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现实 内心 幽默 狂欢 伦理
摘 要:从现实与内心的关系看,余华的小说写作经历了一个从“紧张”到“平静”,再到“幽默”的过程。《兄弟》的出现将这种关系带到了“狂欢”的境界。在统一的道德伦理解体之后,如何面对个体的内心,这正是小说伦理面临的现代境遇。《兄弟》的叙述放纵并不能说明余华的内心对现实获得了极度自由;相反,它恰恰说明,在余华的写作中,自由的伦理是艰难的。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而写作……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①——余华
“什么是伦理?所谓伦理其实是以某种价值观念为经纬的生命感觉,反过来说,一种生命感觉就是一种伦理;有多少种生命感觉,就有多少种伦理。”②
——刘小枫
关于余华小说的评论可谓多矣。著名学者夏中义先生更是耗费精神,在新世纪初拿出一篇四万字的长文《苦难中的温情与温情地受难》来论证余华小说的母题演变(顺便说一句,余华对夏先生的这篇长文好像没怎么在意)。笔者觉得,对于上世纪80年代成名的那批先锋作家来说,以某种固定的预设立场来分析、匡正其写作,从而得出某种规律性结论,多数情况下是件不讨好的事。就像余华坦言的那样,一成不变的作家只会快速奔向坟墓。事实也正是如此,在耗尽了读者十年的耐心之后,余华终于拿出一部又让读者耳目一新的《兄弟》(上、下)来说明“变”的不可逆转。这部作品在商业领域获得极大成功,属意料之中;但刚一问世却遭到评论界和众多读者的“正面强攻”,这显然和《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已进入的经典化运作形成戏剧性对比,应属意料之外。这说明《兄弟》的“变”和外界的期待有不小的距离。
一、现实与内心:现代小说伦理的生成
文学产生于心灵与现实的无法和解,任何作品都是现实与内心发生碰撞的产物。许多小说家都希望在二者之间寻找一个支点来平衡自己的叙事天平,当然也有同样多的人公开宣称只为现实或内心而写作。这不是思想,不是姿态,也不是技巧或方法,而是一种小说叙事的伦理,现实与内心正是这种伦理的二维。在一种稳定的叙事形态中,现实与内心会在各种语境中和层面上达成和解,规定各自在叙事中的地位和声音。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伦理也是一种契约伦理。现实与内心任何一方发生膨胀,突破契约的规定和限度,小说就会爆裂或瓦解,从而改变整个叙事的维度和方向。“小说是欧洲的作品”,昆德拉的这一断语从叙事角度可以这样理解:小说是现代叙事的产物,或者说是叙事具备现代性的结果,即一种全力关注个人具体生存状态的叙事的出现。现代小说诞生后,现实世界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
“当上帝慢慢离开那个领导宇宙及其价值秩序、分离善恶并赋予万物以意义的地位时,堂·吉诃德走出自己的家,他再也认不出世界。世界没有了最高法官,突然出现在一片可怕的模糊之中;唯一的上帝的真理解体为数百个被人们共同分享的相对真理。就这样,诞生了现代的世界,还有小说,以及和它一起的形象和范式。”③
现实模糊不清了,内心的意义便凸现出来。这是小说走向现代的标志,现代小说也因此获得了一种真正属于个体的自由伦理,它不是先贤圣哲设立的戒律或某种国家化的道德生存规范,而由具体的个体生活事件构成;它在纷乱的现实中寻找个体伦理选择的依据,分析道德困境的构成,最终形成伦理自觉。20世纪的中国历史同样见证了小说中这种个体自由伦理的成长,伴随着摆脱集体伦理的禁锢,这个成长的过程充满了马拉松式的艰难。作为小说家的余华出现在已经看得见终点的阶段,于是他毫不犹豫向终点冲去,过程的艰难则被忽略了。作为这种伦理发展的结果,余华首先关注的是人的内心,是个体的生命感觉。现实变动不居,而内心只忠实于自己。余华说:“一个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而写作。”因此,基于某种价值观念的生命感觉也许是我们理解余华小说的起点和原点。
