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秦腔》 土地 三十年 茅盾文学奖
摘 要:《秦腔》是20世纪后期中国农村普遍现状的生动记录,对以土地为焦点的三农问题做了深刻透视。典型塑造和叙事实验的收获,以及对传统文化衰微的忧思,为反思与总结当代文学“三十年”提供了参考的样本和创新的标杆。
《秦腔》在2008年底荣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给出版市场、读者、评论家和研究者以极大的兴奋。评奖委员会给《秦腔》的评语是:“对变化中的乡土中国所面临的矛盾、迷惘,作了充满赤子情怀的记述和解读。……是当代小说写作的一记重音,也是这个大时代的生动写照。”尽管围绕其获奖还有种种争议,但从创作角度看,这部作品的确是对当代长篇小说的又一重要贡献。
当代乡村的真实记录
《秦腔》以作家故乡陕西丹凤县棣花街为原型,全面描述了“清风街”经济格局、政权治理、价值观念和文化风俗的迁移嬗变。作家自称这部长篇费时最久、最耗心血,“是我对中国内地在世纪之交社会巨变时期所做的一份生活记录,也是我对我的故乡我的家族的一段感情上的沉痛记忆。”①
清风街故事的大背景是国家实行改革开放、农村社会步入转型,即中国乡村开始“现代化”进程的时期。作品相对突出的中心线索,是“淤七里沟”和“建农贸市场”的路线之争,这成为老主任夏天义和新支书夏君亭叔侄之间交锋的分水岭。《腊月·正月》里已有的农商矛盾主题再次展开,这一次依然是代表农村改革力量的新势力占了上风。两种农村发展模式的成败更替,是否足以让我们得出“不能走那条路”的结论,而将农业生产弃如敝屣,视侍弄土地为保守悖时呢?小说从生活展示、现实分析的视角,提出深刻的忧虑。农村农业生产的基础地位岌岌可危,生产要素得不到充分保证,长期稳定的生存和发展还面临着许多瓶颈:
一是耕地面积减少。清风街本来人多地少,盖房、修国道、建市场又占用很多地。君亭还计划用七里沟和水库换鱼塘,因为两委会意见不统一、村民反对,夏天义告状、乡政府禁止,才不得不终止合同。一方面俊德等人抛荒,另一面丁霸槽承包荒地转租,要种地的人没地种,伤害了村民利益。县长指定、乡长负责的“退耕还林”示范点成了政绩工程,在查处种菜事件过程中,不考虑土地资源缺乏的实际,简单粗暴地扣补贴罚款,以致酿成困难户狗剩喝农药自杀的惨剧。
二是劳动力流失。俊德放弃农耕、进城拾破烂不是极端的例子,更多的人以“打工仔”、“农民工”或者官方称谓的“外来务工人员”身份进入现代工业链条,城市张开大口咀嚼消化着这些“剩余劳动力”的血肉和汗水。有的人挣到钱成功了,也有人不走运,例如狗剩在金矿患上矽肺病,白路被建筑队脚手架砸死,羊娃盗窃杀人犯了死罪。夏天智的丧事让劳动力短缺的窘境显得怵目惊心,清风街精壮小伙子没几个,抬棺上坟的人手都凑不够。夏雨说:“土地收拢不住人了。”是啊,摆脱了对土地的人身依附,农民的生产力被解放了;但他们是否会真正拥有合理合法、有尊严有价值地出卖劳动的自由呢?劳动力锐减的农村,应该期待怎样的明天?
三是贫富差距加大。清风街向来基础差、底子薄,村干部的能耐不是开天辟地,而是为群众过好日子打算,村民的家底年景、收支盈亏在心里要有本明细账。夏天义在水库算过这笔账,他的出发点是普通老百姓。君亭在两委会上也算了笔账,他的眼光更长远:农民为什么要离乡背井出外打工,看人脸色、干苦累活,还有的在乞讨、卖淫?他们缺钱啊!两届村领导虽然执政思路有差异,但是都看到农业生产效益的徘徊、停滞和负增长,由于收入下滑、物价税费提高,农民种地不挣钱还赔钱。这使得城乡居民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直接挫伤了农民务农和增加农业投入的积极性。农村也有两极分化现象,如何协调先富与共同富裕,兼顾经济效益与公平和谐,是每一任村干部都要严肃对待、认真研究的难题。
四是天灾人祸困扰。小说以水稻扬花时节的严重干旱起始,以麦子灌浆前连日暴雨引发的塌方、溃堤、泥石流、山体滑坡作结,暗示了人类长期征服自然造成的生态环境恶化。农村的社会环境也充满不安定因素,农村干部能否正确执行农业政策,是否把群众的意愿和福祉放在首要位置,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农村建设和农业发展的成败。狗剩服毒事件就是小问题激化的不幸后果,夏天智去乡政府报告,乡长先是搪塞,后摆官架子恫吓,直到明白死了人才慌了手脚,对人的生命如此麻木冷漠!村一级干部把农村工作简化为“收粮收款,刮宫流产”,清风街抓超生人员闹得鸡飞狗跳,清理欠款逼跑了村民,征缴“三提五统”采取截收现金收入等特殊手段,个别人动用警力,铐人抢粮,激起了暴力抗税的“年终风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旱涝风霜、地震海啸这些自然灾害虽然无法完全避免,倘若在上者也全无恤民厚生的仁心,只管叫“苛政猛于虎”,那么再善良安分、吃苦忍耐的小民也要被人祸害得走投无路了。老百姓迷信人事与天时的关联,疯子引生说出了一部分群众的心里话:“现在的干部不如你们以前的干部了,天气也不是以前的天气,这叫天怨人怒!”②
