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苇
龙船的季节过去,稻谷就成熟了。紧接着,就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农忙,收割、晒谷,让火一样的太阳把稻田烤得发白,然后牵来强壮有力的水牛,犁开水田,开始新一轮的劳作。再过不久,就到了八月。八月初一,母亲大清早起来,把神台抹干净,给地主、门官、灶君、四方土地……各种大小的神灵都上了香,又郑重地烧了纸钱,然后她跪在观音娘娘神位前低声祈祷:“大慈大悲观世音娘娘,保佑我家大小平安。保佑我家阿林多挣钱,出门遇贵人,日日行好运;保佑我家一波读书聪明,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保佑我家采采身体健康,食茶甜,食饭香……”
牐牪刹梢凶琶趴蛘咀,终于听到妈妈念到她的名字了,便觉得高兴了,正想往外跑,妈妈就叫她了:“采采,过来给娘娘磕头。”
牐牪刹勺吖来,在神位前面跪下,恭恭敬敬对着观音娘娘的神像磕了三个头。磕完了,采采站起来退到妈妈身后。观音娘娘在袅袅的香烟里,仿佛是活的。她一只手优雅地掂着一枝柳条,另一只手握着一个优美的长颈瓶子,半闭着眼睛,神秘地朝着采采微笑着。采采也朝她笑了,然后她小鹿一般往门外跑出去。
牐 吃过午饭,奶奶就送冬秋(冬秋是指给小孩的中秋礼物,一般是送灯笼)来了——照例提着一大一小两个灯笼。哥哥手急眼快,挑去了大灯笼,剩下那个小纸灯笼就归采采所有了。
牐 采采心里酸酸的,望着哥哥手里的灯笼,因为知道它不会属于自己,她使劲地看着,直到把它的样子完全记在心里,直到她闭着眼睛也能想出它的样子来,她便觉得自己以另一种方式拥有了它,对它的渴念才慢慢平息。
牐 但等到她把那个彩纸做的百褶小灯笼拿在手里的时候,她很快把哥哥的灯笼忘掉了。她把灯笼系在一根竹子上,点上蜡烛,让灯笼美丽微弱的光芒照亮她的路。这时候,她对这盏小灯笼便觉得无比珍爱了,并且自个儿认为,它就是所有的灯笼中最美的一盏。
牐 第二天,八月初二。地板才扫了一半,母亲叹着气,坐在小凳上发呆。采采从母亲手里拿过扫帚,把家里扫干净,然后到河边去洗衣裳,回来时顺手在河边摘了几朵蟛蜞菊。等晾好衣服,采采就把金灿灿的小菊花养在窗台的玻璃瓶里。然后她退后两步,觉得那些小花儿好看极了,仿佛窗台上开了几个小太阳。
牐 “妈,你看。”她对母亲说。
牐 母亲抬起头,奇怪地看着她,她却一溜烟跑了。她一直跑到外面去,等到完全远离了母亲的视线,才觉得安全,才觉得心安理得。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恐慌,很怕母亲会抓住她问:“采采,你怎么了?”
牐 她害怕面对这个问题。她是个感情封闭的孩子,她还没学会用语言表达感情。她能像那些城里的孩子一样扑进她母亲的怀里,把美丽的鲜花献到母亲面前说“妈妈,祝你生日快乐”吗?她能在母亲痛哭的时候走过去,紧紧地搂住她颤抖地双肩,对她说“妈妈我爱你”吗?
