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银
近年来,《亮剑》《潜伏》《暗算》等具有革命历史内核的电视剧热播,成为当前大众文化中的一个突出现象。在和平年代,这些电视剧取代家庭伦理剧、情景喜剧,获得更高的收视率,这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甚至,我们可以从社会观念的角度,探讨其背后折射出来的时代精神,以及当前人们关注和思考的问题。不同的电视剧之间,反映的东西有许多相通的内容,本文将重点围绕最近热播的《潜伏》来探讨当前中国人的时代精神与价值观念。
一、电视剧对社会观念的反映
以电视剧来观察公众在一个时期的精神风貌与价值取向,很多严肃的学者可能认为这种做法并不足取。不过,我觉得,从电视剧来看时代价值,是一个特殊的视角,有其可取之处,至少可以起到取长补短,补足其他视角不足的地方。
通过阅读名家的学术著作,或对重要文本进行深入的解读,似乎可以帮助我们把握一个国家的时代精神。但由于普遍存在的偏好伪装问题,这种做法的有效性实际上是值得怀疑的。在社会生活中,人们公开表达的观点,常常与他们真实的想法存在差距,至少是往往存在程度上的差距。这不仅是体制影响的结果,也因为在社会生活中,好管闲事的现象无处不在。当一个人真实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可能会影响到人们对他的评价或者会影响到人们对他的态度时,他所表达出来的观点就会是经过考虑后挑选出来的观点,而不是有什么就说什么。针对这种情况,学术界认为,对要发表的文章进行匿名评审是很有利的事情,它背后反映出一个如下事实:知识分子的偏好伪装是广泛而深远的,我个人的感觉,这种情况在任何国家都是如此。
当我们从电视剧的角度来把握大众文化与时代价值的时候,至少可以明确的一点是,观众喜欢看《潜伏》,并不是在什么压力之下被迫选择的结果,也不是出于功利、职业、迎合社会观念等考虑,而是有意识地去看。对于《潜伏》,人们不用假装喜欢看或者假装不喜欢看,这没有多大的意义。因此,《潜伏》受到国人普遍的喜爱,这件事情本身是真实的。《潜伏》有这么高的收视率,是观众自主选择的结果,而不是谁在强迫他们看。对于观众来说,他只是觉得这个电视剧里面有他喜欢的东西,有吸引他的东西,这就使他看下去,如此而已。
《潜伏》火了以后,很多人对《潜伏》进行了讨论,包括原著作者、编剧、导演、制片人、持左中右观点的学者,他们在报纸、杂志、媒体上表达出来的看法,则可能是经过了精心考虑之后的观点,是受社会压力影响下的产物,多少有失真的地方。
从这种意义上说,当前的大众,他们喜欢看《亮剑》喜欢看《潜伏》,革命历史剧受到欢迎,这个事情本身是真实的,是一个可靠的指标。导演们喜欢拍什么,电视台喜欢放什么,并不很能说明问题。人们喜欢看什么,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老百姓的真实情感和生活状态,能够反映出他们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取向。
电视剧反映的是当前社会的观念,它是观念史的一部分,是社会价值观中的一环,但它反映的不是精英的思想史。从这种意义上说,探讨《潜伏》的社会含义时,重点不在于编剧的意图是什么,而在于它被观众所认可了。正如历史上的孔子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他本人到底怎么想,这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如何理解他,受到了他什么样的影响,到底有什么东西被制度化、社会化了。从这样的意义上说,这些电视剧的意义不在于它的内容、故事本身,而在于它在社会中是如何被看待、理解和解读,它实际上发挥了什么样的影响和作用。
在人们喜爱的电视剧中所表现的观念,是一种大众的观念。在它的内容里面,承载着一些在社会生活和历史进程中实际起作用的那些观念。思想家们可以提出各种各样的主张,但在普通人的意识中,真正能够接受什么,这是另外一个维度,从这样一个维度切入,我们可以触及社会普通公众的所思所想,特别是其思考的方向。
革命历史剧的大受欢迎,是一个很有趣的事情。在西方国家,人们看电视,看到最多的是肥皂剧、情景喜剧,它们从意识形态的角度看似乎是中性的,但实际上也反映了一种价值取向和精神状态,在其背后,仍然有一种艺术化了的意识形态。由于电视剧在当前中国具有重要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远远超过了电影、小说、戏剧等表现形式,因此,它是当代中国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也是一个值得研究和讨论的现象。
二、《潜伏》与社会观念的契合之处
以此为基础,我们从《潜伏》中能够看出什么呢?这里的重点,是普通大众会从中解读出一些什么,什么东西在他们那里能够得到共鸣。对文化精英来说,一首诗、一幅画、一个画面、一句台词,他都能从中读出很多很多东西来,但这不是老百姓理解问题、看待事情的方式。老百姓的方式,是大而化之、粗线条,有很多感性的内容。他也不求甚解,不作很深的追问(如果要做很深的追问,他就不看电视剧,而是去看哲学书了),其背后常常有很多潜意识或情绪化的东西。
