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分量

2009-10-22 09:12胡杨
民族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少校营长

胡杨(满族)

都说地震发生前会有征兆,比如晴天打雷、半夜鸡叫、鸭子上树、猫哭狗笑什么的,奇怪的是,这次大地震事先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川都市郊有一处著名的水利工程风景区,四季都是山清水秀花红柳绿,水声潺潺小鸟欢叫,要多美有多美。在三五成群的游客队伍里,我和罗少校东看看西瞧瞧,这拍拍那照照,心情好极了,一点都感觉不出大难就要临头。

选好景,我把数码单反相机递给罗少校,叮嘱道:“老罗,按快门的时候手千万不能抖啊,一抖照片就虚了。”

“老胡,你就放心吧,绝对没问题。”罗少校信心满满地答道。

照完,他怕我不放心,特意把照片回放了一下,我看后相当满意,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看我和罗少校在风景区里结伴同行,有说有笑,但并非旧友,实际上我认识他还不到一个小时。天下军人皆兄弟,认识时间虽短,我俩却很能聊得来。

说起来真是缘分,要不是今天周颖变卦了,我还不大可能认识罗少校呢!

来这座城市的游客,大都是奔着这个著名的水利工程来的,以我的理解,它不过是个既能分洪又能蓄水的大坝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在我老家有的是,只不过不像它这么古老这么大而已。

但架不住周颖喜欢,非要来看看不可,我也就只好跟过来了。

周颖是我的女朋友,是往媳妇这个方向发展的女朋友,人长得漂亮不说,身段那才叫棒呢,脑袋瓜要多灵光有多灵光,总而言之挺勾我魂的。不过,她的脾气有点大,得理不让人,有时很让我头疼。

本来我和她商量好了,今天上午到这里来游玩,但计划没有变化快,昨晚不小心和她吵了一架,结果早晨我起床时,发现床上少了个大美人,床头柜上多了张小纸条。

纸条上横着一行漂亮的小字,“我爬龙门山去了,不会回来了。”

看完纸条,我心里开始懊悔。说实话,这个漂亮女孩要是真跟我分手了,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找替补的。

我光着屁股从沙发上跳下来,打开房间所有的橱柜,希望能找到她留下的物件。可惜,什么都没留下,全带走了,包括她昨晚吃零食时制造的瓜子皮、果核等垃圾。

我又跳回到沙发上,从垫子下摸出手机拨打她的号码。听筒里面传出的不是那首熟悉的彩铃,而是换作一个老女人的声音,这个老女人先是用中文接着又用英文很严肃地告诉我:“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说翻脸就翻脸,这个绝情的女孩!

我提着旅行包把房退掉,满腹心事上了出租车。

“去哪里?”出租车司机问我。

“飞机场。”我没好气地告诉他。

出租车司机的心情倒是不错,不但不计较我的态度,路上还不停地没话找话,问我哪天来的?到哪里玩了?吃什么了?真是烦死我了。

我用最简短的语言敷衍着他,心不在焉地浏览窗外,心情糟透了。

半路上,当出租车司机听说我还没有去大坝参观时,小眯缝眼立刻瞪得很夸张,仿佛坐在他旁边的是天外来客。

我仅仅溜了他一眼,不想理会他。

没想到他还来劲了,把那个大坝吹得天花乱坠,没完没了地劝说我去看一下,说如果不去那个大坝留张影,就等于没来过这个城市等等。我这人哪儿都好,就是耳朵根子软,三说两说就被他说服了,于是车子调头直奔大坝风景区。

在风景区里转了一会儿,我发现这个地方还真值得看看。眼前的大坝虽说是古代的“政绩工程”,但建造得巧夺天工,历经两千多年而不废,至今仍泽润着千万亩良田。我看得兴起,很快发现了一处绝佳的取景处,这时问题来了,附近一个游客也没有,谁给我照相呢?

我正到处踅摸呢,一名穿陆军军装,戴少校军衔的军官从远处朝我这边晃悠过来了。

我一瞅他走路那架势,就知道是个大学生干部。大学生干部军训时间短,上的都是“速成班”,速成的结果就是走起路来两条腿大步流星像军人,但弓着腰晃着脑袋又像老百姓。

我冲他招了招手:“少校同志,帮我照张相吧!”

少校笑眯眯地晃悠过来了。

他个头跟我差不多,皮肤略黑,脸色绛紫,长了一张令人信任的面孔。

“这是数码单反相机,自动对焦,好用得很。先用这个取景器取景,然后按这个银色的按钮就行。”说完,我把相机递到他手里。

他接过后看着相机说:“这种相机我没用过,照不好你可不要怪我哟!”

我说:“不会的。”

少校说:“那我就先试试,要是不满意,再给你重照呗!”

照完了,我接过相机回放他的劳动成果,感觉照得还行。

道完谢,我和他闲聊起来。

“贵姓?”

“免贵姓罗。”

“你这是出差,还是休假?”

“都不是,我是来旅游的。”

“旅游干吗还穿军装呀,多不自在,你一个人么?”

“对,就我一个。”

“怎么没带女朋友?”

“想带,不是还没找着么。”

“要我看,你不是找不着,是挑花眼了。我看你挺年轻的,不到三十吧?”

“二十七。”

“二十七?二十七就干到少校了?厉害!厉害!”

罗少校很谦虚地笑笑,没有接话。

看着罗少校,我真有些无地自容。自己三十出头了,几个月前才把中尉军衔换成了上尉,就这还费老鼻子劲了。

眼前这个胡须还软软的小伙子进步实在是太快了,要么是大有来头,要么是有过人之处。

我问他:“你当的是什么兵?”

罗少校听后有点不高兴,上下打量着我。

我突然意识到这种聊天的方式不礼貌,赶紧自我介绍说:“你别误会,我也是当兵的。”

说完,我从包里把军官证拿出来,在他眼前亮了一下。

就亮这一下,我俩的距离就被拉近了,他的眼神、表情,还有语气立马大变样。

“我是陆军航空兵。”

“别告诉我你是飞行员。”

“不好意思,让你说着了。”

我激动得直拍大腿,愈发对他肃然起敬。

“真的!羡慕死我了!你知道么,我眼睛特好,身体特棒,从小就想开飞机,可命不好,到现在也没开上。”

罗少校舒展着眉头问我:“那你是什么兵种?”

我摆摆手说:“唉!别提了,我是工程兵,就会开推土机、铲车、吊车什么的,成年累月干些没出息的事。”

罗少校倒是很幽默,“哎!那倒挺有意思的,你看咱们俩凑到一起,一个能上天,一个能入地,也不得了,这可是缘分哪!”

这话没错,我抓起罗少校的手说:“对,这就是缘分,绝对是缘分!兄弟,啥也别说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偶像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你给我讲讲开直升机的事,怎么样?”

罗少校有些犹豫:“这样不好吧?”

我生怕他不答应,于是不再用商量的口吻:“都是当兵的,客气什么,这事就这么定了。前面的景色不错,走,你再给我照一张,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照相,走到哪照到哪,对我来说,旅游就是照相。”

我站在江边取好景,把相机递给罗少校,叮嘱道:“老罗,按快门的时候手千万不能抖啊,一抖照片就虚了。”

罗少校接过相机:“老胡,你就放心吧!”

我拎着旅行包摆了个POSE,等着罗少校捏快门。

罗少校喊:“一、二。”

我正要喊“茄子”,刚张开嘴,就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晕眩,整个身体连同脚下的土地都在摇晃。

同时,我发现罗少校不对劲,像被点了穴似的,傻傻地往我身后看。

我猛回头,看见江对岸的大石头像下饺子似的往江里掉,噼里扑通的。再往下看,妈呀,江水怎么开始倒流了?

出于本能,我拉着罗少校转身就跑,像两只受惊的兔子逃离了江边,狂奔到空地中间才停步,汗水瞬间湿透了衬衫。

这时我听到从地底下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像是有很多辆重型坦克要开过来。我还看见对面不远处的几十家店铺在相互挤撞,屋顶上的瓦片稀里哗啦地往下砸,游客们惊恐地躲闪着,喊叫着,捂着脑袋连滚带爬地向外逃命。

最恐怖的是,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尘土开始遮天蔽日,天突然黑了下来,大有世界末日到了的架势。

我脑袋当时就大了,第一反应是敌人把核导弹打过来了!

我紧紧抓住罗少校的手说:“兄弟,这回坏了,核大战开始了,我们要打仗了!”

罗少校迟疑地说:“不像是战争,好像是地震!”

还是开飞机的见过世面,没错,这就是地震,而且是大地震!

“快跑,地震了!”有游客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猛地想起周颖,开始乱摸衣服兜,摸到手机后熟练地拨下属于她的十一位数字,再也没有比这更快的动作了,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号码拨出去了,可还是晚了,怎么打都打不通。

通讯断了!

我真是急了,蹦起来丢下罗少校,发疯般地拨开密不透风的人群,慌忙往景区外面奔。

到了景区门口,我一把拉开车门钻进出租车后排座。

“司机师傅,快把我送到龙门山。”

车子半天没动,怎么回事?