余华小说周围围绕着各种角度的分析,启蒙立场、先锋视角、民间话语、存在主义等等,不一而足,但余华好像充耳不闻。原因不外有二:一是批评家们的预设立场让余华觉得有点像套猎物的绳套,还是别被套上的好;二是多数批评家恐怕还没挠着余华的痒处。余华没体验过现代小说中的个体自由伦理成长的艰难,他一伸手就摘到了果实,一出手就能写他臆想中的“本质真实”,他是弄潮儿,是先锋,“先锋就是自由”(谢有顺语)。具体到文本,就是叙述的欲望以及对这种叙述欲望的迷信。但是,一切欲望只能是内心对于现实的欲望,呐喊也好,呢喃也罢;愤怒也好,宽容也罢。叙述只能是游走于现实与内心之间的飞鸟或囚徒,这是小说的伦理,也是小说的宿命。
二、从“紧张”到“狂欢”:余华小说伦理状态的演变
“优秀的作家都知道这个道理,和现实签订什么样的和约,决定了一部作品完成以后是什么样的品格”。④余华这里针对的是长篇小说,其实这句话可以用来概括他的包括刚出版的《兄弟》在内的各阶段写作,同时展示了现代小说伦理的契约特征,它规定了小说的面貌、姿态和质地,决定着叙述的方向、范畴和强度。《兄弟》出版后,余华小说写作的阶段性更明显地凸现出来。本文只想就作为写作者的余华与现实达成怎样的和约这个角度,来梳理、追寻余华写作中曾经经历的生命感觉以及这种生命感觉在当下的状态。只针对余华,不类比其他任何作家。
20世纪90年代之前的余华小说,从写作者内心与现实的关系看,可以用“紧张”二字概括,读者已经熟知余华在1993年《活着》中文版序言中的说明。但需要强调的是,余华点出了正是这种紧张关系造就了他写作的力量,而且说这是几乎所有优秀作家面临的问题。这样的判断有点以偏概全,余华显然想为自己的个人写作体验找到普遍性的经验基础。事实上余华在80年代的愤怒和冷漠是很独特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现实一种》《古典爱情》等等作品展示了现实的无法忍受和不可信任,丑恶和阴险充斥其中,这样的“真实”令作家难以认同,他开始在《世事如烟》这样的作品里构建臆想中的“世界秩序”。余华后来检讨说这一阶段的写作出自于他对“常识”的怀疑,这里的“常识”余华认为是80年代人们对现实的普遍认识,是一种“看法”,来自于人们自身肤浅的经验,不是“事实”。暴力也好,苦难也好,都是叙述表层展示的东西,关键是余华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现实观?《现实一种》中将暴力归结为人类原始本性的冲动和模仿,很能说明问题,这是一种典型的“人性恶”观。人性本善还是本恶,是传统伦理学的老问题。余华的“看法”直接导致了他的写作和现实之间的“紧张”,并进一步影响了他追求的“精神真实”的内容,如“世界结构”之类。他沉浸在对现实的莫须有的愤怒中,在叙事中制造了这样一种“紧张”的伦理。也只有在这样的伦理氛围中,余华才会高度关注起人的欲望,它是内心向现实的伸展、膨胀和挤压;余华本阶段的写作虽有张力,却不够和谐;余华小说伦理中的这种“紧张”能够持续多久?弓弦绷得太满则容易折断,余华不会不知道。《此文献给少女杨柳》等文出现后,现实在余华笔下虽仍是难以捉摸,但面目已不可憎。余华的“紧张”开始松弛,出现了缓和的迹象。无论这种缓和是自觉还是被迫,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是必然的。道理很简单,小说叙述本身所能承受的强度是有限的,不可能无限制“紧张”下去。
