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敬菩提

2009-10-14 05:02刘锡国
鸭绿江 2009年9期
关键词:寺庙佛教

刘锡国,1968年毕业于锦州铁路司机学校,同年分配到大虎山机务段,在火车头上当过小烧、大烧、大车,后又任宣传助理、工会副主席。1974年开始在省市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一百余篇,六十多万字。

我写这篇文章,完全是由于一位朋友的劝说。那天他打电话说,听说你正在看儒家、道家的书呢,对佛家的是否也看一看?他特别强调儒、释、道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三大支柱,缺了哪个都不好。他这一说我真就动心了,对,是应该看看,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你小子神经了咋的?怎么啥都敢捅鼓,那可是神圣无比的佛啊,一不留神学走了眼,护法天王给你一掌,还不把你打得灵魂出壳?就是死了也不能算完,还有地狱等着呢。不是吓唬人,《西游记》总看过吧,那里的佛祖是何等威严。于是我便从心底涌出一种忧心忡忡的恐惧。谁知越这样想越放不下这件事,原来神秘和恐惧的诱惑力竟然这样大,于是经再三斟酌,我决心学佛。可这时我才知道认识佛家的难度有多大。首先它不像四书,就四本书嘛,老庄也就两本书。虽然我根底浅薄,但我可以反复看,也可向高人请教。但学佛就不行了,想看书?没见过哪个书店买佛书的。想请教高人,可当你看见高大的佛像下那个低眉顺眼的僧人,是什么感觉?那是一种神秘的距离感,怎么也不像我要请教的老师,怎么办?于是我决定先从对佛教的认识开始学起,学到哪写到哪。

那么佛教给我的第一感觉是什么呢?首先我觉得它是一种神秘的力量。

为什么说它是神秘的力量?我曾游览过许多寺庙,每次走进寺庙,我都有不同的感受,然而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福建厦门的南普陀寺。据说这座寺庙是康熙年间收复台湾的施琅将军修的,当然寺庙很大,香火很盛。走过每座佛像,都会看到遍地跪拜的遍地香客,可在观世音菩萨像前我被几个妇女感动了,她们竟是全身趴在地上,露出的肚皮就贴在冰凉的石板上,对着观音菩萨像泣不成声,嘴里不停地祷告着乞求着诉说着。看着这般情景我不禁心中一动,这种虔诚是不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呢?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幕更令我震撼,那是在生存环境极端恶劣的西藏雪域高原,几个虔诚的藏民去朝圣,他们不是走,而是一步一磕头,或者说是用身体丈量着几百里甚至几千里的路程。途中的困苦可想而知,有的人死掉了,可后边的人继续往前爬,就这样一直爬到现在,爬了一千多年,从未间断过。他们的精神令我肃然起敬。这种用苦难和生命来表达的虔诚,难道不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神秘力量吗?

然而令我更为叹服的是,据说只要虔心拜佛,就能求啥得啥,灵验得很。有一次我去闾山旅游,正赶上庙会。一眼望去,那条上山朝拜的小道上挤满了人,从山顶一直排到山下,排出几里地远,有的人可能挤一天也不会走到山上的观音菩萨殿前。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问过一些满脸虔诚的人得知,他们大多是来求财、求子、求婚姻、求职业的,还有的是来为孩子求考个好大学的。山谷里到处都是拉客的汽车,有的司机还免费发放一本印制精美的小册子。接过一本翻开一看,全是如何灵验的故事。如一位妇女到商场买衣服,不小心把一条带坠金项链丢了,连续找了几天都没找到,着急上火就别提了。两年后来求菩萨,回去后一进商场,便看见了商场台阶石头缝里的金项链;还有某家长来给孩子求高考高分,平时不到400分的成绩,拜菩萨后,结果高考考了543分,被大连理工大学录取。你说灵不灵。这些故事使我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一股神圣油然从心头升起,我对这座山乃至山上的每一块石头都充满了敬意。我不由自主地望向天边,总觉似有祥云飘来。啊,原来佛教是这样的。我以为我了解了佛教,懂得了佛教。

