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台湾女性小说 李昂 性与政治
摘 要:李昂小说以发掘问题见长,她考察性与政治交互的问题,关注女性与社会、政治、国家的关系。本文着重对李昂的小说合集《北港香炉人人插》进行解读,以探析其独特的政治论述风格。
李昂是当代台湾最值得讨论的女性小说家之一。由于置身于台湾鹿港独特的文化语境中,她强烈感受到传统文化、社会政治对女性的抑制,使她的创作在关注女性生存状态、女性与政治关系、女性与民族认同等方面有着深刻阐释。李昂善于运用尖锐敏感的笔触,打破社会的制约和禁忌,以剖析人物心理来展现时代群像、探讨社会问题。在三十多年的创作历程中,李昂以丰厚的创作对女性文学的发展做出了独特的贡献,被认为是台湾“社会的解剖刀”。 1997年,李昂出版了一本极具争议性的小说合集《北港香炉人人插——戴贞操带的魔鬼系列》,里面收录了四篇小说:《戴贞操带的魔鬼》、《空白的灵堂》、《北港香炉人人插》以及《彩妆血祭》。这些作品围绕性、女性与政治等话题,思考女性在社会权力结构中的边缘位置和主体性的缺失,是对社会运动所进行的一连串反省和批判。
一、性与政治的交互
20世纪80年代后期,随着台湾政治形势的深刻变革,台湾文化吸纳了更多的外来文化元素,以民主选举、政党制度、议会政府为核心要素的美国政治文化代替注重权威、强调服从、轻视个人的传统政治文化,成为台湾文化中的重要元素。随着新文化思维的兴起,台湾小说创作中的政治论述容量提高了。在这种背景下,台湾部分女作家加入政治书写,思考民族、国家认同等问题。在女作家笔下,政治认同问题经常融合性别认同,殖民政府加诸本土族群的政治暴力每每比拟为男性对女性躯体施加的性暴力。李昂关注性与政治的交易问题,其创作犹如匕首和投枪,犀利地刺向社会弊端。特别是《迷园》、《北港香炉人人插》两部作品,深入探讨了性与政治的交互问题。将“性”的问题、社会的问题、女权的问题和人权的问题结合在一起加以考察,探寻女性新的出路和立足点。李昂认为,真正有社会使命感的作家,应该揭示性描写背后政治权力的争夺与高度经济发展对人类灵魂的腐蚀。长篇力作《迷园》,借历史的线索,通过朱祖彦那代知识分子的命运遭际,揭示了被殖民、被压迫的家族史和民族史;借现实的线索,展现了女主人公朱影红从压抑、放纵到平静的个人性史。可以这么认为,《迷园》书写背负殖民伤痛的台湾女人如何以性来重建家园、改写历史、建构身份认同,性别认同问题与政治认同问题交互渗透。
在1993-1997年,李昂创作的“戴贞操带的魔鬼”系列小说,则以性与权力的交媾指陈伴随资本主义而来的交换价值如何深入台湾社会的每个角落,几乎宰制了一切的人际关系和社会活动。《戴贞操带的魔鬼》和《空白的灵堂》中的女主人公都因丈夫的政治身份而被动介入政治,成为“烈士之妻”或悲情战士的代表,化身为禁欲的道德牌位,缺失了个人主体性。在小说《北港香炉人人插》开篇,李昂揭示了女性参政的两种处境:或者是圣洁的“烈士之妻”、“女烈士”等女英雄,或者是“公共汽车”、“公共厕所”。①小说主角林丽姿则被比喻为“北港香炉”。可见,女性“或被极端化为禁欲的道德牌位,或贬为泄欲的后勤对象”②。在男权社会的秩序中,她们只是男性的附庸和政治的祭品,并不能站在与男性平等的位置上,获得与男性同样的政治权力。
