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楼A座

2009-10-13 03:29
上海采风月刊 2009年10期
关键词:大夫

玄 糖

玄糖

70年代生人。毕业于艺术学院,偏爱拿着画笔写字。先后转战广告公司、出版社、娱乐策划公司以及报社……曾在新民晚报夜光杯版面多次发表文章。

个人性格:偶尔小心眼,大部分时候仗义;容易受骗,但还是乐此不疲地相信一切;年纪不轻,却总是不可救药地天真……

明天就是情人节。

早晨7点钟的浴室,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嘴的牙膏泡沫,一脸大战来临前的恐慌。明天就是情人节。

我一走出大门就看见西高地犬Poky和它的西高地犬老公米鲁。我挫败地想:是哪个没有人性的日本人发明了用败犬这个词来形容我们这些年过三十还没有结婚的女人?它们的主人刘阿姨走过来问我:“怎么样啦最近?还是一个人?你对门那个宋大夫也是单身。要不要我帮你说说?”

我欲哭无泪地看着刘阿姨,去年她已经帮我说过四个男人,全部住在我们小区。我计算着还有多久整个小区甚至剪草坪的工人都会知道我还待字闺中。

明天就是情人节。

好在明天是周六,谢天谢地,我休息,不然我就要被迫看着办公室头号马屁精罗芙蓉的那张满是痘坑的脸在一大束玫瑰花里夸张地笑。

许乐乐跑过来问我中午吃什么,我没好气地说:“为什么要过情人节,为什么没有单身节?我们单身汉对社会也有贡献,我们和那些已婚的人一样遵纪守法爱国爱民。”乐乐捶了我一下:“就为这个?走,我请你吃汉堡王。”

一路上我看见几乎所有的商铺都在为这个节日造势。买套餐送花,买香水送巧克力……可不可以送我个丈夫?如果可以,那让我买鞋子买到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乐乐把我最爱的蘑菇芝士汉堡放在我面前,美食当前,我却还是郁郁寡欢。乐乐说:“别不开心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没有结婚。我不也是吗。”

“可你有大麦啊。你们都有自己的真命天子了。”我一口咬下去,差点咬到自己的手指。

幸好目前还没有女性必须在三十岁之前结婚的法律,否则我只有移民到一个没有男人没有女人只有鸟的小岛,天天穿着草裙对着日出日落伤心流泪。

吃完中饭回到办公室就看见一大束粉红的玫瑰扎眼地摆在我和罗芙蓉的桌子之间。我就知道……

罗芙蓉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呀,我先以为是你的,好大一束。我老公打电话来问我喜不喜欢的时候,我都还没反应过来。”

我真想站起来大喊:“你这个大肥婆!你再胖下去你老公就要找不到你的肚脐眼了。你跳进洪水里都淹不死,因为你身上自带三个游泳圈。”

好在我只是瞪着放在我对面的那一大束无辜的花,心里好笑,什么男人会选这样俗不可耐的包装纸。

手机短信的声音,我打开看:我回来了。子贤。

半晌,我看见乐乐站我旁边对我挥手:喂,你手机掉地上了。

乐乐把手机递给我,问道:子贤?就是你说,你这辈子只想为他穿婚纱,但是他让别的女人穿了婚纱的那个人?

我瞪着她,她吓坏了:我不是要偷看的,我帮你捡起来的时候正好看见。

……

忙到快下班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接听:喂?

是我。

……你回来了。

想见你,晚上有空吗。

我想说没有,但是该死,我还是答应了他。我一向对他没有免疫力。

乐乐跑过来:“晚上去唱歌吧。”

我摸了摸她滑溜溜的圆脸:“晚上我有事。”

“是不是和那个子贤?”

……

“你答应过我不再给这个人再伤你一次的机会。这才两个月,你还没过失恋免疫期哦。”乐乐鼓起嘴巴,像一只白白的圆圆的怒气冲冲的比熊犬。

我信誓旦旦地说:“只是见个面,不会有事的,我保证。而且,他都结婚了。”这最后的五个字如滚油般烫伤我的心。

乐乐推开我,小手点着我:“你就是那种古代的兵器。”

“我知道我知道,剑(贱)。”

乐乐笑了:“嘻嘻,这是你自己说的,如果你和他死灰复燃,我永远不理你。”

晚8点,Onion Cafe,靠窗的位置,我拿出镜子照了又照,心里非常后悔,为什么没有穿前天买的那件酒红色薄羊绒V字领上衣,那会使得我下巴尖削秀丽,而那颜色也会使我的皮肤看起来不这么黯沉。好吧好吧,就这样吧,人从来都不会在自己艳光四射的时候遇见旧爱,这是命理。可是,佛祖啊,他为什么还是那么艳光四射。