然而后来一次看电视,我才发现我对佛教的理解竟是那么天真、无知和浅薄。

那次看的是中央10台,好像是个讲述节目,一位天津女作家讲了自己求子的故事。这位女作家说,她三十多岁时还没孩子,很着急,想了很多办法都不好使,有人提议她去求求佛,她想也不妨试试,有病乱投医嘛。于是她见了佛就拜,没想到拜了几次后,果真就怀孕了,而且生了个她喜欢的男孩,她自然是欢喜不尽。求佛是讲究还愿的,这位女作家心存感激地去寺庙还愿,使她没想到的是,寺庙主持合着掌对她说,施主请相信科学。这位女作家说当时她好像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她说此后她还是见佛就拜,但她拜的是一种善良。

这事对我的触动很大,拜佛的人求啥得啥,这难道不是佛陀的力量吗?对这位主持的回答我觉得不可理喻,这难道就是佛家的态度吗?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一篇佛教大师释圣严讲法的文章,才有所感悟。他说:“当佛教深入中国的民间而成为普遍化的信仰之后,佛教的根本面貌,反而不为大众所知。大众所知的民间佛教,乃是为求现世利益而供观音菩萨,为求死后安乐而供地藏菩萨,为了消灾祈福而念药师弥陀。”他还说:“当然这些观念和现象,站在作为宗教的功能角度说,佛教并不反对,只是佛教的内容和佛教的根本精神,不仅如此。中国人之信仰佛教者,占的比数很大;真正理解佛教者,占的数目则很少了。原因是一般人所接触的通俗的佛教信仰,已变得神佛混淆,甚至被贬为低级的或原始的鬼神信仰。”

这位大师的话,把我对佛家的认识否定得七零八落。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西游记》里的佛祖形象是杜撰的,肯定不是本来面目。那些求啥得啥的想法也不现实,佛祖怎能纵容贪婪呢。那么什么是佛教呢?佛教的内容和根本精神是什么呢?

大概是公元前531年的某一天,在印度的瓦拉纳西(现在又称贝拿勒斯)以北十公里的一个叫鹿野苑的地方,来了一个清瘦的中年人,要寻找他的五位伙伴。这位中年人就是佛祖释迦牟尼。

释迦是种族号,释迦牟尼的意思为释迦族的圣人。其实他姓乔答摩,名悉达多,是印度北部迦毗罗卫国国王净饭王的太子,曾娶妃生子,过着宫廷贵族生活。然而一次出城游观,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状态。在城外他看到瘦弱无助、衣不蔽体的乞丐;看到鸡皮鹤发,牙齿脱落、伛偻而行的老者;看到面唇青白、手足颤抖、痛苦莫名的病者;看到僵直的尸体和满怀悲恸的亲友。这一切的生老病死把太子吓呆了,人生怎么会这么苦。从此,太子完全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中,怎样才能使人从诸苦中解脱出来,成了太子急于解决的问题。

太子二十九岁那年,决意为摆脱苦恼而出家修道。国王在阻止不成的情况下,派五位侍者与他一起在雪山树林中苦修。整整六年,太子修得骨瘦如柴,形同骷髅,修到头顶上被鹊做巢,双膝给芦苇穿过,仍然没有找到解脱之路。于是太子舍弃苦修之定,到尼连禅河洗浴,并接受了牧羊女送来的鲜牛奶。同修的五位侍者以为太子已失道心,便离他而去,太子也不追赶,而是在木瓜园菩提树下,取吉祥草为座而坐,发下誓愿:“不成佛道,不起此座。”冥想四十九日,终于在腊月初八那夜达到最高境界,认识了宇宙真理,明白了解脱众生轮回之苦的方法,目睹明星出现而豁然大悟成佛,时年三十五岁。

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真正悟道后,便西行二百多公里找他的五位伙伴来了。他在这里与伙伴们讲了自己的参悟之道,讲了“四圣谛”和“八正道”,伙伴们听了也立即开悟,成了他的第一批弟子。不久,鹿野苑附近的弟子扩大到五十多名,都聚在这里听讲,然后以出家人的身份四出布道。初次开讲使一人之道成了佛法,并形成第一批僧侣,佛、法、僧三宝齐全,佛教也就正式形成。

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余秋雨先生曾去过那里,他描述说:“佛祖开讲的地方,有一个直径约二十五米的圆形讲坛,高约一米,以古老的红沙石砌成。讲坛边沿是四道长长的坐墩,应该是五个首批僧侣听讲的地方。”余秋雨先生还说:“佛教在印度早已衰落,这里已显得过于冷寂,这倒真实地传达了佛教创建之初的朴素状态。没有香烟缭绕,没有钟磬交鸣,没有佛像佛殿,没有信众如云,只有智慧的理性语言,在这里淙淙流泻。”

