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琼
雨燕
金属制品的叶片与光亮,生活古老的
触须,探头穿过黄昏的空气,流落
异乡的雨燕,尖叫俯下身体,低处
更低,更低,在暴雨间,看见
生活的触须摇晃,猛烈地,金属片的
锯齿和塑料外壳的机台上,那张张
年轻的脸,闪烁着树脂样疲倦
纤细的光线聚拢,相互接触又各自离开
在雨中奔波的雨燕,它们像一朵朵花
静静开着,翅膀掠过细微而具体的
雨滴,五金制品在生锈,机台在老化
我在寂寞中走着,一颗获罪的心
一块受惊的肉跳动,在昏暗中闪亮
扩张,像雨,遍布整个山河,雨燕
俯冲到生活底处,疲惫的面孔在变暗
它们似万家灯火中孤独的斑点……
女工
黑色油腻的寒溪哭泣,暗藏血管里的
疾病,肺间的铅尘,曾经清澈的眼神
像另一条被污染的溪流,迷茫而混浊
瘦弱的身体像天空中被光污染的星星
机器磨损的苦涩,被拆散,分解,熔化
薄薄的薪水爱抚,眉间浮出古典的忧伤
饱含着五千年来的暗疾,吞噬着命运的尊严
你的生活饱含着乡间朴素的传统
却无法相信现代的法律,维权或者官司
都在想象之外,你和民族一样学会了忍耐
强权让猪尾巴似的辫子在男人头颅上
拖了二百多年,肺间与血液间的疾病
身体里黑色的虚弱,废旧的机台,加班
欠薪,它们黑色的阴影带给你的伤害
这一切,让一颗中国乡村的心忍耐……
无题
时间张开巨大的喙,明月在机台上
生锈,它疲倦,发暗,混浊,内心的凶险
汩汩流动,身体的峭壁在崩溃,泥土与碎石
时间的碎片,塞满了女性体内汹涌的河流
混乱的潮水也不跟随季节涨落,她坐于卡座
流动的制品与时间交错着,吞噬着,这么快
老了,十年像水一样流动……巨大的厌倦
在脑海中漂浮着……多年来,她守着
这些螺丝,一颗,两颗,转动,向左,向右
将梦想与青春固定在某个制品,看着
那些苍白的青春,一路奔跑,从内陆的乡村
到沿海的工厂,一直到美国的某个货架
疲倦与职业的疾病在肺部积蓄着
那些暗示:不再按时到来的月经
猛烈的咳嗽,她看见工厂远处的开发区中
有绿色的荔枝树正被砍伐,身边的机器在
颤抖……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将自己插在
某个流动的制品间
停工的车间
在荒凉的心灵间,无法处理庞大的悲伤
六边形的制品,油腻嘈杂的车间,昏暗
混浊的念头像老朽的机台在生锈,松散
不再紧密啮合的齿轮,这些杂乱的零件
废品,油渍斑斑的地板有如此刻的心灵
藏着汹涌,潮湿的岁月,被机台遗落
无法进入一个荒凉的车间,散落的制品
停止运转的机台,漆黑的铁具在腐朽
昏黄的卡钟,熄灭的指示灯,走在停工的
车间,全身染满了荒芜的寂静,那些曾经
爱着的与恨着的事物全都消失,那颗失落的
心被细细搅拌,那些面孔和她们的动作
她们充满活力的躯体,跟灼热的庞大的机台
被抽走,剩下无声的荒凉,潮湿的记忆
所有鲜活的事物都消逝,不再晃动的影子
有着庞大的悲伤与疼痛,它背着灯光涌动
像一团漆黑的苦汁,投在荒凉的心灵间
站立
她苍白的面容像将枯的白菊花
停下的机台有如一棵落叶的树
它们站着,彼此安慰
她细小的手指牵动着沉重的吊臂
十吨重的冲撞力压了过来
铁片,生活,未来被成型,钻孔
它黑黝庞大的躯体饱含莫名的创造力
上升,下降,呈现力与激情的幻象
通过她的手指的触摸,在绿色开关
蓝色线头,莫名电流间传递它内在的情感
她站着,目睹它力与机械时代的幻想
它目睹她肉体和血液里流淌着欢乐的景象
人造溪流
弯如人造溪流蜿蜒曲折的命运,曲廊
温驯隐忍的乱石与水流,孩童无法感受
蝌蚪们短暂的欢乐与自由,他们用塑料
