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一城而终老

2009-10-24 01:46
晚报文萃·开心版 2009年2期

冯 唐

如果腰缠大把的时间,让我选择一个城市终老,这个城市一定要丰富。生命太短,最没有意义的就是不情愿的重复,所以人生第一要义不是天天幸福,而是不烦。喜怒哀思悲恐惊,酸甜苦辣咸麻涩鲜,都是人生经验。生物教授说,衡量一个生态环境,最重要的是物种多样性。如果天下只有一种水稻,这种水稻的天敌一出现,全人类就没食儿吃了。

一个城市的丰富程度,有四个衡量角度。第一是时间,时间上的丰富是指建筑的历史跨度,同一个城市里,方圆十几里,有六世达赖几百年前坐看美女如云的酒馆,有昨天才为青藏线建成的火车站和洗手间。第二是空间,空间的丰富是指建筑的多态性。一个城市,形式上,古今中外,不要全部大屋顶建筑外墙上贴石膏花瓶,也不要全是后现代极简主义,一门一窗一墙。功能上,吃喝嫖赌,不要全是食街水煮鱼,也不要全是天上人间洗浴桑拿。第三是时间上空间的集中度,要有细密的城市路网,让人能在最短的时间到达最丰富的空间,小便大酒,寄情人卡买猪头肉,敲寡妇门挖绝后坟,五讲四美三热爱,走路十几分钟或者最多骑车半个小时内全都解决。第四是人,人的丰富是指五胡杂处,万邦来朝,伊丽莎白对默罕默德说,大哥,我不在中石油当前台了,让我和你混吧。劳模和人渣,清华理科生和地铁歌手,刘胡兰和刘亦菲,刘翔和刘罗锅,百花齐放,万紫千红。

如果按这样的标准筛选城市,上海不理想。虽然路网密集,生活精致方便,新长出的建筑也算有品味,但是年头算来太短,外滩就像纽约几百条街道中的半条,基本上都是上个世纪初的东西,清中期都够不上。人也太一样,一样上班勤勤恳恳为老板打工,一样下班勤勤恳恳陪老婆,价值体系完整稳定,芙蓉姐姐之类,三秒钟就会被全体上海人归类为脑子坏掉了。然后不再提起,所以即使再闹几次文革,三周之后,上海人民还是毛蟹年糕梧桐旗袍。

香港不理想。殖民地时候的妓寮西港城就在国际金融中心(IFC)二期百米之外,英国无赖小伙子们带着洋枪在这里遇见苏丝黄,现在不做旧用,职业妇女产业由于劳动力成本等因素,转移到深圳东莞去了。西港城西15米,招商局华泰餐厅,每周四有水饺,皮薄馅大,华南第一,25块港纸管够。东50米,港澳码头,一个小时快船到澳门,赌场强过拉斯维加斯,美金港纸换成塑料圆片片,圆片片扔给红桃方片钩疙瘩K叉。百米外国际金融中心二期,初看像电动剃毛刀,二看像玉米,那里坐上地铁,30分钟到机场,不到两个小时飞到吴哥窟。四百八十寺,莲花粉白,僧衣赭黄。但是,还是人,我不认识王晶,周星驰,不认识黄秋生,李碧华,不知道他们最早见到少年时代的邱淑贞,心里是什么感觉。

纽约不错。也够老,NYSE最早开盘的时候,满族人才刚刚在北京城站稳脚跟,还没有见过纸质钞票。纽约绝对五胡杂处,除了Harlem的黑人是当地人,其他都是外地的。道德宽泛,人不和鱼或者海藻乱搞,就不是新闻。但是,吃得太差了,一个“五粮液”川菜馆,一道不麻不辣的鱼就算纽约的头牌了。

古巴不错。够老,16世纪初,就是海盗巢穴,到20世纪中还是美国黑帮年度工作大会的长期地点。解放之后,古巴革命党们内心纯净,内心没邪恶能量,口袋里没钱破四旧,十几平方公里的老城,从东走到西,30分钟走过500年。但是,土地公有,住房公有。想买房子也没人卖给你,而且,卡斯特罗在欧洲医药和中国针灸辅佐下,身体真的还很好。

还是北京。最近三次回北京,没有一次见到蓝天。沙尘暴里,我问一个老哥哥,会迁都吗?老哥哥说,我们有生之年,可能性不大吧。我问,北京会变成沙漠吗?他说,我们有生之年,可能性不大吧。所以,还是回北京。后海附近整个四合院,不太现实。中等规模的四合院,占地五六百平米,不找三四个打手,没上千万,请不走。砖木结构,两小孩儿墙根撒泡尿就塌了,抹平了重盖,周围二三十个老头老太太找你麻烦。还是在城乡结合部找一块农民宅基地,自己人设计,自己人当工头,自己人画画补墙,我自己住。我问,只租20年,20年之后怎么办?老哥哥说,活这么大,我明白一件事,10年之外的事情,不想。

北京虽然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但是还适合我思考,还能让我混吃等死,灵魂不太烦闷。

(摘自《城市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