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婴
祖国60年华诞,电影《建国大业》在全国各地热映,这也勾起了我对那段亲历往事的回忆。据史料记载,1949年9月21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在北京召开。会上,许广平代表民主人士发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应有国庆日,所以希望本会决定把10月1日定为国庆日。”毛泽东听了非常支持,当即表态:“我们应作一提议,向政府建议,由政府决定。”1949年12月,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四次会议通过《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日的决议》,规定每年10月1日为国庆日,并以这一天作为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日子。
上世纪40年代上海沦为孤岛后,母亲许广平的社会活动并未停止,她曾带我去参加过两个座谈会,分别称为“星期六聚餐会”和“星期二聚餐会”。
前者范围窄人数少,都是进步人士,如胡愈之、巴人(王任叔)、吴大琨、冯宾符、周建人等。座谈会为了隐蔽,总是觅敌人容易疏忽的、静僻的公共场所举行。常去的地方是功德林素菜馆、八仙桥青年会楼上的西餐部和一个记不得名称的庙。聚餐费是按名头出份子,但我常吃白食,大家并不让母亲交两份餐费,席上也不对我有丝毫的年龄歧视,照样在圆桌上占个正位。饭后散去时,为了保证我们母子安全,总是安排我们在中间时段离开。
另一个“星期二聚餐会”实际上是“中共领导的一个外围进步政治组织”。也是由各人自出聚餐钱,会上请一人主讲当时的时事和形势,然后大家漫谈。经常出席的除严景耀外,有沈体兰、吴耀宗、张宗麟、陈已生、林汉达、冯宾符、郑振铎、雷洁琼、赵朴初等。记忆中每次参加的人数大致是六至八人,似乎是大家轮流参加的。凡是在寺庙里座谈,赵朴初必到,或许是他出面向住持借的吧。他们在座谈时,我便溜到大殿、偏殿东张西看。那里一个香客都没有,大概这个时间是“闭庙”吧!
秘密离沪
1948年秋,形势益发紧张,国民党的假民主面目已彻底暴露,母亲作为“鲁迅夫人”的社会地位难以保障她的安全。我那年已十九岁,正热衷于无线电收发技术,考取执照和“C 1 CYC”呼号,还参加了“中国业余无线电协会”。即使有这个民间组织的牌子,仍然挡不住国民党特务的怀疑。
我们住的霞飞坊本是个小贩随意进出叫卖的开放型弄堂,但到了十月中旬,有“收旧货”的,“贩卖水果”的和“补锅修锁”的铜匠担,不沿弄堂走动招徕生意,却坐在我家后门口安营扎寨,甚至此走彼来,前后衔接。这批人的打扮和神情分明不像是小贩。
这时,民主促进会的领导马叙伦等人已经撤退到达香港。我党在港的领导方方、潘汉年、连贯等同志就与马老计划让母亲和我脱离危险的方案。
地下党和民主促进会确定了铁路和公路的两套方案,并挑选了民主促进会的吴企尧先生负责护送我们母子走,他对这条路线很熟悉,沿途的人际关系也多。他还找了同行的伙伴周先生,他的大名直到近来才知道叫周景胡。但那时是不便乱打听的,只知道他开纺织厂,生产高档西装毛料。我们就装作一起到南方去做生意。吴企尧还关照母亲,沿途要多谈生意经。文字书本一概不带,免受注意。临行我忍不住在书摊上买了一本侦探杂志,在长途汽车上翻看,就遭到车上人的侧目注视。可见当时眼线到处都有。我们离沪的日期定在父亲忌日的前一天。按习俗,这一天家里总是要去上坟祭扫,监视方面自然会放松些。
