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我们读《呐喊·自序》,往往流于对《呐喊》这部小说的认识和理解,其实,可以扩而广之,它有助于我们读懂鲁迅的人生走向和追溯他之所以成为一代伟人的本源。鲁迅成为一代伟人,在新文化运动前期就已初露端倪,这之后只是在垒高一个伟人的基座。因此笔者以为要认识鲁迅成为伟人的早期生活,《呐喊·自序》无疑是最好的范本,因为鲁迅本人已在有意无意地告诉我们,他是怎样一步一步地走向伟人并终而成为伟人的。
关键词:鲁迅 《呐喊·自序》 伟人
一、人生的第一块基石
人生的第一课是什么,是不由人选择的,鲁迅当然也无法选择,但这一课偏偏对他整个人生的走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造化弄人,造化造人,其实归根结底是人自己。灾难之于人是坏事,对成就伟人却或许是好事,对成就鲁迅的伟大应该是好事。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确切地说鲁迅家不只是“小康”,更应该是“大户”,一是有不少土地和房产,每年收入相当可观,再是祖父周福清在京城做官,官虽不大,但在绍兴城里算是一个人物了。从鲁迅接受教育的角度来讲,他家更是“世代书香”。据说宋代理学大师周敦颐是他家的祖上,如果这个说法属实的话,那么周家的读书传统已达七八百年之久。而他家“坠入困顿”,成了“破落户”,是他十二岁那年的事,即1893年秋祖父周福清因科场案而被捕入狱。可以这样说,周家的真正败落是从他祖父入狱开始。其后是他父亲得病,并且“日重一日”而终至亡故。因此他有四年多,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辱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人生风云,这苦难,这侮辱,在幼年鲁迅的人生历程上烙下了充满悲哀和怨恨的伤痕,并伴随终生。
鲁迅家由此坠入“困顿”,而鲁迅在“途路”中也“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当时周家怕科场案受株连,将鲁迅、周作人送到绍兴乡下皇甫庄外婆家去避难。鲁迅受到乡下人的冷眼,并被说成是“乞食者”。而在聚族而居的周家台门里,精通世故的传叔祖母(《朝花夕拾》中的“衍太太”),中伤鲁迅“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更令人屈辱的是本家们为族中的财产分割立了一个议单,要鲁迅(因为鲁迅是长孙)去签字。鲁迅年小作不了主,想同仍在杭州狱中的祖父商量,结果横遭族中长辈们的拒绝和欺压,连平时“和蔼的老人”周玉田(鲁迅的启蒙老师)也如此。接二连三发生的异样的事,让少年鲁迅过早地经历了,并从中饱尝了世态炎凉的滋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让鲁迅懂得了世事艰难,难怪他晚年给萧军的信里有这样一句话:“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亲才穷下来,所以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不过我很感谢我父亲的穷下来(他不会赚钱),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
鲁迅处于苦难之中而能面对而能承受,而不是颓唐更不是沉沦。鲁迅的过人之处,在于意志之坚,毅力之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矣,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讲的就是这种情况,因此也不妨可以这样说,这人生的最初的磨难,为鲁迅成为伟人垒下了第一块坚实的基石。
二、人生的一个亮点
鲁迅离开生他养他的地方,在他的人生历程上是一件幸事。如果说周家坠入“困顿”,使鲁迅饱尝了世态炎凉,是他不可回避的人生第一课,那么到南京求学,所谓“走异路,逃异地”,可以说是他万不得已的选择之后出现的人生的第一个亮点。
鲁迅终于踏上了去南京求学之路,那一刻,绝望与希望、辛酸与慰藉并存,也是那一刻,鲁迅比以往有了更多的成熟。鲁迅去南京,尽管是不得已的,“我要到N城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鲁迅家已经完全败落,鲁迅也就自然成了败落了的读书人家的子弟,依绍兴人的惯例,一般是走“学做幕友或商人”这两条路,但鲁迅不愿,最后走了非正统的路,即所谓的“别样的人们”。鲁迅到了南京江南水师学堂后不久,便写过一篇杂记,其中有如下内容:“行人于斜日将堕之时,暝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亲必时时相语,谓今当至某处矣,此时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抑;故予有句云,日暮客愁集,烟深人语暄,皆所身历,非托诸空言也。”真是一个悲字了得,但无论如何,这次出行是鲁迅的人生之路的真正开始,他的自我意识和人生观、价值观也正是从这时渐趋形成,并引领着鲁迅此后的人生走向。
