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鹏
1958年,历史的机遇,我有幸参加导弹、原子弹试验和研制两个基地建设,尽了微薄之力,亲历新中国在基业初定又遇上荒年暴月年代,发展“两弹一星”创业的艰难。
2008年,我很荣幸应邀出席中国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组建五十周年庆典,深感基地发生翻天覆地变化,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心中欣然回荡着一曲壮烈的生命之歌……献给祖国母亲六十华诞。
1958年,班师回国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二十兵团,还来不及掸落身上的征尘,便从鲜花和热泪的海洋中神秘地消失了……还有从工程兵、海军、空军、总后勤部、铁道兵、通信兵、步兵抽调的共十万官兵,组成特种工程部队,由工程兵司令陈士榘上将兼任司令员和政治委员。
当年,这支部队会同许多隐姓埋名的科学家和选精拔萃的工程技术人员所组成的一支科技大军,听从中央政府和中央军委的一声号令,朝辞爷娘去,万里赴戎机,秘密地集结到西北大漠,走进广袤无垠的茫茫戈壁、住帐篷,睡地铺,顶风冒沙,战天斗地,建设基地。
军令如山。我部(广州军区独立道路营)奉命从南国羊城挺进酒泉,我是这个队伍的一名士兵。
兵贵神速。人言落日是天涯,行军西去不见家。过河兵卒,勇往直前,向前,向前,背负着民族的希望,奔赴祖国的边疆;白日依山尽,夕阳山外山,向西,向西,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边关不回头。
我们乘坐军用火车,到了该下车步行军时,首长做动员:“……我们的前面就是大沙漠,那里荒无人烟,特别是气候变化无常,冷时,小便要带棍子敲;热时,吐鲁番县长夏天要坐在水缸里办公。”首长指着我:“小鬼,你怕不怕?”我站起来回答:“……”首长吼起来:“大声一点,再说一遍!”我仰起脖子嚷着:“大家不怕,我也不怕!”引起一阵笑声。首长又问:“大家怕不怕?”战士们春雷一声震天响:“不——怕!”首长笑了:“好!向酒泉——出发!”
基地并不在酒泉。在巴丹吉林沙漠西缘,在沉寂了十几个世纪的罗布泊西北。大漠浩瀚灰茫茫,无遮无盖尽坦荡,除了日月星辰,就是高温、严寒、干旱,就是砂碛、裸地、秃山。一阵风把尘土卷到空中,又掠过灼人的黑岩,这是沙漠里活动的迹象,此外便是亘古不变的荒凉。其中十号区,曾经是西汉王朝与匈奴部落金戈铁马的战场,静静的弱水河,在地图上是一条虚线,河水流经之处是一块沙漠绿洲,恰似一块巨大的碧玉,镶嵌在“弱水流沙”这片神奇土地上。落落寡合的秋日胡杨,金黄斑斓,远远望去好似一簇簇火炬。在平坦辽阔的戈壁沙漠,放眼四野八荒,目极天宇,一望无际,没有任何障碍物,值此欲穷千里目,无须更上一层楼。我常看到挂在天幕上影影绰绰、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见到遥不可及的天边地平线。落日似火、残阳如血,让人感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中有画的含义。
走进沙漠。这是一次艰苦的行军,依靠驼客、借助指北针和军用地图,负重徒步行军。大漠漫漫,戈壁茫茫,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我的好战友王潮光,鼻孔莫名其妙地老流血,把一条白毛巾都染红了。我问怎么流这么多?答:“多吗?不到半斤吧?”我们素面朝天,对抗戈壁烈日。压缩干粮真他妈的干,军用水壶也甩不出一滴水来,有人渴晕了,水啊!水……沙漠行军情更迫,前方不断传来警告口令:“都跟上,掉队危险!”冷月边关,平沙万里绝人烟,天当房,地当床,风餐露宿,戴月披星,经过六昼夜的艰苦跋涉,终于到达上级指定的地点——在一片地图上没有任何标记的荒漠上扎下营盘。
创业初年,九路建设大军云集,帐篷连营数百里,工程分布在面积五万二千平方公里宏大场面的点、号、区,二千五百五十五个建筑物从蓝图上搬到实地,拉开工程全面建设的序幕。
创业初年,那是什么年月啊?那是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也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没有重点就没有政策,从中央到地方,为了这个“天字第一号工程”,在国家综合国力支持下,集中人、财、物办大事,国家计委把全国当年水泥产量的一半拨给酒泉。
创业初年,经过动员教育的部队,保持和发扬革命战争年代的那么一股劲、那么一股革命热情、那么一种拼命精神,全力以赴修建生活设施、公路、铁路、机场、电厂、通讯、给排水、发射场、试验场、弹着区……劳动强度非常大,还记得,施工中每人每天要挑二十八立方米的沙子,我有一个战友挑到吐血了还不肯回帐篷休息。数百里戈壁滩深夜灯光如昼,机鸣车响,人马喧腾,施工现场就像万马战犹酣的战场。多少日夜?多少辛苦?多少拼搏?多少血汗?兵法曰:“战以气为决,士气振,一以当十。”如此士气、如此军威,何池不夺?何城不下?