临行前一天,母亲把家里的事做了安排:委托鲁迅全集出版社账房邵先生和她子侄辈亲戚许寿萱照料一切。母亲只对他们讲要“出趟门去”,也不说方向和归期。在这种时势之下,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家里所珍藏的父亲文物和书籍、遗物都是抗战前期的,如果国民党来查,估计也找不出“现行罪证”,这倒可以放心;若能不遇到打仗、火灾之类的天灾人祸,全部收藏得以保存下来,这自然是万幸了。但是谁又能料想到最后的结果会怎样呢?我们母子心情虽然复杂而沉重,也只得听天由命了。至于邵先生和许寿萱他们两人的生活和霞飞坊64号住了11年的房租和日常开销,母亲让鲁迅全集出版社的收入来维持它。出版社还在营业,多少会有些小小的批售生意的。
走的那天,母亲化装成一个阔妇人模样。母亲向来不施脂粉,这回搽了厚厚的红唇膏,还拿着手袋。当日气温并不低,却穿上了薄大衣。我穿上半截西装,手提简单衣物。好在目的地是亚热带的香港,冬天不会很冷。到了下午,一辆出租汽车直接开到前门口,就这样,我们悄悄地走了。
不想,这一次离别,竟就此告别上海,定居北京,至今已有六十余年了。
赴港旅途
我们的出租车直奔火车站。一路上车辆稀少,只有法商有轨电车和少量公共汽车在行驶,有没有盯梢极易发觉。因此也不必绕道,一路平安地到了火车站,登上开赴杭州的火车。到了杭州,有当地佛教界知名的杨欣莲老居士接站,这时大家心头才松了一口气,至少是离虎狼之口远了一些。杨居士领我们到头发巷里的节义庵住宿。第二天早晨再搭火车去南昌。稍作逗留,再从南昌动身,不是直接南下广州,而是绕了一个弯,转道先去长沙。为什么要那样走?自然是有道理的。我们也不方便多打听。反正这一路住宿坐车,全由吴企尧先生一手操办策划。
从长沙到广州,乘坐的是长途汽车。也许是为了在车顶多载货物行李,这里的汽车车厢造得很低矮,沿途的公路又凹凸不平,以致车身不仅在不断地“筛沙子”,还上下颠簸,乘客是头上吃栗子,屁股打板子。母亲恰遇更年期,月经的流血量很多,到了站头几乎迈不开步。
进入广州,在一个嘈杂的小旅店住下。这旅店的客人看来三教九流都有,大白天公然兜揽“姑娘松骨”的色情生意。母亲本是广州生长的,现在重返故地,自然成了大家的导游。她首先带领大家去看她高第街的旧居。为怕被亲戚认出,避免额外的应酬,只在屋外绕了一圈,便匆匆离去。不久,吴企尧先生以高价从黑市买到去九龙的飞机票,飞机原是美国军用运输机,铝质舱里的座椅都已开裂,想是美军的淘汰货吧,而国民党的民航班机还在当做宝贝使用,怪不得经常发生空难。
到达九龙后,我们还转道去澳门参观了一家大赌场。它当时很有名气,场子很大,各种赌博形式应有尽有。因为时间尚早,赌博没有开始。赌台上的人看到我们走近摊位,就交待“托儿”佯装下注,桌上立即显着赢得很热烈,但我们没有赌瘾,倒将这一切的设计冷眼观察清楚了。
随后,我们平安抵达香港,这次长途行程,便告结束。但有一事这里必须一提。此次南下,一路上没有让母亲出过什么钱,吴企尧先生事先也没有说要共同负担旅费,因此母亲以为既是地下党通知我们离沪的,这路费必然也是党所提供的。几十年来我们都这样认为,一直心安理得。但近悉吴先生有一篇回忆文章,讲到此次南下所费一切竟是他姐夫周先生所资助。这样的话,今天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和回馈感谢了。
在香港等待的日子
一到香港,我们骤然轻松。我们的住宿地,被地下党安排在跑马地的一所居民楼里。跑马地我是熟悉的,高中一年级曾在那里的培侨中学读过书。我们刚进入居民楼,就受到一位女士的迎接。她比我年长四五岁,是沈钧儒的小女儿沈谱,丈夫就是著名记者范长江。她让母亲和我住进一间早已收拾干净的房间,两床一桌,很简单。
当晚,方方、潘梓年、连贯来探望(后来的日常联络人是徐伯昕)。从谈话中我方知,此行并非暂居香港,而是要等待机会北上。至于需要等多久,是几个月或许半年,他们没有透露,母亲也不便询问。
回过来看,母亲和我到香港,一方面躲避国民党将要下的毒手,另一方面随着解放形势的迅速发展,中共中央及时地向全国人民提出了新的奋斗目标:建立新中国——倡议“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社会贤达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与此同时,毛泽东还发专电给香港的潘汉年转送李济深和沈钧儒,邀集北上哈尔滨,筹建新政协。