鲁迅从七岁开蒙,至十八岁离开绍兴,这段时间里,他便是读书。读书从读经开始,如《中庸》、《论语》、《孟子》、《易经》等,鲁迅曾在许多场合这样说:“孔孟的书我读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而对所谓的闲杂之书倒是兴趣很浓,如《西游记》、《镜花缘》、《儒林外史》、《聊斋志异》、《山海经》、《玉芝堂谈荟》、《扬州十日记》、《蜀碧》等,并一直影响着鲁迅。如果从这个角度看鲁迅“走异路”,实在是从小很有点“叛逆”的种子在里面发生了作用。鲁迅到南京才知道世界原来是如此的异样,也“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并且竟“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这跟以前所受的教育和所见的事,形成了极大的反差。鲁迅在南京不断地接受新知识,不断地接受新思想,让他的眼界为之阔大。而在南京时期,对他产生巨大影响的要数由严复翻译的《天演论》。这本书对自然进化过程的解释,完全不同于中国的旧说,境界也非同寻常,虽然这时鲁迅还弄不懂西方学说的来龙去脉,但书中散发出来的异样的气息,却深深地吸引着鲁迅。可以这样说,《天演论》之于鲁迅,是真正改变旧我鲁迅的第一本书。鲁迅在进化论的影响下,旧的思想开始扭转过来,一种全新的认知点从此出现。这时期鲁迅写过一些文章,并开始用“戛剑生”、“戎马书生”等笔名,从中我们已不难看到鲁迅不拘旧习、不顾世俗的“另类”生气。
不过,面对当时的中国,鲁迅的勃勃英气又能存留多久呢?毕竟靠这一点新学,靠这一点新知,对灾难日趋深重的旧中国又能有多大的作用呢?于是朦胧的民族意识渐渐萌生,家难国难一齐涌向鲁迅的心头。鲁迅必须有新的选择,这选择其实已是水到渠成。
三、人生的第一次自主
鲁迅终于有了人生第一次自主的选择,到日本留学。如果说到南京求学,其目的在于学一点“新知”以求糊口存身养家,那么选择日本留学,考虑的是家更是国;选择日本留学不只是表现为眼界的阔大,更是体现为境界的高远。
鲁迅于1902年4月抵达日本横滨,后入东京弘文学院,共生活了两年,主要学习日语,这中间他涉猎了大量的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书籍,同时接触了大批革命党人,包括孙中山在内的如陶成章、徐锡麟、秋瑾等人,在他们的影响之下,反抗之心渐生。大约在到日本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鲁迅就毅然地剪掉了头上的辫子。这在当时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但鲁迅就是这么做了,并且还以断发小照赠好友许寿裳,后又题《自题小像》诗一首:“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这是一首爱国诗,是作者第一次将自身的命运与祖国的前途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他以为中国要复兴在于科学,于是写了《说钼》、《中国地质略论》、《科学史教篇》等文章。鲁迅又以为科学对于人最直接的当数医学,再说日本的复兴起于医学,在这种背景下,他放弃了国内所学的矿务专业,而选择了医学,自序中说:“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然而好梦终于没有到他毕业,在一片“万岁”声中结束了他科学救国的梦。自序中又说:“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鲁迅对于文艺的信仰,起于何时很难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在接触大量西方进步文化之后产生的,当然产生这种信仰跟鲁迅的个性和生理也会有很大的关系。鲁迅是一个抑郁、沉静、冷峻的人,似乎是站在地狱的门口,不断地向人间发出惨烈的吼声。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有这样的描述:“鲁迅的身材并不见高,额角开展,颧骨微高,双目澄清如水精,其光炯炯而带着幽郁,一望而知为悲悯善感的人。……他的观察很锐敏而周到,仿佛快镜似的使外物不能遁形。因之,他的机智也特别丰富,文章上固然随处可见,谈吐上尤其层出不穷。这种谈锋,真可谓一针见血,使听者感到痛快,有一种涩而甘,辣而腴的味道。”鲁迅是一个天生的苦难者,为自身的苦难,更为其他人的苦难而苦难,因此他崇尚的文艺往往是苦难者的文艺。他接触了普希金、拜伦、雪莱、裴多菲、尼采等人的大量诗文,对那里所流露出的反抗之音和个性精神,极为欣赏乃至崇拜,他把这些诗人称为“摩罗”诗人,并由此写了长篇论文,如《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等。鲁迅对尼采式的超人思想尤为推崇,他认为那种蔑视一切偶像、推倒一切神圣、亵渎一切神灵的勇气,恰恰是中国所一向缺少的,现在又是最为需要的。鲁迅从这位诗人狂飙突进的艺术精神中,看到了自己久久期待的精神内核,于是很快就接受了他的否定传统的思想。许多人不好理解鲁迅的“偏激”,这实在是不理解“摩罗”诗人,尤其是尼采对他深层次的影响。这影响应该是积极的,惟有这样,鲁迅才如此执着地投入了他的整个生命;也惟有这样,鲁迅才会如此伟大而又如此地引起争议。
鲁迅对国民性问题的关注,不是在回国之后,而是在日本,那时跟许寿裳已谈及“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等问题。这一切又不是一个否定传统思想的人所能力及的,但鲁迅做了,只是还没有做得如“五四”时期那么出色。鲁迅能这样做,其根基是那时打下的。这就不能不提对他有着重要影响的又一部书——《中国人气质》。这本书是由美国传教士亚·瑟亨·史密斯所著,于1894年在美国纽约出版,又由日本涩江保译为日文,取名为《支那人气质》,于1896年在东京出版。鲁迅在什么时候读这本书不清楚,但清楚的是曾四次在文章中提到它,并且直至生命即将终结时也不忘此书,1936年所作的《立此存照》(三)上有这样一段话:“我至今还在希望有人翻出史密斯的《支那人气质》来。看了这些,而自省,分析,明白那几点说的对,变革,挣扎,自做工夫,却不求别人的原谅和称赞,来证明究竟怎样的是中国人。”