《活着》令无数读者感动,小说本身却非常单纯,这种对单纯的感动让批评者们构建了各自的阐释空间和模式。关于《活着》的评论太多,这里无意引述。我倒觉得余华本人的一句话概括得很精彩:“作为一部作品,《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命运之间的友情。”理解《活着》的关键就在于这种友情。在当代的许多小说作品中,我们看到人与命运之间充满矛盾和抗争,抗争者热衷于改造命运,所以他们的生命里充满波澜,充满喊叫和进攻。80年代为现实所困的余华这时已经发现了福克纳式的温和的中间道路,同时兼容美好与丑恶、主观与客观,一种理解和宽容之后的超然,一种超然之后的“平静”。《活着》借福贵的一生展示了这种生命状态的“平静”,它与历史、道义、价值无关,它只是一个人和他命运之间的相互陪伴,相互依偎,因此它也是一种陪伴的伦理,就像福贵陪伴着他身边的那头老牛。《活着》是单纯的,唯其单纯才能显示出这种“平静”的永恒。如果打破这种“平静”,强行从上述人和命运的友情中寻找或剥离出别的什么,使问题复杂化,其结果就是我们越来越搞不清为什么喜欢这部作品了。例如《活着》中有许多关于苦难的描写,由此许多读者读出了“受难”的主题,我觉得这是强行剥离出来的观念。苦难作为福贵生命中的客观存在,余华在文本中显然进行了集中处理。关键处在于,余华并非要表达福贵对苦难的态度,而是表达对包容了苦难的生命的态度。如果将苦难单挑出来强调其对主人公命运观的价值,我们就很难理解福贵在“家珍之死”一段的安详和坦然。“受难”意味着生命的沉重,它使《活着》的主题复杂化了,给它披上了一件并不合适的思想外衣。
在《活着》展示了永恒的“平静”之后,余华对现实的新姿态令人关注,因为沉湎于这种“平静”带来的超稳定时空结构容易让作家裹足不前。《许三观卖血记》再一次推陈出新,余华上升到了“幽默”的境界。如果说《活着》是展现一种生存状态的话,《许三观卖血记》就是展现一种生存方式了。以卖血求生存,这种方式确实令人怜悯,但余华偏要说“这是一部关于平等的书”(参见《许三观卖血记》1998年韩文版序)。许三观依靠卖血维持着自己与别人之间的或糟糕或优越的平等,其实这只是一种心理平衡。但只有在这种平等的基础上,“幽默”才得以诞生,所以许三观能在全民饥荒的年代用嘴巴给妻儿们炒出一道又一道美味佳肴,许玉兰在骂声中为许三观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许多论者将这种“幽默”视为许三观对苦难的一种缓解,苦中作乐,正是忽视了它背后的“平等”基础。小说结尾时许三观的血卖不掉了,他伤心欲绝,因为他丧失了和现实进行“平等”的手段和资本,但他还是以眉毛屌毛这样的比喻为自己找回了生命中最后的心理平衡。“幽默”是许三观在苦难岁月中寻找到的“优裕”的生命感觉,它不只为苦难而生。卖血固是无奈之举,许三观却把它作为一种基本的生存方式,一种自我存在价值的体现,他的最后一次卖血未果而伤心欲绝便是证明。有了这种存在方式,许三观便能够“笑傲”生活,“凌驾”于苦难之上。这是一种不因现实生活内容改变而改变的“优裕”的生活态度,或者说是一种超越了生活本身的生存智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引导生活的生存理想。它直接影响着作家对现实的叙述,但又不只是一种叙述策略。余华说:“我想有朝一日‘幽默会成为我的一种理想。”⑤很显然,余华想通过“幽默”来与历史和现实建立一种新型的关系,这是余华在小说叙事上达到的一个新境界、新高度。和《活着》中生命的“平静”相比,它充满了乐观和智慧。许三观不再是那个与命运相依相伴的福贵,而成了古希腊那个躺在大缸里享受阳光的犬儒主义大师第欧根尼。
“幽默”的境界使得余华的叙述从容而自在,可他偏偏在《许三观卖血记》之后停止了小说写作,一停就是十年。笔者个人认为余华在叙述伦理的转换与提升方面遇到了障碍,他可能一时找不到能够替代“幽默”的更为合适的叙述来表达他对当下现实的情绪。十年后,善变的余华拿出了他迄今为止最长的长篇《兄弟》。也许他早忘记了自己曾说过这辈子决不会写超出五十万字长篇的话,当然这无关紧要,关键在于这部《兄弟》是否解决了困扰余华这么多年的难题,抑或说,确立了现实与作家内心的一种新关系?对这种新关系的诠释与表达能否满足读者对作家的“十年磨一剑”的期待?