我正要冲司机发火,却发现驾驶员的座位是空的。

司机早逃命去了。

我从车里钻出来往四周一看,发现想打车出城已不可能。街道上大大小小的车挤成一团,没有车的全在街上疯跑。我眼看着一家老小从我眼前跑过去,一会儿又折回来了,跟吃了迷魂药似的。我还看见一个抱着小狗狂奔的大妈把坐着轮椅的大爷撞倒在地,大妈倒是没忘说声对不起,但并没有把人扶起来,而是头也不回地跑掉了。我赶紧上前把大爷抱到轮椅上,大爷比大妈更绝,连谢谢都没说就开路了,轮椅摇得比电动车都快,看得我目瞪口呆。

余震一波接一波,街道两旁的人们不断被掉下来的砖石砸倒在地。

我看着四周的高楼,心里紧张地盘算着下一步行动。眼下局面已经失控,必须得有人站出来,这时候不能再谦虚了。

我弯腰拾起商贩叫卖用的小喇叭,跳上出租车的顶棚,大声喊道:“乡亲们,不要慌,我是解放军,现在大家听我指挥,马上远离楼房和商铺,向开阔地带跑,请大家远离楼房和商铺,向开阔地带跑。”

数百名群众从慌乱中镇静下来,纷纷向我指出的方向跑去。

我也得跑,得跑到龙门山去找周颖。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往哪跑才对呢?周颖啊周颖,这回你可把我害惨了。

“解放军,快去救救我的娃儿,我的娃儿不见了!”

我循着声音低头看,看清后吓了一大跳,一个满脸是血的中年妇女紧紧地拽住我的裤脚,旁边还站着一个戴着眼镜的矮个子男人。

我从车上跳下来问:“你们的娃儿在哪里?”

“在鸭鸭幼儿园。”“眼镜”答道。

“远不远?”

“不远,就在前面。”

“可我还得去救我女朋友呢!”

“解放军同志,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求求你了!”

我是人民子弟兵,现在人民有难,要求我出手,我还能说什么,只能说:“快带我去。”

“还有我。”罗少校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看上去惊魂未定,连军帽都跑丢了。

等我们跑到“眼镜”手指的地方,却怎么也看不出这里是幼儿园。

这哪里是幼儿园,分明是废墟嘛!就在这座堆得有小山高的废墟里,掩埋着十几个老师和一百多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你们在空地上等着,我上去看看。”

我只身爬上废墟,发现脚下全是混凝土构件,一大块一大块的,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此时,不断有满头大汗的家长跑过来,把手搭到嘴边成喇叭状,狂喊自己孩子的名字。

我瞪大了眼睛寻找着老师和孩子,找了半天,只看到泥土中埋着一个玩具娃娃,头发遮住了娃娃的半张脸,另外半张脸上全是土。当我走过娃娃身边时,娃娃突然开口说话了:“叔叔,救救我!”

我吓得一激灵,缓过神后仔细瞧,这才发现仅仅露出一个头的“玩具娃娃”是个小活人,她的身子被挤压在几块水泥板交错成的狭小空间里。

我快步上前,把两只脚伸进了她所在的缝隙中,弯下腰抓住水泥板往上抬,水泥板动了一下,只动了一下。太沉了,我一个人根本搬不动。

我侧过身子,回头喊了一嗓子:“快来人哪,都过来搬啊!”

十几双大手齐刷刷地凑了上来:“一、二、三,一、二、三……”大家使尽全身气力,一块巨大的水泥楼板慢慢被掀开、抬起,接着“轰”的一声被扔到了一旁。

小女孩得救了!

很快,又有人发现了幸存者。

这是个大人,被埋在碎石和水泥堆中,露出一张布满灰土的惊恐面孔,吓得已经不会哭也不会叫了。因为头发短,我起初还以为他是个男老师,把人救出来后,才知道她是个女的。

救她时费老鼻子劲了。

由于没有任何工具,大家只能跪着或趴着,拼命地用手刨,把一块块断砖碎石扒开,用脸盆把水泥灰土飞快搬走。

我找来一根很粗的木棒,吃力地将她身上的水泥板往上撬,撬着撬着,突然“叭”的一声,木棒断成了两截。

“老胡,这里有一根钢管,再试试!”

罗少校又找来一根拳头粗的钢管,塞到水泥板下,大家一起用力,想把水泥板撬起来。水泥板实在是太重了,几个壮汉憋得脸红脖子粗,把全身的劲都使出来了,也没把水泥板挪动,钢管却像面条一样弯了下来。

这可咋整?我急得直蹦,恨自己不能长出一双钢铁巨手,立即掀翻压在她身上的钢筋水泥。

不对,等等,等等,我可以有钢铁巨手啊!

我问“眼镜”:“这附近有没有吊车或者铲车?”

“眼镜”想了想:“有,有个铲车。”

我问:“在哪儿?”

“眼镜”说:“离这里不太远,但我不会开有啥子用?”

我说:“可我会呀!”

“眼镜”的眼睛瞪得溜圆,问:“真的假的?”

我说:“少罗,快带我去。”

我刚抬起左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告诉罗少校:“我去找铲车,你去找些头盔来,给埋在废墟里的人戴在头上。现在随便一块掉下来的小石头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罗少校一脸苦相:“老胡,你说得对,可是这时候你让我上哪找头盔去?”

我说:“你想办法嘛!实在找不到,脸盆、菜盆、水桶、马桶都行,只要能保护脑袋,什么东西都行。”

罗少校又叫上几个人,分头找去了。

我紧跟在“眼镜”的后面,心想有铲车太好了,既可以挖,也可以铲,还可以吊东西。

来到铲车底下,我傻眼了。

一块大铁锁挡住了我钻进驾驶室的去路。

我问“眼镜”:“钥匙呢?”

“没有!”说完,“眼镜”出了个馊主意,“砸开吧!”

眼下是特殊时期,也只能这样了。

我搬起一块大石头猛砸,砸了半天,大铁锁安然无恙。

我急中生智,又抱起石头朝驾驶室玻璃窗砸去。

“咣当”一声巨响,玻璃粉碎。

“眼镜”在我背后猛鼓掌。

我兴高采烈地钻进驾驶室,低头一瞧,又傻眼了。

仪表盘是被掀开的,里面一堆五颜六色的电线,乱糟糟的绞成一团,十有八九是淘气的娃娃们捣的乱。

这些娃娃是怎么钻进来的呢?

我四下一望,鼻子差点气歪了。

驾驶室四扇玻璃窗,有三扇没有玻璃,就一扇有,还被我辛辛苦苦砸掉了。

“眼镜”在下面等不及了,仰着脖子问我:“怎么样?能不能开走?”

我说:“试试看吧。”这时候只能把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在接线路的同时想,没钥匙倒还好办,我能把点火开关的线接上。可蓄电池要是没有电怎么办?这么重的铁疙瘩没人能推着。即使有电,油箱里要是没有油怎么办?这时候上哪加油去?

地面又是一阵晃动,不远处的楼房像多米诺骨牌般齐刷刷倒下,粉尘夹杂着小碎石像烟雾般一阵阵腾起,以每秒几米的速度向我袭来。

铲车下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我,让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

没有任何工具,也没有测试仪,只能凭着自己多年积累的经验,一根线一根线地查。查过一根,有个仪表动了,灯也亮了。再查一根,又一个仪表有反应了,指示灯也亮了。

既然报警系统和各种指示灯都没问题,这会儿我心里就踏实多了,因为机器一是有电,二是保护系统并没有受损,也就是说机器的核心部件没故障。

我跳下车把机油、水位检查过后,一拧点火开关,只听轰轰几下,着了。

“眼镜”高兴得冲上来照我的脸蛋叭叭就亲了两口,周围的群众一片欢呼,连“解放军万岁!”都喊出来了。

什么事都不能高兴得太早,发动机突然发出几声呻吟,熄火了。

人们的心又凉了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眼镜”问我:“怎么回事?”

“刚才油门给大了,燃烧不充分,发动机憋死了。等一分钟,再打着。”我胡乱猜测着说,其实我心里很虚,万一不是这样就惨了。

一分钟!

一分钟咋这么漫长?

时间到,我再次打火,嘿,真着了!

我看下油表,只有三分之一的油位,我对“眼镜”说:“你赶紧找柴油去,快没油了。”

还没等“眼镜”答话,就有人抢着说:“我知道哪有油,再来几个人,跟我抬油桶去!”

收臂,转弯,起步,我把铲车开到废墟上,先把压在那个女老师身上的钢筋混凝土构件挪开,紧接着群众进场把碎石砖块清理出去,然后再吊,再清理,众人期盼的结果真的出现了,女老师安全获救。接下来,在预制板的夹缝里,在钢丝床的下面,在墙角的被褥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救了出来。每救出一个人,乡亲们都要给我热烈的掌声。

“解放军,好样的!再救一个!”

人民群众的呼喊声让我热血沸腾,我和死神展开了赛跑,不知疲倦地操纵着铲车,吊大梁、挑柱子、破楼板,就像筷子插豆腐似的,又快又准,省了不知多少人力。因为有了我开的这台铲车,救人的速度明显加快,被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我得到的掌声和喝彩声也越来越多。

就这么着,一不小心,我成了大英雄。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我的运气就没了。

幼儿园废墟的表层被清理完后,再往下清理就难办了。

就在我眼前,一个小男孩的下半身被房梁死死地压住,痛苦的眼神里充满了求生的欲望,他不停地哀求我:“解放军叔叔,快救救我,我好痛!”

糟糕的是,压住他的房梁和立柱交织在一起,结构超级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吊错了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搞不好我会害了这个小男孩,先吊哪一根呢?我犹豫起来。

他的父母亲为了救他,已经刨半天了,刨得满手是血,此时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星,“扑通”跪倒在地,拉住我的手哭道:“救救孩子,救救我们的儿子!”

小男孩也哇地哭开了:“叔叔,我好难受,好痛啊!”

