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凉山往事(选章)

2009-10-28 08:10晏明光
凉山文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鹞子工兵彝人

晏明光

在峨瓦垭口前卫营遭到拉莫头人家彝人冷枪袭击之时,毛泽东正在他的住地跟准备留下来开辟新根据地的人员谈话。这里虽然听不见枪声,但从人们的神色上还是看得出来,他们的心弦是绷紧的。

参加谈话的人中,年龄最小的陈野苹因为在文庙那边张罗下午开群众大会的事,来得最晚。见不大的屋子里人已坐得满满当当的,心想糟糕,迟到了,平日有些俏皮的他忙低了头,不声不响地在门边屋角里坐了下来。他屁股刚挨着板凳,忽觉鼻内不大舒服,忍了忍没忍住,接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心中更加发窘。就听一个坐在八仙桌旁的人用一种他听来很不习惯的口音说道:

“真是后生可畏啊,朝气蓬勃,连打喷嚏都如此惊天动地,五岳震撼,四海激荡。”

一句话引来一屋子笑声。

陈野苹不由得一张脸涨得通红,脖子也粗了,气也紧了,这才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味,还夹杂着兰花烟刺鼻的辛辣味。

昨晚毛泽东跟果基拉列等四个留下来治病的黑彝在这屋里谈过话,五个人都抽烟,劣质纸烟加兰花烟把人都熏成了腊肉,浓烈的烟味隔夜不消。

众人的笑声刚停,耳边有人悄悄问他:

“咋个才来?”

他一看是李祥云,晓得他已内定长期潜伏,公开场合很少露面,也就小声答道:

“下午要开群众大会,一扒拉事,丢不开手。”

原来他是去做裁缝叶昌衡的工作去了。昨晚会上定了李绍武和叶裁缝作为农民代表和工人代表参加革命委员会,今天下午要上台亮相。李绍武倒挺干脆,一说就通了,拍着大腿说反正老子是进城来诉说苦情打官司的,上台就上台,亮相就亮相,怕个卵!叶裁缝胆小怕事,说你们定你们的,跟我不相干,上台亮相我不干。做了半天工作,好歹说通了。

说话间陈野苹偷眼看刚才说话引来笑声的人,只见这人瘦高个,大约四十多岁,面庞瘦削,长发及颈,身着军装而又未戴军帽未束皮带,显得随意不拘,眼睛明亮而略显忧郁。脸带烟容,下巴上有一颗豌豆大的痣。看他坐的位置和刘晓对他毕恭毕敬的神态,可能是个红军中的大干部。再一看屋里其他的人,多数都认得,肖佩雄、李发明、邓明鸿、李祥云、黄梦鹄这几个本地的自不必说了。两天来接触颇多的红军干部刘晓、黄应龙、王首道、李井泉、方忠、王韬、曾来古也在座。另外还有两三张生面孔,看他们的装束也都是红军干部。虽然刚才起了一阵笑声,但大家都是一脸的严肃。只见那个蓄长发的红军干部跟坐在他对面的刘晓轻声说了几句话,转过头来看着陈野苹说道:

“刚进来的这位小同志,你就是陈野苹吧?”

“是。”陈野苹急忙站起来,心突突地跳,想着点名要挨批评了。

“坐下坐下,莫那么客气。”

蓄长发的红军干部朝他以手示意,和颜悦色地说道。他见陈野苹有些窘迫,怔怔地站在那里,又说:

“已经验明正身了,快坐下吧。听说你才二十岁,还在师范学校读书。读师范好嘛,德高为师,身正为范。可是也有人不屑于读师范,把师范学校称为‘稀饭学校。如此说来,我们两个,都是喝稀饭出身的喽。”

他的话又引来一阵笑声,陈野苹也忍不住笑了,心中的窘迫也随之消释,又听他说道:

“不过呀,我毛泽东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你能干啊。听说你在被反动派通缉的情况下,还领着一帮年轻人,恢复了被破坏的支部,发动群众,组织公安队,护卫乡梓,守护官仓,给红军送情报,召开群众大会,烧了衙门的捐税账册,号召大家点红灯迎红军,为先遣团物色通司,不简单呀!同志们都说,到了冕宁,就像回到了苏区一样,我也感同身受啊。八千里路赣而川,这种感受还是头一次,实在难得,太难得了!你们堪称模范,你们的工作堪称模范工作。我要向我们的模范们致敬。”

说着,他果真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陈野苹本来以为是要挨批评的,结果倒受了夸奖。又听他自称毛泽东,还当众鞠了一躬,弄得他既十分不好意思,又大大吃了一惊。之前只通知他来开会,并没说开什么会,没想到竟然是毛泽东亲自召集的会,差点迟到了,更没想到的是,大名鼎鼎的“朱毛”中的毛泽东竟然是眼前这副尊容,要是不穿军装,倒像个十足的病弱文人,偏偏又穿了一身军装,又瘦又长,没有一点威武之气,直弄得文不文武不武。这和他景仰中的毛泽东简直相去了十万八千里,就不禁产生了些许不尽人意的失落。

毛泽东用这种方式为今天的谈话开了头,这才点上一支烟,说道:

“我还是先破题吧。同志们心里一定在问:今天到这里来开什么会啊?今天请大家来,不是开会,是谈话。请来了两部分同志,一部分是抽调的红军干部,除了在越西的王观澜之外,其他人都到了,都是精兵强将啊;另一部分呢,是冕宁本地的同志,也不弱,我不是才表扬他们是模范吗?从今天起,你们这两部分同志就要合在一起了。希望你们相互尊重,取长补短,团结为上。心齐力合。合在一起干什么?干一件大事,就是以冕宁、越西为依托,开辟新的根据地。组建特委,成立抗捐军,都是这件大事题中应有之义。今天下午就要开大会建立冕宁县革命委员会了,也是为了这件大事。于是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同志们会问:我们不是要过大渡河,北上去跟四方面军会合吗?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建立新的根据地呀?”