牐 啊,很明显她并不懂得,她的面前横亘着一道永远的迷墙。但即使懂得了,她也永远不敢,她的面前还有一道看不见的深渊。八月初二,是她母亲的生日。那还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说过一次,只说过一次,她就牢牢记得了。每年到了这天,她总是惦记着,她不明白爸爸和哥哥为什么从来不记得。每年的这一天,大人总是吵架。
牐 而今天晚上,吃过饭爸爸就不见了。自从村里杂货店买回几副麻将,平日老实巴交的父亲竟然也天天围过去看,把家里仅有的几块钱都输掉了。为了这事,已经吵了不止一次,家里的碗碟也打破好多了。
牐 夜渐渐深下去,母亲坐在灯下缝衣服,缝着缝着就哭了。采采把被单蒙在头上,一动也不敢动,母亲的啜泣声像一只凶狠的小兽,一口一口撕咬着她的心。采采觉得心渐渐碎了,眼泪从她的脸颊流到枕头上。后来,她迷迷糊糊要睡了。
牐 “砰,砰,砰……”传来很大力的拍门声。
牐 “开门!”父亲怒冲冲地喊着。
牐 母亲不答话,也不去开门,拍门声持续了好一阵,后来就没动静了,过了很久都没动静。只听到一只老鼠在床下吱吱叫着,声音异常清晰。采采大气也不敢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好久好久,母亲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吱嘎”一声把门打开。
牐 就在母亲开门的刹那,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她脸上。原来父亲一直在门外站着,站到如今,已经很懊恼了。采采像小兽般蜷在被子里,以为他们之间又会有一场战争。可母亲表现得很平静,没哭,也没吵闹,她无声无息地回到床上睡下了。
牐 一直等到半夜,江采采确信每个人都睡着了,才提心吊胆地起身上厕所。她走到门外,门外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倒映在江水里,被秋风吹着,破碎了又复原,复原了又破碎。采采站在巨大的水翁树下,出神地注视着江水,似乎能听见星光跟水面碰撞的叮当响声。她脸上的泪水渐渐干了,微风带着水汽,混杂着禾花的香味,一直吹进她内心深处,吹开她心里一扇门又一扇门,于是,她那些小小心事,便完全袒露在江村的夜色里。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树干,树身粗大、厚实、温暖,像一位可靠的亲人。江采采把她小小的胸脯紧紧贴在树身上,风吹着树叶,“沙沙”直响,仿佛抚慰着她的忧伤。她又低声地哭起来。
牐 风大起来了,呼呼地吹乱她的头发,还是初秋,天气一点儿也不冷。一只夜航的船从下游远远地上来了,船上几盏勇敢的灯迎着清凉的夜风,破开江面的波浪,一直朝她开过来。
牐 如果它能在江村停下来,就停那么一会儿,然后把她带到远方去,那该有多好多好啊!可是那只船自顾自地过去了,一直驶向不可知的远方,船上的灯渐渐弱了,暗了,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牐 江采采的心随着船去远了。
牐 终于她回过神来,她忧伤极了。
不过天上的月亮并不理会采采的忧伤,她一天天变得饱满、圆润、含情脉脉,像一位温柔的君主。她微笑着君临大地,把她带有非凡魔力的美丽光泽涂抹在江水上,瞬息间点水成金,江面泛起了引人遐思的涟滟波光。在这神奇波光映照下,天上人间就相通了。
牐 爷爷坐在月光下的竹椅上,正在讲月亮里吴刚的故事。
牐 吴刚因为冒犯了天条,玉帝罚他在月宫旁砍那棵永远青葱的桂花树,直到把树砍倒,才能获得自由。吴刚于是举起斧头,用尽吃奶的力气向桂树砍去,斧头砍中树身,树身上出现了一道切口。可当吴刚的斧头再次举起来的时候,桂树的切口已经自行愈合。吴刚把斧头舞得虎虎生风,威猛地再次砍下去……
