朝里面看去,里面的女人还是那么妖冶性感,雪白的大腿和腰肢,在粉红色里面晃动。看一次他就满足了。一连好几天,他渐渐上瘾了,不去那家按摩店看看,就睡不着,感觉有件事情还没有完成。有时候,他看到男人进去,交谈几句,然后跟着小姐走进里间黑色的门洞,心头涌起一阵忧伤,自己30岁了,却还没有碰过女人,这种懊恼令人发狂。有那么一刹那,他想花钱进去看看,可是自责和内疚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父母勤劳苦作供我读书,让我出人头地,我要是拿钱去做这种下流龌龊的事情,那还算个人吗,对得起父母吗,还算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吗?道德的谴责几乎令他崩溃,回到住处,他只能拿凉水冲刷自己,生生浇灭心头的火焰。他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哀伤地躺在床上,等待黎明,却又害怕一个新的白天到来。令人庆幸的是,那家按摩店很快就关闭了,据说是为了迎接奥运会,此类店铺一律关闭。他再也不用每夜去观光,也不用承受道德的谴责,还止住了迈向堕落的步伐。他从心底为政府叫好。
8
8月,作者大会在内蒙古锡林郭勒大草原如期举行。作为汪国栋的得力助手,大明负责执行各项具体事务,是干活最多的人。一周的大会,开得非常成功。每天上午开会,中午吃工作餐,下午骑马、游览和其他娱乐活动,晚上是正式的筵席,筵席之后就是文艺活动,有篝火晚会、歌舞表演或者卡拉OK。那些学者、教授和研究员们非常尽兴,从他们喜笑颜开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尤其是南方某大学的皮教授,在一次酒席上,指着汪国栋的鼻子说:“小汪,这次活动很成功,祝贺你!”汪国栋笑眯眯地给皮教授敬酒,说:“谢谢皮教授的夸奖,皮教授明年想去哪里?”皮教授满脸红光,哈哈大笑,说想好了再告诉汪国栋。
皮教授是最开心的人,他带了女儿和女学生一同前来。那位女学生是位硕士,很漂亮,模样好,高挑个,比他女儿大不了几岁,举止得体自然,像一位称职的后妈。同来的文物界同行都心照不宣,似乎没有人觉得不正常。某省考古所一位研究员向皮教授敬酒,无比羡慕地说:“恭喜皮教授收到这样一位才貌双绝的学生啊。”皮教授脸上洋溢骄傲的神情,嘴里却说“哪里哪里”。对皮教授的行为,不但没有人表示不屑,反而都是在暗暗羡慕。大明感到十分恶心,心想老子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你们却在玩弄女儿一般的学生。女同事们私下把皮教授的事情当新闻讲,甘苹芳一副见不得的样子。卢莹却不以为然,说:“谁叫他是成功人士呢,成功人士掌握着大量的社会资源,当然有权力有能力获取更好的资源。优质美女就是最重要最稀缺的资源之一,是男人的终极消费品。”大明满腹牢骚地说:“亏你们还是名牌大学的硕士,格调真庸俗!”陈辰帮卢莹说:“你还真纯洁呀,你再纯洁也没有人跟你!呵呵,人家就是做二奶,也不跟穷光蛋。”大明的心情很糟糕。每天有大量的会务工作,吃喝玩乐没自己的份,得随时伺候好那些学界大腕们。更重要的是,看到那些作者们的丑态,他心理极度不平衡,甚至能体会当年马加爵的心情。郑维维有时候还安慰他几句,叫他别太累,注意休息,他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郁闷。
作者大会之后,大明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教授们的行为刺伤了他,他对自己的道德观产生了质疑。甘苹芳曾多次批判他,说他的道德观很落后,只有从农村出来的人才像他那样坚持保守的道德观念,如今是新世纪,是城市文明全面战胜农业文明的时代,城市文明所要求的道德观就是开放、积极和快乐。他很迷茫,不知道所谓的开放、积极和快乐,是不是可以将道德、责任和忠贞这些观念踩在脚底,置之不顾。他原来的想法是找一个人好好地结婚,幸福地过一辈子,可是现实中,他一无所有,没有女孩能看上他,她们宁可和富人“曾经拥有”,也不和穷人“天长地久”。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却可以为所欲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难道真的是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吗,难道男人最大的过错就是因为没有钱吗?大明异常苦恼,不停地拷问自己,越来越觉得“悲愤无处说”。
