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仁庆
林杨第一次看见沈洋时有了那种睡梦中才有的异样感觉。她知道这种感觉一经泛起将是具有摧毁意义的,它会使自己躁动不安。蠢蠢欲动,并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被它控制着左右着。
她眼看着沈洋站到了柜台的外侧,而自己已在柜台里站了三年。
在沈洋来到柜台前的日日夜夜里,林杨一直都有预感。这种预感使林杨经常在睡梦里笑出声音,就像小猫看到老猫叼着小银鱼儿朝自己走来一样的傻瓜似的笑。林杨在笑醒后常这样想:小银鱼儿的味道一定没得说,腥腥的,有些咸,还有些微的臭味。
母亲纳闷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她原以为女儿是在做春梦,可是见到醒过来的女儿一脸幸福就不那么以为了,她重新以为女儿也许是捡到钱了。
她问女儿,杨杨,是捡到钱了吗?
林杨说,除了钱之外,还有什么更能让人在睡梦里笑出声的?
母亲说,当然有,不过,一个梦,也不能太当真。
林杨却说。不是,我知道它什么时候能成为现实,因为,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做这个相似的梦了。
母亲说,乖女儿,能给我讲讲吗?
林杨顽皮地说,不能。
林杨很早就预感沈洋会在某个时刻到来,但她没有想到他会来得这么突然。后来,林杨想,这个会面的时刻对我而言是多么的重要和关键啊。可我却毫无准备,这个时刻的我是多么应该美丽端庄、落落大方……
在此之前,她曾经设计好了台词,她准备说。先生。您相中的这种款式我们商场刚刚断货。样品不能出售。如果您时间上允许,请于下周这个时间再来好了。
林杨想,等你第二次来这里买你所要的这件珠宝时,你还会轻易离开我的柜台吗?
林杨这么想的时候,偷偷地乐过,她知道,虽然这有些夸大了自己的能力,但是对于一个成熟了的单身男人来说,即使是插了翅膀也难逃了。
事实上,沈洋来到林杨的珠宝首饰柜台后的的确确跌人了她的预谋之中。他怎么也料不到,一个普通的售货员竟能把自己的心思搞得这么透彻。
林杨仿佛不经思考的问话使沈洋感到奇怪: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怎么会被一个陌生女孩猜出来?就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沈洋说,小姐,是,我的确不是为了什么人特意来买钻石戒指的,我真的是闲得心慌才来逛商场的,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脑子里这些想法的,你不会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吧,就像传说中会巫术的人。
林杨假装笑得前仰后合,说,我当然会巫术了,是女巫,你来这之前我就知道了你的长相。
沈洋瞪大眼睛问,真的假的?
林杨说。当然是真的。
沈洋问,那我长什么样啊?
林杨说,你呀,长得就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大眼睛,高鼻梁,高个子。穿藏青色的西装。
沈洋看看身上的藏青色西服,问,真的吗?
林杨再一次点点头说。真的,难道你不信?
沈洋说,我信,又不信,我站在你面前随你怎么说不都是真的……
说实话,林杨笑起来也的确是媚气十足,撩人肺腑。
林杨对沈洋说,我够厉害的吧?
沈洋耸了耸肩,下意识地晃了晃头。
和沈洋初次见面时,林杨的状态并不好,就要下班了,和上午刚上班时比起来,这时的她明显是疲倦的,体态不够轻盈,脸上的粉妆也不够细致和到位。林杨对自己的脸色不满意,她知道她现在脸上粘浮了皮肤分泌的油脂和一整天的灰尘,一定不怎么光滑,不怎么细白。
因了这一时刻不够光彩照人,林杨产生了长久的怨恨:我明明知道这个破冰时刻就要到了还这么马马虎虎,真是不该!要知道,这个人对我的一生来说是何等意义!林杨感觉到一点点倒霉,一点点郁闷。不过,这个沈洋仿佛对自己的长相并没有半点不屑与灰心,不然,他怎么会在柜台前待这么久?