就笔者个人的阅读经验而言,《兄弟》在当下批评界遭到的冷遇和批评首先是因为余华的叙述心态出了问题,其次才能谈得上他的叙述感觉。“叙述”是余华始终挂在嘴边的一个词,他在诸多序跋中对这个词的描述显得飘忽而玄妙。由于有《活着》等作品的支撑,没有人怀疑余华对这种“叙述”的把握能力。看完《兄弟》尤其是下部后,笔者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狂欢”,觉得用这个词来概括《兄弟》的叙述应该比较合适。余华一向冷静而节制,《兄弟》却一反常态,变得喋喋不休起来。屁股事件、“文革”武斗、集体求爱、垃圾西装、男子变性、太空旅游等,这一切让《兄弟》显得芜杂浮躁,众声喧哗。如果再加上扫堂腿、扣篮、阳痿、韩剧和铺天盖地的“王八蛋”的渲染,习惯了余华式节制与冷静的我们真有些无所适从了。谈到“狂欢”这个概念,专业读者马上会联想到巴赫金。笔者这里无意用巴赫金的狂欢理论来套这部小说,两者之间的时空距离太遥远了。狂欢理论本质上是一种对话理论,一种充满复调与怪诞的叙事诗学,属于价值论哲学范畴,它连接着强大而深厚的欧洲民间文化传统,从中我们可以发现拉伯雷、莎士比亚,也可以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从诗学角度看,作为对话理论尘世化的狂欢理论,其实就是关于复调小说的理论,复调小说是一种狂欢化文学⑥。《兄弟》其实不具备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的多声部性,也找不到各声部之间的矛盾和纠葛,整部小说只有李光头的感性和宋钢的理性两种声音,前者是浮躁的,欲望的,粗俗的;后者是冷静的,节制的,抒情的。前者完全压倒了后者,成为小说的主导声部,所以《兄弟》的“狂欢”叙述我们可以理解成是余华的一种世界感受,一种对当下大众文化消费娱乐品格的理解和表述。小说在时空和人物的构建与设置方面具备了比较充分的“狂欢”因素:“刘镇”作为狂欢广场,小丑(刘作家和赵诗人)、骗子(周游)、傻瓜(王冰棍和余拔牙)等作为狂欢人物,群众作为狂欢氛围的制造者,“文革”和当下作为狂欢的时代背景,再加上处美人大赛等狂欢事件,这一切使得《兄弟》拥有了一些理论意义上的“狂欢性”。这种“狂欢性”不能理解为巴赫金所论及的作为长篇小说修辞理论的狂欢诗学,它只是反映了余华对当下现实的一种态度(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小说上部关于“文革”的叙述也是当下的思维),书名本身就代表了一种伦理倾向。小说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笑,有快乐的也有辛酸的,有发自内心的也有矫揉造作的。笑是狂欢的核心。为了逼近这种核心,余华有意通过夸大细节、铺陈渲染、恶意重复等方法使他的叙述显得臃肿肥胖,典型的如写福利厂残疾人的部分。这种叙述本身没有多少内涵可言,其意义在于实现了一种叙述态度,一种“狂欢”的态度。不过这种“狂欢”并不彻底,小说结尾借宋钢之死重新显示了道德伦理价值对于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的意义。读完《兄弟》,读者首先感受到的应该是这种叙述态度,由这种态度我们可以进入余华的内心:在他的心中,当下社会已经成为一个以李光头为中心的狂欢节广场,尽管广场上还有孤独的宋钢。
“狂欢”是一种至热至乱的境界,余华有没有深入其中尚不得而知,也许仅仅是他对现实表象的一种反映和表达。从上个世纪80年代的“紧张”,到90年代的“平静”、“幽默”,再到今天的“狂欢”,余华的叙述越来越贴近现实。《兄弟》的重心放在下部,放在现实叙述层面,这是事实。但问题在延续:在经历过《兄弟》彻底的“狂欢”之后,余华的叙述向何处去?
三、《兄弟》与余华小说的伦理困境
在余华的叙述的走向背后,可以看出被叙述本身掩盖着的伦理问题。《兄弟》让评论界和读者觉得余华的内心骚动不安,这样下去有可能误入歧途,所以多恶评之,也是出于一种警醒的目的。这涉及到的依然是对作家在叙述立场、叙述策略等方面的综合伦理取向和价值判断。自由主义的现代伦理基于某种特定的生存思考,一般是个体性质的,但无论是现代的、还是传统的伦理关系都是一种本质而稳定的、具有规范意义的社会关系。以叙事为表现手段的小说,在历史与现实的进程中,逐渐形成若干有典型意义的伦理叙述模式,如特定时期的情爱伦理、亲情伦理、历史伦理等。模式的形成在叙事主体那里意味着内心与现实、个体与社会达成了和解或妥协,但优秀的小说家会不断地突破、超越这种模式,进入到叙述的新的自由境界之中。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所遵循的历史与现实的伦理规范体系已遭到颠覆,叙事者内心的自由度开始膨胀,小说伦理开始面临它的现代遭遇,可这并不意味着小说从此交上了好运,提高了身价,相反,它一头扎进了这种个体自由伦理为现代文明设置的二难处境之中。