曾经当过老师的毛泽东深谙谈话之道。他把问题提出来之后,并不急于作出回答,而是一边吸着烟,一边用探询的眼光和在座的人交流,留下一点时间让大家去思考。过后方说:

“这个问题问得好。一点不错,我们此番北上,确实是要过大渡河,争取早日跟四方面军会合,开辟新局面。这是我们的战略目标。但是,要实现这个战略目标还是困难重重啊。今天把你们请来,就是要跟你们讲一讲我们当前面临的形势。形势是我们决策和行动的依据。形势问题,我想同志们可能多少还是了解一些情况的,但是,恐怕还了解得不那么全面,也不那么具体,所以还得讲一讲。目前,我们是脚踏绝地,身处漩涡。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所在之处,乃是古之建昌,今之宁属,南有金沙江,北有大渡河,东有大凉山,西有大雪山。这里江河纵横,高山广布,民族杂居,只有沿安宁河一线南北中通,自古即为兵家忌地。在我们的后面,薛岳像条疯狗,统领各路追剿军紧追不舍。到会理后,他又将川康边防军刘元瑭旅纳入了追剿军系列,其前锋已经抵达德昌,可能他还会把西昌的守敌也裹挟北来。真可谓气势汹汹,不可一世。在我们的前面,大渡河北岸,川军已经重兵结集,刘文辉第24军、杨森第20军和刘湘第21军之一旅,以及康泽别动队之一部,已经在大渡河沿岸上起泸定,下至金口河一线严密布防。南北两股劲敌,试图在这个狭窄的地区搅起掀天巨浪,陷我们于灭顶之灾。蒋介石的意图很明确,就是想凭借大渡河天险,打一次大会战,南北夹击,将中央红军一举聚歼,要我们重演石达开的悲剧。中央接受了刘伯承、聂荣臻两同志的建议,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甩开大路,避开敌人重兵防守的富林,改走小路,希望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在其兵力相对薄弱的地区先机渡河,所以我们才来到了冕宁。可是这么一来,又

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能不能顺利通过冕北彝区。本地同志都清楚,这里民族矛盾年深月久。积重难返,其中情况十分复杂,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总之彝区不是那么好过的。昨晚上我跟四个彝人代表谈话,他们对我说,当年石达开率领义军经过藏、彝地区时,藏民和彝民不仅四处骚扰袭击,制造了不少麻烦,他们还用木头做成大脚模,在路上印出大脚印,把调好的养面从大竹筒中挤压出来弄成大便状,放在路边,布下疑阵。义军见了十分害怕,以为有巨人妖,军心震动,士气受到影响。后来他们又跟清兵一起截断了义军的退路,终至石达开兵败。饮恨大渡河。清朝有个叫薛福成的人,在石达开兵败后写过一本书。书名叫《书巨寇石达开就擒事》。其中就说一‘达开不自入绝境,则不得灭。即入绝境,而无夷兵四面扼剿,亦不得灭。这话多少还有些见地。跟你们说吧,刘伯承、聂荣臻两同志率领的先遣团,今天已经进入彝区了。情况怎么样呢?不得而知。我这颗心呀,还悬在半天云中。如果我们在彝区遇到麻烦,拖延了时间,不能抢占先机过大渡河,一旦敌人明白了我们的意图,回过头来调整兵力重新布防,我们就有可能被夹在磨心里,进退两难,腹背受敌,那就严重了。要知道,蒋介石打赢大渡河会战的决心是很大的,不仅把他的御林军康泽别动队派到前线督战,最近他又飞到成都亲自坐镇指挥,必欲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由此观之,目前的形势对我们来说,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很不妙。我想这三个字,是足以把在座的吓一大跳的,但这绝不是危言耸听。面对强敌,我还是宁愿把事情想得复杂一点。把问题看得严重一些。千万不能盲目乐观,以为过了金沙江,沿途顺利,冕宁群众又张灯结彩欢迎,如至苏区,如回娘屋,就万事大吉,可以高枕无忧了。”

毛泽东侃侃而谈,剥茧抽丝,层层道来,没用多少话就将当前面临的严重形势剖析得清楚透彻。陈野苹的心情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不由得打心眼里佩服起来。心想朱毛既然能够统率千军万马纵横捭阖驰骋天下,自然必有其过人之处,非常人可比。海水不可斗量,凡人不可貌相。不是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吗?这样一想,心中那点失落方才冰释,又暗暗责备起自己以貌取人的不敬与唐突来。又听毛泽东说道:

“形势如此,我们怎么办?当然,中央的决心是要抢时间,争主动,打破蒋介石的如意算盘,先机过大渡河,早日与四方面军会合,开辟新局面。但是,同志们务须明白,主观的决心是万万不可凌驾于客观的可能性之上的,否则,我们又会犯第五次反围剿那样的错误喽。我今天之所以要请同志们来,把我们面临的‘很不妙的形势老老实实告诉大家,就是希望同志们一定要面对实际看问题,脚踏实地找对策。这样做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蒋介石要朱毛成为第二个石达开,我毛泽东是不愿意的,朱老总也说他不愿意。我想在座的一定也没有人愿意。不愿意,我们就只好下定决心打不愿意的主意,反其道而行之了。而今蒋介石他是有备而来,我们也要有备而对。他布好了阵,我们就要有破阵之法;他磨快了刀,我们就要把刀磨得比他还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虽然不能像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那样,长出三头六臂来对付蒋介石,但是,难道我们不可以有三个、六个,乃至更多的心眼吗?对不对?下棋都须前看三着,何况两军争锋生死相搏。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未雨绸缪,就是说风未起雨未下,先就得把门窗弄牢靠,免得起风了下雨了吃苦头。古人又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就是说有预见有准备做事才能成功,没有预见没有准备就会失败。狡兔尚且三窟,未雨就需绸缪,有备才能无患。中央这次下了大决心,把同志们抽调出来开辟新的根据地,就是准备在过不了大渡河的情况下,在这里跟蒋介石打新的游击战。这件事关系着我们的生死存亡,关系着中国革命的前途,所以我说这是一件大事。同志们啊,中央把这件大事交给你们办,是对你们的信任。希望你们不负重托,团结一致,并肩战斗,把这件大事办好,把群众发动起来,把根据地经营好,把脚跟站稳。只要你们有了立脚之地,纵然前途莫测,我们也有娘屋可回,有靠山可依,有后劲可使。也就有了后发制敌之可能。而只要我们能够后发制敌,那就必将一发而不可止。最终被逼上死路,送上历史断头台的,一定不是中国共产党人。”