我还是不敢妄动,就在我犹豫的工夫,该死的余震又来了,围观的人们吓得四散而逃,只剩下我和小男孩的父母。

余震过后,我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操作着,把压在他身上的房梁吊起来,再把水泥柱挪走,干完这点活,我手心里全是汗。

不幸的是,因为被埋时间过长,他在被挖出来几分钟后,就停止了呼吸。他的父母紧紧地抱着小男孩渐渐凉去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鼻涕都流出来了。

我有心想劝劝他们,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直愣愣地站在旁边,打心眼里替他们难过。

小男孩的母亲哭着哭着,忽地站起来怒视着我,然后发疯般冲过来,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没有任何防备,结结实实地倒在了地上,我刚爬起来,她又用头撞我的胸口,我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这时,“眼镜”夫妇冲上前去,死死地拦住了小男孩的母亲。

她像个疯子似的又蹦又跳,不停地对我破口大骂,骂我见死不救,害死了他的儿子。

“眼镜”夫妇用很浓重的川话劝她:“你儿子是被地震害死的,不是解放军害死的,解放军是来救人的,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哦!”

周围的群众都涌上来安慰这对年轻又不幸的父母,把我甩在了一边。

我没法解释,也不愿解释,只能傻站在那里,这时我的心口窝好痛,好痛!

通情达理的“眼镜”夫妇挤出人群,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让我解解渴,消消气,别把刚才的事情往心里去。

我一口气把这瓶矿泉水干掉,擦了擦嘴,问“眼镜”夫妇:“你们的娃找到了吗?”

“眼镜”晃了晃脑袋说:“还没有。”

他媳妇心里着急,竟然当着我的面哭开了,也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眼镜”把媳妇紧紧地搂在怀里,激动地说:“我们两个都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儿子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他要是真的不在了,我们俩活着也就没啥子意思了。”

我安慰他们说:“不会的,你们的儿子肯定还活着,我一定把他给救出来。”

正说话的工夫,对面跑过来几十个武警,手里拿着铁锹、镐、脸盆等,跑得额头和脸上全是汗珠子,他们没有停下来,看样子是奔受灾更严重的地方去的。

看见他们,我一拍脑门,想起一件大事。

我赶紧掏手机,想给营长打电话。

糟糕的是,我的手机找不到了,浑身上下掏了个遍也没有,肯定是丢了。

“眼镜”看出了我的心思,把他的手机递给我。

我没客气,接过后就拨,这时手机有信号,通了。

“营长,我胡杨啊!”

我能感觉到营长很激动,激动得声音都变调了:“你这家伙在哪里?”

“我现在川都。”

“什么?川都?你怎么休假休到川都去了?”

“我陪女朋友来旅游的。”

“两个二百五!你们上哪谈恋爱不行,非往那里跑,这回惹上麻烦了吧!”

“营长,你别马后炮了,谁知道这里会地震。”

营长问我:“你受伤了没有?”

我实话实说:“受了点轻伤,不碍事。”

营长又问:“你女朋友呢?”

“丢了!”

营长急了:“什么?丢了?赶紧找啊!”我说:“没时间哪,我在救人,救完人就去找她。”

营长又说:“你听着,我马上把你的情况向团长报告,你的手机要保持24小时开机,有情况及时报告。”

“营长,我手机丢了,这个手机是我借老乡的。”

“连个手机都看不住,你可真有用。”

我是想去找周颖,但走不了,因为这里的群众不让我走,我现在是他们唯一的救星。

天渐渐暗了下来,整个晚上狂风四起,暴雨如注,余震不断。

饥饿和疲劳这两个“敌人”开始对我前后夹击,连续不断地发起冲锋,我咬牙坚持着,到了后半夜,终于顶不住了,像面条似的瘫软在驾驶室里,罗少校和几个汉子连抬带架把我弄进救护车里输液。

罗少校的军装湿透了,前身后背沾满了泥浆。一天来他和我并肩作战,站在驾驶室旁边为我指示目标,和我一起救了很多人。

罗少校把我放倒在医疗床上,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出去救人了。

无色的液体一滴又一滴流淌进我的血液里,在我的身体内部产生着化学反应。几个“白大褂”围在我身边忙前忙后,问这问那,其中不乏动听的川味女中音。我很想看清她们的长相,怎奈四肢发软,眼皮发沉,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来。

“解放军,你不能睡,因为还有很多人需要你去救!”一个女中音趴在我耳边告诉我。

我像被打了强心针,猛地睁大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扒着车窗玻璃向外看去。

我看到在废墟外面有成群结队的家长守候,一看到有人被担架抬出,就用一切可以照明的工具帮他们照亮前进的道路。我的耳膜除了能听到风声和雨声,还有家长们的哭喊声:

“是男娃还是女娃?”

“是不是穿的运动服?”

“鞋子是什么牌子的?”

“这是我的娃儿!这是我的娃儿!他还活着!”

在一连串的呼喊声中,一个找到了孩子的父亲冲到担架边,兴奋得手舞足蹈。

在废墟另一边的空地上,则躺着离开这个世界的孩子们,父母和亲人悲痛欲绝、哭得昏天黑地,可永远也唤不醒他们。

“娃!我的儿!我是爸爸啊,我是妈妈呀……”

这声音听起来好熟悉,我擦了擦玻璃,果真是“眼镜”夫妇。

我坐不下去了,咬紧牙关站了起来,在护士的搀扶下走出救护车,一步三晃地朝“眼镜”夫妇走去。

还没等我走到近前,令所有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痛失爱子的“眼镜”夫妇哭干了眼泪,商量了一句,然后手拉着手一头撞到旁边的水泥柱子上。

夫妻俩想必是下定了决心,撞得太狠了,脑浆都撞出来了。

这事发生得太快,我和周围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发生。

所有人都看呆了,看傻了,真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的父母,竟有如此的人间悲剧。

我受不了这个刺激,心口窝绞得生疼。我不得不坐在地上,用手抚摸着胸口。很快有“白大褂”过来要把“眼镜”夫妇的尸体抬走,我想了想,把“眼镜”裤子里的手机掏出来,装进了我的衣兜里。“白大褂”迟疑地看看我,但是没拦也没问什么,我也懒得跟他们解释。

罗少校领着两个记者模样的一对男女小跑过来,毫不客气地把我架起来,再次把我送进救护车,使本来就狭小的空间变得格外拥挤。

罗少校指着我气喘吁吁地对他们说:“记者同志,他就是我刚才和你们说的救人英雄,他是没穿军装的军人,你们采访他吧。再见!”

说完,罗少校急三火四地跳下车救人去了。

我刚想下车,却被两个记者死死拦住了。

男的扛着摄像机,女的拿麦克风问我:“你知道你今天救了多少人吗?”

“不知道,记不清了。”我老实回答。

女记者问:“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五级以上的余震发生了好多次,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我如实回答。

女记者问:“发生余震时很危险,你不怕救人时被埋到废墟里面去吗?”

我说:“顾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女记者又问:“当时你想到了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没想。”

记者还想问,我不耐烦地说:“求求你们,别问了,你们有这闲工夫去救人行不行?”

我不由分说拨开他们,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恩人哪!我们全家给你叩头了。”

我刚从救护车下来,就有一大片人齐刷刷地跪在我面前,一个劲地磕头言谢。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地震,我不大可能认识他们,但现在他们已经是我的亲人了,看着这些大难不死的亲人,我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我抱起最小的孩子,也直直地跪了下去。

那一刻,所有人都泪流满面。

早晨,雨终于停了。

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像被罩上了一块脏抹布。

放眼四望,我仿佛处在黑白两色的人间地狱里。

到处都是断裂的墙壁和残砖废瓦,到处都是尸体和哀号痛哭,真是惨不忍睹。

我看到已是阴阳两界的一家人,丈夫死了,脸被蒙上了白被单,妻子被人搀扶着过来认尸,起初她怎么都不肯相信,掀开后信了,用那白被单的一角拼命扇着丈夫的脸,扇着扇着号啕大哭:

“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

“我恨死你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了,我和儿子怎么办?”

“你这个混蛋,你这么不负责任地走了,让我们娘俩怎么办?你让我们娘俩怎么办?天哪!”

啪啪扇脸的声音,飞快舞动的白床单,深深地刺激了我。他们的儿子,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站在旁边,默默地哭,低着头不说话。他没有对母亲劝一句,劝是劝不住的,不如让她好好哭一场。

还有些不死心的群众围着废墟乱转,声音嘶哑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寻找着亲人的蛛丝马迹。

我实在是看不下了,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一处废墟的制高点,想抽支烟,摸出烟来看,早都在兜里沤烂了。

“这里还有人活着,我听到有婴儿在哭。”

说话的是罗少校,我刚才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正靠在铲车的轮胎上打盹。

尽管我怀疑罗少校是在说梦话,但还是急不可耐地从废墟上跳下来。

这是座六层高的楼房,已经被地震摇晃得支离破碎,到处都是纵向裂开的大口子,离远了看,像是拉开的手风琴。那个命大的婴儿的哭声,恰恰是从下面传出来的。

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得出,要想把人营救出来,从废墟的上面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必须想出特殊的办法。

在这种情况下,铲车是不能用的,手挖又太慢,再说也挖不动?怎么办。我和在场的人都麻爪了。

时间不等人,再等下去,万一来了余震,婴儿的小命就不好说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心头火起。

十万火急时,我从“眼镜”裤兜里拿走的手机响了。

果真是营长打来的!他说大部队已经到了,问我现在哪里。

我们团是工兵部队,各种装备相当专业,平时就承担着驻地的地震灾害救援任务,紧急情况时可派往四面八方。

战友们都是全副武装,爆破、拆除、起重等装备一应俱全,看到他们,我心想,这下那个命大的宝宝有救了!

