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抱着狭隘的现代
国文教材里文言文愈来愈少,在华文世界里似乎已经是一个普遍的趋势。辩论时,一方说,学子要学外语、电脑等等现代技能,古籍的阅读是一种太重的负担。另一方说,是的,可是文言文对于学生国文程度的培养是不可或缺的。在两方的论述里,文言文都被视为“传统”,只不过前者视之为减分的负担,后者视之为加分的资源。
所有的语言都是一把钥匙;一把钥匙,能开启一个世界。我们热切地学英语、法语、德语、日语,今天愈来愈多的西方人积极地学中文,都是为了要进入一个原来陌生的世界,去被那个世界里的思想和文采启发、感动,而且掌握了那个语言,可以使我们跟现代更能衔接,更能灵活地运转。大部分的我们选择一个语言学习,是因为那个语言所代表的世界是先进的、丰富的、现代的。
文言文所代表的世界呢?它在人们心目中,唤起“先进”、“丰富”、“现代”的联想吗?文言文能使我们在“现代”里更灵活地运转吗?文言文不是一个满布灰尘的古董瓷器吗?
防汛期快到时,城市里的人们会看见消防队员准备沙包。台风季来临前,山坡地上就有人在检查出水涵孔是否堵塞。公园处要移植树木时,必须等到秋季。公路边的杂草,定时有人修剪。扫街的清洁队员,总是在天亮前已经完成了工作,收取垃圾的车子,总是在天黑前跑完了行程。
走在干净的人行道上,看见城市的照章运转,我总会想起《国语》里头的一篇文章,《单子知陈必亡》。
《国语》,相传是春秋时左丘明的作品,中国第一部国别史。记录了从西周穆王到东周定王之间,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的论政。周朝的大臣单子到小国陈国访问,回来之卮向定王作“国情分析”时说,陈国一定会灭亡。定王问他为什么。单子是这样说的:
火朝觌矣,道茀不可行也。侯不在疆,司空不视涂,泽不陂,川不粱,野有庾积,场功未毕。道无列树,垦田若艺。膳宰不置饩,司里不授馆。国无寄寓,县无旅舍。
用白话文来说,就是,单子这个“外国使节”发现陈国的城市,天很亮了,道路还没有整理,不能行走。礼宾司没有派人到边境迎宾,养工处不巡视道路,湖边上没造堤防,河川上没架桥梁。田里的稻谷露天堆积,禾场做到一半丢在那里。路边没有行道树,田里长的是茅草芽。管宴席的不送牲畜来,管宾馆的不接待客人。首都没有酒店,小城也没客栈。
看起来,陈国是一个城市管理系统完全失灵的地方。那么,应该是怎样的呢?单子就引录周朝的法制
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国有郊牧,疆有寓望。薮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御灾也。其余无非谷土,民无县耒,也无奥草。不夺农时,不蔑民工。有忧无匮,有逸无罢。国有班事,县有序民。
这简直就是一部城市管理手册:种植行道树来标志里程,偏远地区要建立旅客餐饮服务。城市近郊要有牧场,边境要建迎宾酒店。洼地里要保留野草,城区里要空出树林和水池,以备防灾。其他的土地,都种粮食,使农民不会将农具悬挂起来空置。政府不可以耽误农务,不可以浪费人民劳力。国民有优裕,无匮乏,有休闲,无过劳。首都的基础建设按部就班、地方的力役供求井井有条。
陈国一定会被消灭,因为国家的行政和经济管理上都出了问题。陈国,果然被楚国吞并。
《国语》记载的是公元前九九零年到前四五三年的历史,距离今天足足三千年。三千年前的政治管理哲学,对不起,我怎么看都看不出它是个满布灰尘的老古董瓷器。白话文、英文德文不一定代表现代,文言文也不一定代表落后。我在文言文的世界里,发现太多批判的精神和超越现代的观念,太多的先进和丰富,太多的思想和文采。
没有文言文这把钥匙,你就是对这个世界目盲,而且傲慢地守在自以为是的狭隘现代里。
咏儿和慧儿——文明小论
文明,你说得清它是什么意思吗?