牐 孩子们仰面看着月亮,听得入了神。
牐 “照这样砍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把树砍倒?”采采很奇怪。
牐 “那棵树是神树,其实是永远也砍不倒的。”
牐 “吴刚不停地砍,桂树又不停地长回去了,真好玩。”采采想着那情境,觉得很有趣。
牐 爷爷笑眯眯地告诉她:“到了八月,桂树上开满了一树桂花,吴刚砍树的时候,就把树上的桂花震落来,所以人间遍地都有桂花香。”
牐 江村没有桂花树,江采采还从来没有见过桂花。可是她用力嗅着,觉得八月的月光有点儿白玉兰花的香味。她想,这月光一定是被那棵神树熏香的吧。于是,她便忘记了那个可怜的吴刚,一整夜只想着那棵很香很香的桂花树。
牐 采采无师自通地想到了,故事里的树跟村子里的树是不一样的。它们神奇而高贵,像王母娘娘的蟠桃树,结着孙悟空爱吃的桃子,吃了就可以长生不老;镇元大仙的人参果是猪八戒爱吃的,结出孩子一样的果子,还会像孩子一样啼哭;观音菩萨的紫竹林,据说每一棵都藏着一个愿望;月亮上的桂花树,居然怎么砍也砍不倒……
牐 村子里有很多野生的树,采采相信那些野生的老树是有灵性的。它们安抚着村子里的孩子,春天开花,夏天结果——果子大多数都能吃。有酸酸甜甜吃之不尽的水翁,有香甜可口余味无穷的水蒲桃,有吃多了让人拉不出屎的鸡屎果……大树的枝叶间还有日夜歌唱的雀仔,有笨笨地潜伏着拼了命叫嚷的囊娘。孩子们爬上树去,在上面久久地不下来——每一棵树都是一个乐园,一个小小的天堂——虽然是这样,但如果能把王母娘娘的蟠桃树、月亮上的桂花树都种到江村来岂不是更完美?
牐 爷爷不出来乘凉的夜晚,江采采长久地在江边站着。她望着东江对面远远的村庄,想着那些小小的萤火虫,它们在远远的水草丛中飞舞活动。她看不见它们,也不想去寻找它们,捕捉它们。
牐 月光太明亮了,夜晚被映照得神秘而又美丽。这个月份,月亮注定要成为主角。群星在月亮的照耀下越发黯淡了,它们收起自身的光彩,在天空宽广深邃的心脏里陷得更深。树影在秋风里摇动,树叶在采采头上沙沙响着,采采觉得它们在互相交谈。她沉静地听着,期望能听懂它们童话般的语言。
牐 从前,她还不能每天跟江铃笑坐在一起,那时候她一个朋友都没有,每回受了委屈,采采总是喜欢跟门前那棵老水翁树说话,她想它是懂得她的。她喜欢抱着它,把它当作一位温厚的老亲人,她把自己小小的心脏贴着它的时候,心里的悲伤和委屈就会平伏下来。
牐 可是现在,她有一个好朋友了,有一个好朋友跟一个朋友也没有是多么不同啊!
牐 “采采,你在这儿!我找你好久了。”铃笑提着灯笼走过来。像她的名字一样,铃笑总喜欢笑,她给采采带来那么多快乐时光。她们在一起总那么愉快,嘀嘀咕咕地说着说不完的话儿。
牐 铃笑掏出一支美丽的小蜡烛,两人背着风把采采的小灯笼点亮。两个姑娘仔提着灯笼,牵着手走进孩子群中。
牐 她们走到晒谷场,夜晚便像大海一样宽广了,夜色也像海水一样柔和了,孩子们提着灯笼玩耍,好像一条条游动着的发光的热带鱼。
牐 采采看看天,又看看地,心里渐渐生出了奇妙的幻想,觉得地上的灯笼就是天上月亮化出的一个个幻影,她走进这幻影中,仿佛也成了这幻影的一个部分。
牐 村庄儿童手里提的灯笼,其实是最便宜最简陋的灯笼。灯笼的架子用削得很薄的竹子扎成,外面糊着半透明的彩纸。彩纸上画着花草,画着故事,有的写着简单的灯谜诗,像“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就完全从小学课本上抄来的,毫无创意。但当灯笼点亮,烛光一照,这些花草、故事、谜语就全都活了。采采和好几个女孩儿站在谷仓边,靠着墙,把手上的灯笼上下高低地举着,那摇着扇的孔明,洗着马的张飞,荡着秋千的貂婵便都跳到墙上去打起架来,好像正在上演一场影画戏。