党中央毛主席的邀请信,让在香港和国内外民主人士感受到极大的鼓舞,从香港、欧美等地纷至沓来的知名人士聚集沈阳,便是铁的证明。
地下党同志简单聊了一些形势告别之后,母亲就有了件烦恼事:出发时我们不曾带冬衣。东北地区我们从未去过,只知道冷得会冻掉耳朵,南方人本来怕冷,而我又是个十几年的老气喘病,突然要去这天寒地冻的地方,能不能受得了,真是个未知数。若是自己购置寒衣,这笔置装费肯定不少,我们初来乍到,又该到那里去筹措?但几位领导和徐伯昕都不曾对此有所明白交待,又不便细问。
母亲只能心里着急,从上海虽带来一点钱,但只是少量的几张美钞。母亲随身带有一面方型镜子,我把它四周掀开,将美钞在玻璃镜片夹层里平夹着,再用烙铁焊接复原,使之“天衣无缝”,这是以备不时之需的。因此,要靠它置办寒衣的费用,显然是不够的。母亲进而还想到:战争的进度,谁也无法估计,要是在香港久呆下去,若没有正常收入,我们的生活怎么办?我的学业又如何继续?我于是提出,让我一人偷偷回上海,把家里的《鲁迅全集》这类书尽量低价廉售,这样也许能筹集一笔钱。我把这打算讲给徐伯昕听,他觉得很是幼稚可笑,当即就否定了,这不是去自投罗网吗!可见当时我是多么无知。直到以后,我们才逐渐知道,其实这一切组织都会周到地考虑的,只因地下党纪律严,哪怕细枝末节,未到时候都不便向你透露。但当时我们哪懂得这些,心里自然不免打鼓。
我们就在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中等待着。每天的午晚餐由沈谱提供,佣工烧煮。吃的是广东口味的家常菜,如咸鱼蒸肉饼、清炖鲩鱼、芥兰之类。我们出去逛街也顺便买回牛肉罐头,是父亲生前喜欢食用的那种,此外,还买些广东腊味和卤水熟菜,尤其是烧鹅,以偿母亲对家乡口味的怀念。从另一角度讲,我们自己添加些菜肴也可为沈谱节省些开支,因为我们察觉她手头很紧。
其实那时居港的文化人和民主人士不少,既然领导人和徐伯昕没向我们说起谁的地址,母亲也不便贸然打听。但何香凝何老太太,我们是必定要去拜访的。首先是因为何老太太向来为母亲所敬爱,相互的关系本来又挺亲热,再说何老太太在香港是半公开的,国民党反动派虽然视她为眼中钉,派特务监视,但她是国民党元老,也奈何不了她。鉴于此,地下党才允许母亲前去探望。当我们进到何府,只见老人正端坐在桌前兴高采烈地玩麻将牌,因此,虽在香港初次见面,也不能多说什么,仅是嘘寒问暖而已。在平时,母亲总是深居简出,凡必要的生活用品多数由我去采购。
出发前的准备
大约等了十多天,终于通知要出发了,目的地是东北的哈尔滨。连贯送来一些港币,供买寒衣和衣箱。
香港有旧货街,商店鳞次栉比,出售的衣服有挂有堆,价格低廉。在路上我突然见到一位熟人,衣着鲜亮,一身本色纺绸短衫裤,神态飘逸,像煞广东的公子哥儿,原来他是连贯同志。我们边走边聊,这回他比较详细地告诉我还有几天离开香港和一些要做准备的事。母亲和我这才心里有些底。第二天便去打预防针、种牛痘疫苗,另外还需要准备照片,用于制作证件。
我想到去东北解放区,除了衣物,照相机必然有用,愿意以此为新中国而小作贡献,拍摄些具有新闻价值的照片。母亲也支持我的愿望,就把购买寒衣的预算设法压缩,紧缩的办法是买二手旧衣。第二天到旧衣店,买了绒线衫裤,是绿色的美军剩余物资。我的大衣也是买的美军旧货,拿去洗衣店染成藏青色。我的这身打扮,后来差一点让人误认为是美国俘虏。我替母亲买的是旧翻皮大衣,因为香港的冬天温暖,除非阔太太摆谱,并不适合穿,故这件狼皮大衣在旧衣摊折低价出售。我欣欣然自以为捡了个便宜,不想后来竟令我懊悔不迭。到了东北没见有人穿这类翻皮大衣,母亲穿着也感到非常别扭,简直像个国民党的官太太。这件大衣总共只穿过两三回吧,后来干脆贡献出去,用作拍电影的道具服装。
