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理论基础
按照符号学的界定,符号是用来表达意义的。故而符号化的世界就是一个意义的世界。语言——逻各斯的本性是一种“有意义的结构”,它是人类社会最大的符号体系。文学则是建立在语言这初始体系上的二度体系。它通过语言特殊的编码形式,使能指得到最大程度的凸显,其生成的文本也就成为最为特殊的一种符号体系。穆卡洛夫斯基在1934年就指出文学是个“符号事实”:“艺术作品中的一切,以及它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可以视作符号意义与意义的关系。”① 关于文学文本的符号学研究有结构主义符号学和后结构主义符号学。前者将系统看作是自足的、完整的,从而是封闭的。他们关心的是理论体系本身,作品只是作为例证来说明其理论框架。他们假定在作品的表层结构下总有读者看不见的深层结构,结构主义批评的任务就是找到深层结构。用托多洛夫所说的他们的宗旨就是“结构主义的研究对象,不在于文学作品本身,他们所探索的是文学作品这种特殊讲述的各种特征”②。 如此关于现实的各种问题就被结构主义符号学排除在其研究之外。后结构主义所提出的观点是对结构主义过于绝对、偏激理论的反拨。后结构主义符号学注重系统和系统外的关系,认为现实世界、社会文化、意识形态都是文本的集合。马歇雷认为“意识形态必然控制文本的‘生产过程,因为文学文本本身就是一种再现”③。俄国符号学派的主要立场也坚持文本符号系统与世界的关系:“文本的语言形式与文本的社会联系是无法分开的,语言既是形式因素,又是社会因素,而意识形态正是作为符号的语言所组成的。”④从社会符号学的角度来看,诗歌语言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符号,文本不可能孤立于社会语言环境,对其符号的解释只能在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中进行。鉴于结构主义符号学观点的极端,本文将采取后结构主义符号学的文论观点。即注重诗歌符号文本与外在世界的关联。
第三代诗人以反叛和超越朦胧诗,重建一种诗歌精神的面貌于80年代末登上中国诗坛。众所周知,这一诗潮运动成就了于坚、韩东一类的诗歌领袖。较之于前两位名声的如雷贯耳,被定位于第三代实力派诗人的杨克则显得过于沉寂。在我看来,杨克是一位需要被重新发现、评判的当代诗人。不可否认,他显然有着第三代诗人共同的写作倾向,即坚持日常生活和世俗人生中的个体生命体验和诗歌口语化的价值。但作为一名诗人,他的价值与意义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他是一位真正现代性意义上的诗人:他用诗人的灵性和睿智抓住的正是20世纪以来学术界思想苦苦纠缠的问题——现代现象。只不过学术界把对现代现象的研究捆绑在抽象的类别概念中,而杨克却是紧贴生活的体验,用各具独特色彩的具象与细节对现代现象的图景进行了诗意的整合。他的诗歌揳入了中国现代化的历史变迁中精神结构与意识形态的历史语境,对处于现代文明中的当代人生存境遇进行了体验式的书写并突进到反思其意义的层面。其诗歌生成的意义不再仅仅是美学上的,也与社会学、文化紧密相关,达到了哲学上的高度。
