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几乎所有人,都把那个兵忘了。唯有他,梦里时时遇见,并在醒来以后,无限忧伤。
兵是他的兵。他是兵的营长。
整整一个营的兵力,越打人越少,到最后,只剩十几个人。十几个人在深夜悄悄渡河,然后埋伏在沼泽的边缘。部队正在撤离,他们的任务是拖住敌人,至少一天。
十几个人对几千个人,这不是打仗,这是自杀。可是他们硬是奇迹般将敌人缠了一天一夜,更不可思议的是,当他们撤离到安全的地方,仅仅失去一名士兵。这绝对是一场可以大书特书的胜利,可是营长不这样认为,因为一名士兵在战斗中死去。只要有兵死去,哪怕再大的胜利,营长也认为,这是失败。
梦醒以后,营长一遍遍回忆兵死去时的情景,每回忆一次,心头便多出一道伤疤。伤疤淌出鲜血,营长心如刀绞。
……他们开始撤离,子弹追赶着他们。他们且战且退,进入沼泽。兵停下,转身,开枪,便陷进淤泥。一开始,淤泥仅仅漫到小腿,兵动了动,他的两条腿,便全都不见。兵开始挣扎,可是他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的兵仍然战斗着,他瞄准追兵,开枪,开枪,开枪,密集的子弹让十几个敌兵抬不起头。他至少打死三个敌兵,然后,淤泥终漫到胸口。那时他就站在兵的身边,躲在一棵树的后面,他试图拉兵一把,可是他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他看着兵,兵只剩一个紫黑色的脑袋。他看着兵,兵痛苦地从嘴里吐出污水和淤泥。兵冲他喊,救我,救我。他看着兵,兵的脸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淤泥一点一点漫过兵的眼睛,漫过兵的头顶,终于,一个巨大的气泡慢慢升起,訇然破裂……
营长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一刻,兵高举的两手胡乱地开枪。一颗子弹击中树干,又在营长的面前,划一条滚烫的弧线。营长不知道,兵的这颗子弹,是想送给敌人还是自己。
战争结束以后,兵被追认为烈士,可是墓碑下面,没有他的尸体。很多年,夜里,营长一次又一次固执地从梦里醒来,每一次,都是大汗淋漓。兵被扔进沼泽,孤零零一个人,被敌人或者被自己人。营长这样想,白发又多出几根。终于有一天,白发苍苍的营长决定,找到兵。
找到兵,并不容易。沼泽仍是沼泽,潮湿肮脏。淤泥,污水,茅膏菜,水木贼,燕子花,睡莲和泥炭藓几乎构成沼泽的全部。好在还有那棵树。营长记得那棵树,认识那棵树。兵的子弹险些要了他的性命,现在,站在树下的营长突然确信,兵的那颗子弹,真的是奔他而去。
──因为他和他的战友将兵抛弃。这抛弃没有任何借口。任何借口都不是借口。任何借口都不能原谅。或者,就算在当时可以原谅,那么,战争结束以后呢?这么多年,兵被孤独地扔在这里,似乎连上帝都将他遗忘。
营长在沼泽地旁住下来,将窝棚搭在那棵树的上面。淤泥里找到兵极其困难──将淤泥挖开一隙,淤泥很快合拢;再挖开,再合拢……很多次,营长认为,他也许永远不能够找到兵。可是夜里,当他梦里再一次见到淤泥和污水中挣扎的兵,他发誓,纵是老死在这里,也要把兵找到。
他试尽了几乎所有办法,终于,那一天,黄昏时,他挖到一具完整的骨架。只一眼,营长就知道,那是死去的兵。他认识兵的模样,认识兵的表情,认识兵的身材,认识兵的骨头。
兵保持着死去时的姿势,手里,一杆枪烂得没了形状。
营长长跪兵的身边,号啕不止。然后,那天,一夜无梦。
沼泽的边缘,多了一座坟墓。坟墓里的兵,端枪,站立。坟前有碑,碑的背面,留着营长的字迹:
上帝忘记了你,我没有忘记。
选自《贵州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