个体自由伦理的表达以内心的自由为基本前提,它显然不是建立在唯一真理论的基础上,它要求的是多元的或相对的真理观。以此为基础,现代哲学中的自由主义思想提出了生活以终极悖论告终的人生价值论,肯定和认可人生道德的相对性和模糊性,否认那种为人生建立统一的道德秩序和意义结构的信念和举动。昆德拉认为这正是现代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我们不可能指望人人都那么理性,《兄弟》中宋钢的自杀和林红最后的疯狂都不是理性的,由此可以看到获得内心的自由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这正是个体自由伦理为现代小说设置的悖论,同时也是现代小说存在的现实理由:当现代人置身于无法解脱的困境之中时,他们需要陪伴,需要倾听,需要一种体现理解和关怀的叙述,而不是某种道德归罪和理性引导。这正如一枚钱币的两面,现代小说如果能够体现并处理好这种内心与现实的背离所导致的困惑,它也就能够担负起安慰和陪伴的责任。当然,这未必符合中国小说伦理的传统和现状。
应该说,中国小说伦理诉求的现状并不适合上述个体自由伦理的生长。读者与评论界盛赞《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与我们尚沉醉于一种统一的充满温情与安谧的生命感觉和伦理秩序直接相关,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统一的道德氛围和意义结构之中。尽管物质世界的缤纷现实已经为我们内心的开放提供了一个理由,但这种敞开无异于打开了人性的潘多拉魔盒,人类的欲望倾斜而出,互相碰撞,互相撕扯,使我们的心灵与肉体都伤痕累累。欲望的泛滥使得当下小说中针对个体伦理困境的安慰与陪伴之责如此弥足珍贵,以至于不得不求助于一种永恒的意义来帮助我们抵御人性之恶。《活着》中的平静与超然,《许三观卖血记》中的幽默与乐观,都是我们应对现实中欲望之灾的有效手段。余华在《兄弟》中企图借助欲望对情感的背叛来颠覆这种意义系统,将小说中的“刘镇”用欲望演绎成一个狂欢的舞台。为了追求这种狂欢具有的浮躁和狂热,余华用孩子口中的意识形态口号简化了“文革”复杂的政治背景和人性冲突,把“刘镇”的群众变成了纯粹的看客、无知者和推波助澜者,活脱脱的庸众。纵观小说,余华的意图并不在于借“故事”来反映历史与现实,他借重的是他的叙述。他的枝节横生、旁逸斜出的、泛滥的叙述使得他笔下的历史与现实充满荒诞,在荒诞中他的叙述似乎无所不能,以至于违背了语境和逻辑的真实:“文革”中体育教师宋凡平富于现代商业体育
表演意味的“扣篮”,游戏人生的江湖骗子周游竟然喜欢看“韩剧”,李光头最后要乘航天飞船将宋钢的骨灰带上“太空”……,看来余华还是舍不下当下的一切,荒诞得不够彻底。余华一直用充满道德感的温情语调叙述宋钢的这条线索,并最终用宋钢之死来击垮李光头的欲望,使后者重归现实中的伦理世界。需要说明的是,宋钢之死在余华的叙述中没有显示出对现代人的这种伦理困境的面对,而是个人对现实的妥协,这样的结局恰恰忽略了现代人生存困境中的理性与欲望之间的悖论,最终体现了一种明晰的道德完整性。尽管小说的叙述过程充满喧哗与骚动,但李光头和宋钢的“兄弟”情谊却一以贯之,李光头离经叛道,但终归伦常大统。余华并没有思考“个人”在现实生存中的真实困境,从而传达出一种真正的属于个体的自由伦理诉求,相反却用他荒诞夸张的叙述遮掩了一切。那么,由此显示出的《兄弟》写作的伦理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在《兄弟》的写作过程中,一个引人注意的现象就是余华对叙述的放纵。在上部后记中全书构思为四十万字,而在下部后记中却变成了五十万字,这多出来的十万字篇幅基本上属于对情节与细节的渲染和夸张。问题不在于这种渲染和夸张本身,而在于这种叙述上的放纵实际显示的是余华对个人内心的一种宣泄。经过了长达十年的沉淀与忍耐,余华的内心之于现实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兄弟》的喧哗与骚动让笔者觉得当下的余华不仅失去了十年前的从容和节制,也失去了十年前的耐心。我们知道在此之前余华放弃了一部“叙述过于精致”的小说,因为他“失去了漫长叙述的欲望”(余华语),或者说他失去了漫长叙述所必需的耐心。余华将这种耐心的丧失导致的叙述放纵在《兄弟》后记中称为“叙述统治了我的写作”,“写作就是这样奇妙”,并由此推导出一套“窄门”理论。本文以为,叙述耐心的丧失决定了《兄弟》只能是一部速成品,文本中众多的语境、逻辑乃至于语词方面的疏漏体现了这一点。