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1869-1951),法国著名作家,法国小说流派承上启下的作家之一。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的小说主要有《地粮》、《背德者》、《梵蒂冈的地窖》、《窄门》、《田园交响乐》和《伪币制造者》等。小说随意性很大,打破了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法国小说的传统创作手法,也没有法国现代小说那么前卫。在小说之外,他还写了不少杂文和文学评论。
从前(我说的是我年轻的时候),情况可不是这样。
那时,我们不会容忍冬天假装退场,然后当一切已布置停当,准备把新的明媚春色搬上舞台时,它突然卷土重来,重新登台。在我年轻的时候,冬去春来,人人心中有数。兰波就能够写道:“欧夏莉告诉我,春天到了。”这之后,就再也不需要生暖气了。不像如今,演员连自己扮演什么角色都闹不清,结果就乱演一气。十年或十五年以来,春天就没有成功地出过场。大家眼巴巴盼望开演,可是什么也没准备好。刺骨的寒风从娇嫩的新叶上刮过。果树花开得太早,它们等待天空接台词,等待和煦的微风,却空等了一场;蜜蜂都给冻僵了,授粉因此受到影响。人们嘀咕道:“看来推迟了。”于是又陷入了沉思默想,或重新埋头读书。可是,不管怎么说,戏已经开演。人们从书本上抬起眼睛向外望去,却遗憾地看到,性急的植物只顾演它自己的,对整个戏班子里其他人姗姗来迟,还没登台,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在我年轻的时候,冬天是倒退着离去的,一步一步让出自己的位置。它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台词。太阳是可以信赖的,植物的液汁可以放心地上升,饱满的花蕾可以放心地绽放。如果说,春天来迟一点我们还可以接受,那么它这样犹犹豫豫,在与严冬的搏斗中丧失了自己的从容和妩媚,变得都叫人认不出来了,这令我们实在无法接受。一看这阵势,我就知道今年又要发生什么情况了:夏天像紧贴在冬天屁股后头来到了。
至少今年,我在回巴黎去领略那料峭的北风和愁容不展的天空之前,先让奥林匹斯山那美丽的废墟半掩在花丛里了。我恋恋不合地离开希腊,穿过南斯拉夫,心情异常兴奋,一路观赏一丛丛的野丁香,各种各样的果树,诸如樱桃树和梨树;它们在风中摇曳,显得那样天真烂漫,这里那里间杂一棵妖艳的桃树,全都比我记忆中它们应有的模样美丽得多。水边还生长着一种黄色的花,一朵朵特别大,形状像阿福花,我还不认得,真想知道它的名字。
春天的形象是由许多回忆叠印形成的。对我来讲,过去的回忆现在又加上了雅典那些优美无比的公园留下的印象:儒岱公园里一条小径,两边的绿树搭成一条拱形长廊,还有一块宽阔的空地,整个儿覆盖在芬芳的紫藤花下,四周有不少长凳。许多清闲无事的人,来这里坐上个把钟头,谛听鸟儿歌唱,把阿尔巴尼亚被占领的现实忘到脑后。
我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对春天是否很敏感。我想,在小孩子眼里什么都是新鲜的,因此奇迹也就不会使他们格外吃惊。人生的春天是伴随着少年时期的到来而开始的。当心里充满朦胧的爱情,同时抱着保持贞洁的决心,而肉体产生阵阵骚动不安的欲望时——只有这时,人才明白奇迹般的春天到来了,禁不住独自暗暗体味。是的,要对春天敏感,就得有某种默契,自己也得投入进去。这时,黎明时分听见乌鸫啼啭,少年突然颤栗一下(那时我与母亲住在科马耶街,我的卧室窗外是一个幽深的花园)。他听见自己的秘密突突直跳,心想这一下可泄露了,不禁双颊绯红,过了一会儿才放下心来:全城还在梦乡中呢,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听见,这仅仅是乌鸫和他之间的事情。及至成年男子醒来时,就听不见鸟儿啼唱了。