战友们都围上来打招呼,几个连长还问我怎么没有被砸死。

最激动的要数营长,他的心思我知道,我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他这个营长就提不上去了。

眼下救人要紧,我赶紧把婴儿的情况告诉了他。营长察看完现场,也皱起了眉头。

我出主意说:“最好是从废墟的下面打洞营救,这样更容易接近目标。”

营长想了想,同意我的建议。一声令下,全营官兵在废墟上迅速展开救援,身强力壮的迅速搬运着能够移得动的预制板,灵活机巧的携带手提专业工具开始打洞。

通信员把我的军装带来了,我赶紧换上了迷彩服。

几个战士用液压剪剪开扭得乱七八糟的钢筋,不断地掏着里面的水泥块和木板,很快一个洞口出现了。

我迅速钻进了洞口,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很快看到一个后背对着我,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妇女。

我拽了拽她的肩膀,僵硬得像块石头,肯定是不行了。

她跪在地上弓着身体,头朝下,双臂紧紧环绕着,我怀疑她怀里应该抱着重要的东西。也许是存款折,也许是金银首饰。

好不容易爬到她侧面,这才发现她怀里紧紧地搂着一个男婴。最让我震惊的是,小不点紧紧地咬着妈妈的乳头,都已经咬出血了。

我的眼睛模糊了,仿佛看到了灾难来临时那一秒的景象:这位母亲正在床上哺乳,房子突然塌了,横梁狠狠地向母子砸来。她以闪电般的速度紧紧地把儿子抱在怀里,用脆弱而又坚强的身躯保护了儿子,挡住了死神。在最后的时间里,她用伟大的母爱为儿子创造了一个生命的空间。

我想从她的手中把孩子抱过来,但是我抱不过来,因为她把孩子抱得太死,我使出了很大的劲儿,也没能抱过来。

万般无奈,我不得不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断,才从她怀中把孩子抱过来。离开妈妈,小男孩不干了,拼命地哭着,嘴巴里全是鲜红的血丝。

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场面,出洞后哭得眼泪哗哗的,怎么也止不住。

这时营长陪着团长过来了,我这才止住眼泪。

团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是好样的,回去后给你请功。

团长又说,你接下来的任务是把女朋友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实在的,我现在最想见到的就是周颖,只要脑子一有空闲,就开始想她。

出发前,我把罗少校找来,问他有什么打算。

他说:“我还有几天假,想再救几个人,到时间了就回部队。”

我说:“你随我们营行动吧,我的领导和战友也好照顾你。”

罗少校点了点头。

我把罗少校的情况报告给了营长,营长让我放心,说会照顾好他的。

我随便找了点吃的垫垫肚子,然后急匆匆往龙门山方向赶。

城外的情况比城里还要糟,好多沥青路都被拧成了麻花,有些地段路面虽然平整,却是一截一截的,大车小车都走不了。看来搭车是没有指望了,我只好一瘸一拐的步行。

路上的情景很像兵荒马乱的年代。进城的是去抢险救灾的,基本上都是军人和武警;出城的是投亲逃难的,有抱孩子的,有牵牲口的,有抬伤员的。所有人的面色都很凝重,大家擦肩而过又相对无语。

沿途随处可见像被捏瘪的易拉罐的汽车,没跑出来的司机和乘客的尸体血肉模糊,看着都想吐。一片片连根拔起的参天大树横七竖八地倒在山坡上,有的像被巨兽啃过撕过,折断的地方露出刺状的树碴儿,还有几棵大头冲下扎进河滩里。河水浑浊不清,不时有动物的尸体漂过。

都说蜀道难,地震后的蜀道是难上加难。大地震已经把走路变成了一件玩命的事情,走不多远就会有余震,有余震就会有塌方。塌方时成群结队的滚石飞落而下,如战鼓般密集地发出巨响,滚下来的石头那个大呀,有的比我农村老家的房子还大,把装甲车压扁都没问题。

越往山上走,人越少,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眼睛看路,耳朵听山,生怕被掉下来的石头砸成小鬼。

路过一辆被巨石砸扁的越野车时,我似乎听到有人喊救命,但声音很小,若有若无。我往驾驶室里望了一眼,没见到座位上有人。我以为是出现了幻觉,就继续往前走,可没走几步,车喇叭突然响了一声,把我吓得魂都出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回去,把脸紧贴在驾驶室的窗玻璃上,这才发现里面蜷缩着一个男人。他右膝以下已经被变形的角铁死死卡住,血肉模糊难以脱身。

我费了吃奶的劲才把车门卸下,但是如果没有消防用的专门工具,我是不可能把他从车里抱出来的。

我四下张望,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上哪儿找消防队员去。

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央求我帮他逃生:“解放军同志,我求求你了,你把我的右腿砍下来吧,要是再落下来一块大石头,我就彻底完蛋了。”

他刚说完,真就来了一次余震,所幸的是掉下来的石头没落到他的车上。

他差点被吓死,再次央求我砍掉他的右腿。眼下形势危急,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我只好硬着心肠用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切断他右腿膝盖以下的碎骨头、尚未完全脱离的肌肉和皮肤,弄得手上全是血,恶心死了。

因为没有麻药,他不停地惨叫,像是屠宰场的猪马上要挨刀一样,分贝比帕瓦罗蒂不知要高出多少。

我把他从车里抱出来后,他不叫唤了,眼泪开始哗哗地掉,死死握着我的手不松开:“谢谢你救了我,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我使劲把手抽出来,边抽边说:“我是当兵的,你不用客气。”

“今天要不是遇上你这个活菩萨,这辆车就成了我的棺材盒子喽!”他接着说道,“我是个做五金生意的小老板,刚买辆新车就把人给撞进了医院。我想到龙门山拜菩萨求个平安,没想到刚下山就地震了。那块不长眼睛的大石头正好砸到我的车子,差一点把我的脑壳砸进胸腔里。虽然我没被砸死,但右腿被卡住了,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后来我就晕了,中间醒过来一次,喊了半天,一个人也没有,后来又晕了,再醒过来正好遇到了你这个贵人。龟儿子,我烧了九百九十九块钱的香火,根本没管用。我家人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得马上回去,你呢?”

我说:“我得去找我的对象,她和你一样拜佛去了,还在山上,现在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他说:“你是好人,菩萨会保佑你的。我腿瘸了,帮不了你,只好先走一步了。”

我说:“等等,你一条腿怎么走?我再给你加上两条腿吧。”

说完,我到附近选了两根树枝,用小刀砍掉树杈后给他做了两根拐杖,不好看,但能用。

他感动得哭了:“要不是剩一条腿了,我非给你磕个响头不可。”

我笑了笑,没接话。

他又钻进驾驶室,从副驾驶的抽斗里掏出个包,把手机和证件掏出来后,把包扔给了我。这包沉甸甸的。

他很爽快地说:“现在这个包归你了。”

我把包又扔给他。

他误会了我的意思,问:“怎么?嫌少是不是?这样吧,你给我一个卡号,我回去把钱给你打过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把银行里的钱分给你一半。”

我问他:“你银行里有多少钱?”

他想了想说:“三四百万吧。”

我开玩笑地说:“你先给我攒着,等攒够一个亿了,你再给我也不晚。”

他先是一愣,后来明白过味来了,傻傻地笑。

我急着上山,他着急回城,分别时刻,我安慰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拖着哭腔说:“你是个大好人,路上要当心哟!”

我走了几步,他又喊住我,我问他还有什么事。

他想了想才说:“谢谢你救了我,不过砍腿真的好痛啊!”

我笑了笑,说:“有命就有一切,快走吧。”

终于到了山脚下的龙门山景区管理处,只见两扇大门紧锁,我敲了两下没动静,便开始用拳头擂门,边擂边喊:“有人吗?快开门!”

“来了,来了。”

开门的是个胖胖的大姐,她直愣愣地看着我,像看到外星人似的。

“你有事么?”

“我从城里来,来找人。”

“你说你是从城里来的?”

“对呀,没错。”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呗!”

“鬼才信。路都断了,我们都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你却能从外面走进来,真是大白天撞见鬼了。”

“你才是鬼呢!别忘了我是军人,什么路都走过。”

胖大姐仔细看看我身上的军装,这才相信我说的话。

“我说的嘛!一般人根本走不出去,也走不进来。你等一下子,我去把主任找来。”

主任来了,是个瘦得像麻秆似的男人,他问我找谁,我说找周颖。

主任愣了一下,和胖大姐对了一下眼神,然后把我带到办公室,胖大姐给我倒了杯水,眼神怪怪的。

我感觉不妙,周颖很可能出事了。虽然我有这个心理准备,但还是不愿意往这方面想。

主任告诉我:“经过我们认真搜索,已经在龙门山景区发现三十多具遇难者的遗体,其中有一个女同志就叫周颖。”

我急得站起来问:“会不会是重名?”

主任边拉抽屉边说:“我们找到了她的钱包,里面有身份证、银行卡和现金,你看看身份证吧,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接过了身份证,但不敢看,万一真的是她怎么办?

主任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你早晚还是要看的,不管是不是你要找的人,终究是要面对的。”

我一狠心,把证件打开,手一哆嗦,证件啪地掉到了地上。

没错,就是她。

我倒吸一口凉气,胸口剧痛,脊背冷得不行。

她死了!我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快得让我反应不过来。

胖大姐很小心地问我:“她的遗物都在这里,你要带走吗?”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胖大姐拿出个本子边翻边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我是她男朋友。”

胖大姐把本子又合上了:“那不行,必须是直系亲属才行。”

我说:“我们是外地人,是来旅游的,直系亲属根本不在这里。”

胖大姐说:“我们会妥善保管遗物的。你可以让她的家人拿着证明来认领。”她接着又说:“你能在这个时候来找她,好让人感动。这个女孩没有看错人,可惜她没福气哟!”