佛教形成后三四百年至一千年间,由于阿育王、迦腻色迦王和戒日王等君主的提倡和弘扬,曾在印度发展到极大的规模,已达到花团锦簇、百凤来仪般的繁荣。而且佛教其立论之明丽、境界之深邃、逻辑之严密、气韵之高华,在世界宗教领域里也是独领风骚。

在这个时期里佛教进入了犍陀罗时代。公元一世纪,犍陀罗曾为大月氏国首都,也曾称为犍陀罗国。犍陀罗是划时代的,在它之前,佛教艺术中被崇拜的图像一直是象征性的动物和纪念物,由犍陀罗开始人们便直接雕刻佛陀和菩萨像。但由于公元前四世纪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在这里留下了长久驻军,使之成了中西文化的交汇点,这些佛像可能受到了希腊艺术的启发,有很多欧洲人的特征,连衣纹都近似希腊雕塑,而精神上却是东方的,面颜慈润,双眉微闭,宽容祥和,是一种东方灵魂的高尚梦幻。犍陀罗艺术传播范围很大,包括阿富汗南部方圆几百公里间发现的公元一世纪大佛,其中就有著名的巴米扬大佛。现在这些大佛已超越宗教意义,成为东西方文化交融的成果,但不知阿富汗的塔利班为什么偏要炸毁它们。

令人没想到的是,能对这西域佛国犍陀罗的历史做出证明的人,竟然是两名中国僧人。一位是法显,他抵达犍陀罗的时间是公元402年,也就是东晋年间。他是先穿越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然后翻过帕米尔高原到达这里的。他的《佛国记》对这里有详尽的描述。另一位是著名的唐代僧人玄奘,他到达犍陀罗的时间大约是公元630年或稍晚。玄奘在沙漠有九死一生的经历,又徒步翻越天山山脉的腾格里山,再翻过帕米尔高原及阿富汗境内的兴都库什山。他写有《大唐西域记》。是他们用准确的文字指点了这里的蕴藏,复活了这里的遗迹。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走过的路都非常艰险,连现在装备精良的专业登山运动员都难逾越的世界级天险,竟被两个中国僧人踩在脚下,也说明信仰能产生多大的能量。

佛教在发展的过程中,由于民族、语言的不同和思想、地域的变化,渐渐分成两大派,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大乘佛教认为一切众生皆得成佛,所以三世、十方佛多得如恒河沙数,其主张大慈大悲,普度众生。大乘佛教从印度向北传,主要流传于中国、朝鲜、越南、日本等国。小乘佛教只认一佛,主要是自度。小乘佛教从印度向南传,主要流传于斯里兰卡、泰国、缅甸、老挝、柬埔寨等国及中国的西双版纳。佛教很快成了世界性的宗教。

东汉明帝永平年间,大约公元67年,洛阳街头出现了一匹白马和两个梵僧。白马驮的是写在树叶上的佛经,这部佛经译成汉文就是著名的《四十二章经》,两个梵僧一名叫迦叶摩腾,一名叫竺法兰。他们在繁华的街头走走停停,充满了对这座东方名城的好奇。从他们那悠闲的步履中就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意识到他们的到来对中国意味着什么。然而历史却告诉我们,从这一天起,佛教传到了中国,从此,中华文明注入了一股强大的活力,从此,汉人的精神生活将发生巨大的变化。

佛教传入中国后与中国文化相融合,主要是和儒家文化相融合,从而被汉人认可,使佛教得到极大的发展,出现了有别于其他国家的佛教——中国佛教。经过魏晋南北朝和隋唐各期发展它已成规模,梁武帝时,京城建康就有寺庙五百余所;北魏正光年以后,在统治区竟有寺庙三万余所,仅京城洛阳就有寺庙1367所。