(那之后不久,我去卡尔瓦多斯省度复活节假期……)凡是不曾在黎明之前起身的人,对春天里带着瑟瑟的颤抖、模糊的沙沙声和絮语溜进荆棘丛的东西,都一无所知。兴奋的少年受到莫名的骚动折磨,离开暖和的床铺,去寻觅秘密的钥匙。这时,东方的天边现出了鱼肚白。他像一个越狱的囚犯,溜出自己的卧室,在还黑乎乎的走廊里摸索前进,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小心翼翼避开一踩就会吱嘎响的梯级,生怕把母亲惊醒。他拔掉门闩,打开大门,就到了辽阔的晨空底下,只身一人,欣喜若狂,手舞足蹈;他穿过庭院的脚步轻极了,脚下的沙砾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响声。他沿着林间小径,跑进林子,仰起头接受树枝上摇落下的朝露。他似乎与野兽串通好的,狍子见了他不逃走,松鼠躲到树后面和他闹着玩。他走到林子边缘,在湿漉漉的休闲地里,看见发情的公野兔和母野兔在嬉戏。他如痴似醉,抬头望一眼父母还未睡醒的住宅,听见远处响起了晨钟。
自那之后,我见过摩洛哥平原上开满橘黄色的金盏花,蓝色的旋花和争奇斗艳的其他许多花,真是万紫千红,美不胜收。在康塔拉的棕榈树下,我见过高高的棕榈枝叶之下,杏树繁花似雪,引来成群嗡嗡的蜜蜂,而杏树下是大麦田。我见过布利达赫公墓(咳!那地方现在成了一座兵营)遍地玫瑰盛开,它的圣林里鸟鸣喈喈。我在康复期间经常去那里,觉得整个大自然和我一样,终于摆脱了冬眠,正在苏醒。我见过伦巴第平原绽露最初的笑容,见过罗马和佛罗伦萨处处是鲜花……
几年前,我去阿尔卑斯山区高原上,想观看在阳光最初的爱抚下生命最初的悸动。可是我到得太早。光秃秃的草地上,融化的雪水形成了小小的湖泊,倒映着苍劲的冷杉和枯瘦的落叶松。一丛丛欧石南,看上去只有等待死亡了。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大自然还在赌气呢。仿佛适值幕间休息,我处在正换布景的舞台上。这舞台上的东西被幕布挡住,等待锣响的观众看不见,却给我冒冒失失闯上来看见了。那一丛丛去年的枯黄的蕨草,还带着冬天的潮湿没有吹干,令人不禁联想到正在搬家的房子里,地板上凌乱地扔着发霉的草垫子和脏兮兮的拖布;那种擦地板的拖布,我想是叫做粗麻布拖把吧。我回转身离开那里,想去更令人愉快的地方。刚离开那座死气沉沉的森林,爬上一座小丘,一块空地突然映入眼帘,还散布着大片未化的残雪,却有许多小小的番红花,洁白、柔软、娇嫩,迫不及待地要发表它们的意见,不顾自身的脆弱,从厚厚的、软绵绵的苔藓下冒了出来。我感动得直想流泪,因为在死亡的包围下重申对生命的热爱,是再感人不过的。同样,在荒凉的沙地里,淡紫色的、挺大株的列当,也出乎意料地显示出令人信服的生命力。去年春天在奥林匹斯山的废墟上也是这样。
记得……过了图古尔之后,我们骑着马,行走了好长时间,越过一座座寸草不生的沙丘,向一座贫穷的村庄走去。那个村子里只有几座低矮的、沙子色的房屋,似乎对季节的交替无动于衷。村子中央是一所伊斯兰学校,全村为数不多的阿拉伯人,看来都过着十分悲惨的生活。他们大概都是一些隐修士,只与上帝保持着联系。一位隐修士把我们引进一个内院。院子里没有一点阴影、一丝凉风,但当间却辛勤、仔细地培植着一株很娇弱的灌木,在季节的催促下,居然开了几朵花,尽管周围全是光秃秃的。我们指着那几朵芳香的花,引路的阿拉伯人感动地露出了微笑,简单地说道:“茉莉花!”我们顿时热泪盈眶。
是的,正是这些重叠的回忆,在我的头脑里形成了春天抽象的印象。也正是这一切,使我在初春到来之时,总是惴惴不安。我希望能够同时看到所有地方春回大地,所以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感到不太自在,即使在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园里,抑或在库韦尔维尔我那座小小的花园里,那园中每朵花我都挺熟悉。一旦气温转暖,天空变得湛蓝,我就希望自已消失在整个大自然之中,被微风带走,无牵无挂,到处飘荡。咳!人永远只能在某个地方,只能是一个人!