我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我应该去看看她,当着她的面道歉,为我的过错忏悔。

“那麻烦你们带我去看看她的尸体吧,我想和她单独呆会儿,和她说几句话。”

主任长叹一声:“小伙子,实不相瞒,她已经摔得脱相了,去了你也认不出来。再说,工人已经把所有的尸体都抬进半山腰的岩洞里,那里的温度低,能延缓腐烂。再说上山的路很陡,非常危险。现在天已经黑了,你实在想去,也只能等明天了。”

听到这儿,我的眼泪忽地涌上来,就快要刹不住车了,我不想当他们的面哭泣,于是夺门而出,一直跑到大门口的老树下才停住脚步。

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大粒大粒的泪珠成串成串地掉,我扶着树干放声痛哭,心口窝疼得如刀割斧剁。

过了许久,我才醒过神来,茫然四顾却不知所往,脑子像被洗了一样,空荡荡的。

周颖死了,我该怎么向她的爸妈交代?

我真他妈不是男人,为什么不让着她,为什么要和她吵架?

我狂扇着自己的耳光,脸上却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

我突然又不想看她了,那样只会增加彼此的痛苦。

我现在能做的,应该做的,是回去救人,如果能多救一个人,我心里会好受一点点。

赶紧走吧,太阳都快要落山了。

我刚走了两步,感觉头晕得厉害,我知道是饿得。饥饿的念头一旦爬上来,立刻像有无数只猫爪子抓挠我的胃部神经。

胖大姐一直在悄悄地跟着我,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这时她现身了,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问她:“大姐,你说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突然说没就没了?”

胖大姐的眼圈也红了,她说:“你问我,我问谁去?我的家人还不知道咋样呢!”

我说:“周颖是因我而死的,我得回去救人,用救人来赎我的罪。”

胖大姐说:“你们的事情我不想多问。但眼瞅着天就要黑了,你这个时候回去太危险,弄不好人没救成,先把自己搭进去了。我看你今晚先留在这里,吃完晚饭休息一下,天亮了再走也不迟。”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在景区的食堂里,十几个人分成两桌吃饭。没有人说话,大家的心事都很重。

这顿饭特别简单,只有面条和几片蔬菜叶,面汤里还漂浮着十几只令人作呕的苍蝇。

吃着吃着,有个小伙子干呕了两下,竟然吐在饭桌上了。

这饭没法吃了,我以为是苍蝇惹的祸,胖大姐却解释说:“他白天抬尸体来着。”

我放下碗筷,掏出二十块钱让胖大姐收下,说这是饭钱。

她说什么也不要,我扔下钱就想走,她在后面死死地抓住我,把我的胳膊都抓破了。

主任站起来说:“解放军同志,我知道你们讲究群众纪律,但我们这里是食堂,不是对外营业的饭馆,你就把钱收起来吧。啊!”

我不再坚持,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我问主任:“你们怎么不回城里看看家人?”

主任说:“还有几十个失踪的游客没找到,不敢走啊。”

我问:“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失踪?”

胖大姐插话说:“唉,别提了。有几十个游客进仙人洞参观,刚进去就发生地震,结果洞被堵了。他们的同伴在洞外面正刨着呢,余震来了,又埋进去十多人。”

主任长叹一声,我不好再问。

晚饭后,我正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休息,这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还是胖大姐开的门,门开后刷地涌进来十几个拿着刀枪棍棒的壮汉,吓得胖大姐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来人呀,搞得气氛很紧张。

我上前问明情况后,发现是虚惊一场。不速之客都是从山上下来要到城里寻亲的农民,他们的儿女在城里打工,现在生死不明。这些人在山路上相遇后结伴同行,天黑不敢再往前走了,想在这里歇一宿。

因为怕余震再来,没人敢在屋子里住,都抱着铺盖露宿在空地上。

尽管是夏天,但是山里头夜晚的温度只有十摄氏度左右。为对付寒气,我们燃起两堆篝火,我和景区的工作人员挤在一起和衣而卧,互相用身体取暖。农民兄弟则围坐在火堆旁摆起龙门阵。

只要脑子空闲下来,同样的问题又回来了,反复纠缠我:“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突然说没就没了?”

我越想越后悔,悔得想找个人打自己。

当初我要是不和她吵架,她就不会往山里跑,更不会死。我为什么要和她吵架呢?为什么不让着她呢?我真该死,该死的人是我呀!

那天晚上,我们兴冲冲地从小吃街回来,我洗完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在浴室洗澡。

洗完澡,她穿着白色的浴袍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体香和发香猛往我鼻子里灌,我一下子把持不住了,把她抱起来,狠狠地扔在床上。

她咯咯咯地笑着,我扑上去狂吻她,两手在她身上乱摸。

她在我身下半推半就,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我有了偷食禁果的冲动,开始脱她的浴袍。

没想到这个动作遭到了她的剧烈反抗。

冲动真的是魔鬼,人一旦有了冲动,是很容易疯狂的。她越是反抗我越是想占有她。

她打了几个滚,把自己紧紧地裹在浴袍里,裹得像个木乃伊,让我无从下手。

如果我来硬的,这个浴袍是挡不住我的,但我不想破坏气氛,于是我开始做她的思想工作,试图让她自己解除武装,这样我能省不少力气。

“今晚你就给了我吧!”

“你是军人,不能这样。”

“不能哪样?”

“不能没结婚就占我的便宜。”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没写这一条。”

“那也不行,我怕。”

“你怕啥?我保证娶你当老婆。”

“我还没想好嫁不嫁给你呢,真的不行。”

反正不管我怎么说,她都坚守着两个字:不行!

折腾来,折腾去,魔鬼也失去了耐心,跑到别处去了。

我俩平躺在床上,她微闭着双眼假寐,我望着天花板想起了一件事情。

“哎呀!今天忘了买彩票了。”

“忘就忘了呗,买了你也中不了。”周颖有气无力地说道。

“那可不一定,万一我中了五百万呢!”

“别做梦了,你有那命么?”她对我的假设不抱任何幻想。

这时我突发奇想,美滋滋地问她:“假如我真中了五百万,而且是税后五百万,你说该怎么花呢?我说的是假如。”

她想了想,睁开眼睛反问:“你想怎么花?”

我说:“给我爸妈一半,剩下的二百五十万咱们买栋别墅,再买辆宝马奔驰什么的。”

她不干,她说先给她爸妈一半,然后用另一半办出国,让我和她移民海外。

我当然不能答应,凭什么呀,彩票是我买的,怎么花得由我说了算。

我们俩就这么吵起来了,刚开始是躺着吵,然后是坐着吵,吵着吵着她开始使用武力,不但抓起枕头砸我,还用脚狂踢我,哪儿疼往哪儿踢。

我忍无可忍被迫还击,几个回合之后她便招架不住。眼看胜利在望,她使出了最阴毒的一招,坐在地板上扯着嗓子喊救命,如果我不加以制止,很快就会有警察来敲门。

我赶紧用手捂住她的嘴,不停地赔礼道歉,连哄带骗,什么肉麻说什么,她这才不叫唤了。

折腾了半宿,我和周颖都累了。我说睡觉吧。她说从今天晚上起,咱俩分居,你睡床上,我睡沙发。

她还在气头上,我不想招惹她。再说了,分居就分居,就算睡在一个床上也没什么便宜可占,更何况睡床比睡沙发舒服。

关灯后,她嘟囔了一句:“你这个人真扫兴,本来好好的心情,全被你搞坏了。”

我没理她,对这种自私的女人,绝不能迁就照顾。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俩都有精神病,为了想象中的五百万闹别扭,说出来真可笑。别说是没有那些钱,就是真有那么多钱,也没有人重要,可惜现在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想着想着,我的心颤悠得厉害,怎么也闭不上眼睛。我坐起来想抽根烟,习惯性地摸半天,连个烟屁股都没摸到。明明记得昨晚罗少校给过我一支的,我没舍得抽,怎么就不见了呢?又仔细摸了一遍,还是没有,终于彻底死心了。

在大西南的崇山峻岭中,在星光闪烁的夜空下,我躺在地上想起了周颖,想起了亲人,想起了战友,想起了那些在废墟下还没有被救出来的人……

想的人太多,就会睡不着觉。我索性起身披衣来到另一堆篝火旁,听那十几个下山的农民摆龙门阵。

“天全黑了,整个山在晃动,在我前面疯狂逃命的一个人,突然被脚下裂开的地缝整个吞掉,十多秒钟之后,地面又裂开一个大口子,那个人又从地底下爬了出来。”

“吹牛!吹牛!”

“真的,他出来后已经被吓傻了。”

“我看是你被吓傻了,吹牛,吹得没边了。”

“哪个龟儿子吹牛,这是我亲眼所见,他不但活着,还毫发无损。”

“这个家伙也太走运了,可老子还是不信。”

这时,远处的山头上传来一声狼叫,吓得众人惊慌四望。

“别吹了,再吹把狼招来了。”

“没的事,现在的社会是狼怕人,不是人怕狼。”

“不晓得这条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肯定是地震震出来的,我们那一带的山村也发现有狼,听说高家湾还打死一条。”

“狼是有灵性的动物,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从深山老林来到村寨的。”

“这次地震可把我们害惨了!”