当然佛教也经历了“三武一宗”的灭佛事件。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是灭佛的“第一武”,灭佛后北魏陷入多事之秋:三朝重臣崔浩被诛,太子拓跋晃不白而死,太武帝拓跋焘无端变疯……人们议论纷纷,疑是灭佛招致的报应。七年后,文成帝即位,以“帝佛合一”的理念大肆复法兴佛。当时的西域高僧昙曜透过灭佛血案,悟出一个深刻道理,佛教要生存兴盛,只能与皇权相生,而不可相克,于是他积极参与了文成帝的兴佛活动和云冈石窟的筹划和建造,使佛教出现强劲反弹之势。据说昙曜徒弟带的佛像图纸是从犍陀罗摹来的,难怪我去过大同之后,总觉得云冈石窟的大佛衣纹太细腻,有希腊雕塑的痕迹。

中国佛教供奉的佛,主要是释迦牟尼佛,被供奉在大雄宝殿。释迦牟尼在印度俗称佛祖,又被尊称为“大雄”,就像甘地被尊称为“圣雄甘地”。中国佛教用四大菩萨代表整个佛法。据大乘佛经记载,普贤菩萨,是因苦行而得道,道场在四川峨眉山;文殊菩萨,是因智慧而生慈悲念,道场在山西五台山;观音菩萨,是因慈悲而生普救心,道场在浙江普陀山;地臧菩萨,是因普救而大发宏愿,道场在安徽九华山。中国人熟悉的佛还有阿弥陀佛,是净土宗主要信仰的佛。据《阿弥陀经》说,凡愿往生彼土者,一心不乱,长念诵其名号,临终时佛即出现,前来接引,往生极乐世界。在中国人人都喜欢的佛,是大肚弥勒佛,他是弥勒菩萨的化身,常被供奉在寺庙的山门口,他抚膝袒胸,开口而笑,旁边写有“容天下可容之事,笑天下可笑之人”,很能启发人的心智。这里我还要介绍一个常识,人们常听念佛人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是梵文音译,意为“致敬”和“皈依”。

公元七世纪,也就是古印度最后一位伟大君主戒日王时期以后,印度佛教进入密教时期,密教向北传入西藏,后传入蒙古,这就是现在的藏传佛教。藏传佛教,是观音信仰,圣严法师说,没有观音就没有西藏的佛教。布达拉宫的“布达拉”是梵文音译的“普陀罗”,即普陀山。现在传到欧美的佛教多属西藏密教。

中国佛教在发展中也出现了很多宗派,但经过数年的相互影响和融合,现在主要是大乘八宗,天台宗、三论宗、华严宗、律宗、净土宗、密宗、禅宗和法相宗。以禅宗和净土宗势力最强。现在国内修习佛法的,除西藏以外,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修习净土宗的。当今在国际上很有名望的净空法师就是净土宗的一代大师。净土宗以信愿念佛为方便,以求生极乐世界为目的。净土宗把复杂经文的念诵,用一声“阿弥陀佛”全代替了,既简单又方便。

佛教在中国的发展,无疑给中华文明注入了强大活力,给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带来了无限色彩。

现在看佛教,首先是它给中华民族留下了灿烂丰富的文化遗产。中国现在还存有寺庙数万,塔数千。仅举一例,九华山寺庙最多时是唐代,曾有“九华一千寺,撒在云雾中”的诗句。当时实际是870多座,现在尚存82座。佛教还留下了许多石窟,敦煌石窟名气太大,就不说了,云冈石窟知道它的人也很多,也不说了,就说说洛阳龙门石窟。那里有石窟1352个,佛像97306躯,号称十万躯,碑刻3680块,佛塔39座。这些文化遗产在显示灿烂的佛教艺术的同时,也珍藏着中华文明岁月中的辉煌。

自古名山僧占多,这些寺庙给中国造就了数不清的名山名景,以至出现了没有寺庙不成名山,没有寺庙不成名景的现象。说来也挺有意思,不知人们有没有意识到,去拜佛的过程,其实也是一次回归自然、寻找历史和旅游的过程。即使在拜佛时,人们的眼神也是稍不留意就会被外面的风景吸引,甚至使你不清楚自己是拜佛来了还是游玩来了。即使你拜佛没求到什么,也不会后悔,因为你毕竟攀登了奇峰峻岭,游历了名山大川。