毛泽东的谈话,既实在又富有理性,陈野苹就像听一位饱学,有见地,而授课又条理清晰、妙语连珠的老师讲课。毛泽东面对危局的沉稳与自信令他倾倒,同时也让他感到了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

前卫营和地方工作队、工兵连一排出发后,因为缺乏联络手段,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刘伯承和聂荣臻委实放心不下,就率领先遣团余部随后紧急跟进。他们翻上峨瓦垭口前行不远,就接到前哨报告,说发现情况。他俩赶到前面,担任前哨的二营长报告说有部份工兵同志碰到了麻烦。刘伯承先问过警戒布置,才问他工兵碰到了什么麻烦,他却闭口不说。这个平时年轻老成,不苟言笑的二营长,这时候身子虽然站得毕挺,脸上却流露出一种怪怪的笑意。刘伯承对待部下虽然平易随和,治军却十分严谨,一丝不苟,见二营长这副模样,不由得有些冒火,厉声说道:

“喝了笑婆子的尿了?你给我严肃点!”

“是!”二营长把胸脯一挺,脸一板,刚要张嘴,结果嘴巴一歪,忍了几下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哧哧哧地又笑了。他这一笑不要紧,跟他打前哨的战士们也都受了感染似的跟着笑起来,有的人甚至笑得弯下了腰。

刘伯承这才感到内中必有蹊跷,放缓语气说道:

“我听说当年诸葛亮统帅大军南征,士兵们在这个怪地方喝了哑泉的水,一个二个全都变成了哑巴。二营长,你们打前哨的今天是不是都喝了笑泉的水,只会笑不会说话了?”

听他这么一说,二营长和战士们笑得更加厉害了。

这一来,更弄得刘伯承和聂荣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人互相看了看,聂荣臻上前一步,大声喊道:

“听我口令,立正——向右看齐一”

二营长和战士们这才强收住笑,随着口令在路边列队站好。

聂荣臻说:“二营长出列,报告情况。”

二营长跨出队列。向聂荣臻行过军礼,刚说了句“报告聂政委”,下边的话却卡了壳,又想笑,见聂荣臻一脸严肃地注视着他,才反手指了指身后路下边的树丛,说“他们就在下边,请聂政委和刘司令员自己看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二营长说得一本正经,刘伯承和聂荣臻都揣着疑问。随后赶来的黎林说了声“我去看看”,就朝路下边的树丛走去。还没走拢,只见树丛里似有东西在动,他快步上前拨开树丛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惊奇地说道“你们这是……”接着就把头别向一边笑起来。

“看到啥子稀奇古怪了,黎林?”刘伯承问。

黎林忙连收住笑声,敛容答道:

“工兵同志们都躲在这里。他们全都……”

刘伯承追问道:“他们全都啥子?”

“……他们全都光着屁股。”黎林迟疑了一下才说。

听说工兵们躲在树丛里,而且全都光着屁股,刘伯承和聂荣臻顿感事情严重,不约而同地奔了过去,眼

前的情况让他们着实吃惊不小。只见工兵们果然一丝不挂,一个个身上留着青紫的伤痕,双手抱头蹲缩在树丛里,一声不吭。身边武器和工具一件也没有。

刘伯承带兵多年,军旅之事可谓见多识广,还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稀奇古怪的事。一群士兵被对手缴了械,还像剥笋似的剥得只剩下了笋心,可是对手却扬长而去,了无踪影。是示威?是警告?是羞辱?还是别的什么?一营的人呢?杨得志、孙继先他们怎么样?这里只是工兵连的一部分工兵,其余的工兵呢?前卫部队到底遭遇了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同时闪现在他脑海里。他对自己说,当前最要紧的是先弄清楚情况。就跟聂荣臻小声商量了一下。聂荣臻回头叫黎林过来,吩咐他去动员大家拿些衣裳裤子出来给工兵们穿。这头刘伯承朝工兵们问道:

“你们连长王耀南呢?他在吗?”

树丛里有人闷声答道:“在。”

刘伯承点着名说:“王耀南,你给我站起来。”

王耀南缩着头说:“刘司令员,我,我……”

“我,我,我啥子吗?无非是说你没有穿衣裳裤儿,光屁股嘛。”刘伯承一边说一边解下皮带脱外衣。“光屁股有啥子了不起吗?我跟聂政委也是男人,跟你长的东西一样。今天我们不过问你的军容风纪,只听你说情况,勇敢点过来。革命军人,流血牺牲都不怕,还怕这点点事啊?”

王耀南只得用双手遮着下身慢吞吞站起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不敢抬头,耳根脖子通红,两腿好似坠着铅块,慢慢绕过蹲在他前面的战士,一步步挪过来。挪到刘伯承面前,也顾不上行军礼喊报告,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羞愤难当地喊了一声“刘司令员……”就憋得啥也说不出来了。

刘伯承将脱下来的外衣给他披上,拍拍他的肩头说:

“不要不好意思了,快点穿上,荷包头的东西,摸出来还给我。”

王耀南穿上刘伯承的上衣,他人矮,刘伯承高,正好替他遮了羞。这才显得自然些了。他把荷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掏了出来,刘伯承摸摸衬衣上的小口袋,接过来都交给了王泉荣。

“到底出了啥子事?”聂荣臻问。

“刘司令员、聂政委……我没有完成任务……”王耀南痛苦而又委屈地说。泪水从他眼里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他呼地蹲下,用双手紧紧抱住头,抽泣得两个肩头不住地耸动。