他朝我走来,嘴角挂着浅浅的笑,那两片完美的弧线……该死,我答应过乐乐,答应过自己。

“你迟到了。”我坐直身体,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既陌生又盛气凌人。

“不过五分钟而已。”他坐下的样子,向服务生点东西的动作——真是好看极了。他头发短了,脸颊瘦了,看起来更有男人味了。我能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地松懈。

他盯着我:“你好像黑了。”我就知道,今天这件墨绿色的毛衣会毁掉一切。

“不过还是一样漂亮。”他往后靠了靠,厚颜无耻地挑逗我。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佯作镇定。

“昨天。一回来就第一个见你,开心吗?”他就是魔鬼。

“你太太呢?”我掐自己的大腿,用疼痛来使自己清醒。

“她还在澳洲。”他的手上没有戒指!难道说……我觉得自己死有余辜。

“你呢?还是一个人?”他明知故问。

“还恨我吗?”他简直欺人太甚。

“走吧。”

我一惊:“去哪?”

“你家。”

我们在电梯里接吻,他的吻还是那样让人疯狂,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我推开他:“这样不好,我在吻一个有妇之夫。”他在我耳边喘息:“你在吻我。”电梯门开了,我们吓了一跳,走进来一个细高个儿男人,原来我们进来后光顾着接吻忘记按楼层了,电梯还停在一楼。

男人对着我点了点头,然后不怀好意地看着子贤。他长得高高的细细的白白的,好像一只剥了皮的香蕉,我认出他就是住我对门的,今天早晨刘阿姨对我提到过的宋大夫。我尴尬极了,恨不能电梯灯立刻掉下来将他砸晕,这样我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边溜走。

宋大夫按了个17,然后突然开口:“刚下班?”

我愣住,直到他回头盯着我,我才意识到他在问我。我说了声,嗯。

电梯里安静极了,我甚至听见自己的心跳。电梯每爬一层我都感到自己快要窒息而亡。子贤的手不老实地摸向我的大腿,我啪的一声打掉他的手,宋大夫回过头来,满眼嫌恶地看着我们这对鬼混的男女。我一点不怪他,我也觉得自己无可救药,和抛弃自己的男人在电梯里接吻,还被邻居撞见,我想我在这位宋大夫的眼里是彻头彻尾的荡妇。我大胆地猜测经过今天晚上的偶遇,如果刘阿姨再向他介绍我,他一定会把刘阿姨的两只爱犬勒死然后泡在福尔马林里当教学用具。

电梯终于停在了17楼,我夺路而逃,几乎是冲向自己的家门,我好容易找到钥匙,却对不上锁眼,子贤按住我的手,他拿过钥匙,轻松地打开门。我看着他,他好看的眼睛在楼道灯的照射下散发出一种杀人狂般的迷乱。我感觉自己只要走进这扇门,就只有任其宰割的下场。

“晚安。”宋大夫站在他自己的家门口对我说道,老天,他这是想逼死我。我只好对他点了点头,却被子贤推进了屋子。

“我不喜欢这个四眼。”子贤带上门,并熟门熟路地找到拖鞋换上,然后坐到沙发上看着我说。

“你不觉得他就像个变态杀人狂?看上去文质彬彬,其实家里的壁橱里塞满了女人的大腿。”子贤一边说一边拉我坐到他腿上。

“你别吓我,他就住我对面。听说是个医生。今天早晨24幢的刘阿姨还预谋介绍我们两个相亲。”

“我觉得他喜欢你。医生?难怪他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你是具尸体。”子贤把手伸进我的上衣。

“别乱说。”我感到他的手指正爬行在我的胸口,我顿觉全身血液倒流。

“他这么大岁数还没结婚,不是性变态就是性冷淡。我有种直觉。他会把你搞到手然后先奸后杀,用他的手术刀把你一点点地解剖开……”

“你给我闭嘴。”我想起宋大夫冷冷的眼在镜片后投射出的寒光,还有他雪白的手指和似乎永远熨烫整齐的衬衣……我不寒而栗。

子贤趁我愣神的功夫把我压在身下,他的吻在我的脸和脖子上游走,如细雨般不疾不徐,我觉得他正在用他的手术刀将我的意志力一丝丝一寸寸地切割掉,直到它们尸骨无存……

是谁发明结婚这种玩意儿。如果不是为了生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谁会需要婚姻呢?情人节的早晨我在子贤的怀中醒来,看着身边这个让我无法自拔了小半辈子的男人,我在脑海里痛斥着婚姻的不合理性。

门铃响了,这么早会是谁?

我胡乱套上睡衣,出了卧室,跑到门厅去开门。我在猫眼里看到宋大夫站在门外。我打开门问他:“什么事?”