从草原回来,有两件事情让大明在烦恼之中越陷越深。一是高中同学张定国10月份要结婚。最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同学和朋友传来婚讯,几乎每位熟人的婚讯都让大明焦虑,他不知道自己的婚期还要等待多久。另外一件事情是关于老乡会之后的事情。一位老乡告诉大明,上次老乡会之后出了一件大事,那位谢顶的卖保险老乡企图勾引和强奸徐媛,被警察抓了起来。据说那位老乡44岁,没有结过婚,在北京多年奋斗后,终于有车有房,却没有娶上老婆,最后实在憋不住,想对老乡下手。老乡把这事当笑话告诉大明,大明却并不觉得好笑,反而有些心酸,他能体会那位老乡的心情和处境。他想,没准等自己熬出头之后,也会变成那个模样。
后来,又有好几个人给大明介绍过女朋友。条件好的女孩,基本上都是觉得大明人不错,上进,工作也还行,就是在北京没有房,无房免谈;条件不太好的女孩,大明又看不上,认为自己不至于娶那样的女孩,不能让别人笑话;也有的彼此还觉得可以,都不嫌弃对方,可是感觉很平淡,谈也可以,不谈也行,结婚也可以,不结婚也行,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种无所谓比什么都难受。大明很伤脑筋,发现所谓的婚姻,全部成了互相考察和衡量,所谓的真爱一钱不值,抵不过金钱和漂亮的容貌。他现在才明白,小说和影视里面,越是讴歌和赞美真爱,说明现实之中就越缺乏这种东西。他只能徒唤奈何。
9
女同事们都为“央务鹊桥会”作了精心准备。甘苹芳5月就开始减肥,到“鹊桥会”开幕之前,已经成功减掉5公斤。她每天都陶醉在5公斤的喜悦之中,逢人就炫耀自己的成果,几乎成了祥林嫂。卢莹和陈辰都添了一两件漂亮衣服或者一两款首饰,连一向不参与集体相亲的郑维维也去烫了一个头,增添了几分成熟白领的气质。大明一直在犹豫,不知去不去。这次由中央大机关组织的相亲活动,去的人肯定都是条件好的优秀人士,自己是外地人,没车没房没经济基础,个头也不高,没有什么可以和别人相比,他已经饱受打击,不愿再受刺激。袁来就不这么想,他铁了心要去参加活动,大明说他不是中央直属机关工作人员,连国企职工都算不上,没有资格去。袁来还是苦苦哀求,要大明帮他弄张票。大明心想,既然他脸皮厚,那就把名额让给他,让他受刺激去。甘苹芳听说大明不去,连忙问为什么,说郑维维都要去呢。大明说,据他参加校友会和老乡会的经验,这种活动基本没戏,到会的光棍都生猛如虎,他脸皮薄,没有死皮赖脸的功夫,去了也是受打击。他诚挚地祝福每位女同胞在“鹊桥会”上钓到“金龟婿”。女同事们对大明的退出不觉得意外,她们认为大明这号“凤凰男”不该去那种高级交友场合,大明不符合她们心目中如意郎君的条件:玉树临风,收入颇丰,车房双全,没准是哪个司局的处长局长。
“央务鹊桥会”是在9月第二个星期五晚上举行。那天下午,女同事们都没有心思工作,强装平静,直等着下班去参加活动。郑维维似乎偷偷地看了大明好几眼,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大明干脆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抓紧审阅一部稿子。同事们都下班了,该回家的回家,该赴约的赴约。大明在单位附近的小饭馆匆匆吃了晚饭,回来加班,直到晚上十点半才回住处。虽说不去想结婚的事情,却也无比烦躁,无奈、哀伤加上怨恨,又令他没有睡踏实,他想象着同事们在“鹊桥会”上如何花枝招展、大展风采,心中一阵伤感。