用一种相反的思路,我们也可以思考,《潜伏》这个电视剧中有什么东西。因为它是吸引广大观众的,我们可以分析这个吸引广大观众的电视剧中有哪些东西,逆向推测大众的精神状态和粗线条的思想意识。
《潜伏》的情节自然是不错的,但从谍战剧的角度说,它的情节不一定是最出彩的。《潜伏》真正吸引人的,是人物,情节只是更好地烘托出了人物。在《潜伏》这部电视剧中,有几个方面很有意思,也很能契合当前民众的心态。
第一点,是余则成的信仰,及与此相关的他的行为方式。
从某种意义上说,余则成作为共产党员,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讲的无产阶级专政、阶级划分与阶级斗争、剩余价值、经济体制,他对这些并没有什么感觉。
在重庆时,他和左蓝有一场对话,憧憬着抗战胜利后一起过小日子。他把政治想得很简单,认为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总归是一家人,坐下来开个会商量商量不就行了”。左蓝认为他的想法很“天真”,反问他,一个国民党人和一个共产党人,“真的能组成一个无忧无虑的家庭了?”余则成的回答是“当然可以。”然后,他谈到了自己的信仰层面,说“我没什么信仰,如果说有的话,我现在信仰良心。赶走日本人以后,我信仰生活,信仰你。”
这是余则成在自己的恋人面前表达出来的内心真实想法。他后来虽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但并没有把意识形态上的分歧与斗争看得多么残酷、多么严重。他在天津站的行动,背后体现的更多是敌我斗争,而主要不是意识形态的斗争。
余则成信仰的转变过程也很有意思。他的信仰转变,不是理论学习的结果,不是基于纯洁的共产主义信念。而是不满意于国民党的腐败,特别是国难当头时期的腐败。余则成信仰变化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看到的与他曾经相信的,突然出现了明显的反差,他感到对接不上。对接不上的结果,使他原来相信的东西显得荒谬,无法再进行合理的坚持。他这样的变化过程,学者们可能认为不可接受,觉得这样的理由还不够。但普通老百姓就认为这很合理,这样才好。
这反映出大众是如何判断一种信仰和主义的。他们看问题很简单,很直观,不会去读关于这些信仰与主义的文献,辨析这些主义的差别。如果人们告诉他,这个主义可以救中国、可以让中国强大,对他们就很有吸引力。他们信仰的往往不是抽象的主义,而是根据发生在身边的活生生的事实来作判断。比如,信仰某个主义的那个群体的道德水平,常常就是他们是否接受这个主义的原因,是他们对这个主义好坏进行判断的重要指标。
余则成也是这样。他接触的共产党人,像左蓝、吕宗方,以及被他监听的那些人,给他一种不同的感觉,这对于他的转变起到了重要作用。相反,如果余则成是经过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系统培训,系统研究,而加入中国共产党,观众可能反而不那么容易接受。
有趣的是,余则成的主要对手李涯,也得到人们的广泛认同。这背后反映出的一个事实是,信仰在今日社会中已成为一种相对稀缺的东西。一个有信仰的人,一个执著于信仰的人,先不论你信仰的是什么,人们就觉得你有精神追求,有了可取之处,比那些只知道追求权力、牟取利益的人,就有了本质上的不同,要好上许多。
第二点,人们从《潜伏》中看到了官场文化、职场生存,体会着其中的生存技巧。从一部谍战片中,人们读出这些内容,从表面看似乎匪夷所思,但事实就是这样。从一定的意义上说,人们看到什么,反映的是他们心里关心什么。这种关心也许是直接的、目标明确的,也可能是潜意识中的、不知不觉的。
这些职场生存技巧,有些是技术性的,如随机应变、处变不惊、注重细节、考虑周到、大胆行动;但有些却反映了中国文化、中国社会中很深层、很顽固的东西。比如说如何看待上下级关系、如何在不同派系与集团间站队与自处、如何笼络人心应付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等等。在其背后,反映的是中国人对社会关系,对权力、权位的态度。在军统天津站,“权谋文化”几乎无处不在,同僚之间的拉拢、争斗、攻讦触目惊心,职场规则中明的一套与暗的一套之间存在着剧烈的反差。对这些东西,人们并不是简单地厌恶和排斥,因为它们与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经验有某些契合之处。人们对《潜伏》职场层面的观看,也折射出当前职场竞争的激烈和职场生存的不易。
第三点,《潜伏》中表现出国民党腐败的根深蒂固和触目惊心。在20年前的影视剧中,也会表现和刻画国民党的腐朽和反动,但其性质有很大不同。那时刻画的形象,是国民党的残暴、愚蠢、贪得无厌等等;从现在的电视剧中,我们看到的是人固有的贪欲,以及官场腐败的盘根错节,腐败以极其彻底,并试图渗透到社会生活每个角落的方式表现出来。在以前的许多电视剧中,国民党虽然是腐败的,但他们同时也是一个利益共同体,还维持着某种表面上的团结,但现在这些都消失了,这样的腐败更令人心惊,感觉无能为力,对这样的腐败,我们有时感到只能让它彻底烂掉了事。