然而我认为,佛教带给人们最大的益处还是精神层面的。

释迦牟尼佛传法四十九年,惟一的目标是使每个人都能修成“无上正等正觉”,就是成佛。怎样成佛?净空法师说:“就是念念不要想自己,要想别人,想社会,想一切众生,奉献自己,帮助一切众生离苦得乐。要放弃对一切人、一切事、一切物得到的念头。放弃就是真正解脱,解脱就是脱离生死烦恼,脱离六道轮回……”写到这,我不禁想起小时候看奶奶念经时的情景。奶奶是河北省丰润县的一个农民,生活虽然很苦,但我很少见她愁眉苦脸,因为奶奶有一个办法,就是一有愁事就念经,她会闭着眼睛端坐在炕上,嘴里不停地叨咕,当然我听不懂,奶奶每次念完经都会喘一口气,不管有多大的压力好像都能立刻释然。现在回忆奶奶念经时的节奏和发出的声音,我猜可能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因为这部唐三藏法师玄奘所译的经,只二百六十字,在我们老家流传很广。奶奶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心胸宽阔,可能和信佛有关。奶奶享年一百零三岁,无疾而终。我真没想到中国农村的一个普通老太太,在那苦难的岁月里,竟然是靠着佛经平衡着心理。其实在中国历史中无论兴衰,民间社会的相当一部分人都是靠着佛教在调节着精神,普及着善良的。

另外我觉得佛教对社会风气影响也很大。最近我看望了两位临终的病人,对此我也有很深感受。一位是我的师傅,他得的是癌症,我见他时他已脱相,可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让我救救他,再给他找点药吃。求生的欲望使他陷入更大的痛苦中,而且这种痛苦又被他扩大,弄得我和他的亲人眼泪不止。何止是我师傅,就是现在活着的人,如果猜想一下自己咽气时的情景,也都会倒吸一口凉气的。另一位是我朋友的岳父,他是位居士。我见他时他也已经不行了,可他是微笑着接待一切人的,他苍老的眼神中充满的是平静和慈悲。他和我说他知道自己的情况,没什么。给我的感觉,这是一种生命的风度,是一种对死亡的坦然,或者说那是一种生命之美,令我从心底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后来他的丧事办得也很俭朴,按老人的遗言,不设灵棚,不烧纸,不收礼,不进饭店,只念诵“阿弥陀佛”。随着音乐念“阿弥陀佛”在我看来就是唱歌。这样办丧事给人的感觉大不一样,家人和亲友没有过分地悲哀,来客没有一点压力。在当今社会中,在辽西这个不算太小的城市里,我看也算是一个大手笔。

写了半天,我发现这都是我个人的一些感受,是不是有点人微言轻不压重呢?于是我便想起世界上那些著名的大哲学家们,他们的思索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他们对宗教是怎么看的呢?我忙去翻书。

十九世纪最耀眼的丹麦哲学家克尔恺郭尔,把人生境界划为三个阶段:一为审美阶段,二为道德阶段,三为宗教阶段。

他说审美阶段,即追求感官满足阶段,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停留在这个阶段。但也有一些人领悟到其间的无聊和寡德,便上升到道德阶段。人在道德阶段是非分明、行为完美、无瑕可击,但这些更多地是出于一种外在规范,一种自我克制,因此必然因压抑天性而陷入痛苦。能够意识到这种痛苦并愿意从更高层次上获得解脱的人,就有可能进入宗教阶段。克尔恺郭尔认为在这个阶段一个人便不受物质诱惑,不怕舆论压力,挣脱尘世网络,漠视道德评判,只是单独站在旷野上与上帝对话,在偿还人生债务的剧痛中感到快乐。

说到这,我不由得想起一个故事。日本有位佛教禅师叫白隐,他有个开布店的信徒,这个人的女儿和一位男青年发生了性关系,还没出嫁肚子就鼓了起来。这位父亲很生气,逼问女儿是谁造的孽。女儿怕说出来男友被父亲打死,就想到了父亲最尊敬的白隐禅师,说是白隐禅师干的。做父亲的气得要命,把禅师痛打了一顿,禅师莫名其妙地没吱声。后来此女生了孩子,父亲把孩子扔给禅师,禅师又像保姆一样,四处乞求奶汁喂养小孩,到处受辱骂和耻笑。可禅师一点都不介意,只想把小孩养大。几年后,逃走的男青年回乡知道了此事,全家向禅师道歉。禅师一点不觉得委屈,只说,孩子是你们的,抱回去吧。我想这位禅师是不是已把道德评判和舆论压力当成了身边飘过的一缕风,为了救人,他在风中自由倘佯,无所顾忌,是不是走进了宗教的快乐之中呢?