周一上班,大明就听到陈、卢、甘三人在那里议论“鹊桥会”的战果,似乎都是怨气熏天。陈辰一脸的不屑,说:“我进去之后,半个小时就走了,就那种档次,都是一些低级公务员,要房没房,要车没车,他们还巴不得女人买车买房。去那种场合,真是掉价。”卢莹笑了笑,说:“有车有房的我还遇到了一个,是外经贸部的,不过人很矬,一米七都没有,那张脸长的呀,哎呀我的妈哟,真恨不得把他打回娘肚子再生一遍。”卢莹的话让大家哈哈大笑。卢莹问甘苹芳:“你一进去就和人自来熟,聊得火热,应该找到满意的了吧?”甘苹芳也和陈卢二人一个腔调,说:“聊了四五个,没看上一个,那些人,综合条件还不如王大明呢。”大明正烦恼着,说:“你们说你们的,扯我做什么。我还盼着部门为你们举办一场集体婚礼呢。”大明的话招来女同事的一片嘘声。她们对此次活动的总结是:女性的条件远远高于男性,很多女孩很漂亮,家庭条件好,学历高,而去的男性都是缺点多多,要么长的不咋样,要么个头不高,好不容易硬件过关,一问才知道是没钱的,或者来自偏远山区的“凤凰男”。女孩们对培养一个低级公务员成为高官缺乏耐心和信心,谁都不愿意拿现在的幸福去赌一个未知的明天。女人们都说自己要求不高,可是她们不高的要求就是没有人达到。大明在一旁说风凉话了,说:“你们也不想想,那种政治明星谁还去那种场合相亲啊,就算人家未婚,也得找门当户对的,或者年轻漂亮的女孩。”女人们最讨厌别人说她们年纪大,大明的话又招来一片围攻,他被贬得落花流水无地容身,很快偃旗息鼓逃离现场,干活去了。郑维维还是一个人闷在那里,捣鼓自己的事情,从脸上看不出什么心情。大明越来越琢磨不透她,也懒得去琢磨,没准她还真是在鹊桥会上找到合适的男朋友,也算没有全军覆没。
郑维维真的在“鹊桥会”上找到男朋友,这个消息是周四上午发布的,发布者是甘苹芳。她说,周二下班,她看到一个男的开车来接郑维维,第二天又看到他们在单位附近的“我来作主”餐厅吃饭,由此可以证明,郑维维的确找到了男朋友,而且是在“央务鹊桥会”上找到的。甘苹芳说:“那人看起来很有风度,除了年纪大点之外,几乎没什么缺点,目前还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的。”其他人说,男人年纪大好啊,显得成熟,知道关心和尊重女性。她们又一致调转矛头对着大明,说:“后悔了吧,叫你追你不追,鲜花被别人摘去了。”大明笑了笑,说:“没办法,我没有那个福气。”大明一刹那有那么点难受,不过很快就平静了,继而真心祝福郑维维,觉得以后在她面前不用再尴尬了,他也要去全力寻找自己的幸福。
大明又遇到两个和他具有可能性的女孩。一个是另外一家出版社的女编辑,在排版公司遇到的。女编辑很有灵气,眼睛明亮,面容秀气。大明有种想认识的冲动,一问人家,女编辑叫王迪,和他同姓。大明觉得非常别扭,虽然同姓不算什么,可是在大别山老家,宗族观念很强,一提到同姓的人,人们就要问问什么辈派,看是不是同宗的人,如果是,那就更别扭了,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心里都觉得疙瘩,总觉得有点“那个”。没有办法,大明痛苦地否定了这个女孩。还有一个女孩,是社科院一位教授的学生,替导师来送书稿,大明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也就认识了女孩。女孩刚上研一,眉清目秀,个子不高,却有一股端庄典雅之气,脸庞饱满,眼大有神,颇有旺夫相。大明见到她的时候,心想,如果能娶这样一个女孩,也算不错。女孩似乎也想和大明认识的意思。可是,最后问到她的姓名,大明又犯难了,原来她叫“刘勇”。他刚听到这个名字,还以为是听错了,没想到写出来,竟然就是这个完完全全的男孩名字。他又有些“那个”。他真有些头疼,觉得自己毛病太多,所以才找不到女朋友。可是,这一名一姓的问题,还真叫他头疼无比,名字越想越“那个”。他心想,我不需要太特殊的人,只要一个正常的和一般的就行,为什么中国人那么多,我却尽遇到这类哭笑不得的问题。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背到家了。
“你就是毛病多,像你这样挑肥拣瘦、挑三拣四的人,活该打光棍。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啥条件,凭什么就对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你到底有什么值得牛逼的呢?”袁来来找大明,听说大明因为姓名否定了两个可能的老婆,他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狠狠地批评了大明一顿。这位老兄到真是有些饥不择食,可到如今还没有拒绝女孩的机会。