开始还觉得挺好笑的二营长和战士们,这时候都十分不安地打量着他。

刘伯承拉了聂荣臻一把,在王耀南对面坐下,说:

“王耀南,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王耀南抬起头。瞪着两只红红的眼睛看看刘伯承和聂荣臻,大口大口地吐着粗气,泪水又汹涌而出。

刘伯承看着这个矿工出身的硬汉子泪水横流,明白他一定是遇到了难以忍受的伤心事。但情况紧迫,不得不硬起心肠,正色道:

“工兵连长同志,你是个革命军人,共产党员,咋个是这样一副婆娘家的德性啊!还记得早晨出发前我跟你们说过的话吗?当开路先锋是要吃大苦,耐大劳,担大风险,作大牺牲的。这时候最要紧的是先得把情况弄清楚。要是眼泪水能够解决问题,我们都跟你一起哭算了。”

王耀南这才收住泪说:“我没有完成任务……”

聂荣臻说:“先不忙检讨,把情况说清楚了再说。”

刘伯承对王泉荣说:“把水壶给我。”

王耀南狠狠地捶了一下大腿,愤懑地说道:

“大江大河里都没出过事,没想到在小河沟里翻了船。嗯!真他妈的丢人!丢人啊……”

刘伯承接过水壶,递给王耀南说:

“喝点水,慢慢说,不要只晓得生气,你看队伍全部都停下来了。”

王耀南喝了水,像个受了气的孩子,开始讲他们的遭遇。

原来,前卫营和工兵连一排遭到彝人冷枪袭击后,没有纠缠,继续向纵深前进,途中,拉莫头人家彝人又多次向他们打冷枪,放滚木擂石,还从密林中冲出来,朝他们吼叫,甩飞石,放毒弩,队伍不得不停下来喊话。可是一停下来喊话,他们又钻进了密林,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喊话也不应。等待自然不行,他们只得按原订方案继续深入,试图寻找机会跟果基家主事头人直接交涉。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途中经过两个堡子,家家关门闭户,别说人了,连一只鸡也见不到。后来路被一条湍急的山溪截断。向导马鹞子说这里叫野鸡沟,原来有座原木搭的便桥。桥基隐约还在,看情状显然是被彝人拆毁了。为了方便后续部队通过,杨得志同工兵连长王耀南商量后,就让他带工兵一排留下来抢修便桥,前卫营和地方工作淌水过溪,先行探路。

一路跟随而来的拉莫头人家彝人就潜伏在野鸡沟山腰密林中。拉莫头人见少数汉人红军留了下来,看样子是打算修桥,知道机会来了。约等了一顿饭工夫,估计前面的已经走远,后面也没见有跟上来的,他心中大喜,就让手下的人悄悄向山下运动,逼近修桥的工兵。

警戒哨发现情况后发出了讯号,正在砍树架桥的工兵们只得停下了手里的活,处于戒备状态。

王耀南让跟他们一起留下来的向导马鹞子向林子里的彝人喊话,喊了一阵,彝人始终不应。王耀南增设了几个警戒哨,工兵们又开始干活。

大胡子工兵扛着一根两丈多长的树干正往桥基走,一声冷枪朝他打来,当地打在他腰间的黄铜水壶上。酒从弹孔里流了出来。他连忙稳住身子,用手掌按着弹孔,耸了耸鼻子,惋惜地说:

“好香!唉,可惜……”

话没说完,又一枪打过来,大胡子全身抖了一下,身子一歪,树干哐啷一声摔在地下。他朝前踉跄了两步,就倒下了。

王耀南和小号兵飞跑过去把他的上身扶起来,小号兵哭着喊道:

“大胡子,大胡子……”

拉莫头人领着大声哦吼的彝人冲出了密林,迂回着包抄过来。

王耀南高声喊着“注意警戒”,和小号兵将大胡子抬到溪边低洼处。大胡子软耷耷地倚在王耀南怀里,胸前一片血红,眼里的光正在消散。

“大胡子,大胡子……”王耀南和围上来的工兵们七嘴八舌地呼唤着。

马鹞子带着哭声喊道:“大胡子红军……”

大胡子冲他们依恋地笑了笑,吃力地咂了咂嘴,压着弹孔的手掌松开了,酒从弹孔中淌出来,弥漫开浓郁的酒香。

工兵们一个个眼里闪出火光,纷纷将斜挎在背上的枪甩到胸前,稀哩哗啦推弹上膛。

“不准开枪!不准开枪!”王耀南大声喊着,将大胡子平放在地上。

马鹞子说:“王连长,彝人欺软怕硬,有意来逗惹你们。看你们总是一枪不还,以为你们软弱可欺,他们就更凶了。”

“连长,大胡子不能白死!”

“连长,下命令吧,跟他们拼了!”

“连长!……”

王耀南身边的工兵们愤愤不平,都红着眼睛冲他嚷道。

“乱嚷嚷什么?退下子弹,都给我退下子弹!”王耀南咬紧牙,绷着脸,竭力压住心里的火,直着喉咙吼道。见工兵们一个个木头人似的站着不动,又吼道:“听见了吗?执行命令!”

工兵们这才极不情愿地把子弹退出来。

王耀南对马鹞子说:“马大哥,喊话,向他们喊话。”

马鹞子说:“王连长,不是我不喊,这一路过来,你也看到了,我们喊了半天,喉咙都喊哑了,结果咋个样?喊话不起作用。你们外地人不了解,彝人恨汉兵

恨钉了心,他们根本不听你这一套。”

王耀南瞪着两眼,气冲冲地说:

“不听。不听你也给我喊。”

马鹞子很不服气,苦笑着说:

“你这个王连长也真是……我做凉山生意,血盆里捞饭吃了好多年,闭起眼睛都认得这里的大路小路,还从来就没听说过,光凭喊话就能够把彝人喊通的。你越喊他越……”

“马大哥,你别说了,喊!”王耀南说。

马鹞子说:“王连长,人都打死来摆起了,还要喊?”