“是的,这下子没人敢来我们这里旅游喽!没人来旅游,我们下半年怎么过生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活着,生活没得问题。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我们的娃儿怎么样了?”

这句话戳到这些人的心尖上,想到自己的孩子至今生死不明,他们都不说话了。

我刚想起身回原处休息,感觉屁股底下晃动起来,地震又来了!

一帮人跳起来,赶紧往火堆旁走两步,互相搀扶着站在空地中央,你看我,我看你,满脸的惊慌。

半天没动静,我提着心又坐下,警觉地盘着双腿,准备随时蹦起来,不过好长时间余震也没有发生。

主任看着我们这些惊弓之鸟说:“都睡吧睡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该死的活不了,该活的死不了,早点休息吧,明天你们还得赶一天的路。”

他的话提醒了我,陆路非常难走,怎么走也得一天。

我在过来的时候,注意到公路旁有条江,如果走水路,正好是顺流而下,这样既省体力又省时间。

对呀,为什么不走水路呢?

经我提醒,十几个农民也兴奋起来,其中一个说:“我有个亲戚就在江边摆船,离这里不远,明天我带你们去找他。”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出发了。事情顺利得出乎想象,那个农民的亲戚同意把我们送到川都。

因为余震不断,岸两边不断有山石滚落下来,坠入江水中发出沉闷的声音,碎石则雨点般砸在水面上,并溅起许多水泡。小船只能航行在江中心,绝不敢靠近两边的江岸。

我坐在船尾担任安全哨,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岸上的石头,偶尔和船主聊上几句。我暗自祈祷上苍,如果有一天注定要我死,请让我痛快地死去,不要让我在孤单单的绝望中等待死亡。

回到城里,我很快就找到了部队,他们正在冒死救援一座宾馆里的幸存者。看到战友们张开的怀抱,我恍如隔世,倍感亲切,但眼下显然不是亲热的时候。

营救现场的气氛紧张得要命。

宾馆大楼正面的墙体就像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号,向四周延伸开来,从裂缝中都可以看到上层的楼顶。最危险的还不是裂缝,是楼体的倾斜度,这幢楼现在可比外国的比萨斜塔斜多了,我估计随便找个小孩在侧面踹上一脚,就能把它踹倒。

营长正和三连长吵架呢,三连长想进去,说救人要紧。营长不让他进,说余震会把楼晃倒,到那时不但人救不了,你也得搭进去。三连长问营长:那你说怎么办?营长说:我这不是正在想么!

现场围观的老百姓开始起哄:“当兵的也怕死呀!”

“埋在里面的人八成是救不出来了。”

战友们的脸全挂不住了,三连长看着营长,营长把脸扭向一边。

三连长心领神会,拿着手电筒跑进宾馆大楼。

营长叫通信员找只大碗放在地上,然后倒满矿泉水,接着他把哨子衔进嘴里,大眼珠死死地盯着碗里的水面。

大约五六分钟,水面出现涟漪,余震果然发生了。

营长短促有力地吹响哨子,发出撤离的信号。

三连长虽然从摇摇晃晃的大楼里跑了出来,但从混凝土里露出的钢筋断茬还是划破了他的小腿,鲜血顺着裤管往下流。

余震过后,宾馆大楼真的倒了,但倒下的楼体也有二层高,而且都是向外倾斜的,怎么办?

这时只听营长大声喊道:“干部和三级以上士官,结了婚有了孩子的,都站出来,其余的人统统撤到安全地带,原地待命!”

话一出口,三级以上士官和干部全站在了前排。

才吃半年军粮的通信员也站了出来,却被营长一脚给踹回去了。

因为不知道受困者的具体位置,我们只能用手一点点抠,不过人多力量大,很快就把挡住呼救声的障碍物清除了。

我冲里面喊:“有人吗?”

“有!有人!我被压了一天多了,我周围全是死人,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我出去!”

“你别怕,我们是解放军,一定能救你出去。”

一听我说是解放军,里面人的口气马上变了。

“当兵的,你们怎么才来呀?”

“我们是从几千里外赶过来的,已经救了很多人。”

“那你们怎么不先来救我?”

“救人总得有个先后,对不对?你别着急,肯定能把你救出来。”我赶紧给他吃上“定心丸”。

“你们快点吧,我真是受够了。”

“你是干什么的?受伤了没有?”

“我是化工厂的老板,是来这里旅游的。我的腿被压住了,等我出去后,给你们每人发个大红包。”

我心说,你能不能出去还是未知数,红包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大楼倒塌后,我们发现这是个豆腐楼,墙体和楼板内的钢筋又细又脆,吊车一吊就断,只能用人海战术了,我们用钢钎捣,用铁镐刨,用气焊割,个个干得汗流浃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个老板又开始叫了:“当兵的,你们磨蹭什么呢?我在下面窝了快两天了,你们到底能不能把我救出去?”

我说:“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们现在是徒手作业,这需要时间啊!”

“你们就不能想点别的办法吗?我熬不下去了!”

“这个楼的结构太复杂,我们正在想办法。”

过了几分钟,他又着急了:“当兵的,想出办法来没有啊?”

我实话实说:“还没有。”

他开始骂人了:“还没有?你们是干啥吃的?我们老百姓养你们是吃干饭的?是不是等我变成干尸了,你们才能想出办法来?哎,你知不知道你们的工资是从哪来的?是我们纳税人兜里的钱,我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你知道不知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人,我也生气了,回敬道:“你不要不懂装懂,你的劳动创造的是利润,军人的劳动创造的是和平环境。要是没有和平环境,天天打仗,你的工厂能开下去吗?天下大乱了,你的东西卖给谁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你还叫唤什么?”

他不叫唤了。

我继续问他:“你当过兵么?”

他说没有。

我说:“在国外,没当过兵的要交税。”

他问:“为什么?”

我告诉他:“你有当兵的义务,但你没有当兵,那么你就要交税。交的税发给当兵的,因为是当兵的在保护你,这叫公平。我们可不欠你什么,这一点你要搞清楚。”

这家伙不吭声了。

通道打通后,战友们都不想下去救他,这机会只能属于我了。

我拿着手电爬到下面一看,根本没法把他弄上来。他的两条腿被水泥梁压住了,因为时间太长,腿的颜色都发黑了。

我爬上去对军医说:“你看看他的腿还有没有用,有用的话我就找锯截断水泥梁,如果没用就截他的腿。

军医下去了,查看了他的伤情,上来说情况比较严重,他处理不了。我们又把当地中心医院的外科主任找来,但他说什么也不敢下去,怕来场余震把他也埋在里面。

我说:“我陪你下去,你还怕什么?”

围观的群众鼓起掌来,外科主任被逼得没退路,只好戴上大口罩,硬着头皮和我下去。

到了老板埋身处,他简单看了看,说:“情况非常糟糕,双下肢挤压伤,肢体已经缺血性坏死,必须马上截肢,否则必有性命之忧。”

一听说要截肢,老板叫得几近声嘶力竭:“我不截肢!求求你们,我不截肢!没了腿我怎么活呀?”

老板又喊:“你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别给我截肢。我有钱,我的钱都给你们,行不行?”

外科主任来脾气了,说道:“你个大男人■唆什么,钱在这时候好使么?这两天截肢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我昨天一天就截掉了十二条腿,三条胳膊,装了整整四个麻袋。你再耽搁下去,坏死的肢体毒素被身体吸收,就会引起严重的休克和多器官功能衰竭,那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了。还有很多人等着我救,要死要活,你自己看着办吧!给你三分钟时间考虑,就三分钟。”

外科主任急急忙忙爬出了洞口,出来后把口罩摘下,擦了一把汗,扯着嗓子说:“从现在开始计时,三分钟一到,你们该干吗干吗去。让他自己在洞里面呆着吧。”

三分钟不到,洞里传出哭喊声:“我截,我截还不行嘛!”

吃午饭时,我突然想起回来没看见罗少校,就向营长要人。

营长说,他也不知道罗少校跑哪儿去了,我走以后他就不见了,昨天晚饭时还派人四处去找,但没有找到。因为没人知道他的手机号,所以一直没有联系上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营长说不大可能,你别总往坏的地方想。对了,你给他打个电话不就清楚了吗。

我拿出手机,想拨号时才想起我没要过他的手机号,没有手机号码怎么打电话?这下不好办了。

我心想他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所以才急匆匆地走了。

营长也安慰我说:肯定不会有事的,他穿着军装,走到哪里都很显眼,说不定下午就来找你了。

我说但愿如此吧,就先把这事放下了。

坐了一会儿,我感觉浑身奇痒无比,脑瓜皮更是痒得要死,用手一抓,头皮屑哗哗地掉。好几天没有洗澡了,但眼下水都不够喝,哪有洗澡的地方呀。澡洗不成,洗个头应该问题不大,我问在帐篷门口拾废品的大姐:“老乡,哪里能接到自来水啊?”

她说:“从这儿出去,往前3公里处有个加油站,那儿的厕所里有水。”

我说:“为了洗个头,你让我走3公里啊!”

她说:“你不止洗个头,还可以擦个澡呢!”

只要能擦澡,5公里都不在话下。我现在的脸上就像戴了个面具,一搓一团泥,身上的味儿更是熏鼻子。我跟营长打了个招呼,拎着军用挎包就走了。

走了半个多小时,我看到七八个军人坐在路边的土堆上休息。

我高兴地上前跟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是哪个部队的。

一个老兵说:“我们是陆军的。”

我哈哈一笑,说:“太大了,说小一点。”一个列兵接过话,很认真地说:“我们是炊事班的。”

这个又太小了。

列兵逗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止住笑,我问他:“知不知道加油站怎么走?”