大明说:“你也别站着说话不怕腰疼,你去找个试试。”袁来懒得搭理大明。大明问上次他顶替他去“鹊桥会”,战果如何。袁来叹口气说:“别提了,认识了五个女孩,两个给了假电话,一个一直不理我,一个总拖有事情没时间见面,还有一个,说我再打电话骚扰,就要报警。”大明笑得差点岔气,说:“你肯定又是强行索要电话,当天没把你抓起来就算好的。”袁来一脸苦笑,说:“我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啊,就算不成当个一般朋友也好呀,也不用害怕呀。我真的那么难看吗?”大明说:“难看说不上,关键是你的条件太差。你看我这条件都不敢去,你一个‘北漂,还敢去动千金小姐的心思啊?”袁来眼神黯淡下去,低下头,自卑了。大明又问:“你来找我做甚?”袁来眼里放出光芒,说:“这周六朝阳公园有个大型相亲会,是世纪佳缘举办的,我们一起去吧。”大明的眼睛一下子瞪得灯笼一样大,说:“你还不死心啊,还要去啊?”袁来嘟囔着说:“我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不对的呢。”大明说:“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浪费时间。那种成功机率很低,听说去的都是老头老太太,为儿女找朋友。你这样条件的,去了不怕人家把你轰走吗。”袁来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我就要去。”“好好好,你去,你去。”大明真拿他没办法。
10
大明发现郑维维没来上班,颇觉奇怪,从同事那里知道她请假一天。郑维维的请假,引起了同事们的种种猜测。甘苹芳爆料说郑维维可能要结婚了。几个女同事说话竟然都酸溜溜的。陈辰说:“那个男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副处,这种职级在北京能算官吗?”卢莹接过话头说:“是啊,老汪都能算是正处。”甘苹芳补充道:“劳保部也不算什么好单位。”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否定了郑维维的亲事。大明不喜欢论人是非,不过也觉得郑维维似乎有些急不可耐,毕竟她和他有过“绯闻”,而现在“闪婚”,有些不自重,他的脸上也挂不住。
汪国栋鬼鬼祟祟地把大明叫到办公室,进门后摆出光明磊落襟怀坦荡的样子,问大明:“个人问题最近处理得如何?”大明如实禀告。老汪说:“我老婆的表妹,是医院的护士,什么时候你们见见。这个不成,还有她姨妈的女儿。实在不行,不是还有郑维维吗?”老汪把婚姻说得像儿戏,大明非常反感,不过现在也顾不得儿戏不儿戏,都那么回事。他说:“郑维维都要结婚了。”汪国栋睁大了小眼睛,扶了扶眼镜,说:“谁说的?”“那她为什么请假呀。”“她说生病了,休息一天。”大明这才想起,甘苹芳说郑维维结婚,纯属瞎猜,无凭无据。对汪国栋安排的相亲,大明感觉已经麻木了,见也行,不见也行,他觉得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除了早点结婚完成人生大事之外,没有太多幻想。以前对婚姻和爱情的种种美好想象,只能当作不成熟时的空想。
郑维维没有大病,只是心情不好,似乎哭过,神情黯然。前几天还含着蜜似地偷偷发短信,一副热恋中的模样,今天却像被蒸过的青菜一样,蔫不啦叽。大明问她:“你生病了,好了吗?”郑维维不理大明,气鼓鼓地做自己的事情,好像大明不存在。大明颇觉得尴尬,又问了一句:“没事吧?”郑维维还是不理他,只顾着收拾自己的稿子。大明再说:“你要结婚了?”郑维维愤怒地瞪着大明,眼里都是血丝,嘴唇哆嗦着。眼看郑维维像是要爆炸的雷管,大明连忙离开了,心里直嘀咕她到底怎么了。