观众的一个共鸣在于,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个人试图独善其身其实是不可能的。像余则成,如果不是有卧底的原因,他在天津帮吴站长敛财的做法,放在现在就是一个贪官的作为,至少也是为虎作伥,而这却是他受吴站长重用的一个重要理由。但如果不这样,他在那个环境下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彻底的个人利益最大化者谢若林,也得到众多观众的认同。人们认为这人虽俗,但至少不假,能把他对“金钱”的追求贯彻到极点。谢的身份也是一名特工,但他对余则成等人的思维方式感到遗憾,说“生意场上的事,怎么老用间谍的思维来看呢”,他还说:“您要是共产党,我得像祖宗一样的天天供着您呀。谁要是说出去,那他脑子那是缺斤短两。”他这话乍一听确实雷人,但稍微想想,也有道理。在他看来,人既不是为共产主义活着,也不是为三民主义活着,归根到底是为自己活着,奋斗的目标就锁定在为自己。这就是他的人生宗旨,在个性、个人价值被张扬的今天,他的这个“歪理”,也能与人们观念中的某个部分产生某种共鸣。
虽然人们可以理解吴敬忠和谢若林,但从《潜伏》中,还是折射出人们对当前社会中腐败的强烈不满,并希望找到某种扫除腐败、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从余则成、翠平的身上,人们能够感受到一种力量,这是一种在当代社会相对缺失的感觉和力量。从这种力量中,人们可以收获一种希望。李涯被很多人所欣赏的原因,也在于此。
三、当代中国的价值观
从人们对《潜伏》的喜爱中,可以折射出当代中国的价值观。对观众来说,他们的价值观,既不像余则成、翠平、李涯这些人那样,是坚守信条、为理想不惜付出重大牺牲;也不像吴敬忠、陆桥山、谢若林这样。如果做人像余则成这样,在当今社会中会格格不入;像吴敬忠那样,心中又多少觉得不高尚,有些可鄙。但在这两组人身上,都有大众可以接受、愿意接受、甚至不得不接受的东西,这两组人在公众那里都能得到共鸣。
这反映了当代中国人面临的价值观上的一个根本难题:就是如何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坚持自己心中的基本操守,坚守自己的道德、价值底线。如何在赚钱、琢磨跳槽、思考如何打败竞争对手的同时,又要找到自己精神的锚点、明确做人的意义,找到精神上可以告慰自己的东西。
这个难题的产生,是社会价值观变迁的结果。二三十年前,共产主义被视为不容挑战的、唯一正确的意识形态。此后,中国经历了一个价值多元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市场的力量逐渐显现。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国家政策鼓励的结果。
中国的政治价值观经历了重要转变,由此也产生了一个一直未能妥善解决的内在难题,这个难题的一开始是如何在正统的意识形态中,把对金钱的追求合法化。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专门拍了许多影视作品,其导向是提倡人们发家致富。这一导向取得了成功。但由此带来的后果也很严重,出现了很多问题,特别是传统道德和价值观的瓦解,导致社会生活的空虚,很多人看不清生活的意义。
到后来,这个问题变成了它的反面,就是如何在把对金钱、物质利益的追求合法化以后,继续维持和巩固正统的意识形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信仰问题的性质在于,一个人同时要逐利,同时要有精神追求,要过有意义的生活。而精神追求,在一定程度上要求克制和抑制对物质利益的追求,这就产生了一种张力,这是当代中国人面临的难题。
从这个转变的过程看,一开始,改革开放之初,中国人还非常穷,那个时候,金钱的吸引力是巨大的;但当时的人同时还有着比较强的信念和道德观念,对金钱的“腐蚀”又有一定的抵抗力,社会价值观转变的大方向虽然不会改变,但转变过程相对平稳,大体还有一种平衡。
随着这个转变过程的继续进行,金钱的影响力逐渐上升,而信仰的抵御能力逐渐下降,金钱的诱惑越来越难以抵御,直至道德上的虚无主义,类似于谢若林这样的想法,在很多人的心中萌芽、生长。这种精神状态变化造成的外在表现,是腐败的高发,以及普遍存在的社会不公。这种状况的形成,并不是某个人理性设计的结果,而是社会演化的产物。
现在,改革开放已经进行了30年,虽然中国经济谈不上有多先进,但大家都还过得去。人们不那么穷了,但信仰也没有了。生活的趣味并不大,对金钱的渴望虽然还在,但也不是那么强烈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信仰问题重新被提出来。当前,中国社会还处在继续转型的过程中,还在往前走,但人们对于往哪里走,如何走,有时也会产生困惑,觉得需要停下来想一想。
从社会价值观发展的角度看,当前需要的是融合,这也是中国思维传统的强项,就是把一些性质上不同的东西,以实用主义的方式调和在一起。中国社会主流价值观变化的方向,或者说需要完成的任务,是把发展经济、繁荣富强、奔向小康、维护个人权益这些东西,与理想、主义、抽象的价值观和信仰相调和。如何厘清它们的关系,缓解它们内在的张力,是未来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