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沈从文研究如同沈从文充满传奇又坎坷的一生,也经历了起落的浮沉。20世纪30年代对其创作的评价整体上是一边倒的否定指向,根本不用说对其作品作较正常的研究,即使同为一个战壕的“自由主义”批评家刘西渭对其没有简单的否定,但也还没有深入沈文的深层意蕴。新中国成立后,沈文及其本人有着近30年的沉寂,直到20世纪80年代,沈及其作品才犹如“出土文物”,重新出现在文学界并焕发出耀眼的光彩,并掀起了一股“沈从文热”,且历久不衰(明显的例证是新时期以降高校中文系毕业生都不约而同地作沈从文的毕业论文,一届连着一届)。沈及其作品的“大热”固然与海外汉学家金介甫、马悦然的竭力推崇和个人膜拜有极大的关系。但沈氏作品的文本魅力与其沉浮跌宕的人生际遇构建了沈从文热的内在动力。此外,新时期“思想解放的大潮”也对其热有推波助澜之功。因此,作为从新出土的“化石”,发掘其过去与当下的学理意义是必要也是学术研究的应在之义。沈氏研究专家凌宇先生曾说,新时期后中国大陆对沈从文的研究已经在广度、深度上均有飞跃式的进展也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但对一位文学大师的身份而言目前的研究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笔者限于知识的浅拙,不可能也无力重新开辟新的学术天地,仅从最基本的也被大多数学人忽略的“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的比较入手,对新时期文学思潮与沈氏热关系做一定的探讨。
一 、 重写文学史与“沈从文热”
“沈从文热”的出现与人们重新发现、重新评价沈从文具有直接关系。重写文学史思潮正是推动人们重新认识沈从文的一股强大动力。可以说,沈从文的消失是文学史书写过程中的弊端造成的现象,而对沈从文的再评价则是重写文学史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20世纪50至70年代末,大陆的文学政治论主宰着文坛,意识形态话语成为权利话语,特别是骑在马背上打天下的开国领袖们,由于战时思维转型的滞后或者说就没考滤过打天下与治江山的差异。战争话语审视,俯视着一切精神领域。 “由于战争在当代文化史中留下的深刻印痕……使人们的意识结构中出现了某种战时化的倾向,对阶级斗争的片面化强调正是其中的表现之一。”在此背景之下,中国文学史的撰写囿于“左倾思潮的狭窄视角”,“文艺从属于政治”、“政治决定一切,文学史弘扬的是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是与革命、战争、阶级斗争丝丝相扣的作品。而沈从文的创作迥异于这些主流文学从《边城》、《萧萧》、《月下小景》、《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女》、《神巫之爱》等文单就看篇名就逸出了阶级性的重大叙事范畴之列。他的作品“只是写些文学商品化男女间的小事情”,为此我们就不难理解20世纪新中国成立时郭沫若具有总结性的定论:在《斥反动文艺》中沈被斥为“一直是有意识的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的作家。沈被冠上了反动的、“桃红色”文人之名,不仅被排斥在第一次文代会之外,也不得再从事具体的文学创作。大陆20世纪50年代以后至80年代初的现代文学史学科奠基之作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历史稿》、丁易的《中国新文学历史略》、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历史初稿》中沈虽说进入了文学史,但皆以反面形象出现就不足为怪了。20世纪80年代以后,人们要求打破僵化的思维模式,“解放思想”开启了政治、经济、文化各领域的“拨乱反正”的序幕。“创作自由、作家民主”的声浪也冲刷出了重写文学史的思潮。这股浪潮除了因不满主流的狭隘、霸权似的“经典”阶级论和要求文学研究回到正常的轨道来提升中国文学与世界对话的平台,也与海外汉学家对相关作家的膜拜不无关系。重写文学史的“破冰之旅”肇始于几位青年学者,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文艺界掀起的文艺观念与文艺方法更新热潮的影响下,北大的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于同年5月在北京万寿寺召开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创新座谈会”上,提出“打通”现、当代文学的构想,即后来在《文学评论》上提出的“20世纪中国文学”观念,这为重写文学史拉开了序幕。