这天,刚上了半天班的郑维维又请假了,由甘苹芳送她回住所。同事们都觉得异常奇怪。大明觉得是自己惹郑维维生气,颇有些自责。甘苹芳带回来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郑维维遇人不淑,在“鹊桥会”上认识的那个男人,是个带孩子的二婚头,他在个人信息里面隐瞒了这一点,直到谈婚论嫁时才坦白真相。女同事们不再嫉妒郑维维,转而对她表示同情。甘苹芳大放马后炮,说:“我早就觉得那个男的不正常,看起来至少四十岁,怎么还未婚。”卢莹也说:“是呀是呀,职位不高年纪那么大,就算有车有房也没什么稀罕的。”陈辰冷笑一下:“哼,当后妈,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大明觉得郑维维也够倒霉,尽招惹一些中年猥琐男,而自己总是遇到一些不尴不尬的人,他们真算是同命相怜。
过了几天,郑维维挺过了痛苦的阶段,心情终于放晴,虽然还是像以前那样一个人闷坐,脸上却恢复了平静自然。大明也过去开个玩笑,说:“没有想到你还是中年男人杀手,把那些猥琐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郑维维露出无辜的眼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总觉得他们很好,他们经历坎坷,人也成熟,那个副处长还会写诗。”大明鼻子一嗤,继而摆摆头,说:“你呀,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那种滥俗的手段?”郑维维似乎也不得其解,颇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
大明也为郑维维的事懊恼好几天,在婚姻问题上,他们都算是命运多舛。大明逐渐理解了陈、卢、甘对男人的物质要求,车和房总比所谓的爱情和浪漫更让人安全和踏实。物质要求和精神要求其实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看个人的爱好选择罢了,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他以后也不能再对爱钱的女人义愤填膺,其实大家都不容易,尤其是女孩,她们更没有安全感,更需要物质来抵御心理恐惧。这样一想,大明释然了很多。
对于结婚的事情,大明有些破罐破摔的态度,不再刻意地去找,心想走到哪里算哪里吧,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忽然,意外飞来一个机会。
这天上午,大明在看稿子,手机响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请问是王大明吗?”“是,你是哪位?”“你好,我是赵丽丽的母亲。”“谁?”“赵丽丽的母亲。”对方似乎不高兴,为大明没有及时听出她的声音而生气。大明的脑子飞速旋转,不停地搜索,这段时间见过的三十几个女孩,似乎并没有这个名字。“赵丽丽?”他很疑惑地问。“对,赵丽丽,上周六在朝阳公园,我和我的女儿同你聊过。”大明想起袁来说过要去朝阳公园相亲,那小子肯定是留了他的电话。“记起来了吗?”赵丽丽的母亲显然很生气。大明顺坡赶驴,装得很热情地说:“噢,记起来了,阿姨你好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太浮躁,太浅薄,喜欢把感情当儿戏,对外在条件的重视远远高于对感情的重视,哪里还有一点真诚可言。现在的社会风气呀,都是被你们这些不懂事的人搞坏了。”大明笑了,朗声道:“阿姨说得是,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不在乎真感情了。”大明看到同事们好奇地看着他,故意大声说话,他想让同事们知道,也有女孩主动找他。赵丽丽的妈妈又对当今世道发了一通牢骚,尤其看不惯年轻人对婚恋的态度,最后才讲到来电话的目的:她个人对大明很满意,想让他和她的女儿再见面谈谈。大明觉得很好玩,没有想到坐在家里还能碰到桃花运。不过,他觉得能看上袁来的女孩,估计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赵丽丽的母亲约大明周六在地坛公园再见面。大明迟疑了,说最近比较忙,有时候需要加班,是否赴约,周五下班之前一定给答复。赵丽丽的妈妈显然很不高兴,认为大明在拿架子,对感情不真诚,不过她也无法反驳大明的理由,只得勉强答应。