王耀南火了,气汹汹地吼道:“你喊不喊?”

马鹞子无奈地说:“你硬是要喊我喊,我就再喊一回嘛。”

他转过身子,两手围嘴,用彝语气呼呼地喊起来:

“彝人弟兄们,不要打了,我们红军不是来剿你们的。请你们管事的头人出面,我们双方坐下来喝商量酒……”

彝人们根本不理,挥舞着手中的各色武器,哦吼着,叱骂着,跳跃着,气势汹汹地朝工兵们包抄过来。

警戒哨被迫收缩,马鹞子见状,不再喊话。

王耀南说:“怎么不喊了?”

马鹞子气耸耸地看他,嘟着嘴不说话。

“你给我喊!喊!”王耀南情急无法,也顾不得许多了。

“喊喊喊,喊个卵!眼看命都保不住了,你还要咋个喊?”马鹞子再也按捺不住,不管不顾地顶撞道。“你们个个手头的家伙都是吃素的?是做样子装门面哄鬼的?是吹火筒,还是搅屎棒?何况你们后头还有那样多人马!怕啥子鸡巴吗?拉开阵势跟他们干一仗,我不信你们打不赢他们。像你们这样一味示弱,还想通过彝区?做梦!今天你就是打死我,我马鹞子再也不求喊了。‘武字不带刀,你们是啥子鸡巴红军啊?我看是稀饭军,糍粑军,豆渣军,瘟猪军……”说罢,他气哼哼地别过头去,谁也不理睬。

王耀南只得软下来,扳着他的肩头,恳求道:

“马大哥,再喊一喊吧!”

马鹞子赌气说:“要喊,你自己喊,你又不是没得嘴巴。”

王耀南说:“你这不是为难我吗?马大哥……”

马鹞子说:“王连长,不是我不愿意喊,跟你赌气,实在是喊破了喉咙也不起作用。我劝你还是睁起眼睛好生看看,今天这种阵仗,彝人是安了心的,不打了得倒事吗?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要跟他们讲经说法,哼,连彝人都晓得说乌鸦三年洗不白,石头三年煮不粑。你要是再不让弟兄们打,连我都要跟你们一起吃大亏、倒大霉了。王连长,你看——”

只见彝人端枪舞刀,肆无忌惮地步步进逼。距彝人较近的工兵们也顾不得对方听得懂听不懂了,一边喊话,一边向王耀南靠拢。

马鹞子抓住王耀南的手说:“王连长,再不打就来不及了!”

王耀南从挎包里掏出几个银元,塞在马鹞子手里,说:

“马大哥,你路熟,快走吧,实在对不住你了。”

说完,他跃上土坎,跟喊话的工兵们一样,朝越逼越近的彝人拼命摆手,大声喊道:

“红军不打彝人!彝人不打红军!……”

他身边的工兵也都跃上土坎。跟着他一起呼喊:

“红军不打彝人!彝人不打红军!……”

马鹞子又急又气,破口骂道:

“一群憨包兵!瘟猪兵!……”

他匆匆忙忙把银元埋进沙石里,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地形,欲走不忍,终于也跃上土坎,跟王耀南他们一起朝彝人摆手喊话。

这时候,退得慢的工兵已经有人被跑在前头的彝人扭住,按在地上夺枪,剥衣服。哦吼声和叱骂声搅在一起。

王耀南怒目圆睁,刷地拔出驳壳枪,怒不可遏地吼道:

“听我命令,准备战斗!”

工兵们一齐就地卧倒,推弹上膛,朝彝人瞄准。

王耀南一把将马鹞子按倒,握枪注视前方。

哦吼声突然停了,蜂拥而来的彝人停步观望,犹豫不前。

工兵们沉着地瞄准,等待开枪的命令。

马鹞子把脸紧紧地贴在地上,十分惊恐地盯着王耀南。

王耀南咬紧牙关,脸痛苦地扭曲着,枪管插进沙土里。突然,他一跃而起,跳上土坎,声嘶力竭地吼道:

“不准开枪!不准开枪!”

然后,他右手倒提着枪,左手夸张地大幅度摆动,又拼命地朝彝人喊话:“红军不打彝人……”

小号兵抢上前去,把连长挡在身后,挥舞着手中的铜号向彝人喊话……

“疯子兵,疯子兵,背时的疯子兵……”马鹞子又气又怕,一边骂一边刨出刚才埋在沙石里的银元,溜进了溪边的灌木丛。

又响起一声冷枪,小号兵身子一抖,喊话声戛然而止。小号兵擎着铜号的手垂下来,胸前的衣服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他勉强定住身子,张了张嘴却没喊出声来,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哦吼声又骤然而起,淹没了工兵们的呼喊声。兴奋的彝人似暴涨的山洪卷来。始终一枪未打的工兵们眼睁睁地被他们冲散,分割,扭打……武器、工具被悉数抢走,连衣裤也被剥得精光。

一声唿哨响过,彝人转眼间又遁入了山林。

“刘司令员、聂政委,遭受了这么大的损失,我没有完成任务,打了败仗,丢了红军的脸。”王耀南讲完经过后。痛苦而又愧疚地自责说。

在王耀南讲述情况的时候,穿上了衣服的工兵们都围了过来。听了连长自责的话,他们脸上的羞愤之色又重了。

刘伯承和聂荣臻交换了一下眼色。彝人的举动既在他们意料之中,又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实在令人费解。

还是刘伯承先说:“我看,你们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因为你们用实际的行动,而不是只在口头上,表明了红军对彝民的诚意。大丈夫是应当能够忍辱负重的。啥子叫忍辱负重?你们今天的行动就是忍辱负重。当然了,要做到很不容易,我也是个男人。总之一句话,没有开枪做得对。你们手指头一勾,枪声一响,问题就复杂了,再要澄清那更是难上加难了,不晓得费好大的劲,好多时间,还有可能弄得不可收拾。那样的话,你们就做了让蒋介石高兴的事了。唉!只是可惜了大胡子,我的那个好家门,还有小号兵,他还是个娃娃啊,盐巴都舍不得吃……”