“你的信错投到我的信箱了。”他边说边把一大堆账单和卡片递给我。

“哦,谢谢,真不好意思。”我发现他穿了件酒红色的毛衣,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加惨白羸弱,不堪一击。

“快关门吧,别冻着了。”他指着我身上单薄的睡衣说道。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们住门对门,直到昨天才知道他是个医生。他单身一人,每天很早出门很晚回来,几乎没见过有人去他家串门。看着手上他给我送来的信件,我想起昨天晚上子贤那样无中生有地捏造他,感到有一丝过意不去。

“谢谢你。”我感激地看着他,刚要关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子贤已经站在我身后。他瞪着宋大夫,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进来坐坐?”

宋大夫笑笑,说了声:“再见。”转身走了。

我关上门,问子贤:“你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

“我不喜欢他。假模假式的,一副伪君子样。”

“你一会儿说人家是变态,一会儿又说人家是伪君子,你又不了解人家。”

“我就是不喜欢他看你的样子。我是男人,我懂男人的眼神。”子贤把我抱在怀里,用他的睡衣包住我。

“哦?难道除你之外就不能有别的男人对我有好感吗?”

“不能。”

“你怎么这么自私。”

“爱情就是自私的。”

“爱情?我以为我们只是偷情。”

“我们是爱情。”

“那你太太呢?你的婚姻呢?别忘了你还在新婚,别忘了你是怎么残忍地对我。”

“那只是婚姻。”

“可我们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为什么不能?我在国内的时候就是你的,只属于你。”

他那好看的身体此时却如火炉般灼烧着我,我一把推开他:“你把我当成什么?你在国内的时候就是我的。这是什么话,我是你在国内的慰安妇吗?”

“你还爱我不是吗?”子贤将嘴唇压在我的唇上,却被我让开了。

“我也想放手让你重新开始,可是昨天晚上见到你我知道我做不到。而我也以为你也已经想通了。”他边说边上前来抱我。

我站着不动,仔细回想他的话。他的话如同重锤,将我的尊严砸得满地都是。我本来可以放开他放开自己,但是我是个混账透顶的懦弱小人,是我自己容忍了他对我的伤害、对我的践踏、对我的爱情的亵渎。

我满脸是泪,我推开他,冷冷地说道:“你走吧。我永远,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我发誓。”

“小言,别闹……”

“你走吧,求你了。”

子贤走后我躲进被窝,闻到枕头上残留的他的气味,那味道竟然搅得我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我咬牙忍受着,直到一阵酸水袭来,我跑到卫生间抱住马桶一阵狂吐。我气若游丝地站起来,晕乎乎地跌到床上,拿起手机给乐乐发信息:出人命了。下午两点,广场附近的星巴克。

全球的气候正在变暖,二月份就开始爆出十九度的高温,星巴克里更是温暖如春,可我握着热咖啡的手却冰凉如雪。我看见乐乐在窗外向我招手,我看见她短短的卷发在风中飘摇,软软的发丝在她红色外套的映衬下出奇的黑亮。

“你的短信吓死我了,你还好吧?”乐乐坐下来把背包一放就开始问我。

“我可能怀孕了,是那个人的。”我直截了当。

乐乐瞪着我,表情写满了诧异、愤怒、鄙视、同情以及恨铁不成钢的绝望。

我埋下头,不敢直视她那双大眼睛,我看见她黑色瞳仁里的自己,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一脸自作自受的愚蠢。

“你你你,你要死了你,我永远都不要理你。”

“我知道我不值得同情,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去医院。”

“什么时候的事?他不是才回来吗?”

“应该是他结婚前的那次,有两个多月了。”

“你是脑残还是白痴?你两个月没来例假你都不知道吗?你这么大的人不知道保护自己吗,姐姐?”乐乐彷佛要扑上来撕碎我。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伤心过度情绪失常所导致内分泌失调,那段时间我一直饮食不稳定而且还做运动,所以我一直没当回事。”我在徒劳地给自己找理由。

“不管了,先去医院再说。”乐乐拿起我的外套扔到我身上。“你呀,你真是要死了。”

走出星巴克,乐乐站在路边叫车的空当问我:“你给我老实交代,情人节前一天晚上你是不是又和他……”

我看着她,满眼流露出希望她一枪打死我的决心。

乐乐把包砸在我身上:“你真是中了这个男人的邪了。”

坐上车,乐乐半晌没和我说话。我安静地坐着,我听见乐乐说:“我就要结婚了,我不希望我的好朋友是个会抢别人老公的第三者。虽然你爱他,但是他太太是无辜的。”我说:“乐乐,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乐乐扑哧一声笑了:“你真烦人。”我却听见自己的泪在跑,滚烫、快速地洗劫着我的脸。

到了医院,先挂号,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我不知道为什么妇产科的人会那么多,有多少人会和我一样是等待着一场判决。

