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平
八十年代:五讲四美三热爱(“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热爱共产党、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读者文摘、美学、招工、人才、素质教育、自考、义务教育、科教兴国、知识抢答赛、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成人教育、业大生……
美学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上大学三年级,学校为我们开设了一门新课,《美学概论》,申家仁老师授课。在他的引领下,我们认识了许多大师级人物,记住了马克思那篇《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申老师用了好几节课介绍手稿的内容,我们于是了解了那个关于“人”的著名定义,惊奇地发现,原来马克思学说中除了“革命”“斗争”“暴力”之外,还有这么温情脉脉的一面。
后来才知道,当时我正置身于一场几乎波及全民的“美学热”中。在每一所大学,不管是文科生还是理科生,许多人都痴迷于美学。有关美学的讲座场场爆满,美学专业成为研究生中最热门的专业,康德、席勒、黑格尔成了大学生追捧的偶像,朱光潜和宗白华是令人敬仰的“美学老人”,他们的书成了人人手头的必读书。在社会上,许多年轻人以谈论美学为荣,经常坐在一起讨论什么是美,什么是人发展的最终目标,尽管他们中的一些人并没有真正弄清楚美和美学的区别。多年以后,许多教授谈起当年的盛况,依然感慨万分。
那时,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刚刚出版,一下子成了抢手书。同时受欢迎的还有朱光潜的《谈美书简》、宗白华的《美学散步》、蔡仪主编的《美学概论》等等。在图书馆的藏书卡片里,我找到了黑格尔的《美学》,就像找到久违的情人,我兴奋得两眼放光,赶紧借了出来。有一段日子,这本艰涩的著作占领了我大部分的课余时光。我读着划着,认真地做着笔记,第一卷看得挺顺利,看第二卷却懵懵懂懂,满脑子全是被黑格尔老人灌进的糨糊。不得已,我终于放弃了。
然而,当我捧起《美的历程》时,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阅读体验。书中的观点、视野及思想的激情,使奔跑于心底的渴念一下子燃烧起来。许多同学都在传看和谈论这本书。继后,李泽厚的另一本书《批判哲学的批判》,也逐渐在校园里流行开来。
上星期给学生讲苏轼的《新城道中》,谈到情感和景物的关系,我顺口提到黑格尔那句关于“什么是美”的名言:“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学生听得目瞪口呆。课后我也奇怪,怎么会向高中生讲起这些。现在我才清楚,与其是我在跟学生交流,还不如说是我在跟往昔对话,那些有些泛黄的、依然带着书卷味的文字,又一次将我带回从前的时光。
《读者文摘》
1986年下半年的一天,下课铃响过后,我走出教室,来到过道尽头,习惯地点了一支烟。这时一个学生怯生生地跟了过来,叫了我一声。刚才我讲《纪念刘和珍君》时,这个学生躲在桌底看《读者文摘》(后改名为《读者》),他看得那样入迷,以致我走过去抓在手里,他才如梦初醒。
此刻,他站在我面前,一双央求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问他为什么读这本杂志,他说是他妈妈的建议,杂志也是妈妈订的。我有些奇怪,这个作文写得不错、给我印象也不错的学生怎么会迷上这本杂志,更奇怪一位家长竟然让孩子读这种杂书,而不是文学名著。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起这本杂志。很快,我便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块陌生而又勾人心魄的地域:温情、优雅、清新的文字,淡淡的小资情调……一切感觉都是那么赏心悦目。我有些惭愧,竟然不知道身边还有这种杂志,让学生捷足先登了。
第二天,我把书还给了学生,并表扬了他,当然也提醒要认真听课。此后十多年里,我没有离开过这本杂志,或订阅,或到邮亭购买,每每推荐里面的文章,我的学生由此结识了张晓风、刘亮程、鲍尔吉·原野、安妮宝贝、村上春树……一些文章被我和同事选入自编的课外阅读材料。有一次,我读一篇动物故事,读完许久,教室里寂静无声,几个女生眼里噙着泪水。跟那些说教味十足、内容艰深的文字相比,这里的文字显得那么平易近人,人情味十足。《读者文摘》已然成了语文课外必备读本。
这份1981年创刊的杂志,短短几年就风靡全国,并由此引发了经年不衰的“文摘热”。学生们偷偷地读它,抄它,议它,几乎每一位中学语文老师都向学生推荐过它。它和另一本名为《读书》的杂志一起,以一种神奇的速度闯进中国人的读书生活,悄然影响着国人的精神世界,其魅力至今没有消减。夜深人静之时,坐在床头翻阅《读者文摘》,仍然是许多人的习惯。
