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清亮
在这以前,我在四川的一个小镇上已教书十年。十年过去了,我对职业与生命之间的关系却知之甚少。并非我没有寻找,而是我有心寻找也难觅踪迹。职业外在于我的生命,我的生命迹象显示出了有些疲于奔命,紧张劳累,刻板单调,渺茫无望。有一次,我想出逃,想换另一所学校,然而我连出逃、换学校的勇气都没有。
不过那十年中,我一直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在心中萌动,这种东西在2005年的夏季让我特别地冲动——暑假里,我在南京一所学校拜访了杨瑞清老师。拜访的理由是我有幸读到了他的文章与著作,我着迷于他从深深的自卑中走出来的奥秘。原来,我内心深处的那个东西就是想从深深的自卑中走出来。而且我还认识到,中国“自卑军团团员”的数量实在是个庞大的天文数字,这着实让我看到太多的中国人生活得不太幸福。
回来后,我重新开始了教育的旅途:一方面继续教学初中的思想品德课,另一方面我申请并当上了一个由50来个难得的“四流学生”——显然他们是“自卑军团团员”——凑合在一起的农村职高班的班主任。大家普遍认为,初中毕业后,一流学生读重点高中,二流学生读普通高中,三流学生读城里的职高,于是农村学校的职高生便是“四流学生”。而所谓他们是难得的50来个人,是因为我所在的农村职高在招生等问题上已经是非常的困难,由七八十个教职员工共同参与的,长达几个月的招生工作的结果是五六个专业共“哄”来了百余人,凑合成了两个班。但是,谁天生是“四流学生”呢?我曾在一篇关于边缘学生的文章中认真分析过这些学生,得出了“他们完全是应试教育背景下家长、学校、社会共同制造出来的牺牲品”的结论。
他们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就是要和这些“自卑军团团员”在一起,因为我的自信心状态似乎比他们略微高一点点——其实,很大可能我的自信心状态比他们还要低(他们毕竟比我年轻,对生活的痛没有我那么强烈的感受),但我有些“装模作样”(我也只能这样,否则我们都将更加自卑,无望)。
自信,并非是相信自己事事都能成功,我给“自信”重新下定义:自信就是相信自己能不断地走向生命的舒展。而所谓舒展,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一种生命状态——在歌唱中走向死亡,在死亡前的那段回光返照的时光里还在歌唱,歌唱我与你的相遇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歌唱这一个个故事串成了一串串歌声。那么,在这以前的十年教书生涯中,是我听不到我和学生之间的故事与歌声,于是自我否定,纠缠着伤悲不放,自卑不已。其实那些故事是存在的,只是当时我自己听不到,或者说压根儿我没有听歌声的意识,生命怎能舒展呢?但是,我现在意识到了!我的歌词中也追加了一部分渺远回忆的内容,于是,我“认同”着自卑的过去,是自卑的过去“成全”我要歌唱的今天。
为了歌唱,我小心翼翼地与他们相遇,并把《简·爱》中的一句话送给他们:“人们会像你自己证明的那样来看待你。”
我们需要自己来证明自己。这几十个学生和我都自己证明着自己。“平日的我总不爱做饭,而今天的我却做了,做得兴高采烈。”“今天体育课我能做100个下蹲,太了不起了!”诸如此类的自我优点卡,同学们天天写,天天记。班上每天开展优点分享大会,集中分享一位同学的优点。一次,优点分享大会的时间马上到了,突然停电,全校喧嚣哗然一片。值日班长艳迅速到小卖部买来蜡烛,把蜡烛点在讲台上。全校只有我班静悄悄的,大家静静地分享来自不同同学的优点,成就一场烛光中的优点分享大会。
