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梦醒了无路可走

2009-10-19 09:07荆煜君
山花 2009年16期
关键词:贾宝玉黛玉宝玉

贾宝玉是《红楼梦》中最为复杂的艺术形象,自作品诞生以来,人们对他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脂砚斋评其为“古今未见之人”(第十九回夹批),连用十一个“说不得”反映其身上难以穷尽的人性内涵。王蒙说:“贾宝玉的性格是可爱的;但不论从社会的、家族的角度看,从实践的、实用的观点看,贾宝玉一无用处。”刘敬圻则从文化的角度评价他是“一个背离主流文化期待,但难有作为,最终趋于困惑状态的异样孩子。”笔者借鉴前辈之见,认为贾宝玉是一个沉醉于红楼之梦的异样孩子。

“红楼”,旧时专指富贵人家女儿的居处。“红楼之梦”是深闺中的绮思,是人类最华美的梦想。“异样”特指他“既不克勤克俭,遵循那平庸可怜的仕宦传统;也不酒色昏迷,混入那荒淫得可耻的纨绔之群。”“孩子”形容他圣洁的童心。贾宝玉就是这么一个执执著于梦想的纯真少年。而他的梦想,许多也是我们人类普遍的、永恒的追求。

一、梦的衍生土壤

依照曹雪芹构建的神话传说,贾宝玉的前世是赤瑕宫神瑛侍者,因要“下凡造历幻缘”,于是夹带女娲补天时所炼、弃而未用的一块顽石下世“受享”,投身到“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贾宝玉生活的国公府是“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他因衔玉而诞、聪明乖觉而深得老祖母溺爱,享有“在内帏厮混”的特权。日日“饫甘餍肥”、“锦衣纨绔”,“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这种“温柔富贵乡”的生活是贾宝玉梦想衍生的独特土壤,一如王蒙所说:“正是养尊处优,不为‘稻粱谋,不为饥寒苦的处境,在造成了宝玉的种种‘没出息的同时造成了他的个性的相对独立,思想的相对自由奔放。”

二、梦的价值

优越、独特的生活条件使贾宝玉能够恣情任性地生活,造就了他的“行为偏僻性乖张”,引来了“百口嘲谤、万目睚眦”。我们可以将他的超凡脱俗特立独行看做是贾宝玉的“红楼之梦”,这些梦有着广泛而深刻的人文价值。

1.“女清男浊”论是对纯真、唯美、至情的追求

与传统社会“男尊女卑”的思想不同,贾宝玉七八岁上就讲出了颇为怪异偏僻的孩子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大概是从身边姊妹和叔伯兄弟的对比中得出的体会,进而发展为一种理论:“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这种理论在他见到了邢岫烟、薛宝琴等人之后进一步提高,他惊异于众女儿的美丽:“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

这种理论在他从芳官处知道藕官烧纸钱是为了祭死去的菂官,并且听到了藕官对感情和生死的看法,大为佩服:“宝玉听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贾宝玉这种对女儿的尊崇,不论亲疏,不分尊卑,完全取决于其行止见识的清与浊。闺中女儿,因为远离世俗尘烟的侵扰,保有更多清纯的气息。她们青春的容颜,带给宝玉审美的愉悦;她们纯真的心灵,带给宝玉脉脉的温情。宝玉尊崇她们,其实是尊崇人性中的真与自然中的美。

2.“情不情”的生命态度是人性真淳善良品质的表露

脂砚斋在第十九回夹批中提到,曹雪芹在原著结尾“情榜”中评价宝黛二人一生性情行为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黛玉“情情”当指其痴情于情之所钟者;宝玉“情不情”则指其不但用情于情之所系者,而且用情于无情无意者。

贾宝玉一生最为珍爱女儿,他对女儿的关怀和体贴达到了忘我的程度。薛宝钗曾开玩笑地送他两个别号:“富贵闲人”和“无事忙”。的确,他这个“富贵闲人”整日不做普通人认可的正事,而是忙着为众女儿服务。龄官画蔷成痴,他只恨不能分担煎熬;玉钏端的热汤泼到了他的手上,他反问玉钏烫到了哪里;平儿受屈挨打,他赔情劝解,忙前忙后,因得以稍尽片心而怡然自得;香菱斗草污了新裙,他想法调换,心中暗怜斯人薄命。其他如为晴雯焐手、替麝月篦头、服侍袭人吃药等“怡红细事”以及因对黛玉的怜惜挚爱而生发的种种情事,更是难以尽述。宝玉对待众女儿的态度,诚如二知道人所评:“宝玉之待十二钗,必个个以香花供养之,方不亵渎老天灵秀之气。……宝玉能得众女子之心者,无他,必务求兴女子之利,除女子之害。……宝玉一视同仁,不问迎、探、惜之为一脉也,不问薛、史之为亲串也,不问袭人、晴雯之为侍儿也,但是女子,俱当珍重。若黛玉,则性命共之矣。”

宝玉博爱多情,以至于“把爱推向万物万有,把情推到不情物与不情人身上。”他“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

贾宝玉并非笃信佛教,但他主张“世法平等”。他的“情不情”的生命态度显露的是自然人性中真淳善良的品质。这种品质表现在行为上是友善、利他、无我、牺牲,达于圣人之境。因此,涂瀛赞他“宝玉圣之情者也”,王蒙称他为“贾府中的天使”。

3.追求心灵契合的爱情是对个体生命的尊重

宝、黛、钗的婚恋悲剧是《红楼梦》中最凄婉缠绵的内容。它之所以令人刻骨铭心是因为其中表露了封建社会青年渴求婚恋自由、希望个体生命获得尊重的心声,同时也体现出婚姻中的两种抉择标准:唯情还是唯利。