列兵用手一指:“就在前面,没多远。”

我冲他们摆摆手,哼着小调走了。

也就是走了一百多米吧,我的胶鞋里钻进了一粒沙子,在脚底板下面滚来滚去的,很不舒服,我来个金鸡独立式,把鞋脱下来倒掉石子,穿上鞋子后刚想伸个懒腰,耳膜突然听见微弱的敲击声。

声音是从路边一栋四处开裂的楼房里传出的,这个时候不会有谁进去玩打击乐,除非……

我紧张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听,发现声音来自这幢六层楼房的通风管道。

“当,当”敲击声很弱。

我靠近楼房的通风管道,捡起一块石头猛敲了几下,回答我的也是急促的敲击声。

楼内肯定有人,问题是我不知道幸存者在哪个位置。

这栋楼随时都可能倒塌,要不要进楼呢?

我犹豫了几下,还是进去了。

我顺着楼梯挨着屋查找,但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

楼上没有人,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只有一种可能,对了,地下室。

果然不出所料,我很快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还听到一个大男人在干号。

我敲了敲门,里面的人不号了。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能,能!快把我救出去。”

“里面有几个人?”

“就我一个。”

“我打不开门,你能从里面打开吗?”

“门被震坏了,我也打不开。”

“那这样吧,你坚持一下,我出去找人。”

“你快点啊!”

我转过身刚要走,就觉得腿一软,地面开始剧烈晃动,墙壁上的水泥大块大块地脱落下来,铁门嘎嘎作响……

我瞬间意识到,余震来了,而且是很大的余震。

等我醒来时,发现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我鼻子里是土,嘴里也是土,一咬牙喳喳地响,唾沫都不敢咽。

这时我最渴望听到的是声音,最想见到的是阳光。然而,周围竟然没有声音,更没有阳光。我呼喊救命,但没有任何人应声。就在这时,“眼镜”的手机响了,铃声温情而悦耳。

手机执著地响着,中间断过,但过不了多久又响起,我能猜出那是营长打的。

虽然我手脚都能动弹,但我现在拿不到手机,因为我被困住了,上下前后左右全是硬邦邦的水泥构件。借助手机屏幕的光亮,我看到我被挤压在顶梁和预制板的空隙间,没有任何活动空间。我不想死,想挣扎几下,却不想身体一动,头顶那块碎裂的预制板便摇摇欲坠,情形非常危险。

面对纵横交错的像蝈蝈笼子一样狭小的空间,我不敢贸然移动身体,因为即使最小的移动,都可能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现在只有这个手机能救我的命,它和我的手指只差半尺远的距离,我却怎么也够不到它。想到手机的电池只有两格子电了,我不由得毛骨悚然。

手机不响了,要么是没电了,要么是营长知道我出事了,我希望是后者。因为我知道,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战友们会拼死来相救的。

废墟里静得吓人,我不但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呼吸,连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都能听到。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我度过了一秒又一秒。

起初我还能保持清醒,渐渐地意识有些模糊,眼皮开始上下打架。

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一个声音吵醒,是手机的定时闹钟发出的声音,它幽默而俏皮地提醒我:“主人,六点啦,该起床了,该起床了!”

十几秒后,闹钟的铃声停住,废墟里又恢复了寂静。

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也就是说我已经被埋了十多个小时了!天哪!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在折磨人的寂静中,我回味着刚才的铃声。在内心深处,我非常渴望听到它,听到它至少能证明我还活着;可同时,我又很害怕听到它。因为,只要它一响,就说明是二十四小时过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少个二十四小时。

对身处绝境的我来说,铃声既是生命的呼唤,也是死神的狞笑。

我正胡思乱想呢,近处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在挪东西,而且动静越来越大。

“谁?”我大喊一声。

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响起来,而且离我越来越近。我感觉到有个影子奔我而来,我甚至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接着,一只毛茸茸的东西朝我伸过来,先拽拽我的头发,接着又开始摸我的脸,我想躲都躲不开。

这太恐怖了,吓得我大叫:“谁?你是谁?是人是鬼?”

“是我呀,我是刘全!”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我听到过,我突然想起来,他是埋在金库里的那个人!

他不是关在铁门里了吗?他怎么出来了?他是怎么出来的?

后来我弄明白了,余震的破坏力不但把铁门震倒了,也把钢筋水泥墙震裂开。现在我被困在了囚笼中,他却成了自由人,尽管他自由的空间极其有限。

我说:“快把手机拿给我。”

他问:“手机?在哪儿呢?”

我说:“就在地上,离我脑袋也就半米远,你快去摸,摸到手机就有救了,这里有信号!”

他很快把手机摸到了,递到我手里时还有电,因为我能看见屏幕绽放着蓝光,这可是救命之光啊,等我把营长的手机号码拨出去时,屏幕却突然黑掉了。

没电了!

手机在最最关键的时候没电了!

奶奶的,气得我都想把手机砸了。

刘全情绪失控了,嗷嗷地大哭起来,这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哭声了。

我耳朵根子实在受不了,冲他大喊:“别哭了!”

他肯定是愣住了,因为哭声消失了,我接着说道:“你赶紧撑住我头顶上的预制板,等我爬出这个笼子再哭。”

有个帮手就是管用,爬出来后,我四处乱摸,万幸的是,我摸到了我的挎包,包里有矿泉水、毛巾、洗发水,还有手电筒。

我打开手电筒,先照照把我引到这个“地狱”的人。

刘全和我一样,虽然蹭破了皮肉,但没有伤着筋骨,令我不安的是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从他的两个眼球可以看出来,那上面横七竖八地布满了鲜红的血丝,瞳孔很迷离。

我安慰他说:“兄弟,不要怕,真要是出不去了,不还有我陪着你么!”

他哽咽了两下,胸脯一起一伏的。

我再往四周照,发现我的运气还不是最差,这里的空间怎么着也有十几平米,能保证我们不会被闷死。

“刘全,你怎么会埋在这里?”

“都这时候了,我也用不着瞒你。我是个小偷,刚把这家地下室的铁门撬开,就他妈地震了。”

噢!闹了半天,他是个小偷啊!我差点气晕过去,怎么这么倒霉呀,搭着性命要救的人居然是个小偷!

我被这个叫刘全的小偷害惨了!

这次我要是出不去,死得要多冤有多冤;真的出去了,怎么说也不是件光彩的事。

不行,我不能和小偷死在一起,我得自己救自己。

我先找到了一根拇指粗的断裂的钢筋,接着又找到了一块水泥块,我左手握钢筋,右手握水泥块,对着一块预制板凿起来。

还别说,挺管用,真把预制板凿开了,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直奔下一个目标。倒霉的是,我遇到了一根混凝土横梁,怎么凿都有种蚂蚁拉大车的感觉。

“你这样凿下去,用不了多久手电筒就会没电的。”

刘全提醒了我。

我想了想,选择了放弃。

“兄弟,我们出不去了,认命吧!”刘全说道。

“别做梦了,谁跟你是兄弟?小偷!”我对刘全很不屑。

“大哥,你以为我愿意当小偷啊?我从小就是个流浪儿,学校不收我,爸妈不要我,只能天天和不三不四的人瞎混,当小偷也是迫不得已。再说了,你别瞧不起小偷,我们好赖也是劳动致富,总比那些不劳而获的贪官强吧!”

我说:“拉倒吧!我看你们是坟地里的猫头鹰,都不是什么好鸟。”

刘全说:“坏事真不能干多了,干多了会有报应。我本打算偷完这次就再也不偷了,没想到被困在这活棺材里了。你说咱俩还能出去吗?”

我说:“你没戏了,我还有指望。我的战友发现我失踪后,肯定会找我的。”

刘全问:“那你战友知道你被埋在这里吗?”

我说:“不知道,但他们会找到我的。”

“地震一开始,我就被埋在这里了,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 刘全问道。

我感慨说:“外面到处都是废墟,到处都是死亡。人早晚都会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前面死的人轻于鸿毛,后面死的人重于泰山。”

他问我:“啥意思?没听懂。”

我不耐烦地说:“自己站在路边被车撞死是没有意义的,把别人推开了自己却被车撞死才有意义。这下你该明白了吧!弱智!”

刘全想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他感叹道:“真想不到你个当兵的能说出这么有深度的话。”接着他又问我:“你说如果这次我要是死了,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呢?”

我打心眼里不想和小偷多说一句话,可问题是这里只有我和小偷两个人,不说话就容易犯困,我不敢犯困,因为我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告诉他:“像你这种社会垃圾,肯定是前者。不过你埋在这里头,没准上千年后会变成化石呢!”

刘全拖着哭腔说:“大哥,你别吓唬我。”

我说:“少套近乎,谁是你大哥?”

他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你结婚了吗?”

他说:“结了。”

我说:“那你还不能死,你要是死了,老婆就跟别人跑了!”

他苦笑两声,接着说道:“她已经跑了,去年就跟一个炒股票的暴发户跑了。”

他还是个心灵受过伤的小偷,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了。

这回是刘全打破了沉默,反问我:“你呢?”

我说:“我女朋友也跑了,地震前和我吵架跑的,昨天我找到了她,可是她死了,死得很惨。”

说到周颖,我鼻子抽搐了几下,心酸得要命,不想再说话了。

……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我就这样在回忆中睡去了。

在梦里,她缓缓向我走来,然后骂我、甚至用鞭子抽打我,问我为什么不去救她?