鲁迅对文艺的信仰,转而成了实实在在的事,写文章,译文章,办《新生》,虽然《新生》终未出版。鲁迅在日本七年,由矿务到医学再到文艺,虽然没有干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来,但却实实在在地磨炼了他的意志,如果历史可以假设,鲁迅在日本时期成了名,既写文章译文章,又办杂志,但那时的鲁迅绝不会是后来的鲁迅,更不会是现在的鲁迅。第一,鲁迅还没有扎实的国学功底,又兼之年轻气盛,其名气能高扬多久不只是让人担心而已,所谓“少年得志”;第二,当时的大背景是推翻清政府,只能发生“辛亥革命”,而不具备产生新文化运动的条件,鲁迅之名充其量如他的老师章太炎之类。好在鲁迅也认清自己“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四、人生的第一回寂寞
鲁迅回国了,可以一展抱负,但国内的情状实在没有他施展抱负的地方,他苦恼怅恨,最终竟醉心于寂寞。如果日本时的激情是鲁迅的天性使然,那么回国后归于平和安静以至寂寞则本不是鲁迅所想为的,实在是出于无奈。然而这一寂寞竟最终成就了鲁迅,可以说是鲁迅亮丽之前最无奈同样也是最精彩的一笔,值得后人大书,可惜后人看重的是他的成功。
留学生活的结束,对鲁迅来说,是生命的新的转折点。他是长子,得背负起一家人的生计,这也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因为周家自科场案之后还没有从“困顿”中走出来。而鲁迅回国,其实是回家,成了家乡的一名教师。对留学日本达七年之久的鲁迅来说,多少有点委屈,但也无可奈何。于是有了寂寞,而“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为驱除寂寞,他开始搜集金石、整理国故。后竟沉醉其中,甚至还想结社刊印故土的文化典籍,他给好友许寿裳的信中说:“迩又拟立一社,集资刊越先正著述,次第流布,已得同志数人,亦是蚊子负山之业,然此蚊不自量力之勇,亦尚可嘉。若得成立,当更以闻。”他在整理《会稽郡故书杂集》的同时,还整理了《古小说钩沉》,做这些事都是极艰苦的劳作,其资料量之大,校勘处之多,都是难以想象的。终于,摩罗式的激情和尼采式的声音,在寂寞的抄写古书的劳作中,渐渐地弱小了,以至青春的流逝亦变得麻木了。
鲁迅还得离开绍兴,带着一份不得已离开绍兴。这次出走,是鲁迅一生中重要转折的开始。他去了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部,不久随政府迁至北京。从此他迈入了仕途,在官场上一呆就是十多年。官场的种种,给他增长了书上没有的见识。而鲁迅作为教育部佥事,实在是一个闲职,白天有时枯坐,甚至无聊,其实作为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面对当时的社会现实,也只能如此。于是曾经使用过的麻醉法又如法炮制,自序中说:“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鲁迅除了继续整理在绍兴时还没有整理好的古书外,又翻出了许多古书,并写出《汪辑本〈谢承后汉书〉校记》、《两幅手绘土偶图的说明》、《谢沈〈后汉书〉序》、《虞预〈晋书〉序》、《〈嵇康集〉跋》等等文章。此时他还开始了读佛经的苦路,至于对文化创新方面,只有想法,而没有发起的企图。虽然他对当时怪事迭起,如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等,很是愤怒,但又觉中国大概是如此了。于是悲观情绪滋生,自序中有这样一段经典的话:“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这种想法潜藏在心里其实有一段时间了,因为辛亥革命之后,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事,实在只能让他寂寞。于是生命在寂寞中“居然暗暗的消去了”。
经过八九年的寂寞,鲁迅读了数不清的古书,以至国学功底大增,无论是知识的广度还是深度,都非日本留学时期可比。应该说在1918年前后,鲁迅已经具备了作为一个伟人应具备的一切条件,生活的磨难,思想的激进,功底的深厚,兼之与生俱来的生理、心理特征。如果要成为伟人,还缺什么的话,那是外在的条件,一根引火线和可以熊熊燃烧的环境。自序中提到“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金心异即钱玄同,曾和鲁迅在东京一同听章太炎讲文字学,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作为《新青年》的编委,颇为陈独秀所倚重。钱玄同的到来,钱玄同的力劝,无疑是一根引火线。《新青年》的创办和新文化运动的倡导,使国人已有了创新文化的念头并渐趋认同,这又无疑是使鲁迅得以熊熊燃烧的环境。
那是需要伟人而又产生伟人的时代,鲁迅生逢其时,这是鲁迅的大幸,更是我们民族的大幸。《狂人日记》的诞生即意味着鲁迅的诞生,一代伟人的诞生。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呐喊·自序》是一篇伟人诞生记。
(苗金德 浙江绍兴鲁迅中学 312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