在祁连山下备碎石的部队,一年中有八、九个月未脱寒衣,新棉衣才穿上个把月就磨烂了。队伍集合时,衣着臃肿的战士近看像一帮“乞丐”,远看像一群“绵羊”,每天的节目都是“打眼放炮,吃饭睡觉,内急尿尿”。时间如流水,一星期跟着一星期的积成一月,一月又一月的积成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不问生活,只是干活。
当年,从士兵到将军,都是以辛勤劳动、艰苦奋斗为荣。在基地有一位传奇首长,他就是万里长征途中——组织十七勇士强渡大渡河的红军营长孙继先。这个志愿军二十兵团中将代司令员,率部从朝鲜转战酒泉,到工地视察时,仍和我们一起劳动,生龙活虎地挥锹装土,或来回一阵风似的挑土。战士打夯时,他即兴编词,喊起号子,激发大家的劳动热情。他不愧是一个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共产党人,几十年革命生涯总见他朝气蓬勃,千万里战斗路程始终是干劲冲天。江山代有英雄出,他是解放军第二十训练基地首任司令员。担当身前事,何计身后评,他把自己永远留在九号半青山头那块风水宝地——东风革命烈士陵园。
在五十号地下工程施工过程中,我们常常是早上进洞,一直到晚上才从洞里爬出来。尤其是打干风枪,洞里的噪声很大,出洞后耳朵要好几个小时才缓过劲来;坑道里粉尘飞扬,个个都像泥猴那样,灰头土脸,如果站着不动,极像一尊一尊活体的雕塑秀,只有一双一双会动的眼睛和偶尔一颦一笑的表情,还有一厘一毫活人的感觉。这里面就有一个我。
亲如兄弟的战友,走出洞来,你看我,我看你,你笑我,我笑你,好像姑嫂比大腿一个样。心似黄连脸在笑,那是什么心情?初衷不改,苦不言苦,好在苦惯了。
山一样的战士啊!挺起天山、祁连山似的脊梁!
祖国——母亲!这是一张真实而又没有定格的照片。蓦然回首,惨烈、悲壮。
即使这样,下班之后,仍没有水洗澡。
水是生命之源。沙漠水贵如油,淡水叫甜水,要用汽车从大老远的地方拉来,除保证施工搅拌混凝土的用水,在正常情况下,每人每天发几茶缸水。清晨,我常把毛巾打湿一个角,揩一下双眼,洗漱就算完成。我曾整年没洗澡,脏兮兮的,那滋味真是难以言喻……
时逢大灾荒,1959-1961年,是“三年困难时期”。天灾人祸,平民百姓穷年累月之饥寒,连中南海也被饥荒波及的领袖们带头戒肉了。俗话说:“冻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军队自古吃皇粮。国家照顾部队,我们每人每月定量供应二十二斤混合面粮票,多是玉米、青稞面,每人每餐发一个窝窝头或喝面糊,几钱油,每餐一角钱的干菜清汤寡水。副食无肉无鱼、无鸡无蛋、无青菜,只有老咸菜、干菜、少量蛋粉和盐水煮黄豆。
饥餐沙粒饭,渴饮苦水浆。扬沙天气,“一日要吃三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我曾在风沙时与战友合作蒙在被子里吃“互助餐”,饭里有沙,不敢合牙,囫囵吞咽,真难吃。
给养供应不上时,我们就以盐对付着下饭。
吃盐也困难。没有精盐,吃土盐。土盐有碱性,含有氢氧根和涩味,比吃黑豆还讨厌,吃后肚子嘀哩吐噜响和放屁,试想一天放百十个屁是什么滋味?但生理现象也没办法。晚上一个班住一个帐篷,屁声像过年放鞭炮那样热闹。大戈壁滩人烟稀少,小帐篷里屁声如雷。忍屁积痨,放屁逍遥,有的还没完没了的放连环屁,像奥运比赛一样争第一,表现突出的就被公认为“炮兵团长、营长”。鄙人沉默寡言,也封了个“参谋”(不带长),笑死了。
人,都是肉体凡胎,是骨头掺肉长的就有极限。清晨都是部队的起床号把浑身酸痛的我们给吹起来的。睡眠不足,营养不良,疲劳到一定程度就动弹不得。1960年,我是上士班长兼职文化教员,晚饭后给战友上扫盲课,劳顿了一天的战士 坐下,几乎都打起瞌睡,我身在其中,深深理解战友的辛苦,于是我这个小教员说大话:“‘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都打个盹儿,十分钟后站着上课。”