这时我又想起了奶奶。抗日战争时期,我的家乡是日本鬼子经常出入的地区,我们家住在庄头,鬼子每次进庄都要经过我家,每次关键时刻都是奶奶迎出去应付,几十口邻居都在后边悄悄地看着。后来土改时,一次十几个地主被押解经过我家,烈日和捆绑使地主们口渴难耐痛苦已极,可没有人敢上前帮忙,是奶奶端着瓢挨个给他们喂水。这时奶奶是不是也把危险和舆论全忘记了呢,是不是也在克尔恺郭尔的人生第三阶段中找到了快乐呢?

然而我认为即使在人生第二阶段的道德阶段,佛教仍起重要作用。因为佛家最先教你的是如何做人,做不好人就不能成佛。学佛者首先得是个有道德的人,要做到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如果人人都这样,哪怕有一部分人做到这样,社会将会多么稳定,多么安泰祥和。过去出家人的素质是很高的,当和尚要经政府考试,合格才发给戒牒,不是随便谁都能当的。至清顺治帝此项制度才被废除,才有不识字的人出家。佛家怎样教我们做人?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唐代诗僧寒山子和大和尚拾得的对话。寒山子问:“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这样的事肯定每个人都会遇到,我劝大家不妨按拾得大和尚的话去试试,也请您过几年且看效果如何。

就算在人生第一阶段的感官阶段,我也觉得佛教的作用依然相当重要。在物质生活中,那些有权有钱的人如果将强势挥霍起来,肯定会给社会造成危害。所以光有纪律和法律的约束还不够,还缺少一些精神上的约束,佛教的因缘果报就是最好的精神约束。社会上还有一些生活困苦的人们,怎样摆脱困苦?光有社会保险和福利设施还不够,还缺少一些精神上的寄托,佛教的不积财富、苦行能修成正果就是他们最好的精神寄托。

写到这里我完全理解了为什么余秋雨先生说佛教是一种智者的文明,为什么说一种文明离开宗教就是不完整的。

我在认识佛教的同时,也始终在想着一个问题,那就是宗教产生的原因。经过多少年的思索,我想它可能是人们对身边苦难(包括心里的苦难)的直接反应。人间的苦难实在是太多了,人们要得到快乐很不容易,苦难却不用找就到,人们在寻找解脱的过程中,却找到了很多很多不能理解的现象,比如灵魂、梦和人生中意想不到和猝不及防的意外。人们追问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那样时,感觉到很多不可解释的力量,或者说人们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彼岸世界的存在,于是宗教产生了。

原先一听说某某大牌明星、艺术家信佛出家的事便很不理解——人生玩的不就是名和利吗,这些人都占全了,这么风光的人还出家?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明白了,他们肯定也有苦,可能是心中的苦,心中的苦是最不好解脱的,他们只有脱离凡尘以自救。就是过去那些帝王将相们心中也有苦,面对死亡时也有“来时欢喜去时悲,何必人生走一回”的感叹,这种苦和感叹也是需要解脱的,于是也有皇帝出家的事发生。梁武帝曾几次舍身寺庙,还有清顺治帝也欲出家。当然这些出家的名流和帝王将相们也有可能在生活中真的悟到了什么,真的在丰厚的物欲生活中看穿了物欲的本质,分辨出物欲的假象,而发现人最难得的是心的宁静……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奇迹,那就是越写心中越疏朗,越写胸中越空灵,原先堵塞在心胸中的郁闷渐渐地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内心的轻松。

《四十二章经》中佛说:“吾视王侯之位,如过隙尘。视金玉之宝,如瓦砾。视纨素之服,如敝帛……”这智慧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时,我刹那间感到万籁俱寂,从心中涌出的我最想说的一句话是“南无释迦牟尼佛”。

责任编辑 乔 为

猜你喜欢
寺庙佛教
《世说新语》与两晋佛教
不断重建的寺庙
佛教艺术
寺庙里有座大书架——神奇的转轮藏
徐日昇的中国佛教观
敦煌佛教疑僞經疑難字詞考釋
从管理寺庙到监督寺庙*——民国时期宗教立法观念的转变
新形势下加强和改进藏传佛教寺庙管理的思考
当代佛教寺庙规划设计初探
论佛教与朴占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