我看见很多孕妇喜洋洋、美滋滋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不知道有一个生命在身体里成长起来是什么滋味,但我肯定绝不是像我这样六神无主、万念俱灰。

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的细细的白白的,像一根剥了皮的香蕉——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他是妇产科大夫。

我说乐乐我们换家医院吧。刚讲完就看见大屏幕上我的名字出现了。然后喊号的护士就叫到我的名字:“夏小言,六号诊室。”

我看见他坐在那里,我觉得自己就快要晕倒。

宋大夫用手指了指凳子,示意我坐下:“什么问题?”他的胸卡上写着他的名字,宋玉疆。这哪是人的名字,读起来就像是一种白酒或者口服液。

我恨不得整栋大楼立刻断电或者他握着鼠标的手突然遭遇短路的电击……

乐乐在旁边开了口:“她可能怀孕了,想做个检查。”

宋玉疆面无表情地开了张单子:“先去验尿,然后再上来。”

我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诊室,我双颊滚烫。我在想,夏天之前我一定要搬家,否则我会每天从噩梦中醒来。

“你跑什么呀。”乐乐追上来。

“他,他是我邻居。我,我们换家医院。”

“你们认识?那不是很好,有熟人多好。咦,一个男人,学什么妇产科。”

验尿的结果出人意外,是阴性。乐乐拍手大叫:“哎呀,没有怀孕,被你吓死了。”

我拿着单子重新坐到宋玉疆对面,我递给他,他看了看:“没有怀孕。”

“可是我有间歇的出血,但又不是正常例假的那种,我经常头晕。”我觉得我和他就像一对夫妻一样百无禁忌地聊着这些私密的话题。

他点点头:“你再做个B超。”

宋云疆冷静地看着B超图,全然不顾他对面的我早已面无人色,他毫无感情色彩地说道:“宫外孕,和我猜测的一样。验尿有时测不出,但受精卵压迫输卵管,所以你有轻微出血的现象,很危险,必须尽快手术,否则越来越大会造成大出血。说不定哪天你晕倒在街上就死了。”

我听着他冷冷地背着医学课本,觉得子贤说得对,他难道真是冷漠无情的变态杀人狂?

乐乐吓坏了:“医生,要住院吗?”

宋玉疆点点头:“后天上午手术。腹腔镜,全麻。”他把开好的手术单子递给我,我僵硬地接过来,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宋玉疆盯着我:“手术那天早晨要空腹,前一天晚上不要吃油腻、辛辣的东西。还有,你命大,宫外孕期间有性生活是非常危险的。”老天,他是特工?是我父母安插在我对门的间谍吗?

乐乐把我送进家门,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很严肃地看着我:“通知他,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精子的出处,那个人应该要承担一部分责任。”

“我不会再见他了。”我用靠垫挡住脸。

乐乐拿开我的靠垫对着我大叫:“你差点为他送了命!”

“我还活着。”

“可你差点死了。你没听医生说吗,宫外孕的人通常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你弄不好哪天走在马路上大出血。”乐乐满脸惊悚地望着我,彷佛我已经断气了。

“如果是宋玉疆给我做手术,那我还是在马路上大出血死了算了。”我的脑海中迅速闪现出宋玉疆穿着白大褂对着我的下体狞笑的画面……

“活该,谁让你做坏事,做坏事就要受惩罚。”

“乐乐,帮我在你们家附近找个房子吧,一室一厅即可。另,对面邻居绝不要是什么妇产科单身男大夫。戴眼镜者一律不要。”

手术那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想起那天在医院里宋玉疆开了句玩笑:“宫外孕就好比精子迷了路。”这个自以为很幽默的自大狂当时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结果我咬紧牙关,表露出了一种要和他同归于尽的决然,他识相地闭嘴了。

迷路的精子,在一众同类中披荆斩棘地勇往直前,却到达了一个错误的终点。我对子贤的爱情,是否也是这样没头没脑不知所终?我是不是就好像那个可怜的精子,找不到来路却又看不见未来,只好沉溺,沉溺,直到死亡。

进了手术室,男麻醉师和他的助手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夏小言?把裤子脱掉,上来。”当我光溜溜睡在他们面前时我觉得自己就好像那具楼兰古尸,脆弱,无助,毫无尊严。接下来,麻醉师拿起一根擀面杖那么粗的针管对着我,他面无表情地将那些奶白色液体推进我的身体。很快,我的胳膊酸得就好像谁把老陈醋注射进我的身体,我眼皮发沉,浓重如雾的睡意迅速攻占我的大脑。我彷佛看见宋玉疆正拿着手术刀进来,边摇头边看着我的光屁股淫笑……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肚子上就好像有人用烙铁在似有若无地烫我。