聂荣臻接着肯定道:“你们没有打败仗,没有丢红军的脸,你们是执行纪律的模范,是顾全大局的模范。都给我把头抬起来,把胸脯挺起来。随队前进。我们还要在全团宣传你们呢。”

刘伯承见王耀南他们脸上依然羞色未尽,又轻松地说:

“给你们说怕你们不信,我在苏联读书那阵,听人说黑海边有个裸泳海滩,男男女女都一丝不挂地在一起游泳,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开头我还不信,以为是造谣,心想外国人画裸体的男人女人,那不过是画嘛,活生生的人,大男大女,又不是三岁小娃儿,光起勾子在一起游泳晒太阳,这还像话?硬是怕没得一点廉耻了。嘿!后来看到报纸上也这样说,还登出了照片,海滩上白花花一片,这才相信了。细想一下,人生世间,哪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哪个不是赤条条来到世上的?你王耀南,我刘伯承,还有聂政委,哪个是穿起衣裳裤儿出来的?”

做过了工兵们的工作,刘伯承和聂荣臻商量,鉴于情况复杂,决定靠前指挥,下令部队快速前进,尽量向前卫营靠拢。

就在刘伯承、聂荣臻率部急进,向前卫营靠拢的时候。有两个彝人也正在通往羊坪子的小路上艰难地走着,一个是果基拉列,另一个就是那个左耳朵上吊着大玛瑙珠的黑彝,果基拉列的本家兄弟果基俄吉。

几天来的经历,对于从濒临死亡的绝境中活过来的果基拉列来说,真是让他眼界大开,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先是在他们几个病困彝卡奄奄一息的时候,绝望中有两个年轻的本地汉人,后来听说一个姓陈,一个姓廖,请来了一个高鼻子、鬈头发、一脸毛胡子、说话怪声怪气的洋医生来给他们医病。开头他们死活不肯,一来他们一根笋。信不过汉人,何况又素不相识,他们这是吃多了?而更加信不过的,还是那个怪模怪样像鬼一样的洋人,不晓得是从哪个湾湾里头钻出来的,后头还跟了个牛高马大的洋婆娘,背个皮箱箱,黑袍黑帽活像个黑老鸹。二来呢,他们从来就认为生病是因为恶鬼缠身,只有请毕摩送鬼或苏尼跳神,宰牲杀鸡,把恶鬼打发走。人才能清净。由一个长得像鬼一样的洋人来看病,一不宰牲杀鸡,二不通灵念经,他就能把恶鬼打发走?听都没听说过!不要缠身的恶鬼没打发走,倒把新的恶鬼给引来了,那才更背时哟。至于说还要打针,把空心的针刺进肉里,再把水一样的东面注进去,那就更是匪夷所思了。后来那两个姓陈姓廖的年轻汉人又把果基约达的干亲家,在大桥开酒店的程老板找来跟他们几个说,左劝右劝,好话说了几大背篼,_三匹马都驮不动,还说他自己也吃过洋医生开的药。让洋医生打过针,药功实在好得很,担保他们无事。他们几个打起彝话商量了一阵,相信程老板不会诓他们,有了这一层,才觉得如今反正关在彝卡里头,请毕摩、苏尼送鬼跳神无望,病在身上,周身酸痛不说,一会儿冷得发抖,一会儿热得伤心,吃不下睡不好,弄得生不如死,朝不保夕。就把心一横,死马当做活马医,试一试吧,这才答应了。谁知果真像程老板说的那样,吃过药打过针,两天工夫,周身就不那么酸痛了,冷也消了,热也退了,吃也吃得下了,睡也睡得好了,身上也有劲了。没想到那洋人的药片片、药水水这么灵验。

病一松他们的心情也就有所好转,指望熬满期限顶替的人来了就回家。殊不知又从老狱卒口中得知汉人红军进城了的消息,前些日子有关汉人红军杀人放火、见啥抢啥,要把人弄来熬油开飞机的谣言就曾断断续续传进彝卡,这一下他们又怕得要死,才好转的心情又长霉了,不知道落在汉人红军手里会是啥子下场。日思夜想,想不通运气为啥这么坏,难道是家中的吉尔变了心?结果没想到的事情又出现了。汉人红军进城的第二天,那个说话和气的刘司令官就到彝卡里头来看他们,说不让他们当人质了,给了他们回家的盘缠和干粮,还把平时欺侮他们最凶的冯科长杀了。后来听洋人医生说还得打两天针,吃两天药,又派人把他们从彝卡接出来,又管吃叉管住,那些汉人红军见了他们,个个都是和和气气的,就连冕宁城头的汉人,看他们的眼光都跟以往大不一样了。

昨天晚上,来了两个汉人红军,说是带他们四个去见一个人。当了大半年人质,没有走出彝卡半步的他们,见家家户户门口点着各式各样的红灯笼,照得街上亮堂堂的,这景象他们还是平生头一次见到,都感到十分稀奇。四个人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指手划脚说个不停。跟汉人红军在一起,他们自由自在,胆也大了,气也壮了,再不是过去进县城那样,说不敢说,看不敢看,手脚都没处放,像到了生地方的狗,尾巴夹得梆紧。

到了东街上的一个地方,有个高高瘦瘦、蓄着长发,看样子大约四十多岁的汉人红军站在大门口笑嘻嘻地迎接他们。带他们去的那两个汉人红军上前敬礼,他们明白这是个汉人红军长官。后来才知道,这个汉人红军长官叫毛泽东,是汉人红军里头数一数二的大长官。两天相处,他们已经晓得汉人红军待人平等,不欺侮彝人,也就没有上前下跪行礼。倒是这个叫毛泽东的汉人红军长官迎上来跟他们一个一个地握手,说:

“听说你们明天就要回去了,请几位过来见见面,坐一坐,摆摆龙门阵,里边请,里边请。”

边说边把他们往大门里让,到了他住的屋里,这个叫毛泽东的汉人红军长官请他们坐,又亲自倒酒,挨一挨二敬他们,敬过了酒,又敬烟,这才挨他们坐下,跟他们一边喝转转酒,一边摆龙门阵。他先一一问过他们的姓名,又问起他们的病情,得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笑着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这样回到家里也清净,又说:

“摆子病,你们这里叫打摆子,过去你们打过摆子吗?”