在香港,看一次牙医,就明白了。挂号柜台的小姐微笑着取出资料让你填写;请你坐下时,轻声细语地告诉你,“对不起,要等五分钟喔。”你要再订下一个约会时,她仔纲地看医师时程表,无法给你你指定的日期时,她满脸歉意,一再地说“不好意思”。
真的在五分钟之后,有人呼你的名字。你回头看看柜台小姐的名牌,苏咏儿,仿佛宋词里的名字。咏儿害羞地跟你笑了一下。
五号房,一位女医师,看不出面貌,因为她严严地蕈着口罩,还戴着透光罩镜保护眼睛。她绷声细气地说话,预先告诉你每一个要发生的动作,免得你吓一跳或突然痛苦:我要将椅子降下来了。灯刺眼吗?她让你也戴上罩镜。现在我要检查你的牙齿,然后再帮你洗牙。她把一只小镜子放在你手上,然后细心地解释你看得见的每一颗牙的体质状况。这个会有一点点刺刺的感觉,但是只有一点点。你不舒服的话就动一下左手,因为右边有机器……
躺在当头照射的强光下,各种机器环绕,像在一张手术台上等着被宰割,那是多么脆弱、多么没有尊严的一个姿势和状态,可是她用礼貌的语气对你说话,用极为尊重的肢体语言和你沟通,即使她居高临下,往下俯视你,而你正撑大着嘴,动弹不得,自我感觉像生物课里被实验的青蛙。
检查结束了,她对你解释你的牙齿问题可以有哪几种处理方式。她手里拿起一个牙颚模型,像哈姆雷特手里拿着一个骷髅头,认真地、仔细地,跟你说话。你还有点不习惯,老觉得,她怎可能花那么多时间跟我说话?门口难道没有一排人不耐烦地等着她吗?
她确确实实不慌不忙地眼你把牙的病情和病理一颗牙一颗牙说完,然后和你亲切地道再见。
你走出五号诊房,回头看看门上的名字,黄慧儿,哎,怎么又是一个宋词里的名字。
咏儿和慧儿的专业敬业、春风如煦,不会是她们的个人教养和道德如何与众不同,而是,她们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制度支撑着她们,使得她们能够如此。如果咏儿必须每天接待三百个神情烦躁的客人,从清晨工作到晚上,她不可能维持她的笑容可掬。如果慧儿医师所得工资微薄而且升迁无门,与她的辛劳不成比例,她不可能态度从容,心平气和。如果慧儿所受的医学教育没有教她“以人为本”的医疗哲学,她不会懂得怎么让一个龇牙咧嘴躺着的人感觉受到尊重。
在咏儿和慧儿的春风如煦的后面,藏着好多东西:有教育理念的成熟与否,有管理制度的效率高低,有社会福利系统的完善不完善,有国家经济力量的强或弱,有人的整体文化素质的好或坏,有资源分配的公平合理或不合理……后面有一层又一层错综复杂的社会网络与基础结构在衬托和支柱,才可能,你随便进入一个牙医诊所,就会遇见一个咏儿和慧儿,温温柔柔地和你说话,同时将你的烂牙有效地治好。
你离开时,签一个字就可以,咏儿不追着你要现金。检查的结果报告会随后寄到你家,协订的下一次约会,到期一个星期前电邮信箱里就来了提醒的通知;时间到了,请来赴约。也就是说,在咏儿和慧儿后面,还有财务管理系统的周全不周全,还有传讯系统的先进不先进……
咏儿和慧儿安安静静,但是后面深藏着很多你看不见的东西,那你看不见的复杂网络和制度,全部加起来,就叫文明。
朱光潜小径
这个厅,其实很小,最多容六百人吧。一个扎马尾的女生抓起一张椅子,正要收拾。一个衣裤垮垮的男学生,探头进来,又匆匆走过。秋天的阳光从窗户流入,照亮了地板,空气里有一种无所事事的慵懒。
没有一块牌子告诉我,这个闲散的厅,曾经发生过这样意义重大的演讲:
一九二三年二月二十日,一个毕业了三十一年的老校友回母校,被年轻热烈的港大学生用藤椅簇拥上了讲台。他用英语回答一个问题:“我于何时及如何而得革命思想及新思想”。
一八八三年,十七岁的广东香山少年来到香港求学,除了其间在广州一年,他在香港读了八年的书,毕业时二十六岁,人格的成熟和思想格局的定型,都在这山城发生。香山少年和长他几岁的康有为同样被殖民地的“秩序整齐,建筑闳美”所震撼,回想家乡的落后和混乱,开始思索一个纠缠中国知识分子几个世纪的问题:“香山、香港相距仅五十英里,何以如此不同?外人能在七八十年间在一荒岛上成此伟绩,中国以四千年之文明,乃无一地如香港者,其故安在?”