乐乐捧着本《暮色》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打瞌睡。

我碰了碰她的手。

“嗯?你醒啦?我以为你不会醒了。”乐乐竟然要哭了。

我摸摸她的小手,乐乐的一双手小得好像十五岁之后就再也没有发育过。我常常把它们握在自己的手里对她说,你看,像不像一对母女的手。

“你那个邻居来过。”

我把脸埋进枕头,努力赶走脑海中宋玉疆对我的身体作威作福的想象。

“你的手术不是他做的,他来看你的时候你已经穿戴整齐地睡在这里。”乐乐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醒了。”宋玉疆站在病房门口,我躺着看他觉得他更细更高更惨白,彷佛死神般冰冷无情地看着我。

我恨不得马上昏厥,然后睁开眼我已经移民到了另一个国家,我发誓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你需要住院一周以待观察,出院后需静养一个月,注意事项会写在你的出院单上。麻醉刚醒可能会有呕吐感,尽量侧睡,以免呕吐物噎住喉咙。”

我对他轻轻点头。

宋玉疆看着我的神色,真的就好像我是一具尸体,他眉头微皱,摇了摇头走了。继而又转过身来说道:“出院后的一个月不能有性行为和其他剧烈运动,一个月后例假正常就不需要来复查了。”

佛祖,请把我变成一只听不懂人话的兔子吧。

“他蛮关心你的。”乐乐等宋玉疆走出病房后说道,“你不是说你的邻居曾经向你介绍过他吗,你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呢?职业好,人又斯文。以后我生孩子你们夫妻全包。”

我握着乐乐的手稍微用了点力。

“哎呀,疼死了。”乐乐赶紧救出自己的小手,在我把她的手指拧断之前。

“我知道你介意什么。医生可是很崇高的职业,妇产科大夫也一样。世界上发明避孕药的就是个男医生,多么伟大,没有他,女性要吃多少苦。”乐乐边说边对着自己的小手吹气。

“那是因为在那个年代,女人做医生是要上绞刑架的。”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宛如夏夜田野里一只歌唱的蟾蜍。

“嗯,在那个年代,你和那个子贤也是要被绞死的。”乐乐边说边跑,但是脑袋还是被我的枕头击中。她可爱的卷发瞬间就乱了,她瞪着我,彷佛一只小松狮犬一样剑拔弩张。

是谁发明给孩子过满月这样的活动?

大学同学的儿子过满月,给我寄来邀请函,我捧着那张红色的请柬半晌没动。我个人觉得那是一张高科技的纸质炸弹,一撕开就会引爆。

金缘酒家。晚六点。

我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堆我不认识的人中间。我的大学同学陈菲菲正抱着她那小得跟只猴子一样皱巴巴的儿子站在门口笑面迎人,而她那尖酸刻薄的丈夫孙淼正站在她身边,那表情就好像他们手里捧着的是未来的比尔·盖茨。

“言言,不好意思让你坐这儿。这桌都是孙淼的堂兄堂姐。”菲菲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她这会儿已经把儿子交给她老妈抱着了,她看上去丰满红润意气奋发。

“没事没事,这里挺好。”我看着远处大学同学的那张桌子,那张桌子上都是成双成对的爱情鸟,还有一位即将拥有下一代的准妈妈以及两位已经拥有下一代的妈妈们。让我坐在那群人中间,无异于让我坐电椅。我捏捏菲菲的手,感激她的心领神会。

“不过,你也确实要加油了。美女,别再玩了,时间不等人。”我绝望了,是不是所有已婚的女人都觉得我们是每天在酒吧买醉,又或是每月更换性伴侣的单身怪物?

“宋大夫,您怎么能坐这儿,给您安排在主桌。”

不是吧,这个地球上只有他一个妇产科大夫吗?

“这里挺好,我遇见熟人了。我就坐这儿吧。”宋玉疆指了指我。他穿了件棕黄色的皮衣,里面是件白色衬衣,他看上去干净、平和、温文尔雅……嗯,好吧,还不错。

宋玉疆和孙淼推脱了几下,孙淼被说服了,于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宋大夫就坐在了我的旁边,和我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你好。”宋玉疆盯着我,客气地问候道。

“你,好。”我觉得舌头僵硬,嘴巴如面瘫般行动迟缓。

“身体怎么样?快两个月了吧,例假正常吗?”他一定要在我同学儿子的满月酒上对我进行妇科诊疗吗?

我瞪着他,没话找话地问他:“你接生过我几个同学的孩子?”