小说开场是江明台与史丽丽的“世纪婚礼”。由于各种政治势力的到场,原本喜庆、神圣的婚礼变得严肃不已,加之林丽姿宣称要来搅局,气氛更加紧张。而怪异的是,在紧张之下,始终萦绕着一种暧昧窃语、笑谑调侃的气氛,宴席上人们在神秘地谈论性话题,把政治与低俗混为一谈,显露出丑陋滑稽的面目。小说中出现的一些词语,如国民党、反对党、“台湾国XX”、“二二八”事件等,都体现了台湾社会意识形态的纷乱。小说书写性与政治的双向互动,通过性对政治的参与和钳制,来反抗政治对性的压迫。在林丽姿眼里,“性”具有“交换价值”,性不仅用来抚慰男人在从事反对运动过程中遭受的挫折焦虑和恐惧,更是交换政治资本的工具。林丽姿是小说中性与政治交合的媒体,是激进前卫的女性。“用女人的身体去颠覆男人啊!”(P.149),这是林丽姿的思想核心,她主动地进行着性与政治交换的游戏。小说不仅以“减法不是加法”的方式直接写出了林丽姿几乎睡遍了所有反对党成员,而且还间接写出了她这种行为的扩大化。当她成为政坛上的风云人物后,她说 “是我睡了他们,不是他们睡了我”(P.159),自认为把握了身体的主动权。而她一再质问,“女人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身体来作为颠覆男人、赢得权力的策略”(P.159)时就已经是对这种方式的认同了。但实际上,林丽姿一再对窗外的男神像感到吸附与恐惧,正传达出她对男人名为颠覆实则崇慕的原始心态。《北港香炉人人插》“对女性主义盲区和台湾当代政治进行了深刻省思和批判,无疑为人们进一步思考女界人生和社会现实提供了从审美再创造到心灵再创造的广阔空间。”③作者以夸张、荒诞的手法,批驳了以“性”为手段获取政治权力的做法,借林丽姿的言行举止,质疑、调戏历史与政治,揭露现实政治的虚伪与糜烂,同时也指出了女性参政的困境。
二、政治光环下的女性生存
李昂的“戴贞操带的魔鬼”系列小说中的女主角,基本上都处于被动参政的状态。《戴贞操带的魔鬼》中女主人公原是一位天真温婉、教养良好的音乐老师,由于议员丈夫被执政党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于是她代夫出征经历曲折炼成为立法委员。她被冠以“哀伤的国母”的尊称,放弃个人生活的所有喜好(茶道、花道、小提琴),情爱情欲也被荒芜。可是当她和年轻的国大代表赴欧洲参加黑名单人士返乡会议并一同出游时,在魔鬼尖尾巴遮下体的照片、满车露骨的黄色笑话以及疏离了本国环境的异国情调的勾引、挑逗下,长期被忽略的欲望一时间全部复活起来,无处安置的情欲啃噬着寂寞的夜晚。但最终谁也不敢跨越那致命的一步,作者留下谁是魔鬼又是谁替魔鬼戴上贞操带的谜题。透过“哀伤的国母”的幽幽怨诉,原来表面坚强杰出的反对党女立委,所求所思竟只是男人的呵护而已,她只想像以前一样,“丈夫在我的身旁,有一个家,还有我们的两个孩子”。(P.59)她身受折磨,体味到了贞节礼教与政治结合后的残酷肃杀。
在《空白的灵堂》中,“添进嫂”林玉贞是因为丈夫罹难而成为受难者家属迈入政治行列的。“添进嫂”的身份是以失去的丈夫来命名的,所有人称呼她时,“永远用她那死去的丈夫的名字‘添进加上‘嫂,也不管他们的年纪较她长、甚至长许多。‘添进嫂成为一个尊称。”(P.94)这个称呼是对女性身份的剥夺,表明她只是男性的附庸。为了维护死难者的声誉,她极力压制自己的情欲,备受煎熬却无处发泄,自由生存的权力被剥夺了。她开始处心积虑地窥探一个政治寡妇的私生活,期待她出现性丑闻,以便为自己的情欲宣泄找到借口。她们都是被动地扮演着男权社会所赋予的政治角色,根本不具备主体性。她们的情和性事只能在台面下进行,做得却说不得。在此,作者关注的并不是她们的荣耀,而是她们在男权社会与政治压制下的生存处境和情感欲求。