“重写文学历史”的口号正式出台于1988年7月,复旦大学陈思和、华东师大王晓明在《上海文论》开辟了“重写文学史”专栏。这一举措在海内外受到热烈回响。“重写文学史”的拥蹙们有感于过去政治为唯一标准研究文学史,致使沈从文、徐志摩、周作人、钱钟书、张爱玲等一批写过优秀作品的作家被排除在文学史大门外。他们希望恢复文学史研究应有的科学态度,以富有个性的多元化学术研究取代只此一家为政治服务的声音。也就是“要改变这门学科的原有性质,使之从属于整个革命史传统教育下摆脱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审美的文学史学科”。在新潮评论家们的努力下, 那些被文学史所遗忘的作家,如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经过再评价其艺术地位得以迅速提升,20世纪90年代几次的中国作家排座次中沈都位居前列。金介甫在其《沈从文传》说道“鲁迅如果是主将,那么沈从文可以排在下面。”多重因素促成的重写文学史思潮促使人们重新发现沈,引起专业阅读和研究的热潮,这是构成沈从文热的主要构成。同时,重写文学史矫枉过正的偏颇也明显体现在对沈从文们的研究中。如茅盾这位现实主义大师在几次作家板上不是名词靠后就是“落榜”现象也暴露了我们文学研究中的幼稚与不足。重写文学史反对文学批评的政治标准,对游离政治之外的所谓“纯艺术表现出浓厚兴趣并做极高评价”。这是合乎道理的,鲁迅先生曾谈到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无情的批判与深刻的嘲讽时的原因时说并不是传统一无是处,只是为了冲破它的强大习惯的藩篱不得不作出彻底与之决裂的姿态,过后还是要重新批判吸收的。这种独到的眼光对今天的我们来说仍是大有裨益的。真理都是相对的,文学研究也不例外,任何一面强调的过分或绝对化的程度,都会走向片面和谬误。对文学史的书写而言,“新的单一的文学批评标准,深处潜藏着‘为另一种政治服务的可能”。这是沈从文们研究中我们需要警示的倾向。
二 、“人本主义文学思潮”与“沈从文热”
新时期中国大陆文学界是思潮迭起,社团林立。20世纪70年代末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80年代的“知青文学”、“现代派小说”、“先锋文学”、“寻根小说”到80年代末的“新写实、新历史主义小说”等不一而足。尽管名目繁多,主旨各异,但不外乎是对政治话语对文学的过度干涉的控诉,就是回归审美文学的文学自身之路或者以心灵的体验来探讨和追问中国文学和中华民族的现代性,不论写自身的经历还是普通百姓的琐碎生活,无不是与曾经的“阶级性”话语拉开距离,与审美对接,挖掘人性深度。沈从文这位一直默默营造自己“希腊人性小庙”的独特行者被大潮洗净铅华并进入大众视野。除学者凌宇自新时期开启沈从文研究的钥匙以来,学者赵园、王晓明、赵学勇、刘洪涛等均对沈氏作品的很多方面作过极有建树的研究 ,大多集中在地域、文化、风俗、审美等向度; 同时也出现了一批写文化、写传统的热潮。当然这里不存在新时期向沈从文“认师”的逻辑。是由于沈的文学理想合乎了当代的现实实际,并引起了大多数有使命有责任感的作家的共鸣使然,特别是对人性的开采方面。其实,沈从文的创作的人性关照视角一方面以远古湘西文化遗存为依托,构筑乌托邦式的理想人性图景,从中挖掘有价值的文化因子;另一方面以现实社会为依据,揭示种种病态人生,昭示改造民族精神的迫切性,体现了试图从两个向度探究重塑民族品德的自觉和努力,这也是人们常说的“二元对立”写作模式。
在沈从文看来人性是抽象的,而生命的过程则是具体的。一定的人性总是对应一定的生命形式。“凡是有健康生命所存在处,都必然有伟大文学艺术产生存在,反映生命的发展、变化、矛盾,以及无可奈何的毁灭”。艺术(人性)、生命二者相互推动构成了沈从文理想的人生状态。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乡土小说里,沈从文肯定这样的原始人性,即:“人与自然的契合”、“充满了原始神秘的恐怖”、“野蛮与优美”交织在一起。80年代中期提倡的“寻根文学”的主将李庆西曾指出“寻根文学的目的不是要将文学的前途牵引到穷乡僻壤的荒原中去而是要发掘我们民族的过去的伟大之处来重建我们的文学”。在这里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似乎与50年前的沈从文遥相呼应。从这个角度来阐释沈从文热的出现则使我们不难理解。在其洋洋洒洒的著述里沈氏倾心的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的生命状态,那地方“风俗淳朴,便是做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主人公翠翠更是至善至美的化身,美貌如观音菩萨,心地透明如水,天保、傩送两兄弟健康,“结实如小牛”,是泅水划船的好选手,富有野性的美,不仅外表,在品性上还养成了“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不倚事凌人”的良好品格。