为购买相机我真是动足了脑筋。我花费很多时间,跑了不少店询问价格,尽量选择质量合意而又价钱适宜的品牌。最后我选了低价镜头的“禄莱”相机,后来使用结果,成像的清晰度差了一些,放大后的相片比较“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离港的前几天,我们向何老太太去辞行,她老人家少不了设家宴饯行。也去舅舅许涤新夫妇那里辞行,他当时是中共在港的领导之一。别的朋友母亲尽量少去惊动他们。香港虽然比国统区安全,但国民党也布下不少眼线,总以少张扬为宜。
我们的冬装和棉被分别装在皮箱和帆布的“马桶包”内,先期运到船上,我们只需轻装等待。过了一两天,傍晚,来了一辆汽车,我们遂向沈谱告别。车行不久,我发觉并非直驶码头,而是绕到了九龙一户人家门口。我们在此下车,从狭窄的楼梯上去,像是个本地工人的家。不料进入门内一看竟有不少熟人已经等候在那里,他们之中有茅盾夫妇、沈志远、侯外庐多位,可谓济济一堂。大家见了面又惊讶又高兴,谁也料想不到会在千里之外的他乡遇到那么多故知。再一想,又觉得这原是在情理之中,大家都向往着奔赴同一个目标嘛。最令人感到意外和有趣的是,适巧在前天或昨日才见过面,甚至一起参加了饯行宴,却谁也不说自己即将离港的计划,这种新奇与诡秘使大家油然又增加一层亲近感,连曾经有过的隔阂也消遁无形,感觉相互间已经是“同志”可以无话不谈,再无需顾忌戒备什么。我想,当时大家都是那样想的。
同赴光明区域之舟
我们在那家陌生人的屋里,一直等到暮蔼沉沉,大家分头离开。母亲和我的车绕着街转到一个小码头,那里已有一条小舢舨等候着。连贯换了土布衣裤,俨然工人打扮,招呼我们登上船后,小舢舨随即驶离码头,靠到一艘轮船边,我们从软梯爬上去。
这是一条千吨级的小海轮,属于香港船东,挂着葡萄牙国旗,要经过台湾海峡,目的地说是北方。近年有些回忆护送民主人士北上的文章,对这条船所悬旗帜说法不一,有讲是挪威国旗的,但我以为是葡萄牙旗帜无疑。因为当时在船上的中共领导连贯、宦乡两位就曾告诉我,为了悬挂这幅旗帜,所付旗帜代价相等于租这一趟船的费用,我曾为此十分吃惊,故而至今仍印象深刻。
晚餐八人一桌,坐满八人便开饭。这船上的桌子很特别,桌沿边都镶有一条木档,我估计那是为防止遇风浪时船身摆动盆碗滑落。
为保安全,这条船总共才上三十几个人,除了我们母子俩,还有郭沫若、马叙伦、冯裕芳,致工党的陈其尤,经济学家沈志远,民主人士丘哲、朱明生,民革的许宝驹,史学家翦伯赞、侯外庐,法学家沙千里等。饭后发给我一张船员证,名字是沈渊,这是我先前在香港用过的,母亲也用了化名。这份证件蓝色油光纸封面,夹层贴着香港拍的照片,制作得比较粗糙。妇女和老人都不发证件,所以母亲也没有。
这是一条混装船,没有正规客房,仅有少量几间舱房。原是大副、水手长的卧室,临时让出来,照顾郭沫若、马叙伦、冯裕芳等几位长者。多数人睡统舱,男女分开,睡舱里又暗又狭,不适宜聊天。顶层大厅是聚首谈天之所,但只要是风浪平静,大家都到两边甲板去漫步闲谈。
大厅即是我们初上船的餐厅,布置了七八张方桌,集中开会和通报消息也在这里,上面放了一台短波收讯机,是 NC厂国际牌的十灯机。每天由我开机,把频率对准到延安新华广播电台。它的开始曲很容易辨别,是一首《兄妹开荒》,只要听见“雄鸡、雄鸡,高呀高声叫……”就找对了。因为干扰我台,频率的两边都挤夹着国民党强功率电台。好在我们这条船驶离了陆地,干扰的强度大大减弱。新华台的电力小,讯号不强却极清晰,句句可闻。每日的新闻发播时间,大家准会自动聚拢来听。由空中传来每天的解放军节节胜利的好消息,大家都鼓舞雀跃,有的还计算着什么时候渡过长江,几年可以解放全中国。
入住铁路宾馆不久,冯裕芳不适入院,在医院积极治疗,似乎是肺炎之症。12月27日冯老不冶,29日入殓。
由于沈阳的治安很好,后期领导允许大家分批出去逛街。三两警卫人员跟随着的,但不摆阵势,属于微服出游性质。大家游兴寥寥,天寒地冻只少数人上街。商店开张不多,市场清淡。有一回我跟着郭老、马老、侯外庐几位先生去逛古玩店,老掌柜坐在不旺的炭盆火边,一脸的寂寞和凄凉,店里也不见伙计。郭老的目标是青铜器,马叙伦先生却热衷于搜集“哥窑”之类古瓷。郭老是鉴别青铜器的专家,当场考证评论真伪,使老掌柜钦佩不已,不敢拿出假古董来骗钱。他叹着气说,要不是为了偿还债务,断不会把压仓底的善品拿出来卖掉的。郭老那天买到“三凤瓶”和“三龙笔洗”,欣喜之余赋诗一首:
三龙水洗三凤瓶,
龙风齐飞入旧京。
四海山呼三万岁,
新春瑞庆属编氓。
马老心仪的瓷器向来是稀罕物,据说他家藏的珍品不少,店里的都选不中,只随意买了点小玩意。而对于我这个小青年来说,却喜欢旧货摊上的旧军用望远镜,品质虽不高,价格却相当低廉。它是国民党军队败退抛弃之物,老百姓从战场拾来赚些外快的,不想几位老先生看到我买了这东西,觉得用来看演出倒很合用,差不多每个人都托我去买。
到了2月初,交际处先组织大家到郊区体验土改之后农村翻天覆地的喜庆,走访农户和老乡聊天。2月11日之后,全体民主人士就乘坐专列向北参观。令人惊诧的是抚顺露天煤矿、小丰满水电站没有遭受什么巨大创伤破坏,每日正常运转。
在吉林“东北烈士纪念馆”参观,看到抗日英雄杨靖宇的头颅标本,它浸泡在一个大玻璃樽里,讲解员说到烈士牺牲后,日寇解剖开胃里一点粮食都没有,李济深、蔡廷锴将军听了非常感动,唏嘘不己。李济深主动索笔题字,以表敬意。
意外的烦恼事
在宾馆等待的日子,虽然安稳而舒适,但时间久了,也发生过让我们母子烦恼难堪的事。
母亲再三叮嘱我,切勿忘乎所以,言谈举止一切都得小心谨慎。凡有外出参观活动,老老实实跟在队伍后面,切勿乱跑。我就问:“那我跟在哪些人后面妥当?”母亲思索了一下说:“这样吧,你跟在茅盾夫人孔德芷婶婶后面,就不会出差错了。”从此我牢牢记住这句话。
几天之后,正逢市里举行欢迎民主人士抵达沈阳的大会,我也同队去了。那是一个剧场,里边坐满了人,留下前面第一排让贵宾落座,我也忝列末座。过了一会,台上招呼贵宾从舞台左边的小梯上去,于是以郭老为首(那时李济深还未抵沈),大家鱼贯而上。那么我怎么办呢?我衡量自己仅仅是个民主人士的家属,是属于不需要上去之列的,便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里,没有随同站立起来。这时已上台的被一个个地介绍,台下哗哗地鼓着掌。渐渐的,大部分人都上台去了,最后轮到茅盾夫人孔德芷登上梯子,她回头盯着我,紧张地挥着手招呼:“快走!等什么,还不走呀!”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的意识又出了岔子。我想:不上去怕不好吧,会显得自己孤傲和不合群;再说母亲关照我要跟着孔德芷婶婶行动,那么我跟着她上台去该是符合原定行动准则的。就这样,我最后一个上了舞台。等到台上把每一位来宾介绍完毕,请他们都集中到台中央,再回头一看,台边上怎么还多出一个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显得那么突出。我想此时不光是会议的主持者,连剧场里的与会者也一定惊诧不已,怎么会忽地多出一个人来?看到主持人朝我一愣,我心里也不由一激灵,知道坏了,他们根本没安排我上台,我跟错了。正在我进退为难之际,主持人想了一下,把我让到身旁,介绍说这是谁谁的儿子,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下面的掌声似乎比前一个还响亮些。但我的背上一时如有万根芒刺在戳,我生平头一回体会到,这“乞讨”来的掌声是什么滋味。果然第二天闲话来了,而且是冲着母亲的,说什么许广平为了想把儿子培养成政治家,竟用这种手段把他塞到台上去亮相云云。
那么对于我的前程,母亲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她真要把儿子引向仕途上去吗?就在前不久,即这一年的12月1日,在我们所乘的海轮驶向解放区途中,她在我的纪念册里,写了这样一段话:
照旧俗,中国古礼,男子二十曰冠,算是成人的年龄了。现在,就这弱冠期中,我把你送到新的社会,新的大中国摇篮中,使你从这里长大,生息,学习,坚壮,以至于得贡献其涓滴。以毋负抚育之深意,是所至盼!
