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修山
《九歌·湘夫人》入选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选修教材《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教材和人教版教师教学用书对其思想内容作了三种解读提示,这三种解读是对以往众家分析《九歌·湘夫人》的成果的梳理。我在教授这篇文章时,先列出以上三种观点,然后提出一种完全不同的观点,此观点一出,学生们一片哗然。
《九歌·湘夫人》与《九歌·湘君》是姊妹篇,内容是男女神表达思念的对唱。《九歌·湘夫人》是湘君唱给湘夫人的歌,湘君的形象与屈原有怎样的联系,向来有较多争论。
《九歌·湘夫人》收于《楚辞·九歌》中,《楚辞·九歌》是屈原什么时候的作品呢?《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屈原经历过两次大的政治变故,第一次是在楚怀王时,第二次是在顷襄王时。屈原在第二次政治变故中被放逐,“顷襄王怒而迁之。”“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九歌·湘夫人》与《楚辞·九歌》各篇描写的环境与屈原第二次变故时期的生活环境相合,可知《九歌·湘夫人》反映的是屈原第二次变故时期的生活。屈原在《离骚》中有抱怨的情绪和对美政的希望,而在《九歌·湘夫人》中只有忧伤,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人生观与世界观,由此亦可知《九歌·湘夫人》是屈原后期的作品。另外,《离骚》中有几处提到“九歌”,如“启九辨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这里的“九歌”原是音乐的名称,其产生的时代比屈原所处时代更久远。“《九歌》,古代的乐曲。洪补注:‘《山海经》云:夏后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辨》与《九歌》以下。注云,皆天帝乐名,启登天而窃以下用之。”(詹安泰著《离骚笺疏》)屈原以“九歌”为自己的诗集命名,足以证明《楚辞·九歌》是他后期生活的作品。
《楚辞·九歌》是屈原第二次被放逐时期的作品,在这个特定的时期内,楚国怎样?屈原怎样?楚怀王后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楚顷襄王即位时,以子兰为令尹,任用佞臣,朝纲更是紊乱。外交上,楚受制于强秦,国家日衰。屈原怎样呢?他在顷襄王即位几年后遭第二次政治打击,屈原第一次遭到的打击是被疏,楚怀王不复任用他,仅此而已;而第二次是被放逐,是被定罪并判刑,这次的打击是致命的。这表明,他在顷襄王的政治集团中已被彻底打倒。屈原曾把振兴楚国的希望寄托在怀王身上,希望怀王某一天能省悟,能重新起用自己,希望自己能像在楚怀王初期一样受重视。《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其任之。”然而怀王一死,一切梦想立刻化为云烟,面对顷襄王的政治集团,他的美政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他心念楚国却难有作为,苦闷悲伤,行吟泽畔,在绝望中空度余生。
《楚辞·九歌》是他这一时期的主要作品。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九歌序》:“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祠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故其文意不同,章句杂错,而广异义焉。”王逸的序对《楚辞·九歌》有三点概括:(1)反应了当时楚地信鬼而好祠的习俗;(2)屈原改编了原先鄙陋之词,使敬神之礼变得典雅起来;(3)寄寓了屈原自己的怨结和情思。但后世论《楚辞·九歌》,多把注意力集中在第(1)(2)两点上,忽视了第(3)点,而这一点恰恰是最不应忽视的。如果注意到第(3)点,就能明白《楚辞·九歌》“绮靡而伤情”(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的特点。
《九歌·湘夫人》最能表现“绮靡而伤情”的特点。湘君首先聆听到水神湘夫人的召唤(见《楚辞·湘君》),然后喃喃自语:“帝子(水神湘夫人)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帝子望眼欲穿在等待,等我去哪里呢?“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沅水、澧水都是飘溢芳香的好地方。湘夫人为何不敢把思念说出来?是怕湘君意志不坚定,仍有留恋尘世之情。
湘君因湘夫人的真情和善良怦然心动,立刻寻着湘夫人的地方而来,要与湘夫人一同远去。词曰:“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湘君的心中即刻幻想出令人神往的水天世界。他筑室于梦里水乡,为湘夫人建造美好的家园。屋顶、墙壁、庭院、厅堂、洞房,无不用香花芳草装饰;屋梁、屋椽、横梁,无不用珍木异树修建;又以薜荔为帐幕,蕙草为帐顶。房中床上,芳馨弥散。室内院外,花草烂漫。神来了,来了很多,“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他们是来迎接湘君的,他们为湘君来到水中世界而高兴。湘君醉了,水中世界不但美丽,原来也是如此热闹而有情味啊!