“我不知道哪些是你同学,确切地说。”

“夏小言,你怎么坐这儿,到我们这桌来吧。”几个大学同学过来拉我。我看见她们的丈夫油光满面地坐在那里,还有她们的被宠坏了的没教养的孩儿们。

我和他们其中的几对夫妻吃过几次饭,他们的拿手好戏就是炫耀他们幸福的婚姻生活。他们会一边摸着自己孩子的脑袋,一边假惺惺地对我说:“还是不要孩子的好,非常辛苦。你看你多好,自由自在。”我恨死了这些装模作样的可怜虫。

“不不不,我讨厌小孩儿。你们那桌太闹了。”我想,我只有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单身恶魔,他们才肯放过我。我知道他们会在那张桌子上议论我:“看看她,自以为是,都三十出头了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就快没有人要了。”

谢天谢地,酒席开始了。孙淼上台发言,借机装腔作势地拽了几句古诗。我费解菲菲那样奔放活泼、开朗大度的女人怎么会爱上这么个酸腐、愚蠢却偏偏极度自以为是的男人。

我发现宋玉疆和桌子上的其他食客聊得很投机。奇怪,他是雌雄同体还是双重人格?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他有善谈和蔼的一面?

“红枣不宜多吃,会助湿生热。”宋玉疆盯着我送到嘴里的两颗枣子。

“不是女人不可三日无枣吗。”我振振有词,还故意嚼得很带劲,结果太用力,枣核差点崩了我的牙。

“那是对正常的女人,你不久前经历过一场妇科手术,气虚血虚。”

我刚把枣子吐出来又听见他说:“只是几颗,没有影响。”我绝对想把这一屋子的枣核串成一根项链挂在他那细细的脖子上然后越缠越紧,越缠越紧……

“你在出版社工作?”

“嗯。”

“那天在医院陪你的那个女孩儿呢?是你同事?”关你屁事。人家已经名花有主,未来老公是堂堂中国银行信贷部主任,比你牛一百倍,你个拿女人肚子赚钱的冷血怪兽。

“是的,她是我同事,她快结婚了。”我戒备森严地看着他。

“哦。那你呢?那天电梯里那个是你未婚夫吗?”枣核呢?谁有枣核?全部给我,我还需要一根绳子和一个钻孔机。

孙淼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对面,正搂着他某个肥头大耳的堂兄聊得面红耳赤。

“夏小言,你怎么还不结婚?你不是跟个什么海归搞在一起吗?”孙淼的方脑壳在我眼里就像面包机一样丑陋。

“他不是海归。”我按捺怒火,强颜欢笑。“听菲菲说你们换车了。”

“是的,韩国全进口的,双龙爱腾。奔驰的发动机和引擎。”孙淼的表情就好像他买了一百五十万的法拉利。“哎呀,超豪华的太贵了,我们买的是豪华型的,全部搞完26万。”他故作惋惜的表情就好像其实他原本想买宾利但是勉为其难地买了保时捷。

“双龙不是面临破产了吗?还是已经申请了破产保护?”宋玉疆突然问道。哈哈,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他的睫毛又黑又长还浓密卷曲那么好看呢。

孙淼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

“哎呀,你行了,孙淼,你有房有车有儿子,人生该有的你都有了。”他的猪头堂兄帮他解了围。

“就是就是,我是可以退休了。”孙淼摸摸后脑勺,一副小农经济的自我满足姿态,看得我直想吐。

“夏小言,你怎么还不买房子?我和菲菲看中一套联排别墅。她没和你说吗?”

“我买不起。”

“那你以后打算在马路上生孩子吗?”

“她如果在我们医院生,我可以保证她绝不会生在马路上。”宋玉疆,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你的手也那么好看呢。白皙修长骨节灵活,简直就是为手术刀而生的呀。

孙淼老实多了,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讪讪地离桌,转而到另一张桌子上去显摆他的新车、新别墅、新儿子去了。

我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畅快。我看着宋玉疆,他正在往嘴里送一颗娃娃菜。我盯着他,歉疚地想到自己几分钟前正准备用枣核扎死他。

半晌,他转过头回望我:“你吃了吗?有点淡。”

酒席总算结束了,我坐宋玉疆的车回家。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们一起上车,一起下车,一起进电梯,按同一个楼层。

出电梯的时候我说:“谢谢你。”

“什么?”宋玉疆拿出钥匙,不明就里地看着我。

“今天晚上,你帮我说的那些话。”

“没什么,单身久了自然就学会了一些生存的智慧。我们不偷不抢,正直做人,没什么好自卑的。”他的话如大雨浇注在我身上,一下子将我灌醒。我鼻子一酸,眼泪如开闸泄洪一般无法阻挡。我感到无地自容极了,但是又无能为力地哭得一塌糊涂。

宋玉疆转身打开自己的房门。不是吧,这个冷血怪物,竟然让他的女邻居一个人站在走廊里哭得面部变形,然后自己回家去了。

我恨他,我恨所有妇产科大夫,我恨这些单身的没有同情心的中年男人。

“你打算一直站在那儿还是进来坐坐?”宋玉疆看着我,彷佛我是一只他刚刚发现的流浪狗。

我抽泣着走进他的房子。

他的房子出奇的整洁,彷佛手术台一样简洁有条理。

“你家好干净,是不是医生都有洁癖?”