海儿览
母亲于舟中1.12.1948
母亲还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我把你交给党!”我想,上述的题词便是她对于我的期望,她只要我能够健康成长,为新社会“供献涓滴”而无其他。
从沈阳到北平
我们住的沈阳铁路宾馆,隔几天就有一次当地首长出面举行的接风宴,欢迎新一批民主人士抵达。他们有从哈尔滨过来,也有绕远道从苏联和法国过来的,各有不同的途径,但大家都只顾听,至于路上的过程细节谁也不打听。因为这些“通道”也许仍有使用价值,万一不慎透露出去,将对“通道”环节的人员不利。
冯玉祥将军的夫人李德全到达后,向大家详细叙述冯将军死难的经过,使众人听了很感悲痛和疑惑。她本人对这件灾祸虽有疑问,为怕影响中苏关系,只得忍着丧夫之痛,也没有明确地提出详细调查的要求,所以大家听了也都不便表示什么。
冯夫人当时回忆说,冯将军是应邀回国来参加新政协大会的,他们夫妇带两个女儿和儿子、女婿,还有秘书赖亚力,一起从美国搭乘苏联客轮“胜利号”借道埃及去苏联。客轮先到高加索的港口城市巴统,放下1500名欧洲归国的苏侨(白俄),然后横渡黑海,开往奥德萨(据他的长女冯弗伐说,此船是德国军用船改装的,并非正规的商用客轮)。船上的文娱生活很丰富,每天除了有音乐会和交谊舞会,还放映电影,因此电影胶片积聚有成百卷之多。抵埠前的一天,放映员在回倒电影胶卷过程中,不慎拷贝起火,并很快从放映室蔓延到客房。由于风大火势凶猛,浓烟冲腾而起,正与两个女儿在舱内谈话的冯将军立即带着夫人、女儿向出口处冲去,不料离房间最近的那扇门竟被从外面锁死,怎么呼唤也无法打开,为寻找出口,小女儿冯晓达冲向走廊的另一端,竟被烈火所吞噬。他们三人被困在胶片燃烧的化学气体充溢的走廊里,直到儿子洪达和四女婿、赖亚力先生几人把他们一一抢救到甲板,冯将军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在冯夫人叙述的全过程中,她没有提到曾有苏联船员前来救援,只说下到救生艇是由船员带领的。
冯玉祥另一女儿当时受了轻伤。赖亚力的脸部被烧伤,在苏联的医院住院治疗。直到过了三个多月之后,我们还看得出他脸上皮肤的颜色明显有异。这件不应发生的灾难屈指算来已经超过半个世纪,且已时势大变,应当也可以解密,说个分晓了吧?我所能提供的情况是,在全国政协一起开会期间,冯弗伐曾向前国民党军统头目沈醉提出过她对父亲遇难的疑问。沈醉的答复甚可回味。他说:“蒋介石对于冯玉祥在美国演讲反对援蒋反对内战是恨之入骨的,可惜他的手没有那么长。”我想,这也可算作解密的一部分吧。
按照上面的意思,这一大批民主人士,原打算请他们到哈尔滨住上一阵,待平津解放,大军渡江后再图南下。可是形势发展很快,只不过两个月时间,解放战争已势如破竹,四平一战,又解放了长春,平津已是指日可得,也许开春便可以去北平,不需要转到哈尔滨再去等候了。因此,把北上的计划改为到吉林、长春、抚顺、鞍山、小丰满、哈尔滨这些地方去参观学习。
我至今记忆犹深的是住在哈尔滨马迪尔饭店时,父亲的青年朋友萧军来探望。他带来一叠自己编的《文化报》合订本给母亲看。就在那年(1948年)秋,他为“文化报事件”受到了公开的批判。他创办的鲁迅文化出版社也被停业交公。这些事,母亲抵达东北时已略有所闻,因当时讲述者回避闪烁,语焉不详,这事究竟如何,她并不清楚。
哈尔滨等地的参观学习完毕,仍坐火车返回沈阳的原住地饭店。交际处领导告诉大家,为了准备到北平,可以订做些简易的木箱,数量多少不论,每人按需提出。我们这一批人除了零用钱买的杂七杂八之外,行李确实增加不少。公家发的有每人定做的皮大衣一件,日本士兵穿的厚绒线衣裤一套,俄国式的长绒羊毛毡一条,美国军用睡袋一只。仅仅这些物品就足够塞满一只大木箱。以至后来一只只大木箱在走廊里排列成行,蔚为壮观。
