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波
晚清刘鹗的《老残游记》第二回写明湖居白妞说鼓书,堪称匠心独运,出神入化。它首先于“无处写有”。白妞远未出场,她的技艺风采早已成为人们街谈巷议的焦点。招子的糨糊未干。便引起满城的赞誉,“举国若狂”,连旅店茶房也大谈“此人是天生的怪物”,“听了她唱书。无不神魂颠倒”。人们慕名而来,为听书而听书。说书场有几百张桌子,却是座无虚席。来晚的人从袖子里送看座的二百个钱“得一条凳在人缝里”坐下,再晚者只好从“夹缝”里坐下。书场拥挤之状,人员之多,足以衬托出白妞说书技艺的精湛无比。作者对听书人到场时间的描述,也是不厌其烦。十二点的书,九点吃饭,十点到书场已是很早,却只见书场已人满为患;十一点钟。许多官员携着家眷也已到了:快到十二点钟时。前面几张空桌已满了;到了十二点,才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作者如此精细地罗列时间,吊足了听书人的胃口。再看听书人的身份,有官员、生意人、读书人和普通市民。听书人阶层之多。人员之杂足以凸显出白妞的说书艺术雅俗共赏,魅力无穷。这里我们发现,场中虽未见白妞,可作者写的每一句话,叙述的每一件事又无不与白妞有关。
上午十点老残来到明湖居大戏园子,这似乎逼近了我们关注的焦点,但焦点处依然为“无”:“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桌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两个铁片儿,心里知道这就是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半桌子后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人在台上。偌大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看了不觉好笑。”作者以闲适之笔,故意把焦点所在地打扫得干干净净,让人于“无”中酝酿一种焦急的期待。下午也不让白妞过早出场,首先露面的是一个卑陋的琴师,听众的失望从闹哄之中可见一斑。而琴师的几声调弦却引来了几多掌声,可知琴师也并非等闲之辈。随后真正的说书人黑妞出场了,但作者从老残的角度看并不知此人不是白妞,只听乐声如新莺出谷,如乳燕归巢,“觉一切声音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从老残来看,等待了两个多小时听如此如仙乐一般的说书已是不虚此行。哪知那并非白妞,“黑妞的好处人说的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黑妞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此一番话让老残哑然,如此左写右写,到底还是没有白妞的白妞,还是元中之有。
让人“以为观止”的音乐竟不是极品,那么白妞演艺会如何呢?焦点终于到位了,而这次确实又未完全到位。白妞登台并未演唱。先弄梨花简,再运转眼神。不过这未到位处,又有所到位;她“把梨花简叮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顽铁,到她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又将鼓锤子轻轻地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白妞)看见我了”。人未发声,听众已是心旌摇荡,白妞见“我”,“我”之荣幸,“而鸦雀无声”之场景,更能表现出听书人此时激动而渴盼的心情!最后才是焦点的完全到位。于是我们便听到了白妞那仙乐般的声音了。
就聚焦而言,这是真真切切的“有”了。然而往往是“有”极则生“无”。这里没有一句话涉及白妞唱词的内容,全然是她唱腔声调形式的感觉,这种避实就虚。以“有”趋“无”的叙述方式打破了以往小说的写法。内心的感觉是无形的,把无形之感觉有形化,这就要在描写对象以“有”趋“无”的时候,在描写手段上反其道而行之,实行由“无”返“有”,以有形写无形,用可见到的形象、可经历的事情、可体验的感觉作喻体,使读者借助其他感官来体会声音的美妙,这就是修辞所说的“通感”。如:“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帖。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细腻描摹了听众听了音乐后那种沁人心脾的舒适感觉。“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写其声之悠远。“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山腰盘旋穿插”写其音调之婉转。“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绝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更是写出了高腔之无穷,变幻之神奇。声暂歇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遂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同时显现。声音如“花坞春晓”“百鸟乱鸣”,让人感到眼花缭乱,耳不暇接。这段文字作者运用了多姿多彩的比喻方式,出色地以有形描写无形,达到了一个神异的幻觉境界。《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意思是说声音和物象一样,它们过于“大”了,超出了听觉和视觉的范围,也就难以听到声音和看到形象了。同样道理,被聚焦的“有”膨胀到极度,就可能转化为无。这个“无”实质上是“有”的极致,隐含着“大有”。王小玉的精湛演唱,无疑是聚焦于“有”,而这个“有”又需用“无”来表达,“有”“无”相生带来了极佳的审美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