“今晚,我们分享彭老师的优点!”在另一次优点分享大会上,值日班长江的话语一出,全班掌声一片。我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幸福地记录着:您做的每件事都经过了深思熟虑;您时刻鼓励着我们;您给予了同学们极大的宽容;您经常为我们的未来着想;同学们因您的存在而感到幸福……
这些是我与学生之间的真实点滴,但刚才的文字却遮蔽了另外的一些真实,比如——说起来可能令你惊讶——有时候我很绝望。我班上的泽燕,还有湖,还有涛,还有……她们因为有着各自几乎抗拒不了的“命运”的原因,都失学了。我除去无尽绝望,只剩无力感。
涛后来回到了我们的身边,虽然她回来得太晚了,但我们都珍惜着在一起的日子。还必须告诉你的是,我的绝望不单是悲叹学生的命运,还表现在与学生打交道的过程中,我深切地感觉到自身文化底蕴的薄弱——这又是怎样形成的呢——造成了教学教育智慧的匮乏,以致困惑于难以与学生一起为帕尔默所说的“伟大事物的魅力”所凝聚,也表现在你和我一样都难以摆脱的“生存之恶”……当这些绝望沉淀在一起的时候,我曾写道:我是在穿越细雨穿越泥泞穿越孤独穿越虚无中寻找着生命的快感的。
但我告诉自己,如果我不接受我的绝望,这将真正是我的错。我似乎有些安于命运了,我在赋予自己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这并不是说我看不见丑恶与绝望,而是说它赋予了我一颗悲天悯人而又温暖宽容的心。我接受着我的绝望,我为我的绝望而歌唱,我更加舒展了。我看到了热血的沸腾,我和我的学生开始了为生命而歌唱的诗歌写作。班级诗歌由我开始,后来每天分享一位同学的诗歌成了我们的特殊情结。我带头笨拙地写了一首《黎明,作个决定》:
微弱的灯光/在花蕊中忽闪忽闪/决意的眼波/荡漾在这个黎明
采撷一瓣瓣稚嫩的诗芽/温暖那风雨中的瞬间/一瓣是你/一瓣是她
同学们说,《诗芽》专集会诞生。或许根本不能称其为诗的,但我们这样自身的决定,至少让“诗芽”一词沾上了希望的色彩。冰说,这是诗意的决定。赵赵说,一决定,天就亮了。
鸟儿在蓝天白云里/展翅飞翔
鱼儿在水草卵石间/吐着泡泡
孩儿在田野山林中/打打闹闹
而我/在自由的文字里一路奔跑
这是学生远的思考。她说,课余,翻阅一本自己喜爱的书,就有了鸟儿般的自由和无忧;烦恼时,取一张纸,提一支笔,就有了鱼儿般的泡泡;虽然现在没有了孩提时代的打闹,但更多了心灵的追逐,奔跑。在现在这种不太“自由”的教育空间里,能够寻求到心灵的自由,显得很可贵。这首诗歌标题就叫做《奔跑在文字》。
福建教育出版社社长黄旭先生在我的博文后留言:“只凭这些美好诗句,不去想别的,觉得做老师真好。”有了这些鼓励,我不去想别的了。所以尽管后来以及现在依然有很多问题困惑着我,但我看到的更有价值的事实是,在我和那些学生一起生活的三年时间(有的是两年,一年,甚至更短的时间)里,我的心灵、意志、精神不断地得到更新,于是我过上了一种真正的教育生活,职业成为了我表达生命的载体,教学成了我最恰当的生存方式。我变得越来越完整,生命里涌动着深沉的愉悦——我成了真正的教师。
大多数人,我推测或者是相信,我们都是在不知不觉的生活境遇中成为了今天这个样子,而这种不知不觉往往又是各种因素综合影响的结果。于是我们看到,生命的成长是多么的复杂,以成全生命为己任的教育同样是多么的复杂。缘此,与学生相遇,我们得小心翼翼,细腻敏感,虔敬谨慎。愿我们的这份慎重能“为生活带来更多的光明,为世界带来更多的光明”。
(作者单位:四川达县亭子职业高级中学)
责任编辑赵霭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