1949年2月2日,即北平宣布和平解放的第二天,56位民主人士共同签署的庆祝解放战争伟大胜利的贺电发表。一个多月前开始的,由赖亚力授课、李德全担任助手的俄语入门学习班,因大家忙于准备起程,也宣布结业。
2月25日,民主人士乘的专列抵达北平。列车将要抵达前门车站时,只见铁路两旁的屋顶,每隔十米都有持枪战士守卫,可见安全保卫工作之严密。火车在永定门站,暂时等待。看到被释放的国民党士兵,散漫地步行,可见咱们解放军的宽大政策。进站后,大家被直接送到北京饭店,也就是现在夹在新造的北京饭店中间的老楼。母亲和我被安排住在三楼。
几天后,叔叔周建人全家也到了北平,与我们住在一起。还有许多老朋友如柳亚子、马寅初、王任叔、胡愈之、郑振铎、萨空了、沈体兰、张志让、艾寒松、徐迈进等等,也都在北京饭店晤面,开饭时济济一堂,十分热闹。
完美的句点
据统计,从1948年8月到第二年的8月,整整一个年头里,秘密经过香港北上的民主人士,约有350人,其中119人参加了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母亲被选为全国妇联筹委会常委,3月24日代表国统区任正团长,参加第一届全国妇联代表大会,任主席团成员。后被选为妇联执行委员。到9月又参加了政协会议,任政协委员。10月又被任命为政务院副秘书长。从此定居北京。我呢,只在北京饭店住了几天,就到河北正定去,进了当时为革命青年开办的华北大学,编入政训第31班,参加为期3个多月的学习。我全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最后想说两件事,一是,出发前母亲一直担心我耐不住北方的严寒,为此一路上总是忧心忡忡。没想到船一进入东北地区,那长久折磨我的胸闷气急突然变得松快了。原来这里的干燥气候,使我过敏的根源一扫而光,我的哮喘病居然消失了。
二是,据史料记载,1949年9月21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在北京召开。会上,母亲代表民主人士发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应有国庆日,所以希望本会决定把10月1日定为国庆日。”毛泽东听了非常支持,当即表态:“我们应作一提议,向政府建议,由政府决定。”1949年12月,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四次会议通过《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日的决议》,规定每年10月1日为国庆日,并以这一天作为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日子。从1950年起,每年的10月1日,就成为全国各族人民隆重欢庆的节日了。由此可以看出,母亲在当时社会中拥有较高的威望和地位,她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节的设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也为这段航程画下了完美的句点。
时光飞逝,转眼六十年过去了。在我们的祖国六十岁生日之际,重新回忆这段对我而言历历在目,对于更多人来说颇感神秘的历史,实在是件很有意义、值得玩味的事。历史告诉我们,我们必须先自由、解放,才能够探索。惟有摆脱一切知识、理论、成见等执著,才能够洞见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