湘君再也控制不住了,带着憧憬,带着强烈的思念,决然前往水中的世界,“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感受到湘夫人默默的思念,温情的召唤,湘君由强烈的向往而生幻想,由美妙的幻想而毅然前往,湘君渴望与湘夫人在一起的情绪律动昭然可感。
除了湘夫人的召唤外,现实世界的阴森也是湘君向往水中世界的原因。“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许多注者对该问句做出非常生硬的理解(这里不作罗列)。该句应是湘君面对令人悚觫的现实而发的感慨。善良的麋鹿应生活在树林之中、草原之上,但它失去了自由的天地。勇猛的蛟龙应遨游江河、深渊之中,但它失去了施展的空间。湘君以麋鹿、蛟龙的境遇自比,感慨自己困厄于现状。而湘君见到的水中世界就太叫人神往了,“鸟何萃兮频蘋中?罾何为兮木上?”湘君惊讶地发现,鸟可在水草中自由快乐地会聚,水中没有现实世界中的罗网。而且,湘君对现实世界又有清醒的判断,他是绝望的,“时不可兮骤得”,他心中那理想的现实世界再也不能出现了。听神的召唤,与湘夫人同去吧,“聊逍遥兮容与”,让心灵找到幸福的憩所,让高洁的品质永留梦幻斑斓的水中。
可见,这是一个对现实充满怨怼的湘君,是一个想要摆脱现实而渴望水中世界的湘君。那么,《九歌·湘夫人》中的湘君只是神话传说中的湘君吗?显然不是。湘君的怨怼和企望与形容枯槁、行吟泽畔的屈原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一致啊!湘君难道不是屈原幻化出来的精神形象吗?王逸、王夫之、洪兴祖、朱熹乃至近代学者对《九歌·湘夫人》的理解各有不同,但对湘君的形象与屈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的认识都是一致的。金开诚先生认为屈原无意借湘君来表现自己的经历与企求,但同样认为:“《九歌》中当然有屈原的主观因素的表现,但这种表现乃是思想、性格、情感、意趣的自然流露。”(金开诚著《系统方法与〈九歌〉分析》,转引自《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第5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9月版第10页。)长期以来,仍有许多人把《九歌·湘夫人》当作神话故事来欣赏,这是很肤浅的。可以肯定,处于孤独绝望之中的屈原决不会只去关注这凄婉的爱情故事。用心体味《九歌·湘夫人》,宛然可感那歌唱的湘君就是屈原的化身,宛然可感那歌声中饱含了屈原多么深的怨结和多么强烈的情感倾向啊!
“时不可兮骤得”,“时”指什么?当指楚怀王执政前期、屈原为怀王左徒时候。那时的楚国是一个政治清明、励精图治的楚国,那时的屈原是一个“明于治乱”、“王其任之”的屈原。唉——“时不可兮骤得”,那个局面再也不能出现了。困厄的屈原!那个曾经的三闾大夫屈原!何去何从呢?楚国的郢都(楚国都,现在的湖北江陵)被毁,屈原终于一跳而入汩罗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湘灵鼓瑟》)显然,屈原的投水行为不是偶发,而是在作《九歌·湘夫人》时就有的心理倾向。至此,我们可以说:《九歌·湘夫人》是屈原早就吟唱在心的一支悲怆的投水之歌。
[作者通联:安徽无为襄安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