你的名字挺有趣的,和一个城市重音,你爸妈怎么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招笑。
我属羊,没什么特殊的,也没什么讲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杨,我爸姓林,我妈姓杨,所以我就叫林杨。
你爸妈看起来活得挺懒的,连给女儿起名也这么图省事儿。
林杨说,不许你这么说我爸妈,他们对我可挺好的,我看你爸妈才是真懒,为了让儿子出名,想出了这个容易让人记住的名字,不是有首歌的歌词就是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
林杨在和沈洋谈话时快感频频,就像马上要做成一笔福祉一生的大买卖一样。她想,三年来都是我把一些贵重的珠宝首饰展示售卖给顾客,顾客们满面春风地走了,对于我来说。只是增加了一点可怜的提成,别的什么都没剩下,珠宝毕竟是高价的,尽管我天天在摆弄,可没有一件在真正意义上是属于我的,我的收入还不足以拥有它。可是这一次就不同了,我将要展示和售卖的是我这一生中最珍贵的一件珠宝首饰,马上就要风水流转了,你看沈洋手上戴着的比我柜台里哪一只都不逊色的戒指——看来,我真正拥有昂贵珠宝的日子就要不远了,我真正要离开售货柜台做有钱人太太的日子就要不远了……
和沈洋初次见面的那天下班时,林杨是第一个换下制服冲出柜台的售货员。年龄比她大的姐姐阿姨们问她,怎么,跑着去约会啊?
林杨嘴上说,哪里的事儿,心里却说,哼,今后不再和你们站在一起了。
林杨对自己总有一天不再和这些俗气拮据的姐姐阿姨们站在一排柜台里共事有着十足的信心。林杨对她的容貌有着充分的估计和把握,她曾想过,我是你们当中最漂亮的一个,我的后半生就要比你们明亮许多耀眼许多。
自从见过了沈洋,林杨的心便不再安分在柜台里了。白天工作时,她不错眼珠地盯着楼梯口电动滚梯上上下下的顾客,并且一天三、四十几次地翻出皮包里的小镜子整饬容妆,虽然这在工作时间是不被允许的举动,但是,林杨以为,是工作条例和那十元钱工作纪律罚款重要,还是我的妆饰我的幸福重要?两相比较,工作条例和罚款简直狗屁不如!
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林杨总觉着有一套藏青色的西装在眼前晃来晃去,过了一段,她甚至想为爸爸做一套这样颜色的西服了,尽管爸爸一年也没什么场合穿上一次。
奇怪的是,自从见过沈洋之后,林杨的梦里再也没有出现那个曾经闪回过多次的场景。林杨不由得生气和怨恨起来,她想我很漂亮,很年轻,我要睡很多的觉,我要在梦里继续下一次会面,当时的对话一定要记牢,免得在现实里没有恰到分寸和火候的答对。
很长时间了,林杨也没有做到这个梦,她有些灰心了,有时竟想在家里睡上一个白天也许就会做到这个梦了,可是,她不敢。她怕沈洋就是在这个做梦的白日里再次来到她的珠宝首饰柜台。
站在发着或金黄或银白或彩彩莹莹光彩的柜台后面,林杨体会到,珠宝很值钱,珠宝很他妈的值钱……
林杨的神情一天比一天差劲,呆呆地,眼睛很空洞无物,这是领导和同事们一同发现的。
领导大刘说,小林你最近的心事很重啊。
林杨应声说。啊,没有。
同事小刘说,小林你最近是不是
遇到什么难缠的事了,有什么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帮你,
林杨又应声说,啊,不用了。
不想与任何人沟通心思,独来独往、无精打采且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使林杨在外人面前愈加显得神秘和紧张。
领导大刘对同事小刘说,好好看着她,可能要出事了。
小刘疑惑着,小林能出什么事呢?
沈洋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林杨的珠宝首饰柜台前是在他们偶然相识半年之后。
那个时间,领导大刘刚刚查过工作纪律,林杨的注意力有些分散,懒懒地歪靠在柜台边的大理石立柱上。
林杨先是看见一个胸部很大腰线很长的女孩拐进了自己的视线,她的肩膀上搭着一只白白嫩嫩的男人的手,这只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大号的金戒指。林杨对这只戒指仿佛记忆犹新,她不觉激灵了一下,抬起头,顺着白嫩的手掌的方向看上去,就看到了沈洋。
沈洋先说了话,小姐。这同我的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林杨愣愣又冷冷地说,我怎么知道!