我被她抽打疼了,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做了个梦。

虽然是个梦,但它勾起了我的心病。想起过去她对我的好,我越发觉得愧疚,愧疚得要承受不了了。

都说面对死亡最可怕,其实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死!刘全很快撑不住了,开始神志不清,反复和我说:“你快点把门打开,我自己能走出去。”

一会儿又说:“你在外面快挖,我在里面也挖。”

接下来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后精神彻底崩溃,一把将脖子上的金项链扯下来,张口吞了进去。

我想阻止他时,已经晚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就是帮不了他。

刘全死了,睁着眼睛好吓人,和这样的死人同处一室,起初让我不寒而栗,但很快也就麻木了。我由开始的害怕到烦躁,再到神志恍惚,再到昏昏欲睡,就要失去知觉了,我曾经有过一闪念,自己鲜活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假如还没有人来救我,我也撑不下去了。

“有人吗?有人吗?”

昏睡中的我以为是幻觉,伸手揪了揪自己的头发,感觉有点疼。我打了个激灵,马上清醒过来。激动之余,我振作精神,用尽全力在黑暗的废墟中发出了回应。我不断地喊着,唯恐外面的人听不到会突然离去。

幸运之神还是与我擦肩而过,那个喊声远去了……

这是对我的致命一击!我的最后一线希望就这样破灭了!难道我就要这样活活地死去吗?难道真的就再也见不到亲人和战友了吗?难道去黄泉的路就这么黑,就是这么寂静……

死神离我越来越近,我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大地震制造着灾难,同时也在制造着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就在我要放弃一切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叫,而且,那是在喊我的名字:

“胡杨——胡杨——”

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尽管嗓音嘶哑,有些歇斯底里,但我能分辨出是她!

我努力睁开眼睛

是周颖!没错,是她,就是她的声音,我惊喜得几乎晕厥,激动得嗓子都失声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我憋得脸通红,后来急中生智,拼命敲打着防盗门和通风管。

很快,我听到头顶响起了钻机的声音,钻几下就停住了,我知道是外面的人怕钻到我。我得给他们继续钻的信号,于是钻机一停我就敲,我一敲钻机又开始工作。

在平日里,钻机的声音是那样刺耳,现在却成了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了,我的头顶出现了一个圆圆的小洞,明亮的阳光刷地照射下来。

两根长长的管子顺着这个洞垂下来,一个管子用来通风吹氧,另一个管子既可以通话,还可以喝水,吃流食也没问题。

我接过管子,开始和外面的人通话。

“周颖,是你吗?我是胡杨,我还活着。”

“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你一定要活下来,我爱你!”这是周颖的声音,高兴得都有些变调了。

“兄弟,你要挺住!我们一定会救你出来!”这是三连长的声音。

周颖抢着问:“快告诉我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对了,你不是死了吗?”

“放屁,你才死了呢!”周颖不高兴了。

我刚想把在景区发生的故事讲给她听,营长插话进来:“副营长,你俩没完了是不是?你还想不想出来?”

隔着这么长的胶皮管子,我都能闻到他的口臭。

“营长,这两天你想死我了吧?”

“想你?!我还想揍你呢!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我惹祸,等把你挖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先把下面的情况给我说说。”

营长排兵布阵还需要点时间,趁这工夫,我通过管子把到龙门山的经过讲给周颖听,她听着听着就哭了,哭得泣不成声。

我急了:“哎呀,你先别哭了,我问你,龙门山死的那个女人是谁?她怎么会有你的钱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边哭边说:“那天早晨我离开宾馆以后,就坐上了去龙门山的中巴车,坐着坐着我困了,后来就睡着了,直到终点站才被别人叫醒。下车后我到景区门口买票,掏兜时却发现手机和钱包都不见了。我急得哭了,有好心人帮我找来警察,警察说十有八九是我睡觉时被小偷偷走了。你说的那个女人就是偷我手机和钱包的人,她被砸死是恶有恶报。”

我问:“后来呢?”

她擤了把鼻涕,说:“警察给了我十块钱,让我坐车回城里去找你。”

我问:“那后来呢?”

她说:“我坐的中巴车刚进城,就发生地震了,我差点被街上乱跑的人踩死。我想到宾馆找你,可是我记不清宾馆是在哪条路上,一下子找不着了,问了好多人才找到,结果到眼前一看,宾馆变成废墟了。我以为你死了,就在边上边哭边等。”

“你在等什么?”

“等着有好心人出现,帮我把你的尸体挖出来,要不谁管你呀。”说到这里,她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爱你,我不能丢下你。”

我的眼泪在双眸间直打转转,真没看出来,她这么重情重义。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还没死的?”

“第二天,我突然在电视上看到记者采访你,这才知道你没有死,还救了很多人。我高兴得差点疯掉,马上到那个叫鸭鸭幼儿园的地方去找你,结果没找到。”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猜你应该和战友在一起,所以我见到穿军装的人就打听,后来一个姓罗的军人说认识你,还帮我找到了营长,营长又带着我四处找你,最后是一个炊事班的列兵说见过你,我们这才知道了你的大概位置。为了找你,我喊得嗓子眼都疼。”

她听见我没吭声,就紧张地问:“哎,你在里面干啥呢?没事吧?”

“我在抠脚丫子呢,太痒。”

“真恶心。”她说道。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我悲喜交加,眼泪不知不觉涌了出来。可我还得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

大批记者早已到场,离我最近的记者问我:“告诉大家你出来后,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说:“我饿坏了,想吃顿大餐。”

另一个记者问:“第二件事呢?”

我看着身边泪流满面的周颖,大声说:“我想和她去照婚纱照。”

周颖先是一愣,继而使劲点头,激动得泪花闪烁。

现场掌声如雷,战友们兴奋得嗷嗷叫。

虽然我自己觉得身体没什么事,但医生还是强迫我住院观察,我不得不穿着病号服躺在医院里。幸好有周颖陪在我身边,否则我肯定会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这天早晨吃过药后,她开始给我讲笑话。

“印度有个大象饲养员,他养的那头大象便秘数月。某天他走到大象屁股后面时,大象突然失禁,一堆小山样的象便倾泻而下,把他活活掩埋窒息而死。”

笑完了,我说:“是啊,人固有一死,但无论怎样,也不要像这样死在一堆臭烘烘的粪便里。”

她问:“还想听吗?”

我说:“再讲一个吧。”

“蚂蚁和大象结婚了,可是没几天大象就死了。蚂蚁非常伤心,一边哭一边抱怨,亲爱的,你怎么走在我前面了呢,这辈子我他妈的不用干别的了,就埋你了!”

这个笑话太好笑了,笑得我后脑勺疼。

周颖还告诉我:“昨天路过一处废墟时,看到一只老母鸡待在上面咯咯地叫,就是不肯走。战士们撵它也撵不走,一直在那儿等着战士扒出它的女主人。”

我说:“鸡有那么聪明么?没准下面埋的是大公鸡。”

说完,我们俩都笑了。

我们正笑着,营长提着营养品来看我了,坐下后,我看他脸色不好,就问他出什么事了?

营长看看我和周颖,告诉我们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你的朋友,那个罗少校找到了。”

我喜出望外,从床上坐起来问:“他在哪里?”

营长看了看我,一字一顿地回答:“拘留所。”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说什么?”

营长长叹一声,随后说道:“他根本就不是军人,他是个骗子。前天傍晚,我在志愿者营地偶然碰到了他,问他怎么不辞而别,他说忙着去救人了。但我发现他身上的军装干干净净,精神非常饱满,身边还挎着个姑娘,顿时对他产生了怀疑,觉得他怎么都不像是去救人了,倒像是度假的。”

我问:“后来呢?”

营长说:“他看到我神色很慌张,对付了几句就急匆匆地走了。我向几个志愿者打听他的情况,都说他这几天一直无所事事,就喜欢和志愿者里的女大学生黏糊,还到处吹嘘他有多厉害,在部队晚上十二点后可以随便开着直升机上天。你说这种情况正常吗?”

这的确不正常。

营长接着说道:“我把这个情况报告了政委,政委派我带保卫股长找他询问情况。没想到他以上厕所为名逃掉了。我们对他的行包进行了检查,发现里面不但有陆军的,还有武警的军服、臂章、帽徽等,军官证也有好几个,照片上都是他,但名字不是一个人,包里还有他和十几个女大学生志愿者的合影。我们断定他是个冒充军官骗财骗色的犯罪分子。”

我感觉是在听天书,怎么都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营长看出来了,说:“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昨天他被抓住了,已经招供了。你别以为他和你一起救了几个人,就能改得了本性。”

这件事让我心里很难受,难受得一天吃不下饭。

出院后,为了庆祝自己大难不死,重获新生,我用了近百瓶矿泉水洗了个澡,估计这是我这辈子洗过最贵的澡了。

部队回撤前,我还鬼使神差地到拘留所去了一趟。

“老胡,真没想到你还能来看我。其实我本来是好人,我也不想当骗子,可有些事情,咳,今天不说这些了。我如果真的是军人该有多好。老胡,在部队好好混,我挺嫉妒你的,真的。”

罗骗子在说这些的时候,长睫毛下的两只黑黑的眼睛里始终盈满泪水。

在震后的一个多月里,我始终活在似梦非梦之间,周颖也是这样。

那天晚饭后,我陪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是她最爱看的动画片。

看着看着,她突然哭了。

我赶紧把电视关掉,问她怎么了?

她伏到我怀里说:“我想起了在灾区看到的书包和文具,遍地的书包和文具。我很想知道是谁用过这些书包,他们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还活着吗?”

我轻抚她的背和臂膀,目光落在书柜的手机上,那是“眼镜”的手机,我把它摆在显眼的地方,是想永远记住大难临头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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