小说《北港香炉人人插》中,江明台与林丽姿发生性关系时,总是强调他对她的人道关怀与照顾,“是疼惜一个被剥削的姊妹同志,是安慰一个被恶质男性强权伤害的女性”。(P.138)可到头来,他还是无法接受她是“北港香炉人人插”,不愿与她结婚。“老实讲,我没有办法忍受。你知不知道外面盛传,与你结婚的话,喜宴上,和你睡过的男人,没有十来桌,也有五六桌。这样的婚我怎么结?”(P.139)从江明台的这段话可见,男权政治对女性参政者同样是用双重标准:他们不介意和有性伴侣的女人发生性关系,但是,他们不能娶被其他男人侵占过的女人。她只是男性参政者情欲投射的对象。
女性参政者的这种边缘处境,不仅禁锢着她们,还使她们比普通女性受到更多的伤害。《彩妆血祭》中,全力投入反对运动阵营的政治犯遗孀王妈妈,自丈夫在“二二八”惨案中逝世后,几十年如一日,在抗争活动中永远走在最前面。她陪受难者家属绝食、静坐,用尽所有钱财资助需要帮助的人。“她是所有受害者可以依赖的母亲,反对运动的精神支柱,有她的地方就有爱、宽容、支持与抚慰。”(P.176)但因为稍有姿色,王妈妈经常成为被性骚扰的对象;她的寡妇身份,甚至成为男性侮辱的对象。因此,遇上觊觎她美色的人时,她的儿子总是得灵活地处理事情,以免妈妈的名誉受损。她的儿子也被迫成为了同性恋中的阴性形象,他经常彩妆装扮为女性,流连于新公园中老年肥壮男人身边,最终因染疾不治而亡。王家重振名声的希望消逝了,王妈妈一辈子的希冀幻灭成空,这种悲凉极具穿透力,以至于她心如死灰决定自杀。在惨案纪念日那天,她被推为带领众人放头灯的人选,以表彰她对民主运动的无私贡献,可是她真正挂念的,并非那只“二二八”事件冤魂的巨型水灯,而是手中那写着“伊大伯、伊(九王)、伊子,还有伊自己的名”的莲花灯。她投水自杀以死来抗议自己政治女性的边缘身份,抗议男权中心社会施与女性生命的钳制和伤痛,也映衬出“政治救赎”的荒谬残忍。透过王妈妈的血泪生活,政治光环下的女性生存真相撼人心魄。
三、女性书写下的历史镜相
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台湾社会存在着诡异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如国民党、反对阵营;历史大叙述(国族论述、男性观点的历史诠释)、小叙述(个人历史记忆、女性观点的历史诠释);政治、个人;公共领域、私领域等,台湾的社会事件总充斥着过多的政治口水。小说集《北港香炉人人插》大量关涉历史事件,下面只就小说中多次提及的“二二八”事件来探讨女性书写下的历史镜像。让我们先来看一则关于“二二八”事件的历史叙述:“1945年底,是台湾人欢欣鼓舞‘重归祖国怀抱的时期:1946年里,则是台湾人心目中的祖国与真实的中国在内心交战、冲突、煎熬,而产生不适应的时期……到了1947年初,台湾人从原本热望变成失望的心情,已经濒临绝望的边缘了。”④后来民众受不了行政长官公署的统治方式,以“缉烟事件”为导火线起来反抗,导致台湾人同外省人之间产生冲突,其间有许多台湾人被残杀。
《北港香炉人人插》中有一个场景,在“二二八”血案的纪念晚会上,凝重、悲沉的晚会,被林丽姿的一场劲歌热舞搅得群情哗然:“那晚礼服以一道极夸张的曲线,将整个背部直到腰际的布料挖空,露出原就软白肥肤的半身白肉,衬著台上作为布景的张张一尺多被枪决、失踪的‘二二八事件死难者遗照,一时时空错置,恍若是那死状凄厉的死者,或这一具可见裸露半身背部的白肉女体,在重新拼贴,要塑造出新一种形式的魑魅魍魉。”(P.154)而衬着这一怪异场景的,是林丽姿嗲声嗲气的歌声以及她露出背部时那经典的台词秀:“看透明化的历史。”严肃的政治事件在女性性感的外在形态下模糊虚化,那是历史的真相还是假象?