青年康有为目睹香港“宫室之瑰丽,道路之整洁,巡捕之严密”而发愤西学,从读书和学问着手。香山少年的抉择却令人意外,他竟然选择动手。学校放假,他回家去劝家乡父老修桥造路,父老苦说没钱,少年就自己劳动,挖土推石,准备修路。没想到邻村反对,引出了土地纠纷。
少年固执不弃,紧接着直接找上了县长,请县长协助他在假期中去义务劳动;县长答应了,但是假期开始,县长也换了,县长的位子被别人用五万元给“买”走了。
“我无复希望,只得回香港,由市政之研究进而为政治之研究。”
他以为乡村固然政治腐败,上层结构却未必。于是试诸省政府,发现省政府比乡政府更腐败;“最后至北京,则见满清政治下之龌龊,更百倍于广州,于是觉悟乡村政治乃中国政治中之最清洁者,愈高则愈龌龊。”
从不忍家乡的落后而回乡挑石铺路,到不甘民族的落后而四海鼓吹革命,香山少年那关键的八年心路就在上环的老街山径里辗转铺陈;三十一年后,他回到他当年出发的地点,无比清晰地对下一代的少年交代了历史深藏幽微之处。两年之后,老了的香山少年去世。
也是在这个大厅,萧伯纳对学生“谆谆”告诫:大学里教你的东西,太多是会让你“误入歧途”的,在校时必须记住,不记住毕不了业,但是最好一毕业就忘个干净,重新开始。
也是在这个大厅,胡适在一九三六年春天接受了荣誉博士的学位。在胡适的推荐下,许地山来到这里,很艰难地,试图把人文的学风带进港大。许地山去世之后,陈寅恪暂接他的工作,在公开讲座里谈魏晋史,讲《秦妇吟》。许地山的父亲许南英在甲午战争时支持唐景崧和刘永福的拭日作战,台湾割日以后绝望而北渡福建,带着三岁大的许地山。陈寅咯的父亲陈三立晚年不忍或不甘见日本的侵略,绝食而死。寅恪之妻是唐景崧的孙女。
离开陆佑堂,往山上走。山径从一株巨大的老樟开始,林木葱茏,野生九重葛在浓绿之中惊红骇紫。这是二十年代朱光潜每天要走的山径。多少年后,这山径,朱光潜说,“最使我留恋。”再滑过二十年,女生张爱玲提着皮箱来到这里,但是“一个炸弹掉在我们宿舍的隔壁……我们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只听见机关枪‘忒拉拉拍拍像荷叶上的雨。”
站在山腰望远,秋晚的天空清澄如洗,百年前想必是一样颜色照人。历史,像这眼前的山间小径,深林里千重回旋,不知所之,不经意间却又在某个转弯的地方蓦然交会。
(选自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龙应台的香港笔记@沙湾径2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