促使杨克诗风形成是与其所处的外界环境分不开的。90年代初,杨克从宁静明朗的南宁调往了当时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广州。对于广州这个商品之都对他写作的影响,杨克曾撰文谈到:“竹、温泉、家园,原有的人文背景变换了,原有的诗的语汇链条也随之断裂。我面对的是杂乱无章的城市符码:玻璃、警察、电话、指数,它们直接,准确,赤裸裸而没有丝毫隐喻,就像今天的月亮,只是一颗荒寂的星球。表达的焦虑让我受到挑战,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我的诗将触及一些新的精神话题;从此我还将尽可能地运用当代鲜活语汇写作,赋予那些伴随现代文明而诞生的事物以新的意蕴。”⑤ 诗人面临的是一个农业社会向工业化、商业化转型的嬗变之期,身处的是一个充满欲望、追求物质享受的时代。其实,杨克面临的困境也正是西方19世纪现代主义诗人和中国20世纪30年代的诗人曾面对过的。只不过他们面对的更是一种生存的焦虑,法国现代派诗人和中国现代诗人如穆旦等都对城市的恶、对个体生命在商业化的物化和异化进行了痛心疾首的批判。杨克与他们对现代文化的感悟与表述有相似的一面,但是杨克试图有所超越。他摆脱了现代文明所带来的精神困惑和焦虑,面对一个物的丰富世界,表现出了极强的适应能力和开放包容与认同的心态。对此,他有着非常理智的认识:“那种压抑本能和欲望来对抗现代文明的写作态度,恰恰是不真实的。”⑥ 我所感兴趣的是在一个以物质和实在为风尚的社会里,杨克在直面现实与沉于其中的同时是如何构筑自己的诗歌世界的?本文试图以符号学特别是后结构主义符号学相关文论为理论基础,通过对其诗歌文本符号空间的研究,厘清其与诗人内在世界和社会意识形态的隐秘联系,从而得出其诗歌创作特色及意义。
二、诗歌内容与特色的符号学分析
波德里亚在《消费社会》开篇就提出了对消费社会的深刻洞见:“今天,在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盛现象。”⑦ 杨克的大量诗歌就在刻画着商业时代人的消费,人与物的关系,努力将人类社会环境中的这一种根本变化用诗性的语言记录下来,比如他的《天河城广场》中的前两段。“广场”作为诗人精心营造的一个符号,它有两类各自累加的的所指:记忆中指向政治,而现实中“广场”的所指发生了转变,消解了历史记忆中因政治而被赋予的庄严、神圣,指向了经济、商业、消费和现代文明中“慵散平和的人”对物质的追求。“广场”在此是整个中国的一个提喻,“广场”意指的改变意味着整个中国社会结构和思想观念的转变。在这种意识形态的转变中,作为活动于广场中的人的存在又有何变化呢?“夹在其中的一个人,是盲目的/就像一片叶子,在大风里/跟着整座森林喧哗,激动乃至颤抖。”处于政治“广场”中的个体生命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一个抽象的共同体。被政治所操控的人是失去自我的,盲目而冲动,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要走向何方。较之于这些人胸怀宏大理想而盲目,处于商业社会中那些“慵散平和”、“没大出息的人”则呈现出另外一种生存图景:“但他(她)的到来不是被动的/渴望与欲念朝着具体的指向。”对于这两种人的生存优劣诗人并未有明确的表态。只不过微妙的修饰词泄露了他隐秘的价值评判。从“是盲目的”到“不是被动的”便是人自我意识获取的一个历程。是的,社会的进步不就是要让人获得自身的自由吗?而对自由的追求不就是要唤醒自我意识和掌握自己的命运,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吗?“在世俗的存在物的序列中,人是最高的阶段,它的目的就是返回自由”⑧ 通过对自由要素这一途径,诗人肯定了现代文明带来的社会进步,商品对历史的推动力量。