我还记得,许多年前,一位年轻的同事找我聊天。他是一位毕业才几年的化学老师。突然他激动地讲起阅读《读者文摘》的经历。每当收到新的一期,他心里便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他泡上一杯热茶,闻着浓浓的纸墨香,轻轻地翻起来。他从最后一页看起,从不重要的地方读起,慢慢地,故作淡然地,他舍不得一口气读完……终于看完了最后一篇文字,最后一个字终于变成了记忆,他又急切地等待新一期的到来。
而引导他享受这一体验的人,就是他的中学语文老师。
“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上个世纪后期,有两条相当流行的教育格言,一条是“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另一条是“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从一开始,这两句话就伴随着巨大的争议,尤其是后一条。在许多人看来,这一句看似通俗的话,其实道出了中国教育的一个残酷现实:中国的孩子自从接受学校教育(包括幼儿园教育)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一场持续15—20年的激烈角逐。
为了“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家长们可谓绞尽脑汁,费尽心机。他们不惜通过各种关系或花费巨资,把孩子送往据说是当地最好的幼儿园,接受最好的学前教育,让孩子在周末参加绘画、舞蹈、棋类、弹琴之类的培训班。于是出现了动辄几万十几万元的天价幼儿园,场场爆满的培训班,各种形式的早教学校甚至胎教中心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进入小学后,更加严峻的竞争开始了。许多小学开设了各类辅导班和奥赛班,学生除了应付作业,周末也不得休息。有的父母为了孩子能考入重点中学,还想方设法找来老师进行家庭辅导。
“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虽然是一个蹩脚的比喻,但体现了家长和学校的良苦用心。在生存竞争日益严峻的形势下,每一个人都输不起。许多人只有一个子女,孩子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他们的爱就成为了一种负担。
孩子们没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没有了童年,他们成了关在笼中的金丝雀。随着在校时间的增加,一些孩子对学习、对学校的厌恶和恐惧与日俱增,甚至想到结束生命,于是悲剧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了。
也许,只有当悲剧真正降临的时候,我们才会意识到,还给孩子一个快乐的、自由的、健康的、融入自然的童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素质教育
1988年,一篇《素质教育是初中教育的新目标》的文章见诸《上海教育》杂志,“素质教育”这一新概念引发了教育界旷日持久的教育思想大讨论。1993年孙云晓的报告文学《夏令营中的较量》、2000年黄全愈的《素质教育在美国》,更将这一讨论推向高潮。直到今天,素质教育仍然是举世关注的教育命题,已经成了衡量一所学校、一名教师优劣的试金石,成了考察某一场教育实验是否可行和合理的最重要的标尺。
不可否认,这些努力或多或少取得了一定效果,至少它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教育观和人才观,许多学校相继设置了各种校本课程,也越来越重视学生社团的活动。然而遗憾的是,在一些地方,它成为了管理者的“形象工程”,一些集团获利的堂而皇之的标签。它依然是教育者心中的一个梦想,是改革者的一厢情愿。
素质教育的提出,一开始针对以考试为主导价值、实用主义肆虐的教育现状,目的是为了消解这种教育带来的负面影响。然而,我们面对的应试教育生命力何其强大,以致所有的努力都显得苍白无力。家长们一面咒骂当前的考试制度,一面又竭尽全力协助儿女挤过独木桥。一些有关素质教育的改革试验,要么曲终人散偃旗息鼓,要么仅仅流于形式徒有其名,要么干脆沦为某些方面获取利益的摇钱树。
在许多教育改革中,主导者往往是行政领导和由大学教授组成的“专家群体”,而一线教师缺席。中小学教师似乎并不赞同素质教育,不愿意改变既成的思维观念,不“与时俱进”,他们成为阻碍教育改革的保守力量,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被剥夺了话语权。事实上,在当前应试教育重压下挣扎的教师,比任何人都希望改变现状。而大学教授不那么感同身受,有限范围的调查或座谈,并不能真正了解中国的基础教育。在这种状态之下制定的教改措施,必然多少带有空想的、盲目的色彩,实施起来,很快被现实的厚障壁撞得粉碎。真正了解教育现状的是一线教师,具体实施的是一线教师,没有他们的参与,都难以确保任何一项改革的顺利进行。
今天,素质教育仍然是各种场合热议的话题,魅力不减当年。在这块土地上,它像一面孤绝的旗帜,固执而滞缓地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