袋子将它们捞起,遗弃在水泥道
缺水的蝌蚪挣扎,哭泣,我站于石桥
远处工业区高高低低的楼群中,有多少如同
蝌蚪一样的人群,他们不为外人所知的命运
缄默而孤单的人造溪流,在局促的公园里
它注定无法归于大海,遥远的山峰耸动
墨绿色的曲线,那些坚韧而闪亮的万物
缓缓向我靠近,在我喟叹命运无常的瞬间
草丛里飞起一只鸟,它们带着自己的命运
不知飞向何方,寂静难以洗掉我心中的忧伤
我无法感怀体内藏着的这颗心,它凌乱的念头
它忘记自己曾是满怀的理想,有风吹拂着
在短暂摇晃中,走在岸旁小径
留下一行行湿漉漉的脚印,坚强的呈现
这偶然的细微事物带给它莫名的感动
声音
她升起十吨压力的机台,巨大的轰鸣
轧在铁片上,在弯曲的孔径中,在跳跃的
晨光中摇摇晃晃移动,站在窗外的树叶
摇动,它跟随轰鸣的声音渐远,渐远
消失在工业区后面的山中,那轰鸣像
盛开的雏菊在铁片上,不凋零的声音
在生活中绽开,她站在机台,淡黄的工衣
在机台起伏间,轰鸣轰鸣的声响
像一只鸟在树枝上叫着,它近乎嘶哑
一声一声,从机台到铁片,从手指到
内心,那声音在不断地传递着——打开,
它成为一种安慰,在她荒芜的肉体上
像菊花,盛开,这么多年,她不断想起
那些穿越时光的声音,落在她的心间
在远与近的模糊视野间,一朵朵菊花
站着,湿漉漉的清晨中,它们叫喊着
像一只鸟,站在生活的枝头,啼唱
遇见
我见到循环枯荣的树木,河流,摇晃着的
身影,明亮的星辰,月光,苔藓,正在锈蚀的
轴承与铁钉,尖短的锻打声,噗噗的气压声
短暂明亮又陷入虚无的火花,不可预料的
伤痛,死亡,莫名的忧伤,灼热的铁沉入水中
发出可爱的噪音,在幽冷的黑暗变硬的铸铁
我遇见它们,相互说话,倾听,被锻打着
巨大的回音,有如童年不断缭绕,它们渐逝于
遥远处,像接近熄灭的火焰闪烁,六棱的
槽刃间,蔚蓝色的焰火照亮它尖锐的顶端
在圈圈螺纹路径间,安置着工薪,青草
爱情,乡村,美梦……她把她自己的肉体与
灵魂消耗在这里,有时她梦见朝阳,落日
恍惚的爱,蓝色的工装,有时她遇见窗外的
飞鸟,摇动的树叶,万物明亮而忧伤的眼睛
她压下开关,在巨大的力的碰撞下,那一块块
铁变成制品,零件,仿佛她自身在不断地
锻打人生,她沉默地看,听……
在桥沥
无名山峰晃动,它无法控制住身影
在打桩的声音中,一如奔赴大海的河流
闪亮的鳍在阳光里涌动,我知道被挖掘机
剐削的丘陵上,栎树与荔枝,竹子与松树
它们低矮而忧郁的神色,巨大的铁手臂
推土机,重型卡车将一座座小山运走
铁路蜿蜒不断,伸向远处黑夜里的星宿间
饱含着清凉的记忆,留下脆弱而闪亮的光线
白色的厂房,黑色的烟筒,朝天空许诺着
轻烟般的梦,白或者昏黄的路灯
它的孤独,还有并不明朗的黎明
守在工业区上空,站在无名池塘的
杨柳树,低垂的枝条拂过水面
在桥沥,地图上微小的斑点
我生活多年的地方,它繁华的市场
嘈杂而拥挤的工厂,我在这里领受着
生活的虚幻与虚荣,它远方等待开发的群山
万科城的别墅与楼盘,这些年它急于翻新
古老而落拓的祠堂有点冷清,开着米粒花的
荔枝树被砍伐,庭院中的木棉花也充满
莫名的忧伤,池塘的鱼群吞食着腐肉
低矮的老屋灌满了四川或者湖南的方言
无数条道路沿着它的躯体四处延伸
高架桥上的高速公路急于把未来运到远方
开着粉红的花的植物,白色或者蓝色工衣
裹住少女的曲线,她们婀娜的背影
仿佛是春天的气息,我从工业区经过
感觉到莫名的力量将我的生活打开
在打桩机巨大的声响中无名小山晃动
一如敏感的心在挖掘机的节奏间扑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