果基拉列说:“打摆子,过去只听说过,没打过。”

他就说:“你们住在高山上,高山冷,蚊子少,这里是低山,低山热,蚊子多。有一种蚊子咬了人,人就会打摆子。”

听他说打摆子是蚊子咬的,他们嘴E不说,其实心里都觉得实在好笑。果基拉列大着胆子说:

“不,不,打摆子是恶鬼缠身。”

刚接过酒碗的果基俄吉听他这么说话,吓了一跳,酒也顾不上喝了,在心里直骂他不会说话,偷眼看了看那个叫毛泽东的汉人红军长官,见他并没有生气,脸上照样带着笑,才说:

“打摆子是恶鬼缠身,老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老人们说的话,有说得对的,也有说得不对的。”那个叫毛泽东的汉人红军长官说。“我也打过摆子,打摆子很恼火的。有个姓傅的医生跟我说,打摆子不可怕,它无非就是把人整得周身酸痛,一会儿把你放进蒸笼里头去蒸,一会儿把你丢进冰窟窿里头去冻,除了这样翻来覆去折磨人,其它没啥了不起的本事,吃药打针就能把它治住。果真,他给我吃了药打了针病就好了。你们不是吃了药打了针也都好了吗?说打摆子是蚊子咬的,也是那个姓傅的医生告诉我的。”

果基托列心中仍是将信将疑。不信吧,我们几个不是如他所说,吃了药打了针病就好了吗?信吧,又觉得实在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呢,小小的蚊子真的有这么凶吗?

“打摆子要真的是蚊子咬的,那一定也是恶鬼附在蚊子身上了。”

果基拉列想了想说。他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打摆子的原因而有些得意,大大喝了一口酒,双手捧着酒碗,轻轻揩了揩碗边,递给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叫毛泽东的汉人红军长官。

那个叫毛泽东的汉人红军长官也用双手接过酒碗,抿了一小口,学彝人的样子,用手揩了揩碗边,再双手捧着递给坐在他旁边的果基俄吉。看来他是被说服了,就不再说打摆子,转口说道:

“我都问过各位客人的尊姓大名了,也得给你们说一下我自己姓甚名谁吧,要不然摆了半天龙门阵,客人还不晓得是跟哪个人摆龙门阵,就太不礼貌了,是不是?我姓毛,叫毛泽东。”他们四个这才晓得跟他们喝酒摆龙门阵的这个汉人红军长官叫毛泽东。

“你们听说过‘朱毛红军吗?”

见他们都点了头,这个叫毛泽东的汉人红军长官又说:

“朱毛红军那个‘朱,指的是我们红军的总司令朱德;朱毛红军那个‘毛,指的就是我,毛泽东。”

万万没想到。哥哥兄弟一样团团坐着跟他们喝酒摆龙阵的,原来就是汉人红军的总头头!果基拉列听了,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一颗心砰砰直跳。一看另外三个同伴,也都是一副吃惊不小的样子。心想眼前这个叫毛泽东的红军长官,肯定比冕宁的钟县长、邓指挥官,不,比西昌的刘司令的官还要大,就情不自禁地又显得有些拘谨了。又听他说道:

“我晓得你们这里有刘家军,还有邓家军,刘家军是西昌城里那个刘元璋刘司令的军队,邓家军呢,是彝务指挥官邓秀廷的军队。红军跟他们不一样。虽说红军被人称为‘朱毛红军,但红军不是他那个姓朱的总司令和我这个姓毛的两个人的军队,红军是天下受苦人的军队,也是你们受汉人官家欺侮的彝人的军队。也许换一个说法你们会更清楚些——红军是打汉人官家的,是专门跟汉人官家作对的。你们原来想不通,为啥刘家军、邓家军都打彝人,红军说不打彝人呢?是不是骗人啊?不是骗人。刘家军、邓家军,他们都是汉人官家的军队,他们当然要替汉人官家打彝人喽。红军是他们的对头,先进城的刘伯承刘司令员,不是就把那个一贯欺侮你们的彝务科长杀了吗?红军是替天下受苦人,也是替受汉人官家欺侮的彝人说话撑腰的,为啥要打彝人呢?为啥要骗你们呢?”

听他这番话,跟那个救了他们的刘司令官说的差不多,想想几天来的遭遇,尽管彝谚说“乌鸦三年洗不白,石头三年煮不粑”,但是在一个又一个的事实面前,他们根深蒂固的成见还是有了改变。果基拉列如实说:

“汉人红军是好人,你们没有骗我们。”

话是这么说,但想到坐在对面的到底是汉人红军的大长官。他们还是多多少少有些拘谨和顾虑的。

“我听说你们把红军称为‘汉人红军,是不是啊?”那个叫毛泽东的红军长官一边抽着烟一边说。

果基拉列发觉他不爱喝酒,每次酒转到他手上,他都只是小小的抿一口,烟倒是抽得蛮凶,从一进门他手头就没离过烟,一杆接一杆,还把他抽的那种纸裹的烟散给他们四个。他抽的那个烟味淡,没得劲,抽过一杆他们四个就再也不抽他的,还是抽自家的兰花烟适口,有劲仗。他倒随便,也不在意。听了他的话,果基拉列心想,叫“汉人红军”不对吗?你们说的是汉人话。穿的是汉人衣,行的是汉人事,又是从汉人地方来的,不叫汉人红军还能叫啥?难道跟邓秀廷他们说的那样,叫你们“共匪”?