挂了电话,大明觉得颇为有趣,对飞来的桃花运感到好奇。他打电话给袁来,告诉这件事。袁来大呼后悔,说那个赵丽丽几乎是当天最漂亮的女孩,身材好,个子也高,在一家知名影视公司做企划。他觉得人家肯定看不上他,不抱任何希望才留了大明的电话,谁知道还有这样的福气,他嚷嚷一定要去见面。大明故意说:“人家可说的是要见我啊。”袁来气急败坏地说:“是我和她们母女聊天,费了半天口舌才换来人家的电话,你可不能当‘摘桃派啊,这可是这么多次唯一一个和我联系的女孩,这真是老天爷可怜我呢,我的好运来了。”袁来要求大明立即给赵丽丽的母亲回电话,告诉她们周六他一定赴约,还要大明周六把电话借给他用。大明说:“现在还早,就要故意等等,这叫欲擒故纵。”袁来等不急,也不想玩什么欲擒故纵,不断地催大明给赵丽丽的妈妈回电话,心急火燎迫不及待,而且明确地表示,如果大明不予配合从中作梗的话,他们从此绝交,一副“重色轻友、宁死不屈”的凛然架势。大明有点为袁来这种病态的执著感动,是呀,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丢脸的呢。大明详细地问袁来,那天他和赵丽丽母女的谈话内容。
第二天上午,他给赵丽丽的妈妈打电话过去,说自己把工作推了,周六一定赴约。赵丽丽的妈妈说:“好的。你开马六来接我们。”“啊?!”“怎么啦?”“没什么。”“你开车从天通苑,走安立路,再到安定路,到鼓楼大街接我们。”大明暗暗叫苦,心想袁来这小子还骗人家说有车有房啊。大明磕磕巴巴地回答,引起了对方的警觉:“你真的是那天的王大明?”“是啊。”赵丽丽的母亲再说什么,大明都含混地答应了,反正去见面的是袁来。挂了赵丽丽妈妈的电话,大明气冲冲地给袁来拨过去,狠狠地骂了他一通,说他给别人说了很多的谎话,怪不得人家会看上他那猥琐的人呀,原来靠谎话。袁来在电话里面赌咒发誓,说自己除了骗她们说自己有北京户口之外,其他的信息都没有骗别人,包括自己的工作、收入、住房等等。袁来也很奇怪为什么对方说他有车有房。就在大明还为袁来撒谎生气的时候,赵丽丽母亲的电话又来了,说,对不起,这是个误会,她把另外一位成功男士当成“大明”了,那天见了好几个人,条件都不错,所以她忘记了谁是谁,对错号了,真对不起。大明简直要晕了,差点在电话里面骂人。平静了一会儿,大明把实情告诉袁来。这个消息像漏电一样击中了袁来,他哑住了30秒,颤抖着说:“唉,谁叫咱们没车没房呢。”袁来的口气十分无奈,无奈之中透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概。大明却颇受打击,悲哀渗透全身。
11
狗头说要来北京出差,说来就来,打电话给大明后第二天就过来了。大明自然少不了要尽“地主之谊”,招待一下。
周六上午,大明去狗头住的友谊饭店看他。狗头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大腹便便,一身西服倒也漂亮,只是他穿上之后,像一堆捆不住的包裹。狗头递上名片,上面赫然印着“广州长坂坡建筑公司总经理李俊仁”。大明捏着名片,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李俊仁”是狗头的学名。李俊仁和王大明是同村同龄人,他们曾经分别是“好孩子”和“坏孩子”的两个样板。若干年前,狗头在大明眼中狗屎都不如。自从他成了大老板,村里人对他的评价越来越高,他成了发财致富的楷模,而大明则是读书无用的典型。大明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也不太适应他们之间地位的变化,显得有些不自然。