《彩妆血祭》的主线是一位女作家参加一场“二二八”吊祭活动前后的所见所闻,透过这位女作家对于整起吊祭活动的发现,来揭露“反对阵营”内部的一些问题,包括经历“二二八”事件以及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及家属、拥有台湾“二二八”集体记忆却无亲身经历的年轻一代;装扮、不装扮;异性恋、同性恋;真相、假象等。身为一个女性、受难者的家属,王妈妈的人生遭际和理想幻灭凸显出许多问题,而这些“反对阵营”内部的问题其实也是当时台湾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是关于历史记忆的延续与断裂的问题。《彩妆血祭》中的女作家在吊祭前一天,为了参与相关的活动而前往化妆。在化妆前女作家问身边的年轻人“明天演什么”,可是年轻人像说“汉堡全餐”一样轻描淡写的语气,令女作家极为不快。第二天,女作家发现剧团成员在试服装、假发,纷纷喧闹着如同一场化装舞会。一场吊祭活动,对年轻的剧团成员而言,似乎变成了一场嘉年华;而对年轻的女化妆师而言,只是为了朋友道义而接下了一件case,“二二八”事件的历史记忆,对他们而言似乎并不具特别的意义。这或许正是作者所要揭示的有关历史记忆的延续与断裂的问题,也是文本所要启示的一个社会问题。
作为政治受难者的后代,王妈妈的儿子因成长时期受到的性侵害而成了性别倒错的同性恋。在儿子死后,王妈妈亲自动手给儿子画最后的彩妆,由粉底、眼影、腮红、口红到粉红色的睡衣,以至于黑色的假发,最后王妈妈不断地喃喃“从此不免再假了,放心的去吧!”(P.209)在此,王妈妈的政治女性边缘身份与儿子的同性恋边缘身份相互重叠,她将儿子装扮成女人的行为具有多重涵义。“装扮”本是掩盖真相的一种方式,在此却成为揭示真相的方式。有意味的是,王妈妈为儿子上好妆之后,便将棺木盖上并以铁钉钉牢,将已经恢复的真相重新给予封印。小说最末段描写王妈妈投水自尽后造成的水波推动了停滞在岸边的水灯,于是导演在选取角度拍摄水灯,镜头录下的却只是一片黑暗,这是掌镜者有意要遮蔽的事实?
李昂剖开了“受难者家属”在“反对阵营”里政治地位的虚伪,展示女性在男性遭受迫害后她们真实的血泪。这样的书写意图,颠覆了传统以男性观点看待的“二二八”事件,女性叙述更能深入问题的核心,触动社会来反省关于女性的问题。
(责任编辑:范晶晶)
本文为福建省教育厅社科课题“海峡两岸女性小说创作比较研究”阶段成果之一,项目批号:JA08116S
作者简介:曾丽华,集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女性文学研究。
①李昂.北港香炉人人插:戴贞操带的魔鬼系列[M].台北:麦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7:113.本论文中所有关于《北港香炉人人插:戴贞操带的魔鬼系列》的文本引用,皆出于此,下文中不再注释,只标明页码。
② 王德威.性、丑闻与美学政治.当代小说二十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169.
③ 王金城.阴性书写与政治诉求的微型炸弹——解读香炉话说李昂[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0(1)38-41.
④ 李筱峰.《台湾史100件大事》下册战后篇[M].台北:玉山社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9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