相对于《天河城广场》的含蓄、隐晦,《在商品中散步》则将诗人对现代社会对物质、享受、消费的肯定与赞同之心思“暴露无遗”。有“沉于物,溺于德”的古训证实着物质对人灵性的腐蚀,在精神与物质、吃苦与享乐的二元对立之间,前者永远占着道德的上风。在诗人里尔克看来,物导致人的迷失与虚空:“我被捆缚在所有的物品上/这些物品膨胀着把我吞噬。”同样作为诗人的杨克却抱了一种自由多元的开放态度,经历了物质匮乏年代的他不再将物质视为洪水猛兽。相反,他在物的海洋里如鱼得水,坦率地抒发着他真切感受到物的丰富所带来的肉身的舒适:“我心境光明浑身散发吉祥/感官在享受中舒张/以纯银的触觉抚摸城市的高度。”当然,诗人并不是简单地回归到物的世界,浅薄地沉溺于感官享受,而是顿悟到了潜藏在物、消费之中的生命哲学。他对物的态度来源与他对生命本质的认识:“生命本身也是一种消费”。这句带有哲学色彩的诗句让我想起了刘小枫关于个体热情的论断:“人的生命热情是个体化的,个体化的生命热情就是个体热情——个体的全部身体感觉投入某种价值偏好的喜欢什么的在世行为。”⑨ 按刘小枫的观点个体热情的产生是由身体的欲望和灵魂的价值偏好两相结合。因为有着个体热情的生命感觉,个体必定要有各种各样释放个体热情的方式,这个释放个体热情的过程就是杨克所洞察到的“消费”。个体热情有肉身这一物质基础,反响推进,通过物质也是其生命热情释放的一个基本途径。“我的道路是必由的道路/我由此返回物质回到人类的根/从另一个意义上重新进入人生。”杨克的诗句可谓是对同一生命哲学的诗性表达。可见诗人在诗歌中给我们营造了两个叙事层面:表征层面体验着商品带来的丰富和感官享受;表征层面之下的隐喻层面则领悟生命,在其中进行哲学的思考,并用诗的语言把感觉和思想表达出来,作出了价值判断。从中不难看出杨克对生活超强的感受力和对语言的突破力。
对现代文明带来的丰盛与进步的肯定和对物质生命哲学的发掘并不代表杨克在一种开放、多元的文化态度中消弭了反思与批判精神。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心中仍然顽固地保存着追寻绝对意义的精神倾向。如果说以上诗歌背后藏着一个平和包容的杨克,那么,对现代性带来的恶果和隐藏其中残酷性的揭示则展示了杨克的另一面:尖锐甚至尖刻。《野生动物园》、《石油》、《于房地产炒风中怀念家园》等是这一类诗歌的代表。
现代化伴随着人对自然的认识、驾驭、征服、宰制,毫无节制的掠夺这样一个进程。自然在人的面前失去灵性,成为顺从人的意志,服务于人的对象。杨克的《石油》可看着现代化进程中人对自然资源掠夺这一粗暴行为的一个提喻,“就像水中的波痕,伤害是隐秘的/大自然在一滴石油里山穷水尽/灵魂陷落,油井解不了人心的渴意/游走奔腾的石油难以界定/在石油的逼视中/回光返照的绿色是最纯美的境地”。在人类主体意志的支配下,大自然被抽去了生命,失去神性与诗意,世界的物象没有丝毫隐喻。这首诗歌中的批判显得隐忍,而《野生动物园》这首满篇反讽的诗歌则尖锐批判了人类对大自然一味的盘剥和利用:“管理员为生灵们描绘了/取消货币和丛林觅食的好处/他得意洋洋地告诉他的子民/这就是天国//曾经有鹦鹉学舌/抗议本座人性监狱惨无兽道/它的长啜/当天就被老鹰穿孔上锁。”诗人利用反讽与隐喻的修辞手法使得蕴含着残酷的诗歌世界以诙谐、荒诞的面貌呈现。以人为中心的思想使得很多非理性和野蛮的行为被罩上合理性的外衣,杨克诗歌深刻揭示了现代文明中残酷、野蛮的非人道行为。“野生动物园”同样可看作是作者用心良苦制造的一个隐喻,是人类生存空间的一个象征,那些受人主宰,失去“兽性”的动物正是被异化的人的隐喻。“当那头成功越狱的黑豹/窜过城市的裤裆/找不到栖身的树洞/又一次惨死在汽车轮下”;“再大的城市,都不是灵魂的/庇护所。飞翔的金属,不是鹰。/钢筋是城市的骨头,水泥/是向四面八方泛滥的肉。/玻璃的边缘透着欺骗的寒冷”。这两首诗,一首是关于动物,一首关于人,然而,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他们的处境何其相似,那就是异化与家园的丧失。人类对地球资源的贪婪占有、对动物的驯服导致的是自我生存的窒息和无家可归:“当金钥匙成为纯粹的金子/楼奇怪而高/二十世纪的月亮/悬在窗口/“家”,迷失在一套套房间里……”杨克诗歌展现了现代人的生存特征:家园的丧失,归属感的失落。这不正是高古的哲学诗人荷尔德林孜孜不倦所唱出的忧郁之歌吗?