狗头倒是很大方,滔滔不绝信口胡侃。得知大明还没有结婚,他说:“你呀,和以前读书的时候一样,脾气硬,什么都要占个赢,一定要做到最好。我就不一样,你看,我娶了一个老婆,人矮不说,长相连一般都算不上。要论我现在的财力,换个老婆轻而易举。为什么我没这么做呢?因为她老实本分,会持家,靠得住,值得做老婆。其他的女人,在外面玩玩就行。我没读多少书,可是我见得多,你看那些成功的老板也好,名人也好,高官也好,哪个不是结过几次婚,功成名就之后换老婆呢。没办法,现实如此。有人说,男人是动物,对女人是多多益善。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这就是人性。”大明听这话很不舒服,却也无法反驳。
狗头继续说:“你想找满意的,别人却看不上你;找差一些的,你又不甘心;不找朋友吧,都三十了,家里也逼,周围人也看,你自己也熬不住;去找小姐呢,又舍不得钱,过不了心里那个坎。难!我看你啊,也先对付着找一个,等事业成功了,想换想玩都由你。”大明真想说“你放狗屁”,出口之后却变成了“那总得要有感觉才行吧”。狗头用手掌抹了抹胖脸,像一位讲课的教授,神情严肃地说:“我告诉你,这个鬼感觉,是顶顶害人的,我见过不少女人,年纪一大把,不结婚,结婚要看感觉,谁知道那个鬼感觉猴年马月能碰上呢?就算碰上了,一定能结婚吗?”如果是以前,大明一定会骂狗头一个狗血淋头,可是现在,他无力反驳,他看到的“现实”似乎也是如此。大明虽然不反驳狗头的话,却还是无法接受他的方法。狗头狠狠地吸口烟,说:“你读的书多,脑子好使,看问题有理论撑着。不过,现实是超出理论的,很多时候,理论只会害人。我什么都不佩服你,就佩服你读的书比我多,以后我就是打也要把儿子打进大学去,不过,绝对不能让他变成没用的书呆子。”
大明的脸唰地红了。狗头令他刮目相看,也令他自惭形秽。以前,大明很看不起这个脑袋愚笨读书差劲的家伙,现在却觉得他的话也有他的“理”。大明忽然感到,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正如老家有句俗话,“猪朝前拱,鸡从后扒”,各有各的生存之道。他走读书求学之路,狗头走打工创业之道,说不上谁比谁更强,世界上很多事情,过程和目的都不是唯一的,各有各的活法。大明感觉狗头身上也有不少优点值得他学习,比如他胆子大,敢拼敢闯,人也够义气。要是在以前,一说到狗头,大明会皱起鼻子,连提都不想提,更别说从他身上看优点了。
大明也简单谈起郑维维的情况,狗头瞪大了眼睛,说:“你的脑子成了猪大肠,这么好条件的女孩,怎么不抓住机会呢。好好和她好啊,先结了婚再说。”
狗头的话几乎和汪国栋说的差不多,好些天一直在大明耳边回响。难道结婚真的要先凑合,然后再换合适的吗?大明怎么也接受不了这种观念。可是,现实让他不得不考虑别人的经验之谈。他痛苦地问自己:难道这就是他妈的所谓的生活真相?他想不明白。
张定国婚礼那天,大明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婚礼是在三里河东路的上海饭店举行。作为同学,大明上午就过去帮忙,布置场面,安排酒席,忙活了一天。张定国和老婆长得都很丑,却是一副很享受很快乐的样子,是那种普通而温暖的夫妻。大明颇为感动,内心也涌动着温柔的渴望,期盼自己也能找到一个满意的妻子,享受夫妻间的恩爱。他不停地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碰杯,一杯接一杯。渐渐地,头有些晕,脑子也不听使唤,眼前晃过无数女人,都是这一年见过的,她们近在咫尺,却一个都抓不住,就这么飘来飘去。桌椅大厅都在摇晃,不知什么时候,大明踏实地倒在地上,睡意浓浓。有人说他醉了,他却觉得异常清醒,只是心里非常难受。张定国扶起他,让他躺在沙发上。大明拨通了袁来的电话,让袁来过来接他回去。袁来来了,扶着他到门外,上了出租车。他似乎还给郑维维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心里堵着一股无法诉说的怨气。
在出租车上,他想象着洞房花烛,佳人浅笑,却不知道自己的幸福还要等待多久。他很想大哭一场,却没有半滴眼泪。忽然,一股酒气从胃底冲起,涌到胸口,再溢出喉咙,扯动胸腔喉咙一阵痉挛,大明哇地一声吐出满口秽物。还有更多东西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责任编辑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