余华沉醉于此既说明了他对表象现实的依赖和迷恋,更说明了他对真正的现实的遗忘:首先,《兄弟》离不开当下,文本中的夸张和荒诞都直接产生于当下可能的现实语境,但没有上升到隐喻层面,只是在细节和场景上的无限制、无原则的铺陈放大,放大到脱离日常生活经验的范畴,没有获得超验的历史/人生内涵。从扣篮到选美大赛,从韩剧到太空旅行,从处女膜到男子变性……离开了当下的现实表象,就没有《兄弟》的夸张和荒诞,就没有《兄弟》。从这个意义上说,余华现在只是一个“当下”的作家,他描写并嘲讽的只是“当下”,并且只是“当下”的局部;其次,余华将小说中的“刘镇”变成了一个伦理错位的狂欢的舞台和广场,而他本人对这种狂欢的态度却相当暧昧,铺张的叙述掩盖了作家的态度。我们知道,传统伦理学的肢解带来的是身体的解放,可身体解放的李光头何以如此怀念他深深伤害过的传统伦理学的宋钢?血缘?两人异父异母,并不存在;只有患难亲情可以解释。如此一来,小说渲染铺张的叙述最后导致的就是一个传统伦理学的结局,这未必符合余华的本意。更值得追究的是,李光头何以如此?他理解并始终珍惜和宋钢的手足之情吗?他对林红的肉欲说明《兄弟》并不能展现一种以“生命”反抗“道德”的现代伦理,而仅仅是一种身体放纵。放纵在本身只是一种伦理取向,对“道德”难以形成致命威胁,而用道德来判断人生的可能性和复杂性是徒劳的,而且正变得不现实。十年前的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的结尾借许三观的一句牢骚消解了人生的道德意义,而十年后的他竟然还要借助这种道德感来抚慰被失去亲情毁灭的李光头的心灵。看来,余华忽略了目前现代人共同面临的道德困境,而这种困境才是当下更为真实的伦理现实。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通常能够找到一个善的理由来支撑自己的生活选择,好让自己获得一种伦理安慰,但这其实只是我们内心挣扎的一种表现,因为我们必须在两种乃至多种有缺陷的愿望中进行区别,可能任何一种选择都不会让我们心安理得。对个体的选择来说,善与恶是相互纠缠的,个人必须承担自己选择的伦理后果。宋钢的自杀,林红的放纵,李光头的“浪漫救赎”,都难以拯救他们失衡的内心。极度自由的伦理是艰难的,但现代人不得不面对它。我认为这是《兄弟》显示的伦理意义所在,也是余华继续写作的伦理困境所在。
《兄弟》是不是一部为内心而写作的作品?恐怕只有余华自己知道。这正如揣测余华今后的写作走向,莫衷一是而毫无意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写作《兄弟》时余华的内心是喧闹的,20世纪90年代的那种平静、幽默与从容已经远去,甚至看不到他80年代的因愤怒而生的冷漠与紧张。也就是说,余华缺失了他曾经拥有过的尖锐和大度。余华在接受新浪网专访时下了这样的断语:“今天的时代没有普遍意义的‘人,今天的‘人无法写出普遍性,只能写出‘群的特征。”他对现实仿佛相当悲观。文学何为?这个老话题今天仍然是小说不得不面临的伦理命运。“每一代人实际上都需要他们自己的作家,他用这一代人共同喜欢的方式,代替他们记录下共同经验过的生活,成为一种留刻在历史中的‘公共叙事。”⑦那么,“悲观”的余华能成为这个时代我们自己的作家吗?或者只是一个独特的“普遍”作家?在今天,“顺其自然”应该比“翘首以待”更能帮助我们逃避小说带来的失望与感慨。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丁增武,合肥学院中文系讲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及文化方面的研究。
①④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43页和第185页。
②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第3页。
③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中译本)。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3版,第4页。
⑤ 林舟:《生命的摆渡——中国当代作家访谈录》,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166页。
⑥ 王建刚:《狂欢诗学——巴赫金文学思想研究》,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50页—第51页。
⑦ 张清华:《天堂的哀歌》,转《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