“我只是爱干净。”宋玉疆递给我一条毛巾,“总要对你们这些病人负责,不是吗?”

“谢谢。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突然觉得好想哭,真是太丢人了。”

“哭是人的正常生理反应,没什么好丢人的。”

“你的地毯很漂亮。”

“谢谢。”

“我喜欢这个绿色,不过好像心理学家分析过喜欢绿色的人大多爱慕虚荣。”我自作聪明地补充。

“那是我前妻选的。”

我揪住毛巾的一角不敢说话。

“分析得很有道理,她爱上了我以前单位的副院长。”

我大气不敢出,我眼睛盯着门,比划着自己从这里跑到门口需要多少时间……

“你喝水吗?”

“我不渴。”

“你很紧张,你是不是很怕我?”宋玉疆看我,眼角潜藏笑意。

“没有,哪里。”我笑得极其不自然。“我,毕竟,你,这个,你知道我的秘密。”

“秘密?你是说你的手术?”宋玉疆站起来倒了杯水递给我。“你是个成年女人,只是我觉得,你们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毕竟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安全套。”

“你前妻,漂亮吗?”我岔开话题,但是很快我觉得我是把自己引向绝路。

“还行吧。”

“你恨她吗?”

“我杀了她,她现在还在我的冰箱里冻着。”

“你应该看看你的表情。”宋玉疆望着我,笑意在他的全脸荡漾。

我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他顺势抓住我的手。

我吓得不敢动弹,我望着他,觉得他其实有着标致的五官和完美的额头。嗯,除了眼角的细纹……

“我回家了。”我抽出自己的手,转身打开他家的门,然后逃也似地奔到自己家门口。我打开门,关上门,我从猫眼里望过去,我看见宋玉疆站在他自己的家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可能不是在看我,只是在看我的门,但是我就感觉他在看我。

手机突然响了,我吓得跳起来。陌生的号码,难道我是隐形杀手们的头号目标?

“喂?”我紧张兮兮地接听。

“是我。”神通广大的宋大夫,你可以放过你可怜的病人吗。

“你没事吧?”他还好意思问得如此若无其事,他使我觉得自己是私闯民宅的女贼。

“你有事吗?”我怒气冲冲地反问他。

“我只是想,我们也许可以交往。”

……

“尝试着,给彼此一个机会。”

……

“你哭起来很难看。”

总有一天我要用电梯门夹碎他的脑袋。

“但是你笑起来非常可爱。”

嗯,还是先给他留着吧。

乐乐就要结婚了。她每天忙着在新娘杂志上找婚纱和捧花。我趁她还有空想到我的时候,小心地透露了一下我和宋玉疆正式交往的事实。

“哈哈……那个时候在医院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有戏,你和那个澳洲男彻底结束了吧?”

“嗯。”

“我会盯着你的。你和大医生到哪步啦?有没有香艳一点的情节?”

“接吻算不算?”

“不是吧。”

确实就是这样。

我觉得宋玉疆不是没有欲望的人,他拉着我的时候手掌温暖而有力,他看我的眼神温柔炽热。他会从餐桌的另一头冲过来撕碎我的衣服,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一瓶上好的红酒或是一只美丽的洋葱。

有次约会结束,我在他的屋子里接乐乐的电话时,向她讲出心里的不解。

我说:“乐乐,你说会不会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曾经荒唐的生活?所以给了我一个没有性功能的男人?或者他是性冷淡?”

乐乐安慰我:“不是吧,没这么巧的事吧。可能他是想慢慢来,不是每个男人都像那个子贤脱裤子脱得那么快。别生气啊,我对那个人实在没什么好感。”

“乐乐,你别不信,我现在对他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相信。因为你现在所有心思都放在如何攻克一道医学界难题。”

最后,乐乐教我尝试某天半夜两点,穿成美国电影里应召女郎的样子去按宋玉疆的门铃。

……

手机响了,打断我的胡思乱想。

“在干什么?”是宋玉疆。我和他约会之后才发现他的声音很好听。

“没干什么,等你电话。”我无法告诉他我在担心他是性冷淡或是性无能。

“我下午有个手术,大概6点以后才能离开医院。”

“没事,你忙吧。我们今天在我家做饭吃吧,我等你。”

“好的。想你。”

“我也是。”

晚,快7点,我已经手忙脚乱地搞出了四菜一汤。

7点,门铃响,我奔过去开门,是子贤。

“你来干什么。”我堵在门口。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可还是那么好看,佛祖宽恕我。

子贤推开我,径直走进屋子。他看着满桌子的菜,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谁砸了他的脚趾。他在各个房间转悠一圈:“人呢?是谁?”