文学作品不能完全依靠价值判断,夏天义和君亭的是非功过,我们读者无法说个明白。作者也说,“中国农村时下的状况,一切都混沌不清,处处都矛盾交错,常常是‘最分明处最模糊。”③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忠实全面地记录下来,为乡土中国行将消逝的记忆、正在变化的现在留一份备忘录,应该是作家的出发点。
土地公·土行孙
《秦腔》里有两个人物形象如影随形、割舍不开,那就是夏天义和张引生。如果夏天义是花,引生是叶。夏天义是正剧、悲剧,引生就是喜剧、闹剧。夏天义是戏曲里的黑头,引生是白鼻梁的小丑。夏天义是《西游记》的唐僧,引生就是孙悟空。可他们毕竟还是土生土长的农民,那么他俩一个好像土地公,一个仿佛土行孙。
“清风街的毛主席”,是承包果园的刘新生恭维夏天义的话,也巧,开酒楼的丁霸槽却把这称号安在君亭头上,它代表了民间立场的、兼有隐喻和辩证色彩的人物评判。夏天义的开场亮相是在乡村戏楼上,新支书制止不了秦腔演出前的骚乱,还得去请老主任救场。这个后脖子上一疙瘩肉、黑脸的大个老汉,戴着石头镜、披着褂子、手反抄在后面上台喊话的情景,着实让人印象深刻,观众的安静服帖说明了他的群众基础和影响并未丧失。他的威信来自长期为人民服务的工作,时刻牢记党员的责任,始终维护农民群众的利益。县志上记载着他当村干部几十年的光荣事迹,“像挂起来的钟,有形有声”。在位后期却犯了重大错误,思想封闭保守,竟然组织村民去挡修国道,因此下台。但他处江湖之远,仍心忧黎民百姓,关心集体的大情小事:保护新一届村领导的权威,支持退耕还林,配合君亭先礼后兵向水库要水救灾……同时严于律己,约束家人,儿子庆玉新房地基多一步也要推倒重扎,“你多占集体一厘地,别人就能多占一分地!”做事对人全出于公心,自然心胸坦荡,敢拍着胸脯说:“我是有这样的错那样的错,但我从不沾集体的便宜!”老百姓把这样的村干部看在心里,能不尊重他信任他吗?
夏天义当不了毛主席,做个土地公公倒挺合适。他这一辈子,功过成败都在土地上面,土改时拿着丈尺分地,公社化砸着界石收地,改革后还是他再给村民分地,简直就是一部新中国土地流转的活历史。他爱惜土地,为保护土地免遭征用和损耗,不论青红皂白地反对建炼焦厂、修国道,也反对君亭办市场和拿七里沟换鱼塘。夏天义平生最大的不幸和羞辱,就是淤七里沟不成,白花了大家的集资。他对淤地耿耿于怀,一不是为了个人声誉,二不是为保护自己的坟,而是想多开发百十亩耕地,造福后人。他的信条是:“土农民,土农民,没土算什么农民?”所以引生把土地庙的对联粘在他家门上,封他做个神中最小的土地神。这个老头也好像真是管土地的神仙,在土地面临流失时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在抗税风波中红了眼睛为民请命。夏天义最后干的一件有关土地的大事,仍是他毕生未竟的宏愿:淤七里沟。为了修沟,他成了移山的老愚公,取西经的唐僧,渭水垂钓的姜子牙,北海牧羊的苏武。为了修沟,他不顾年老体弱,带着哑巴和疯子挖地垒石,孤军奋战,把精卫填海和西西弗斯的神话演绎到了壮烈。家里人有意见,庆玉闹分家,夏风没兴趣拿他当创作素材,本家的孙子们更不爱跟着他劳动改造。暴雨后滑坡的土石把老英雄永远留在了七里沟,虽然只有一块无字碑,也算是老天厚葬,让他神归其位,死得其所。
张引生就是小说中的“我”,一个破落户、光棍汉,与夏天义相比,他身上妖性、邪门的东西更多一些,不妨比作是土行孙。他最大的本领就是借土遁形,瞬间转移,可以随时出现在作者想要他去的地方,无所不能、无所不晓。有时他是个全知的叙事人,有时他负责串联成为场景的润滑剂,有时他参与故事推动情节发展。贾平凹在小说后记中说:“我唯一表现我的,是我在那儿不经意地进入,如何地变换角色和控制节奏。”④引生这个形象的设置,给了作者表现自我、腾挪跳跃的巨大空间。引生像狗来运那样忠诚地追随土地公夏天义,像膜拜观音菩萨那样仰慕心爱的白雪,从而扯动了作品中两条重要的叙事线索不断起伏。
引生的性格,有时疯疯癫癫、荒诞不经、调皮捣蛋、下流猥琐,有时清明庄严、大彻大悟、遵礼重道、有情有义。他还被赋予许多异秉神通、法术变化,有的近乎神迹。他可以灵魂出窍,一边下棋一边分身去听鼓。他对花解语,知道牡丹、槐树的心思;鱼、蜻蜓、蜘蛛、螳螂、苍蝇、麻雀是他的化身或朋友,与他对话,听他调遣。更奇的是被雷击后毫发无损,反可听到别人心里说什么,给龙卷风卷上天只是摔疼了屁股。也许疯狂的人更能接近自然神明吧,这些灵异的描写给作品增添了诙谐、生动、魔幻的色彩。