在《龙朱》里面作者不吝词句夸大这种身心的纯美统一,《龙朱》中的主人公龙朱是“美男子中之美男子”,“美丽强壮如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他是刚柔相济的化身,同样的还有《虎雏》里面的虎雏,《豹子· 媚金·与那羊》中的豹子,他们都集雄强及野性的美于一身。在这里沈从文所肯定的都是美好的人性,但也不仅仅是肯定,正如美籍学者夏志清所言“沈从文对人类纯真的情感与完整人格的肯定,无疑是对自满自大、轻率浮躁的中国社会的一种极有价值的批评”,这也可以说明新时期的寻根小说潮中的汪曾琪的风俗小说、贾平凹的商州系列、知青派的史铁生的冥思哲理类散文受批评家好评,读者追捧的原因。因为不仅现实地形象地表现出《边城》地区的人事哀乐,更为主要地表现出这些人事哀乐故事所指向的深远的文化指向。而且是以一种对前一种思潮或主潮的断裂或颠覆而进行的,不仅阐释了审美指向也无形中对现实给予了关注。
三、文学商品化与“沈从文热”
沈从文热的产生也与商业运作密切相关。马克思早就概括出文艺产品具有一般商品属性的论断并且世界各国文艺发展的实际都已证明其科学性。文艺产品(包括文学作品)就具有一般商品的基本特征,它是作家脑力劳动的物化形态,具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作家通过稿费、版税及其他形式取得劳动报酬。文学的商品性曾长期受到漠视。随着我国经济体制的转轨,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初,是市场经济体制完全取代计划经济体制的法律确认,市场化风暴席卷一切。
在此情况下,文学的商品属性受到重视和强化,文学产品被纳入市场的运作机制之下,文学作为商品得以理直气壮地面对自己的消费者。种种迹象表明,文学本身越来越以商业化的运作方式与社会接轨。和另一热门作家张爱玲一样,沈从文热经过了商业化的运作。其作品的大量出版是商业运作的表现之一。1981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以湘西为题材的《沈从文散文选》和《沈从文小说选》,与此同时江西人民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分别再版了《边城》和《从文自传》修订本,掀起了重新出版沈氏作品的热潮。看到了巨大的商机的《中国文学》杂志社也接连推出英文译本《〈边城〉及其它》、《湘西散记》,以及法文译本《沈从文小说选》。“洛阳纸贵”的故事迅速以现代版的形式演绎出来,除了商界和学界如火如荼的研讨会、出版以外,官方也见机而动,1982年,沈当上了全国文联四届二次会议的委员,两次被海外汉学家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沈从文作品经改编搬上银幕,是商业运作的又一表现。根据《萧萧》和《巧秀与冬生》改编的电影《湘女萧萧》不仅轰动一时还获得了法国和西班牙电影节的“金雄奖”和“唐吉诃德奖”。沈从文作品及其本人以更通俗、直观的形式走进了千家万户。当然,商业运作中经济利益是出版界和影视界的首要目标。一个个写文化、写乡土的地方系列小说的结集出版便是效仿了沈氏炒作的模式。同时在利益驱动下,沈和他的作品也出现了异常的现象:作品的价值被夸大到过高,作品意义的“分解”阐释。商业气息日渐浓厚的表现也在对其他不同倾向作家的忽视,强行解读以便强占出版商的眼球。从文学商品化对沈从文热的促成看,文学商品化有利于优秀作家、作品的迅速传播和阅读。文学商品化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从通俗文学的一直存在就是答案,尽管它在20世纪文学史上一直受到挤压、排斥。但文学商品化的过度膨胀就会造成文学作品的粗制滥造不利我国的以和谐为中心的精神文明建设和人民群众的文化的提高,要加以必要的引导。
总之,“沈从文热”的兴起,迎合了当时的文学思潮,研究者、读者和商业运作共同书写沈从文在当代的神话。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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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刘洪涛.沈从文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作者简介:
魏小燕(1973年—),女,河南省鹿邑县人,商丘职业技术学院讲师,华东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