牐 玩得很高兴了,好多人便围过来看。
牐 正热闹,冷不防雨点一样的蛤蟆、蟛蜞、水蛇直从头上掉下来。有个傻乎乎的癞蛤蟆从采采脖子滑到她肚皮去,采采大叫一声把灯笼扔掉。那灯笼飞到另一个蛤蟆身上,“逢”一声着火了,那蛤蟆带着这把火没命地跳着。老榕树上的顽童怪叫起来,笑岔了气。
牐 水蛇早逃命了,惊魂未定的蛤蟆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些少胳膊断腿的小蟛蜞还慢悠悠地朝江边爬去。江采采看着化了灰的小灯笼,泪从脸颊流到嘴角。她捡起地上了小石头,奋力朝树上掷去。不用说,江明、江亮、江虾仔或者还有其他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牐 几乎每年八月,采采的灯笼都点不到中秋。江村顽童恶作剧的工具除了小蟛蜞和癞蛤蟆,还有一种百发百中的弹弓。不过在江铃笑转学之前,采采的秋天是很快乐的。
“不要哭,我这个给你。”江铃笑回来了,把手上的灯笼给她,“你拿去,我还有一个。”
采采破涕为笑了。
地堂上就剩下她们两个小女孩,采采说:“我教你唱歌。”
牐 她把爷爷教的歌儿念出来了:
牐 “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嚼子姜;子姜辣,买蒲达;蒲达苦,买猪肚;猪肚肥,买牛皮;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马鞭长,起屋梁;屋梁高,买张刀;刀切菜,买箩盖;箩盖圆,买只船;船浸底,浸住两个番鬼仔;一个蒲头,一个浸底;一个摸茨菇,一个摸马蹄。”
牐 采采唱一句,铃笑跟着唱一句,唱了好多遍都记不住,唱着唱着,两个人都弄糊涂了。
牐 铃笑笑了,采采也跟着笑了。
牐 “我们不唱这个了,” 采采大声念,“我还有一个——
牐 “黄旗岭顶挂灯笼,市桥春涨水流东。彭洞水濂好景致,宝山石瓮出芙蓉。凤凰台上金鸡叫,觉华烟雨暗朦胧。靖康海市亡人趁,海月风帆在井中。”
牐 这是爷爷教她念的“东莞八景”诗,打她刚会说话时就开始念了,采采上学前,几乎每天都念好几遍,所以一字一句她记得清楚牢固。
牐 “铃笑,你认识我爷爷吗?”
牐 铃笑摇摇头。铃笑是去年才跟江老师回江村的。
牐 “以后我爷爷讲故事的时候你也来听。我爷爷会讲好多的故事。”
牐 铃笑回家去了,采采也提着灯笼回家了。她一路走着,一路想着爷爷。父亲说,爷爷生了一个治不好的病,如果再发作一次,爷爷就要死了。采采想,如果爷爷死了,就会变成了一个鬼,那也一定是个最温和最慈善的鬼。她在黑暗里走着,这样想着,觉得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牐 终于到了八月十五。母亲把桌子摆在门口的空地上,大家搬了凳子出来赏月。采采喜欢中秋,中秋的食物丰盛极了。桌子上有月饼,有沙田柚,有红柿,有煮熟的芋头。
牐 “阿妈,可以吃月饼了吗?”
牐 母亲不在外面,在厨房里炒田螺。
牐 采采跑进厨房。锅里的田螺香极了,她在旁边站着,一个劲咽口水。
牐 母亲慢悠悠地把田螺装上碟子,让采采端出去。
牐 端出去好久了,母亲还不过来。
牐 “阿妈,可以吃田螺了吗?”
牐 母亲却从里头喊她:“采采,快过来,田鸡粥煲好了。”
牐 ……
牐 采采吃得饱饱的,肚子撑得像个小鼓。
牐 月亮升上了树梢,又升上了屋顶。采采睡熟了。月光透过屋顶的明瓦照在她的脸上,照进她的梦里。她的小灯笼,就是江铃笑给她的那一个,正挂在门前的龙眼树上,小蜡烛早就烧完了,中秋清凉的微风吹拂着,月亮正温柔地照耀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