对当代人的心性品质及其情感价值秩序的洞察也是杨克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在90年代,广州、深圳等沿海城市流传着一句广为人知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这不过是西方“资本主义的精神”在中国的一个体现。赚钱,赚更多的钱,营利不再是为了满足人们物质生活的手段,而变成人生的目的。在这种社会理念的影响下,每个人都成为杨克《“缓慢的感觉”》中疲于奔命的“野兔”。这是现代人生存状态的一个缩影,在快节奏的生活中,人丧失了体验天生自然享乐的幸福。诗人内心想要寻求的是一种慢的乐趣:“其实我想让内心的钟摆慢下来/慢下来。”然而这种古典的单纯宁静的生活已经随着现代商业文化的覆盖而逝了。现代现象是一场“总体转型”,表现在体验结构方面则是工商精神气质取代了神学——形而上的精神气质。人由此被实用价值主宰,就算是情人之间,昔日的依恋与信赖也被当下的理性与算计所战胜。杨克在《对城市符码的解读与命名》一文中说过他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然而,从这首《AA制》所透出的嘲讽和无奈透露出作为一个追求爱、温暖和理解的诗人,他显然无法接受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冷漠和功利。《信札》是杨克最为出彩的诗章。这是一个失落、寂寞的现代人在期盼爱、温暖的心境中的灵魂倾诉。诗人以内在的情感运动形态来规范整首诗歌语言组合形式和具有跳跃感的意象,使它们以一种整体的结构和秩序得以呈现,从而使得诗歌符号世界获得文本的整体结构形式。在这首诗歌中,诗人退回到慢的感觉中去了,“《信札》就是在寻找只属于自己的时间感,就是要让自己的心灵追随心灵深处曲折的路径,而不是追随城市急功近利的直线时间”⑩ 这首诗首先在于形式的特别,诗人抽取信中的句子穿插到诗歌中,用了第二人称“你”。这种形式使得诗人在喃喃呓语中向对方痴迷倾诉的状态更为逼真。此诗可以看出诗人关注的是生命中的身体情感和精神情感。现实中的“我”孤独、失意、空虚、无所归依,这些内在的情感整合成一个隐喻性符号意指:现代人普遍的生存处境。诗人隐入自己最内在的生命感觉中去,通过与“你”的灵魂相交,而寻得心灵的慰藉;在出神状态中通过对“你”身体与欲望的幻想而让日渐麻木的个体获得生命的感觉。从而创造出了超验的感觉,揭示了生命世界的隐秘层。
三、结语
杨克的诗歌似乎呈现出诗人面对现代现象时思想中的矛盾和相互抵牾的观点。赵思运在对杨克的访谈《不可一世看杨克》中也指出诗人有着“内在情感上的分裂”。吉登斯曾指出现代社会的一个突出特征:两重性,即现代社会变革呈现出一种悲喜交加的后果。故而我认为,与其说杨克思想的矛盾,毋宁说他是深刻认识到现代性过程中的二律背反。从以上诗歌的分析,可以对杨克诗歌创作特色与意义作这样一个总结:杨克善于通过体验生活,从每一平凡场景、细小事件得到生命的顿悟,通过对生活现场中的符号的再度编码、排序,组成富含审美意义的诗歌文本。他诗歌中不管是小意象或者大词,都保持了生活中的鲜活,却又彰显出整个时代的特色。总之,他的写作,达到了他在《对城市符码的解读与命名》一文中所期望的目标:“回到人间的真实风景”进行“此岸叙事”,从而“告诉当下存在本相”。
【注释】
①②③④赵毅衡主编:《符号学文学论文集》,36、43、56、59页,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⑤⑥杨克:《笨拙的手指》,158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⑦波德里亚:《消费社会》,1页,刘成富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⑧刘小枫:《诗化哲学》,79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⑨刘小枫:《沉重的肉身》,108页,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
⑩杨克:《杨克诗歌集》,258页,重庆出版社、重庆出版集团,2006年版。
(杨清发,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