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坤
接到上级通知,学生档案需要重新整理。打开一摞摞布满灰尘的档案袋,随即打开了一扇窥视教育价值取向变迁历程的窗口。
最早的档案填写于1961年。档案袋用过期的报纸糊成,封皮是粗糙的黄草纸,油印的“高中毕业生档案袋”工整庄重,原本猩红的字迹,现在已经变得有些暗淡。袋里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家庭经济状况、家庭人员情况、社会关系等政治敏感性内容,一个家庭里有几口人,几亩地,几间房,几头牲口,土改前后有没有变化,家庭成员参加过什么派别组织,都记载得清清楚楚,钉是钉,铆是铆,一点也不含糊。当时,学生的考试成绩,采用5分计分法,操行成绩采用5等评价法,苏联“老大哥”的教育思想和管理方式清晰可见。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学生档案,突出地表现了“政治挂帅”的理念。这是1961年第088号档案里,个人政治思想情况与平时表现的记录:“该生对人们公社、食堂化和大炼钢铁暴露出一些错误认识,如说:把树炼成灰也炼不出铁来,这不是糟蹋吗?又说:俺家去年连顿好煎饼也捞不着吃,单干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该生思想觉悟差,个人主义严重。”在学生档案里如此淋漓尽致地“实话实说”,浓烈的火药味未免有点呛人,让今天的我们简直无法想象。在尖锐的阶级斗争形势面前,“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理念,早就让教育者抛却了个人的好恶和恩怨,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管理制度,让培养思想纯正的“红”学生这一教育目标,能够得以顺利实现。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学生档案,改成了统一印刷的登记表,父母或抚养人情况、其他亲属和主要社会关系情况,都使用了固定表格,简单明了,有关人员的历史问题,渐渐被淡化。学生的“个人鉴定”仍然采用另外附纸自由书写的方式,开头语之前,“毛主席语录”赫然在目,中间也时不时地冒出一段毛主席的话,篇幅很长、书写规整的个人总结,看起来更像是在向党表决心。时值“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贫下中农掌权管理学校,自然要突出为贫下中农服务的宗旨,学校开设的科目,除了语文、政治、数学、物理、化学、体育、音乐外,还有一门很显眼的“农技”,但感觉学生的各科成绩都不太真实,估计外语、体育、音乐、图画、常识等课程没有真正开设,因为科目下边都没有填写成绩。看到全部为空白的“毕业学校推荐意见”“县选拔意见”“地区审批意见”才知道,当时已经取消了升学考试,各级学校全部采用推荐的方式,留在学校里的档案,都是没有资格参与向上级学校推荐的学生。学校同期录取的初中毕业生档案,填写得更加简单,但却多出了一张活页信纸,是学生个人的证明材料,自然都是贫下中农的子女;几乎所有信纸的抬头处,都印有深红的仿宋字:“毛主席语录,备战、备荒、为人民。”时代的痕迹十分明显。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学生档案里,我找到了一份大学同学的档案。恢复高考制度,给乡村孩子带来很大冲击,通过考大学(中专)转变自己的身份,成了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最佳契机,当时学生学习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学校的课程设置,已经有了为高考服务的倾向,开设的科目浓缩为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英语、体育等七门。各个学期虽然还是进行政治思想评定,有自评,有小组意见,有班主任评语,但基本上以肯定为主,对缺点开始轻描淡写。家庭出身一栏很简单,对家庭成员也没有了充满戒备的追查,只是“自我鉴定”中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未免给人“唱高调”的感觉,多多少少地透露出了当时依然残留的政治气氛。这样的档案我也应该填写过,但时至今日,却没有一点印象了。不明白的是,我的同学考上大学,他的档案为什么没有转到高校里去呢?或者说,转到高校里去的是另起炉灶的档案?经过十年动乱的磨难,社会上“明哲保身”的风气盛行,教师也开始模糊自己的政治倾向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参加工作来到这所学校,此时学校改制变为职业中学,成为新时期教育体制改革的产物;后来学校适应形势要求改成了职业中专,一字之差,体现的是学校办学实力的提升,也透露出为建设新农村服务的价值取向。但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除增加了一份“实习鉴定”外,学生档案袋的主要内容没有实质性的变化,只是到了新世纪后,档案袋里多了一份“职业技能鉴定表”。职业学校不同于普通学校,专业课程多,学生讲究的是职业技能和创业本领,很多文化课形同虚设,尤其是英语课,倍受学生非议。毕业生登记表中,专业课成绩具有一定的可信度,而文化课成绩的虚假成分很大,后来干脆编造而成,我干了多年班主任工作,也曾经编造过一些分数。在经济发展的大潮中,学生的求学心态越来越浮躁,厌学问题一直无法彻底解决,招生难曾经成为制约学校发展的瓶颈。近二十年,学生档案里的评语逐渐简单化,充斥着“遵守纪律,尊敬师长,团结同学,要求进步”等不痛不痒的文字,肤浅,客套,避实就虚。教育的价值取向开始走向多元,教师的心态也难免有些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