在家族和社会人的眼中,贾宝玉无疑是个异数。父亲断言他为“酒色之徒”,说他“专在淫词艳赋上下工夫”;母亲称他为“孽根祸胎”、“混世魔王”;小厮兴儿说他“疯疯癫癫”、“外清内浊”;傅家的婆子评价他“中看不中用,果然有些呆气”。他的是与非,他的取与舍,他在繁华尘世里的欢乐与悲哀,他在芸芸众生中的孤独与寂寞,总之他所有的生命感受和人生追求,在茫茫人海艳艳群芳中,只有林黛玉能够理解和包容。黛玉是他的唯一知己,是他可以安适心灵的“精神家园”,对黛玉的爱情成为他不可更替、生死不渝的选择。

但他的选择不符合家族的利益。根据《礼记·昏义》的说法,宗法社会缔结婚姻的目的是“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注重的是男女双方的家世背景和宗法责任,而不是两人的心灵和性情。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论是身体素质、家世背景,还是价值取向、人际沟通能力,薛宝钗都比林黛玉更适合“宝二奶奶”的角色,这也就决定了家族对宝玉婚姻对象的选择只可能是宝钗而不可能是黛玉。

宝玉的选择重个体的情,家族的选择重群体的利。

三、梦的破灭

贾宝玉美丽的梦想从社会和人生的角度来看是如此的虚幻缥缈,最终都一个个破灭了。

1.纯真不能保持,至情不能尽得

贾宝玉著名的“宝珠——死珠——鱼眼睛”的“女儿三段论”其实已经昭示了纯真不能保持的状况。实际上,众女儿的“清净”只是与男人的“浊闹”相对而言的,她们仍然具有人性共同的缺点:自私、霸道、褊狭、妒忌。她们常为赢得宝玉更多的青睐而拈酸吃醋钩心斗角,让他操碎了心;宝钗和湘云总不失时机地劝他在正经书上多下工夫,与士大夫多些来往,让他很反感;晴雯和芳官等人的被逐,让他对袭人产生了怀疑。事实上,人一天天长大,纯真会一点点流失。

宝玉原以为他对众女儿的痴心体贴会赢得她们同样的痴情,甚至幻想自己死了,她们哭自己的眼泪会“流成大河”,但生活教导了他。在“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一节中,龄官对他的躲避以及和贾蔷的柔情蜜意,终于让他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2.青春不能永驻,相聚不到永远

贾宝玉珍爱青春美丽的女孩子,希望与她们相聚到永远,但现实一再地告诉他,这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在“黛玉葬花”一节,宝玉听到了黛玉“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诗句,“不觉恸倒在山坡上”,想到“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这种青春易逝,人生须臾,世事无常的哀感弥漫胸中,充盈天地,无法舒解。

在第五十八回,宝玉见到园中一株大杏树“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不觉想到“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感叹世间“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情不情”的贾宝玉无疑是天底下最富有爱心的人,但他却见证了一次次无情的生离死别:秦可卿之死、秦钟之死、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冷遁、晴雯抱屈夭亡、芳官等斩情出家、迎春出嫁等,使他感受到了浓重的“悲凉之雾”。

3.婚姻不能自主,个性不得解放

我们无法看到曹雪芹佚稿中如何描写贾宝玉在婚姻和人生道路上梦的破灭,但从脂批中可以窥到大致情节:林黛玉终于不堪疾病的折磨和精神的煎熬,泪尽夭亡。宝玉宝钗秉家长之命成婚,婚后的生活也能“齐眉举案”,也能“谈旧”(第二十回夹批),但宝钗的“停机德”时时压迫着他,使他“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失去了黛玉这个唯一的知己,宝玉也就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他的心灵,无处安放。

4.富贵不能长存,繁华终究落尽

第三回《西江月》曲子中说宝玉“富贵不知乐业”,诚然,他因为受到贵族家庭方方面面的束缚而常常从消极方面叹息自己的富贵荣宠,这就好比一个人长期过食所引起的食欲缺乏。其实,他的生活,从物质到精神,无不建立在优越的生活基础之上。而当这个贵族之家大厦倾倒,繁华落尽,贾宝玉所受到的打击当不亚于黛玉之死给他的打击。

四、梦醒了无路可走

建立在繁华丰厚的富贵生活之上的“红楼之梦”一一破灭了,贾宝玉从物质上满目凄凉到精神上“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的人生之路该如何走下去呢?他不屑仕途,不善生计,生活上虽有蒋玉菡、袭人夫妇供奉(第二十八回回前批),身边还有“宝钗之妻、麝月之婢”(第二十一回夹批)照料,然终无意趣。他的心灵不能安适。这时,佛家的“彼岸”、“故乡”成为他精神的寄托,他终于“悬崖撒手”,出家为僧了。

五、结语

贾宝玉的人生态度并不完善,正如人性并不完美。我们滤去他人生态度中“没出息”的成分,会发现他的梦闪耀着人类永恒理想的光辉。《红楼梦》之所以是彻底的悲剧,在于它揭示了人生中理想的幻灭。这种幻灭,一部分缘于时代的局限,一部分源自人生的无奈。随着社会的发展,贾宝玉的梦想有的已经变为现实,如婚恋的自由、生活道路的多样;有的依然是梦想,如纯真童心的保持、美丽青春的常驻、可贵个性的解放。

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童年,人也不可能长久地脱离群体。成长的过程有时就是理想向现实妥协的过程。时空的压迫、生命的无奈,是人类永恒的困境。如何突破这一困境,需要我们旷达的胸怀、睿智的头脑和不懈的求索精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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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陶尔夫,刘敬圻.说诗说稗[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7.

作者简介:

荆煜君(1969—),女,郑州铁路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古典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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