大漠沙尘狂。“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唐诗写的就是西北风。在沙漠遭遇强沙尘暴,就像《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遭遇妖魔“黄风怪”那么可怕。
我的《当兵日记》写着:1958年9月9日,时任上等兵文书的我和通信员肖尘,正在外出归来的路上。大风起啊沙飞扬,转眼间,风暴横扫戈壁滩,天都黄了。只见天边一堵巨大的浑黄幕墙轰隆轰隆地滚动着,就像一群吼叫着的猛虎饿狼向我们扑来,我们两个吓得大喊大叫,跑呀跑呀,我被风沙裹着摔了个跟头,一会儿就被裹进天昏地暗的深渊……当此之时,沙海茫茫无处躲藏,黄沙滚滚睁不开眼,两人被刮倒在地,抱在一起,任沙石噼里啪啦无情摔打,刺鼻的土腥味呛得人透不过气来。接着,好像是被子一样的沙土覆盖在身上,我意识到大限临头,是沙丘移动了,将会被沙子活埋。此时天已暮色四合,面对疯狂肆虐的沙尘暴,死亡恐惧的阴影掠过心头。求生的本能,使我和小通信员垂死挣扎着坐了起来……
好不容易挨过沙暴,这时天色也蒙蒙亮了,清醒过来,满身尘土,好似两只刚从泥土钻出来的小鸡,惊魂甫定,饥渴交迫。
好不容易回到了家——只有几顶帐篷,帐篷只剩下铁架子,我们的衣物也被大风卷走了,到处乱七八糟,一片狼藉,有的战友吓得还钻在铁床架下,像惊弓之鸟,向外探头探脑,看猴似的瞅着我俩的狼狈相。我们像死里逃生归来的孩子,回到家看到母亲同样的遭逢!何处能诉说?何处话凄凉?当首长说:“回来就好!吃苦了。”战友们都哭了。
这就是我所亲历的巴丹吉林沙漠黑风暴。
当年,和我们生活在同时同地的苏联专家,住的招待所有三层防沙窗,半米多厚的防寒隔热墙;周末乘专机到北京度假,每天有专机从北京、广州为他们运来鲜菜、鲜果……这些特供都是应该的。苏联政府和人民的支援和帮助,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
沙漠从来就不是人间乐土。有人说:此乃最佳流放地,在这儿困上三年,总有精神崩溃者。
有一位到过基地的老外,感慨地说:“在这连生存条件都不具备的生命禁区搞建设,谁能生活得上三年,就足足能称得上英雄。”
事非经过不知难啊!创业初年,实在苦,苦得心酸,苦得俺男子汉也哭过鼻子和想家。
艰苦卓绝,历时三年的“两弹”试验基地大会战胜利结束后,我部冒着风雪严寒,翻越绵延的祁连山,到一个平均海拔三千二百米的军事禁区,就是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所描写的鲜花如织,黄的如金、白的似银的青海金银滩草原,建设代号“221”的“两弹”研制基地……
参加基地建设是非常艰苦的。这是党对军队绝对领导所铸就的不变军魂,我们哪怕透支着体力和生命也在所不惜,也是男子汉血性的阳刚之气,使我们再苦再累也咬牙坚持。“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参加基地建设是可遇不可求的。并不是每个青年人都有这样的机遇,能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寻觅青春的旋律,谱写一曲壮丽的青春之歌!我为自己曾经是基地一名建设者,在黄色的沙漠留下一个绿色的背景而自豪。
今天,回首创业的艰难,在新中国建国六十周年之际,我含着热泪撰文向母亲诉说衷肠。“两弹一星”是一个宏大的主题,作为普通一兵,我就像大沙漠的一粒沙子一样渺小。而国家在灾荒年月,建成“两弹”基地到“两弹一星”研制成功的艰难,谁又能说得清,写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