沈洋说,不能吧,你不是女巫吗?怎么猜不出我的心思了?
林杨说,先生你说话真逗,你才是巫婆呢你!
沈洋身边的女孩子问,你们认识吗?
沈洋回答,哦,是的,我们早就认识了,她很逗的,能猜出顾客的心思,上回……
林杨抢过话头说,小沈他经常来我们这里的,只是每次只是看,从来都不买什么就走了……
是吗?沈洋身边的女孩子转过透着青色毛细血管的颈子,朝沈洋的白镜子脸问,你经常来这里吗,够消闲的啊?
沈洋说,哪里哪里,我只来过一次吧,上次我相中了一只钻石戒指,是想给你买的——喏,就是这一款。说着。红了脸颊的沈洋用右手食指指了指玻璃柜台里一只标价29,999元的钻石戒指,眼睛却盯住林杨。
女孩子顺着沈洋手指所向低下头去,脑后的马尾辫晃了两晃。
林杨特意把眼睛使劲睁得大大的,直直地对视着沈洋,意思很丰富。
沈洋不解地移开目光,手脚却不安地动了又动。
片刻之后,林杨像警察初次提审嫌犯一样仔细打量了一番沈洋身边的女孩子,最后得出了一个自己也不清楚有何意义的评价:这个女孩的胸脯比自己高,屁股比自己圆,唇型周正,眼仁黑亮——正是市电视台《大观园》节目的主持人!
领导大刘预见要出的事并没有发生,一切在她们的不知不觉中就都过去了。卖珠宝首饰的女孩林杨的精神状态一天天正常起来,又变得活泼风趣爱动爱笑了,经常是那种旁若无人的爽朗的笑。其实这种笑也是工作条例中不允许的。不过,林杨还是不怎么约束自己,想笑的时候就大声地笑出声音,显得特别开朗大方。领导大刘见到她这样也没什么不乐意,她认为,高兴的林杨总比忧郁的林杨好,年轻人笑笑没关系的,只要不影响工作就可以了。
一阵阵秋风吹来,一片片秋叶落下。秋天来的时候。已经像原来一样爱笑的林杨向大家宣布了她就要结婚的消息。
领导大刘关心地问,小林你对象在哪个单位上班呀?
林杨说,新鑫金店老板的儿子。个人家的买卖。
领导大刘说,啊呀,不错啊,小伙子也一定错不了,你看咱们小林,要貌有貌要脾气禀性有脾气禀性。小伙子好大的福气哟!
林杨的脸半红半白了,说,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到了结婚正日子这天,姐姐阿姨们都来参加典礼了,一个个打扮得都很用心,个个都佩戴着打折价内部购得的珍宝首饰。
姐姐阿姨们看到新郎时大吃一惊。都以为眼睛出了毛病,她们揉了又揉眼角,定睛再看,新郎还是长得十分丑陋,个子很矮小,年纪轻轻的,脑袋竟谢了顶。
婚礼上,林杨的爸爸妈妈高兴得里一趟外一趟地走来走去,不停地对林杨的姐姐阿姨们说。吃好喝好,喝好吃好,照顾不周,照顾不周。姐姐阿姨们不得不一次次勉强扯着嘴巴赔笑。
等新娘和新郎到姐姐阿姨们这一桌来敬喜酒时,有几个人哄笑着非逼林杨讲讲她是怎么就爱上新郎的呢?
在大家的再三催促下,林杨的眼圈红起来,咬着牙,克制着什么,又支支吾吾次序颠倒地说,我说了你们别不信他和我谈恋爱时说过你们商场柜台里的金银首饰白的黄的什么的哪一件大的小的也不是你自己的你只是过过手而已而我家商店里的珍珠玛瑙项链耳环手链多少K纯到什么程度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南非倒手俄罗斯进来的现在和将来都是属于我俩的……
大家听着听着就连勉强的笑也赔不出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