那个叫毛泽东的红军长官见他们都不说话,就说:

“其实,红军里头,不仅有汉族人,也有回族人、瑶族人、僮族人、苗族人、满族人,还有你们彝人呢。我们九军团的军团长罗炳辉就是彝人,云南的彝人。过两天就会来。”

果基拉列知道金沙江对面的云南有彝人,人死了请毕摩送魂,不就要一站一站送到那边去吗?那边才是凉山彝人的老家。他还听果基约达说过,老家那边还是彝人纳吉龙家当家呢。听说红军里头也有老家那边的彝人,还当了官,便有了几分亲切感,不好直接问他的官有多大,就说:

“这个姓罗的彝人,他的官没得西昌城头的刘司令官大吧?”

那个叫毛泽东的红军长官听了,嘿嘿一笑,说:

“他的官呀,嗨,比西昌城里的刘司令官大多了。这个彝人了不起啊,不仅打仗有勇有谋,也很会带兵,是个英雄。”

听他这样说,又看他竖起右手的大拇指朝他们比了比,几个彝人心中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

那个叫毛泽东的红军长官提起装酒的细颈陶罐,给快要喝干了的酒碗里添上酒,接着说道:

“不管是云南的彝人。还是四川的彝人,都是彝人嘛,天下彝人是一家。是不是?其实呀,不光天下彝人是一家,天下彝族、汉族、藏族、苗族,回族,僮族、瑶族,中华各民族的人,都是一家,都是兄弟姐妹。我们共同的祖先,是一个叫女娲的老祖母。她不光用烧化的五彩石把塌了的天补好了,还用泥巴捏成了人,从此才有了人,才有了人间。后来,人多了,住的地方也分散了,东西南北,四面八方,有的住平坝,有的住高山,有的住草原。有的住水边,有的还住在森林里头,有的靠种地为生,有的靠放牧为生,有的靠渔猎为生,有的又种地又放牧,维持生计的方式不一样了,即使种地的,南方和北方不一样,高山和平坝不一样,冷热不相同,水土有差别嘛。这么一来,人们吃的东西就不一样了,穿的东西、用的东西、住的房子、也都不一样了,说话、习惯、风俗自然也就不一样了。这才分成了汉人、彝人、藏人、苗人,分成了中华各民族。虽然民族不同,风俗也不一样,从老根根上讲,还不都是一家人嘛,都是兄弟姐妹、亲亲骨肉嘛。所以我们红军主张地不分南北,人不分民族,不论彝族汉族,还是藏族苗族,一律平等,互不歧视,互不相欺。我们从江西一路过来,沿途经过了瑶族、僮族、苗族、彝族、还有侗族、布依族住的地方,就有不少他们的年轻人参加了红军。我说的彝人罗炳辉,他参加红军那就更早了。”

听他这么说,果基拉列就想起了《勒俄特依》。中说的居木吾吾的故事,又见他人也和气,没得一点官架子,不是装出来的,果基拉列的胆子也就大了,接着他的话说道:

“我们彝人也说彝人、汉人、藏人是同宗共祖的兄弟。”

他的三个同伴也都一齐点头,说老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哦。”那个姓毛的红军长官点着头,很感兴趣地听着。

果基拉列就说:“听老人们说,我们彝人的经书上说的,彝人、汉人、藏人都是一个祖先的子孙。这个祖先的名字叫居木吾吾。他用计娶了天神的女儿为妻,生了三个儿子,都长得十分可爱。可是三兄弟长到该说话的时候都不会说话,这可把居木吾吾两夫妇急得要命,就派聪明的花喜鹊上天去问天神。怎样才能让三个儿子说话。天神对居术吾吾用计娶了自己的女儿怀恨在心,不肯对花喜鹊说实话。花喜鹊飞走后,天神的妻子埋怨丈夫,说他不该这样狠心。天神才说只消把屋后山上的竹子砍回来放在火里烧,三个外孙自然就会说话了。他们的谈话被歇在窗外屋檐下的花喜鹊偷听到了,就飞回来告诉了居木吾吾。居木吾吾就到后山上砍回了竹子。放到火塘里烧。烧着烧着,竹子啪啪地接连炸开了,火炭飞落到坐在火塘边的三个儿子身上。他们吓得跳起来,一个用彝话喊疼,一个用汉话喊疼,一个用藏话喊疼,都会说话了。长大后他们各自娶妻成家,分别住在不同的地方,生儿育女,一代一代传了下来。说彝话的用石头砌土坎,在高山种地放牧,就成了彝族;说汉话的用泥巴砌田坎,在低山平坝种田,就成了汉族;说藏话的在草原上游动放牧,就成了藏族。”

他们就这样随意地边喝边谈。酒碗转了一圈又一圈,话题换了一个又一个。四个彝人黧黑的脸上泛出了红光。酒的亲和力拉近了他们和那个叫毛泽东的红军长官的距离。他们看到他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潮,一个个都显得很开心,说起话来也就随便多了。直喝到桌上续上一支牛油烛,装三斤酒的细颈陶罐底朝天,毛泽东这才叫人拿来了八封用晒干的甘蔗叶封好的碗儿糖,送给他们一人两封,又给了他们一人一张红军布告,一句一句给他们讲了一遍,要他们带回去告诉乡亲们,好让更多的人了解红军,跟红军交朋友。

回到住地,一方面思家心切,一方面想到红军明天就要经过彝区了,红军救了他们,说啥也该回去替红军说说话吧,他们商量了一下,就收拾好东西打算连夜出城。得知他们要连夜回家,那个叫刘晓的红军长官担心走夜路不安全,就派了一班红军护送他们。到了大桥,跟护送他们红军告别后。他们四个人分了手,果基拉列和果基俄吉就抄小路往家赶。

注(1)一根笋:方言,意为一直、从采。

(2)吉尔:彝人崇信的灵物。彝谚说“家中的吉尔不变心。外来的恶鬼难害人。”

(3)《勒俄特依》:彝族创世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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