夏天义的形象凝聚了作者对于父辈的深切理解和深情回忆,是他作品中老一代农民最后的典型,使我们惊叹于老通宝、梁三老汉等等之后这个人物系列仍有壮大和变异。而引生是作者从自我心灵出发的一次叙事实践,有人说它不成功地模仿了《铁皮鼓》的叙述口吻,用边缘人(如残障、病患人士和儿童)做主角实在不新鲜。其实应该看到,由于引生的在场和游走,类似“流浪汉小说”的讲述空间被完全打开了,我们是不是应该鼓励作家的这种探索?塞万提斯笔下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主仆二人妙趣横生的对比关系,连同某些精神气质,是否可以在东方文学中成功地映射呢?
对于获奖的思考
《秦腔》此次获奖,是当代文学界对以柳青为榜样的陕西作家群的再一次肯定、褒奖和致敬。评奖无法做到人人满意,而《秦腔》能以高票上榜,必然体现了读者与评审专家的某些共识。我认为有以下几点:
做中国社会的“书记员”。作者表示,“在这个年代的写作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那么,就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份社会记录而留给历史”⑤。对照一下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前言中的话:“法国社会将要作为历史学家,我只能当它的书记。”19世纪上半叶的法国,20世纪末的中国,旧的没落、新的上升,两个社会有异质同构的方面。况且从《春蚕》《子夜》到历届获奖作品,哪一部不是包罗万象的社会风俗史呢?《秦腔》里不仅有政治经济的风云,也有民族文化生态的面影。20世纪后30年,中国文明传统也走到了拐点。贾平凹看到农耕文明衰败的危机,也忧虑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无所归依。他把秦腔的命运作为小说的一个支点,通过县剧团的“中兴”与没落,痴迷秦腔的夏天智把脸谱带进棺材,名旦“白雪”与作家“夏风”生下没屁眼的婴儿等生动情节,叹息秦腔的时代终究要过去,成为文化标本。
解构叙事神话。孟繁华曾经提到,《秦腔》的写作解构了关于中国农村的神话的、想象的东西。作家从解构宏大叙事入手,逐渐打破田园神话的迷梦。这是诗意消隐的时代,因为清风街的故事“老是黏糊到一起”、相互纠缠,作者只有采用“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才能呈现“平庸的琐碎的泼烦的日子”。站在农村大众的立场上看,日常生活的零零整整也许比国家与民族历史、民主自由等等更有普世价值。《秦腔》的人物对话无疑极为精彩,原生态的生活细节颇具功力,的确如评委谢有顺说的是“对因循的阅读趣味的反叛”,但对大多数读者而言,这种叙事技巧的实验也是个冒险。过于零星琐屑的细节,大段的秦腔唱词和曲谱,可有可无的笑话段子与性描写……据说有的专家因为作品难懂而非常恼火,专门请人用陕西方言朗读才略知一二,这夸张地反映出文学从业人员阅读耐心和审美标准受到的挑战。
反思总结“三十年”。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社会、文化各方面的发展繁荣和伟大成就有目共睹。我们在一片赞扬的喧闹声中,也要冷静下来思考还欠缺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哪些要变、哪些不能变。贾平凹坚信“作家是受苦与抨击的先知”,职业性质决定了要与现实发生磨擦,他不怕人批评“调子灰暗”,把《秦腔》写成了《废都》之后的一部《废乡》《废土》。我们在小说里看到的不是什么“被压抑的现代性”,而是被邀请、移植、强迫的“现代性”,其中充满了戏剧元素。作者说:“时代给了我们太多的叹喟,人生透着一种苍凉”,“对于‘三农,今日的理解已不同以往,乡土文学的概念也决然和传统不同。”⑥《秦腔》对鲁迅开创的乡土文学,对作者自己三十年的农村题材创作是很好的参照和总结。而取法《百年孤独》的魔幻色彩与象征结构,使我们惊喜地看到这位偏安西北、独立写作的大家,已然开始了汲取西方文化、寻求自我突破的积极努力。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孙晓文,南京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
①贾平凹:在《红楼梦·首届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颁奖仪式上的致辞。
②④贾平凹:《秦腔》,广州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56页,第451页。
③贾平凹:在《秦腔》首发式上的讲话。
⑤⑥贾平凹:《浑沌》,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51页,第1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