春天是一个变化的季节,准备的季节,希望的季节。含苞待放的花蕾和盛开的花朵,欲望和占有,进步和完美,青年和成年,这一切我都喜欢前者。这并不是说夏天有什么令人失望的东西,但这是个达到顶峰的季节,不久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维克多·雨果说:“夏天是窝巢的季节。”那么,春天则是爱情的季节。花如果不与茎连在一起,人一走近就会逃逸,就像昆虫和鸟儿一样,因为大地上的人的本能,至少在他还没有更好地明白自己的作用之前,就是妨碍和惊吓他不想为有用的目的去驯养的东西。人善于掌握一切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同时,为了物质方面的利益,唉!人也善于阻碍自己周围的一切东西获得快乐。人开辟的花园很美,而且可以变得更美。可是,人往往又去破坏它们,把它们弄得乱七八糟,完全失去了和谐。假如人能发挥创造精神,保护珍稀的东西——珍稀的东西几乎总是娇弱的——,假如人能更尽心尽力地促成他人的快乐,而不是为了建立自己的支配地位,而牺牲他人的快乐,那么“世界的面貌”就可能焕然一新。
可是,每个春天为我们表现的这种追求快乐的热情,与充分成熟的夏天一样是骗人的。我们看到的得志者,它们与失败者、被淘汰者、没有获得幸福者比较起来,其数目始终是很小的。达尔文对这个战场作了触目惊心的描绘。这个战场就是每一小块土地;而在每一小块土地上,一切生物都必然相互竞争,为了生存、快乐和爱情,残忍地、绝望地相互斗争。在植物界,最强壮、适应性最强者,总是排斥和窒息弱小者,抢夺它们为获得快乐而渴望得到的养料、空气和空间。我们如果不俯下身子去看,根本见不到那些弱小者,看到的都是胜利者。春天,整个大地似乎献给我们一首快乐的颂歌,这是因为我们一直对Vae Victis①这个说法充耳不闻。即使在同一株植物上,在同一棵树上,有多少沉睡的叶芽永远不会苏醒,有多少花蕾永远不会绽放,有多少花朵永远不会授粉,或者它们试图吸取充分的液汁,却是徒劳,因为液汁被更贪婪、位置更优越的邻居吸去了。在我们的果园和花园里,园丁常常有意地促成这种悲剧,以便培养出更大朵的花,更大个的果,专横地扼杀了其他孪生兄弟姐妹的希望。
在动物界,我们所看到的都是那些幸福的伴侣,其他受排斥、受伤害者都躲藏起来了。某些种类的动物,例如昆虫,我们知道只有百分之一达到交配结合,其他动物则只有千分之一。有时,一个雄性甚至惟恐有失地独霸了一群雌性,其他雄性靠近就要倒霉;当然倒霉的也可能是独霸者。就种类之间而言,即使不是一个种类为了生存而牺牲另一个种类,它们之间也是通过残酷的竞争获得平衡的。这种平衡是经过不断的斗争,即为争夺生存空间和食物而不断进行的斗争获得的。幸福情景的实现,是建立在残废者或弱小者几乎立即被消灭的基础之上。大自然的行为就像大洋洲的某些部落一样。据说那些部落在某些节日期间,让病人和老人爬到一棵树上,然后摇晃那棵树。那些体力衰竭抓不牢的人,就成了牺牲品。这之后,远方来的游人所看到的这个部落,当然是欢乐、强壮的一群。
当然,要从这些情况引出什么教训,那是不谨慎的。况且,我并不是以醒世作家的身份在这里说教。我不是那种时时、处处寻求、汲取教训,却并未因此而变得更明智的人。我也不是说下面这种话的人:
我幻想夏天永远留驻。
我觉得不如勉强将就现有的东西。我从交替变化中比从一成不变中获得更多的消遣和乐趣。赤道地区永恒的夏天令人遗憾,因为它妨碍大地回春。正如圣—阿芒②精彩地说的:
在这些地方,
橘子同一天成熟和发芽,
一年到头不分秋冬春夏。
因此,你永远不知道处在什么季节。我喜欢四季分明,不愿让不同类型的东西混淆不清。我在百花间忘掉果实,而把空谈留给冬天。
注释:
①拉丁文,意为:失败者该死。
②法国诗人(1594-16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