“是我。”是宋玉疆的声音。

我们不约而同看着他。

“我看你门开着。”

我没说话,默默接过他的包,给他找出拖鞋换上。

子贤冷笑:“哼,果然。你等她上钩很久了吧。”

我推他,我大叫:“你走,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子贤不动,他指着宋玉疆的脸:“你知道我认识她多少年了吗?”

“不想知道。”

“你知道她心里根本不可能忘记我。”

“不感兴趣。”

“你和她还没睡过吧?你知道她最喜欢什么姿势吗?你知道她最喜欢我在做爱的时候叫她什么吗?”

我目瞪口呆地站着,我觉得自己就好像一条躺在案板上的鱼,正等着被开膛破肚掏出心肝。

宋玉疆这一拳打过去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只看到子贤捂着脸倒在我的地毯上,他嘴角裂了,那曾经使我忘乎所以的完美的弧线,正在快速地往外渗出鲜血。

“你这样的男人就是人渣,你应该为自己拥有男性的器官而感到可耻。”宋玉疆在发抖,我能感觉到他声音里的震颤。我看着他雪白的脸泛出红晕,我扑到他怀里挡住就要冲过来的子贤,并用尽力气大叫:“你滚你滚,不然我打110。”

子贤一走我立刻关上门。我抱住宋玉疆,不敢说话。

他扶我到沙发上坐下,他捧起我的脸:“你还爱他吗?”

“我不知道。我和他认识了很多年,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爱他……可我是真的想和你重新开始,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不想欺骗你……”我的泪一颗颗往下掉。

宋玉疆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他将我搂在怀里,手指轻轻捋顺我的头发,就好像兽医准备给一只受伤的小狗打点滴之前的动作。接下来他开始吻我,他炙热火辣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在我的耳边回旋。我推开他:“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一直担心我到底是性无能还是性冷淡吗?”

我希望18楼的楼板立刻掉下来把我砸晕,然后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失去了全部的记忆,这样我就可以用另一个人的身份重新生活……

他轻咬我的耳垂,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不是要偷听,是你有次接乐乐的电话说得太大声了……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当然也有那种想法,但是我不想让你觉得我约会你就是为了和你睡觉。我只是想认真地谈一场恋爱,吃吃饭,看看电影,散散步,聊聊天,然后,怎么说呢,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走到那一步。可能你觉得三十六岁的男人还有这种想法太幼稚……”

我不等他说完就将他压在身下,我像一个欲火焚身的女魔一样解开他衬衣的扣子,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像一只孤立无援但又满心期待的牧羊犬一样望着我,我狞笑着吻上他的唇……

走到幸福到底有多远?

是婚礼现场上那张红毯的长度?是一枚结婚戒指的直径?还是一张双人床的宽度?

从1701的门走到1704的门,需要经过1702的门和1703的门,我数过,一共29步。

乐乐婚礼后的第二天早晨,我第一次笑着醒来。

以往每一个同学或者朋友的婚礼都是我的噩梦,我总是觉得这个世界就要剩下我——唯一的孤独的嫁不出去的孤魂野鬼。

我把宋玉疆搭在我腰上的手紧紧地攒住。他贴着我,呼吸均匀地散落在我的肩头,我觉得如果幸福也需要用折磨来换,那我愿意受苦。

“哎,你说你喜欢我什么呢?我以为你一直对我印象不好。”我用胳膊肘轻轻捅他。

“谁说我对你印象不好,是我每次和你说话,你从来不正眼看我。”

“那,你撞见我和子贤在电梯里那次,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放荡?”

“没有。”

“你撒谎。”

“真的。你单身,和男人交往很正常,我为什么要觉得你放荡?”

“那为什么在医院你对我冷冰冰的?”

“我觉得你不知道保护自己,对自己很不负责,那个时候我有点讨厌你。但是看见你孤零零躺在病床上,我突然有了一种怜爱的感觉。你知道吗,你在医院的白床单上显得特别的小。”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我的后背画圈。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嗯,不知道。可能有一次我看见你端个饭盒下楼去,第二天我看见那饭盒摆在楼下花园的凳子上,里面是狗粮,我觉得你蛮善良的。”

“那,你会因为我和子贤的事情嫌弃我吗?”

他翻身压住我,轻吻我的额头:“我想,我没办法改变你的过去,但我希望可以参与你的现在和未来。”

“别哭,”他吻掉我的泪,将我在怀里搂紧,“每个人都无法预知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我也有过去,你能接受吗?”

我在他怀里点头。我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我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努力地嗅,就像一只寻血猎犬在鲜血的气味带领下勇往直前。

睡着之前我还在数幸福的距离。我枕着他的胳膊,数着他的睫毛。我问他:“你觉得走到幸福有多远?”

“你走到我怀里,就这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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